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温州科举的衰落

2019-03-16 02:43朱海滨
历史地理研究 2019年2期
关键词:乡试举人进士

朱海滨

(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上海 200433)

宋明清时期中高层官僚多是拥有各种功名的科举成功人士,特别是进士及第者。各地进士人数的多寡往往就是区域文化水平高低的直接反映。因此统计各地进士人数、分布便成为历史文化地理、社会文化史的重要研究课题,其成果大量涌现(1)全国性著作如[美] 贾志扬: 《宋代科举》,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5年版;李润强: 《清代进士群体与学术文化》,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年版;吴宣德: 《明代进士的地理分布》,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分省性著作如多洛肯: 《明代浙江进士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多洛肯: 《明代福建进士研究》,上海辞书出版社2004年版。至于论文,其数量相当庞大,不一一列举。,特别是进士题名录保存较为完整的明清时期成果尤为突出。但以往的研究重在区域差异的揭示,忽略了同一区域的前后对比,特别是那些历史上科举文化有过剧烈变动的地区,揭示其变化轨迹并分析其背后的人文背景,将有助于揭示制约区域文化变迁的深层次原因。笔者曾以宋代温州为例,以详尽的统计数据为基础,描述了温州从一个科举落后地区崛起为全国翘楚之地的过程,并揭示了潜藏在其背后的各种人文背景因素。(2)朱海滨: 《宋代温州科举的兴盛及其背景》,《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但温州的科举优势随着南宋政权的覆灭而终结,到了明初恢复传统科举考试之后,温州科举一度有过起色,但正统年间后其科举便每况愈下,并迅速沉沦为浙江科举最落后的地区,这种状况延续至清末。即明清时期温州的科举态势与宋代截然相反,走上了不断退步的历程,这样的事例对于探讨区域文化兴衰规律而言,也是极为难得的。本文将通过明代温州籍进士及举人的详尽统计,揭示温州科举走向衰落的轨迹,在此基础上探讨致使温州科举走向衰落的深层次因素。

一、 明代以前温州的科举概况

笔者据雍正《浙江通志·选举志》统计,唐代浙江籍进士72人,其中温州籍仅得2人(吴畦、薛正明),具体年份虽无考,但都在晚唐,居浙江11个统县政区中的倒数第二。其中吴畦原籍绍兴,留寓温州,可见温州科举在浙江起步较晚。

北宋统一吴越国后,浙江也加入了全国统一的科举考试。仁宗天圣元年(1023年)之前,浙江所有统县政区都已有进士,唯独温州无人中第。天圣二年(1024年),温州出现第一位进士。此后的四十多年间,温州共涌现13位进士,但全部出自附郭永嘉县,可见北宋温州科举起步仍然较晚。庆历五年(1045年)北宋政府在开封创立太学,招收全国各地的平民子弟入学,于是温州学子始有机会离开本地,前往首都接受著名学者的教诲。早期由于太学规模过小,温州学子接受教育的机会并不多,到了熙宁、元丰年间的第二次兴学活动期间,太学生员额扩大到数千人之多,于是首都开封太学也形成了温州籍生员群体,“元丰作新太学,四方游士岁常数千百人。温,海郡,去京师阻远,居太学不满十人,然而学行修明,颇为学官先生称道”(3)〔宋〕 周行己撰,周梦江笺校: 《周行己集》卷七《志铭·赵彦昭墓志铭》,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36—137页。。此时出现了温州历史上著名的“元丰九先生”(周行己、许景衡、刘安上、刘安节、戴述、赵霄、沈躬行、蒋元中、张辉),他们先后在开封、洛阳等地师事程氏兄弟,数人曾回家乡建立学校,传播学问,此后温州形成了自己的地域文化传承系统,孕育出被后世学者称为“永嘉之学”的学者群体(永嘉学派)。与此同时,温州籍学子在科场上不断取得佳绩。徽宗时期的二十多年间,温州共输出49名进士,而整个北宋时期温州籍进士人数也不过82人,此时温州科举已经步入全国发达地区之列。

