杨晓红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广州,510632)
古典诗歌的题目常被忽视,但其实蕴含深广的意义。诗歌的制题史,也是诗歌的审美内涵、创作观念的进化史。随着诗人制题的成熟,题目也像诗歌的韵文部分一样,逐渐体现出自己的特色与风格,不仅朝代之间诗题面目不同,同时代诗人之间的诗题面目也不同。如宋严羽云:“唐人命题,言语亦自不同。杂古人之集而观之,不必见诗,望其题引而知其为唐人今人矣。”[1]又如清王士祯说:“予尝谓古人诗,且未论时代,但开卷看其题目,即可望而知之;今人诗且未论雅俗,但开卷看其题目,即可望而辨之。”[2]望而知之的说法未免言过其实,但诗题发展到唐朝之后,由于诗人自觉的制题意识,诗题确实展现出了与诗人风格相符的极具个性的特色。柳宗元的诗歌制题颇有特色,然目前相关研究较少,本文试做一开拓,以期对柳宗元诗歌研究和古代诗歌制题史研究有所助益。
许慎《说文解字》曰:“题,额也。”[3]段玉裁注:“定题,引申为凡居前之称。”[4]从外在形式看,处于诗歌首端的就是诗题。一般称“题”为“题目”,即“题”为“关目”之意,强调题目的统摄作用。然诗题并非一开始就具有“关目”的重要作用,最初的诗歌常常没有题目,如《诗三百》、汉文人五言诗、《古诗十九首》等,今天我们所见到的题目,乃是古人为称引方便特意择诗中字眼为题。至魏晋时期,诗题才开始有了“关目”的意味,定题赋诗,以诗来演绎题目之意。六朝时出现了长题的风气,宫体诗甚至以长题来逞奇,如《对房前桃树咏佳期赠内》、《咏人聘妾仍逐琴心》、《为寒床妇赠夫》等,诗歌简直成了制题的比赛。总之,在漫长的诗歌发展史上,诗题经历了从无到有、从质朴到讲求艺术性的演变过程[5],逐渐成为了诗歌的重要组成部分。
到了唐诗阶段,诗歌的制题艺术已经十分成熟,不管长题、短题均有意而制,或梗概宗旨,或点明诗兴本事,或表明创作状态,陈仅曾论及这一点:“试观唐人诗题,有极简者,有极委曲繁重者,熟思之皆有意味,置之后人集中可以一望而知。”[6]值得注意的是唐诗长题的数量比前代大大增加,初唐的张九龄、陈子昂,盛唐的王维、李白、刘长卿、杜甫,中唐的元稹、白居易、韩愈、柳宗元,晚唐的杜牧、李商隐等,都留下了为人称道的长题。诗题的长与短没有精确的标准,与长题相关的历代论述,只是指明了长题发端于六朝,以陶渊明、谢灵运为宗,唐宋两代宗之而有变化的事实,并没有对长短题的字数界限做出划定。如清乔亿云:“长题亦权舆于谢,艺苑宗之。”[7]今人刘宏民提出了一种长短题的划分标准:根据人类发音每3秒左右换气一次的频率和中国人每秒约4字的平均语速,用机械的方法以大约10字为界限把诗题分为短题和长题[8]。10个字以上的为长题,10个字及以下的为短题,这种方法恰好考虑到了中国古代发达的五言诗系统,诗句上下两句相对,合上下两个句子表达一个相对完整的意义层。超过10个字的长题,一般需要两次以上的停顿和换气,停顿次数比上下两句诗句还要多,客观上给人题长于诗的感受,因而10字为限划分长短题大致是靠得住的。
本文依据王国安《柳宗元诗笺释》[9]进行统计,柳宗元诗歌作品总数为164首,诗题在10字以上的总共有36题39首。按照诗歌内容,笔者将这36个长题分成四类:交往酬赠诗题(21个)、缘物起兴诗题(6个)、缘事起兴诗题(4个)、山水记游诗题(5个)。
1.交往酬赠诗题。交往酬赠的诗题作于元和元年(806)至元和十二年(817)之间,此时柳宗元被贬永州、柳州。这些诗题大多记事简略,指出了酬赠对象与起因;少数叙事详实,传达了诗人写诗时的状态。总的来说,诗题显现了诗人的交际网络与生活细节,有利于我们充实诗人贬谪南荒的真实处境、体会诗人不同生活阶段的内心隐秘。作为一个被贬南荒僻地的孤囚,诗人虽挂有朝廷官职,但所谓的“永州司马员外置同正员”只是一个安置罪人的闲散官职,根本不在朝廷编制,既无干涉政务之权,也无官舍之便。诗人远离了京师贵地,寄身荒村古寺之中,日常交往的对象自然发生了重大的变化,诗题里提到的龙兴寺的重巽和尚、失意落魄的娄秀才、患难知己刘禹锡、挚友吕温、仗义直言的吴武陵等,都成了他贬谪生涯最重要的情感支撑与创作动力。这些人有的是家族亲人,有的是远离红尘的和尚,有的是身世相近的迁人,有的是曾经联手革新的伙伴。
