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盛 原
周先生是一位伟大的教育家,关于周先生教学的采访、文章,还有周先生自己做的关于教学方面的记录非常之多,当然最有说服力的,就是她培养出的一大批正战斗在钢琴事业各个角落数不清的学生们。但是,咱们很多时候似乎忘了,她还是一位出色的钢琴家。我在中央音乐学院附中与周先生学习的那四年中,不知听周先生演奏了多少场音乐会。我曾记得她在北京音乐厅演奏的莫扎特《C 大调钢琴奏鸣曲》(K330),琴声响起,就好像莫扎特复活,与你谈心,与你嬉戏。也记得她与一位来校讲学的德国男中音歌唱家在当时的中央音乐学院“新楼演奏厅”(现琴房楼演奏厅)合作演出舒伯特《冬之旅》,我听得入神,直到最后几个音缓缓逝去,我在那大慈大悲的琴声中想起周先生曾经生活的坎坷。作为学生,我也从她的课堂示范里得到很多启示,胜过一切言语。当然这包括她和我一起弹协奏曲,舒曼《钢琴协奏曲》、拉赫玛尼诺夫《第一钢琴协奏曲》,等等,所有的这些回忆都深埋于我的心底。直到前几天,在一次晚宴上碰到周海宏教授,他的一句“中国错过了一位伟大的演奏家”深深触动了我的那些回忆,周先生九十岁了,我们应该为她的演奏做些什么,也为我们自己做些什么,于是我想尽我所能把周先生以前出版过的一些有代表性的录音重新编辑出版。
对于现在大部分人来说,对周先生演奏的了解和记忆都主要来自于20 世纪80年代以后的这段时间。琴如其人,她的演奏风格宽厚、温暖、自然、随性,平铺直叙,娓娓道来,从不刻意地营造伟大的氛围,也无从谈起如何掩饰内心的阴暗,因为周先生从来就是一道温暖的阳光。这些品质在她的舒伯特12 首《感伤圆舞曲》(D779)的录音里尽显无遗,那是2003年的录音,周先生时年75 岁,那一年正好是“非典”的时期,人心惶惶。周先生送给我两张《舒伯特与勃拉姆斯德国舞曲》的录音时笑着说:“因为‘非典’,学校停课,我闲着没事儿,就天天在家练琴。我觉得这些舞曲非常适合给学生们学习和演奏,而大家又不太了解,就决定录了音介绍给大家。”这就是这些舞曲录音的诞生记。当然舒伯特音乐的风格与周先生的演奏风格似乎本来就很近,像是隔世的“灵魂伴侣”,这一点其实周先生也承认,或许儿童时期在德国的生活和教育也给了她音乐偏好上的影响。她觉得离她最近的一些音乐还是德奥古典主义作曲家的作品,莫扎特、舒伯特都在她熟悉的范围内,感觉上更加舒服。
莫扎特《A 大调协奏曲》(K488)是1995年在英国演出的现场录音。与周先生聊天时才知道,这首协奏曲实际上是周先生的保留曲目,她15 岁的时候就与上海工部局交响乐团合作演出过这首协奏曲,由梅百器指挥。当时梅百器也是她的老师,也非常的喜爱莫扎特,估计这也是意趣相投吧。而与英国音乐家们的合作与她15 岁在上海的协奏曲首演相差了五十多年,期间演奏风格的变迁不得而知,真是可惜了20 世纪三四十年代没有人把这些早春的声音记录下来!
不过事情在遗憾中也有惊喜,周先生1956年在东德参加“第一届舒曼国际钢琴比赛”时录制的舒曼《C大调幻想曲》实况录音奇迹般地保留下来,能够给我们展现27 岁的周先生在世界钢琴舞台上的飒爽英姿。无须多说,大家听了就会被折服:这是怎样的热情!我们也一定不敢相信,这种火山爆发般的呐喊是出自我们所熟知的宽厚温和的周先生之手!我们对一些德高望重的老艺术家们的艺术成就与风格的了解,似乎总是定格在他们暮年的模样,比如鲁宾斯坦、肯普夫、阿劳。但如果我们搜罗一些他们较不为人知的早年的录音,我们会被他们火一样的热情和无尽的想象力惊艳:谁没有年轻过!嗯,我们都曾经不知天高地厚,无畏世界之大,我们都曾经奋力追逐不会成真的梦,而且一直在不停歇地追逐,这又何罪之有呢?这花样年华难道不是生命最美的瞬间吗?相信只要不断追逐,生命就可以定格在这最美的花样年华里。我在这件事上从来也没有和周先生交流过,其实也无须交流,我确定她一定也是这样想的:你看她现在还坚持听考试、听音乐会和讲座,每天还在练琴,九十岁了,还是追梦的模样,不是吗?!
这也是谨周先生九十华诞之际,我们想一起为她献上的一份礼物。但这生命的幻想曲又何尝不是她送给我们所有人的礼物呢? 周先生还会继续练琴,继续在她美丽的花样年华里追梦。我本想祝愿她什么的,但练琴这件事周先生是不需要祝愿的。而有了练琴,还有什么别的可祝愿的?我倒是想祝愿我们所有人,能有幸和周先生一道,继续练琴,继续追梦,继续定格在我们挥之不去的音乐花样年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