南宋迁都杭州,温州由原来的僻远之地一下子成为安置重臣之地,并留下不少宗室子弟,温州迎来了历史上政治地位最高的时期,此后温州科举在徽宗时期的基础上迎来了“暴发”。绍兴二年(1132年)温州有16人中第,以后绝大多数科次都超过此数。南宋朝49科进士考试中,在缺载2科温州籍进士名录的情况下,雍正《浙江通志》所载温州籍进士仍有1 096人,平均每科高达23人中第,是徽宗时期平均值的近4倍,以绝对优势居浙江第一位,第二位明州只有777人,而且比温州多计算了2科。如以全国而论,温州籍进士人数仅次于福州的2 249人。除了进士总人数外,温州的杰出科举人才也同样辉煌。南宋时期温州共有5名状元,仅次于福州的6人。而省元(礼部试第一名)人数共有6人,与福州持平。同期福州无论幅员还是人口,均为温州的二倍左右,从这个角度而论,温州科举成绩堪称全国第一。南宋时期的一千多名进士,几乎囊括了同期温州籍的所有名人,《宋史》列传的三十多位温州籍人士,绝大多数都是南宋时期的进士。他们中有被全国科举士子尊为偶像的 “永嘉时文”高手陈傅良,永嘉学派集大成者叶适,南宋后期温州学者的核心人物、朱熹最重要弟子之一的叶味道,主持南宋残局的温州历史上的首位宰相陈宜中。(4)参见朱海滨: 《宋代温州科举的兴盛及其背景》,《杭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5期。

随着南宋的覆灭,温州文化也急转直下,再也没有往昔的荣光。元代虽然取仕不多,其进士数量指标性意义不大,但温州科甲落后于周边地区殆已成事实,如婺州共有进士18人,衢州20人,台州14人,处州11人,温州仅得9人,但仍然多于杭州(6)、嘉兴(8)、明州(6)、严州(7)。虽然元代进士及第人数代表性远不如其他朝代,但从中也能反映出温州学术文化衰落之快。

二、 明前期温州科举的中兴

明初全面建立各级学校,恢复宋代以来的科举制度,定期选拔人才进入官僚队伍。早在洪武三年(1370年),朱元璋就颁布《科举诏》,规定会试于乡试的次年二月举行。这一年全国分省进行了选拔举人的考试,第二年如期举行会试。但朱元璋毕竟出身农民,文化程度不高,其心里对文人并没有多少尊重。不久之后,他就以科举考试合格者并无实践经验、能力不济为理由,停止科举选人的制度。直至洪武十七年(1384年)才又颁布《科举成式》,重申会试于次年举行,并定下以后子、午、卯、酉年举行乡试,辰、戌、丑、未年举行会试的制度,此后科举才走上正常的道路。

元末明初,温州遭遇了元军、台州方氏兄弟、山贼、明军几股力量的争夺,城乡残破,地方上声望之家遭受了严重打击,官学机构损毁严重。可以说,明初时温州在浙江已没有多少地位了,明代温州的科举就是在这样的基础上展开的。虽然元代温州讲学风气不再,科举成绩迅速滑坡。但毕竟南宋的科举佳绩给温州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且明代所恢复的科举考试又不同于元代,取仕规模大大增加,进士合格者有机会进入权力中枢。因此温州士人热心向学的风气又逐渐形成,参加科举考试成为读书人的必由之路。明前期全国绝大多数地方读书风气尚未完全形成,而温州在南宋时期近一百五十年间,其文风颇盛,有“东南邹鲁”之称。从文化基础及历史传统而言,温州还是占有优势地位的。因此明前期温州的科举成绩虽然再也没能恢复南宋时期的地位,但相比于元代而言,温州的科举一度有过起色。