通过这些长题,我们至少可以得知如下四个细节:一是诗人寺居生活期间扶植花树、寄情山水的雅趣,如《巽上人以竹间自采新茶见赠酬之以诗》叙诗人和龙兴寺重巽和尚诗茶酬赠;《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叙诗人与浩初上人看山怀旧。诗人早年就寄情佛学,对佛理有相当深厚的理解,南迁后寄居寺庙,与僧人的交往更加密切,诗人在扶植花树、山水游历的雅趣中参详佛旨,颇有农禅搬柴运水之风。
二是诗人耿介孤高的气格,尽管遭“八司马”之党祸,却不曾因折辱南荒而闭门却友,依旧和同谪天涯的好友保持亲密的往来,如《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他们赠诗酬和,切磋学术诗艺,相互安慰、鼓励,在思想、创作上相互促进,同舟共济,同道相益,真君子之朋也。
三是诗人寄情于诗,以诗文提携后进。诗人虽身处僻远之地,但是仍能通过诗文唱和来展现自身的文学影响力,展现自我价值。享誉文坛的一代宗师竟是蛰居一隅的囚徒,这在文学史上并不是稀奇的现象,穷而后工,是生活对诗人的弥补与馈赠。如《娄秀才将之淮南见赠之什》,对于有志于诗文的年轻人,柳宗元是殷勤善诱的良师。诗人之所以扬名不息,也与他奖掖与提携后进密切相关。
四是体现出诗人心态。南荒十年并没有完全消磨诗人的锐气,他一直在等待贵人或旧友的援引,伺机复出。元和十年一月,柳宗元终于接到诏书,要他立即回京。奉诏赴都,诗人对于未知的前途并不乐观,但毕竟是一次难得的机会。诗人轻松的心态也体现在了诗题之上,如《离殇不醉至驿却寄相送诸公》、《奉酬杨侍郎丈因送八叔拾遗戏赠诏追南来诸宾二首》。柳宗元极少戏题赠友之作,却在赴都途中难得的显露出轻松活泼之态。这也表现了诗人一贯的天真,诗人并没有认识到政治倾轧的复杂性与残酷性。不久后,这种复出的希望就彻底被打破了,由于武元衡等人的仇视,诗人再次被投身到更偏远的南岭。朝廷毫不留情的态度使诗人感受到当政者敌意深重,压迫重重,前途对他来说已经不再值得期待了,他的生命注定要在荒僻凄凉之地耗损殆尽,他的锐气大为退减,甚至有些消极躲避了。正因为无所希望,他的心态比从前反更平静了不少,如《酬贾鹏山人郡内新栽松寓兴见赠二首》、《奉和周二十二丈酬郴州侍郎衡江夜泊得韶州书并附当州生黄茶一封率然成篇代意之作》、《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诗人尽情山水,体悟生活中的哲理,率意率性成篇。
2.缘物起兴诗题。缘物起兴而作的诗歌长题和酬赠长题一样,记事简略,只做提纲挈领的摘要,并没有过多的细节描写。纵有情感抒发,也只是提示性地简单带过。但这11个缘事起兴的诗歌长题却向我们展示了柳宗元敏感的神经。从长题可以看出,柳宗元的缘事起兴诗多为植物而发。地处偏远、被人忽视的佳木总会激起诗人吟咏的兴致,诗人不仅为它们扬名,还常不辞辛苦地移植到自己的居所,如《自衡阳移桂十余本植零陵所住精舍》、《湘岸移木芙蓉植龙兴精舍》。诗人喜欢居住在佳木葱郁的环境中,佳木不仅赏心悦目,有的还会结出佳果,与亲朋好友分享佳果也成了诗人重要的生活内容,如《摘樱桃赠元居士时在望仙亭南楼与朱道士同处》。在访友出游途中,若是遇到同样爱惜佳木的人,诗人也会有感赋诗,表达他的赞赏之情,如《清水驿丛竹天水赵云余手植一十二茎》、《商山临路有孤松往来斫以为明好事者怜之编竹成援遂其生植感而赋诗》。
柳宗元为什么对无人问津的花草树木如此青睐,不惜笔墨屡屡赋诗美赞?自屈原创造了“香草美人”比兴传统后,鲜花佳木就不仅是自然美丽的造物,更成了奇才美德、德行高洁之人的象征。对鲜花佳木的爱惜,实际上即是对人才的爱惜。这可以从柳宗元的出身与仕途经历找到答案。
柳宗元出身门阀贵族,虽至柳宗元这一代家族已经没落,但是在重视门第的唐代,柳宗元的家世仍能够给诗人带来荣耀的自豪感,也能激励他修身律己、建功立业,恢复家族荣光。贞元九年,二十一岁的柳宗元中进士科。贞元十四年,复登博词宏科,被授为集贤院正字。三年任满后,调补为京兆府蓝田县县尉。按唐时官吏叙进的成例,不经府、县任职,不得担任内侍官,这次升调可以说是他以后进阶的重要一步。贞元十九年,柳宗元入朝任监察御史里行,官阶虽不高,却是皇帝亲自任命的供奉官,可以说是处于权利中心的职位。顺利的仕途之路使宗元成了“超取显美”的一时新贵。他也以“利利安元”为己任,希望改革朝弊,做一个辅时及物的名臣。由于门第出身高贵和早年的坦荡仕途,柳宗元对自己的文才政能评价颇高。然当他一下子从卓励风发的革新斗士沦落为南荒系囚,诗人的内心顿时遭受了巨大创伤,自伤自怜成了他补偿自己的心理修复机制。孤芳不愿自赏,却无人为彰美名,所以他一遇到身处偏远的鲜花佳木时,自然就产生了天涯同悲的惺惺相惜之感。他乐于做个惜花爱才之人,不仅仅是抚慰受挫的心灵,也投射了诗人对于怜才之人的企盼。诗人希望有人如自己一般,能够对身处困境的有才之人施以援手,使有才之人不至于碌碌无名、惨遭埋没。
3.缘事起兴诗题。缘事起兴与缘物起兴的创作原理一致,都是由外刺激内。柳宗元身处僻地,常因某事而触发内心的诗兴。如《段九秀才处见亡友吕衡州书迹》,因见亡友遗迹,悲从中来,挥毫书写心中痛苦;再如《始见白发题所植海石榴树》,因见白发感叹垂垂将老,而花仍年年艳丽。
4.山水记游诗题。柳宗元是山水文学的重要一派,5个山水记游诗题非常简略,只是简单交代了游览背景。有的以一个简单的动词加上游览地点,如《北还登汉阳北原题临川驿》、《游朝阳岩遂登西亭二十韵》、《再至界围岩水帘遂宿帘下》。有的以简洁的词语描绘出所游览山水生动、盎然的情韵,如《登蒲州石矶望横江口潭岛深回斜对香零山》,“望”字点明了诗人的观察视角,“潭岛深回斜对香零山”再一次细化诗人的立足点,仿佛把横江口的偌大景致摆在读者眼前,使读者能以与诗人相同的视角去观赏山水。同时“潭岛深回”也把横江口回环往复的宛转形势描写得十分传神。《桂州北望秦驿手开竹迳至钓矶留待徐容州》,则显示出情致悠闲的叙事性。
纵观36个长题,笔者总结其制题特色为叙事精简、抒情闲淡、描写疏致。
1.叙事精简。柳宗元的酬赠长题主要运用记叙的手法,简略地交代了作诗缘起与赠诗对象,有的甚至只点明了赠诗对象。之所以能衍为长题,笔者通过分析得出是因为对于酬赠对象,诗题中的人名称引不直呼姓名,而是在姓氏前面加上祖籍或现居地,在姓氏后则加上家族行次或官职名。如《零陵赠李卿元侍御简吴武陵》,此题中,零陵为柳宗元现居地,李卿元为人名,侍御为官职,吴武陵为另一个酬赠对象。再如《酬韶州裴曹长使君寄道州吕八大使因以见示二十韵一首》,这首诗既酬赠韶州裴曹长使君,又寄道州吕八大使。
为何如此命题?这是重家世门第与功名的表现,通过某个人的家族与官职来尊崇该人的地位。这种传统在魏晋时已有体现,如谢灵运《赠从弟弘元时为中军功曹住军》、陶渊明《示周续之祖企谢景夷三郎》《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魏晋酬赠题目虽也点出家庭关系和官职名,但只点出关键的信息,并不繁琐。唐朝重郡望门第之风浓郁,体现在诗题中,便出现了这种尊崇赠诗对象的做法。相对于魏晋,显得颇为冗杂,有时甚至能勾勒出对方的家族谱系,如杜甫《宇文晁尚书之甥崔彧司业之孙尚书之子重泛郑监前湖》。
其次,柳宗元诗歌长题只对作诗缘起的本事粗陈梗概,既没有点出作诗的时间与地点,也没有涉及详实的细节。谢灵运、陶渊明在诗歌制题史上的地位尤为突出,他们的长题多注意到详细的时间,有日记的性质,特别是陶渊明的长题,十分重视阐明时间、场合与事件,如《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辛丑岁七月赴假还江陵夜行涂口》、《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刘裕篡晋建立刘宋王朝之后,陶渊明拒不使用刘宋王朝的年号,而继续以甲子纪年,这在以年号建元的王朝兴替中,无疑表达了对刘宋王朝合法性的根本否认。所以陶渊明诗题对于时间的敏感性寄予着“耻事二姓”的微言大义。相对于陶、谢的长题,柳宗元的显得较为简略。同样是缘事而发,陶渊明《庚子岁五月中从都还阻风于规林二首》则交代了“庚子岁五月”的时间,也点明了“从都还阻风于规林”的事件细节,而柳宗元《始见白发题所植海石榴树》并没有交代诗歌写作的具体时间,也难以窥见“始见白发”与题咏“海石榴树”之间的关系。
2.抒情闲淡。柳宗元诗歌长题记叙粗略还体现在诗题很少对作诗时的环境、情绪展开描写,单从诗题上看,很难看出诗歌的感情倾向,即使有些诗题透露出诗人的部分情感,也是极隐晦的、寡淡的,体现出抒情闲淡的鲜明特色。如《巽上人以竹间自采新茶见赠酬之以诗》,诗题隐隐可见诗人收到友人赠新茶的喜悦,但这种喜悦不是直抒胸臆式地宣泄,而是克制的,从“竹间”、“新”这样清新的字眼丝丝透露而来;如《韩漳州书报彻上人亡因寄二绝》,一个“亡”字天人永隔,友人书寄讣告,诗人与亡者的距离那么遥远,往日难寻,旧情难追,连当面举哀祭奠的机会也没有,痛苦之情不言而喻,但诗人的痛苦是秘而不宣的,是凝而不发的,始终不能淋漓地剖开心肝;再如《酬娄秀才寓居开元寺早秋月夜病中见寄》、《同刘二十八院长述旧言怀感时书事奉寄沣州张员外使君五十二韵之作因其韵增至八十通赠二君子》二题,诗人或感怀友人殷殷情意,或自陈曲折身世,都只是浅浅带起,缓缓而发,情感之流始终情韵潺潺。
对比其他唐人的长题,如李白《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杜甫《七月三日亭午已后较热退晚加小凉稳睡有诗因论壮年乐事戏呈元二十一曹长》,二者雄赳气昂,情如泉涌,其中的差异可一望而知。
不过,柳宗元长题中也有叙事完备、抒情深婉的例外,如《弘农公以硕德伟材屈于诬枉左官三岁复为大僚天监昭明人心感悦宗元窜伏湘浦拜贺未由谨献诗五十韵以毕微志》,48字长的诗题里有诗人的祝贺、诗人的喜悦、诗人的身世悲叹、诗人的复出企盼,委曲繁重,凝心血而发,饱含着诗人苦楚与希冀。
3.描写疏致。在描写为主的诗题上,柳宗元的长题也是粗笔勾勒,点染出疏阔的山水之景。如《登蒲州石矶望横江口潭岛深回斜对香零山》,“望”字点明了诗人的观察视角,“斜对香零山”再一次细化诗人的立足点,仿佛把横江口的偌大景致推到读者眼前,“潭岛深迴”,仅4个字就勾勒出横江口的回环往复的宛转形势。疏阔的描写笔触使山水之态鲜明生动、情韵盎然,与谢灵运《石门新营所住四面高山回溪石濑修竹茂林》有异曲同工之妙,柳州学康乐制题,由此也可见一斑。
总之,柳宗元诗歌长题体现出叙事精简、抒情闲淡、描写疏致的特色,这与柳宗元的诗歌特色是一致的。其诗歌内敛、婉曲,即使在情感喷薄、不可抑制的时候,也会加以克制,把汹涌的情感之流遏制在深处,以清高孤峭、可见而不可即的姿态示于人前。其长题叙事精简、抒情闲淡、描写疏致,这正是柳诗一贯惨淡经营的结果,不愧于苏轼“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的至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