从表1可以看出,明代前期五六十年间温州科举无论在浙江省还是在全国,都不算落后。如果把明代府级政区算作200个的话,那么府级政区进士占全国平均水平是0.5%。到正统元年(1436年)为止进行计算,温州籍进士共有61名,占全国同期进士总数3 210名的1.9%,此时温州的科举在全国还属于先进水平,接近全国平均水平的四倍。在总共举行的19科会试、殿试中,温州每科都有斩获。如以人数来论,其中最突出的是洪武十八年(1385年),即科举长期停罢之后的明代第二次进士试,温州共有17人取得进士功名,占全国的3.6%。在接下来的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虽然只有4人中第,但该科全国只录取97名进士,温州所占比例仍然高达4.12%,这一比例算是温州在明朝科举史上的峰值。洪武二十四年(1391年)是整个明朝录取率最低的一科,温州仍有1人中第,占全国3.23%。之后温州占比较高的还有建文二年(1400年)的3.64%,宣德五年(1430年)的4%。正统元年温州共有2人得中进士,仍然占有全国的2%,而且该科状元是温州永嘉人周旋,引起时人的轰动。

如果就在浙江省内讨论的话,明代浙江总共有十一个府,在不考虑各府人口数量差别的前提下,平均每府所占百分比应为9.1%左右。如果一府进士人数正好达到这个比例,说明该地居于浙江平均水平,高于或低于此比例,便可以说该府高于或低于全省平均水平。正统元年之前,温州籍共有61位进士,同期浙江有598位进士,占比为10.2%,也就是说温州科举超过浙江省的平均水平,处于中上水平。但是在19科考试中,温州在省内的地位并不太稳定,洪武四年明代首次进士考试,温州中第人数低于全省平均水平,但接下来的三科分别占有省内进士的17%、17.39%、12.5%,都超过浙江平均水平较多。此后温州仍有不俗表现,其中建文二年占全省的20%、永乐十年(1412年)占25%、宣德二年(1427年)占20%、宣德五年占19.05%,接近或超过南宋时期温州籍进士在浙江省境内的比例(20.56%)。应该说,明代前期的六十多年间,温州在浙江省而言,仍然具有较强的科举实力。这些事实充分说明在全国其他地区养成读书、科举风气之前,温州还是得风气之先的,也可以说是延续了宋代以来当地重视文化教育、读书的风尚。如果此后还能继续这种势头的话,温州科举无论在浙江省还是在全国,都将处于前列。

表1 明代正统元年前温州籍进士统计

资料来源: 表1—表4的温州籍及浙江籍进士人数均据朱保炯、谢沛霖编《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统计;全国每届进士总数据采自郭培贵著《中国科举制度通史·明代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570—595页《明代历科会试会元、殿试状元及其录取名数表》,其中崇祯十五年数据据《明清进士题名碑录索引》第2619—2621页统计。

三、 明中期以后温州科举的全面衰落

洪武年间全国进士绝大多数被江西、浙江、南直隶、福建等东南地区的举人所获得,极端年份甚至出现了整个北方地区无一人取中进士的情况。为了保证北方地区也有稳定的进士合格者,洪武末设置了南北卷制度,确保北方进士人数不少于40%,到了宣德年间以后,又增加了中卷。这样一来,进士考试就不是完全自由竞争的考试了。对于浙江籍的举人而言,由于其平均水平高于绝大多数地区,在没有区分南北卷之前,其考试还是占优的,之后随着各个地区录取比例的固定,浙江地区的考生就主要与同属经济文化相对发达的南方地区(江西、福建、南直隶长江以南地区等)的举人进行竞争。南宋时期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因此温州籍进士人才占有极高的比例,但到了明代中期以后,其竞争对手主要变成了南方地区的优秀学子,其考中进士的难度大大高于宋代,即科举的通道越来越窄了。

明代温州籍进士共有135名,占明代全部进士总数的0.54%。单从这个数据看,温州科举在全国而言也算达到平均水平,但这样的平均数却掩盖了明中期以后温州科举全面衰落的事实。正统元年之前的六十多年间,温州籍进士占全国同期的1.9%,大幅度超过全国平均水平。但不幸的是,正统元年之后,温州彻底进入了科举的下降通道,而且成为全国的科举落后地区。据表2可知,在接下来的总共70科次的考试中,温州籍士人只有74人考中进士,仅仅占有全国同期进士总数的0.34%,相当于全国的下游水平,这与人们心目中“江浙出才子”的印象是极不相称的。70个科次中,居然有25科次无人中第,也就是说超过三分之一以上的科次温州是没有人中第的,这样的科举成绩充分证明明中期以后温州科举衰落的这一事实。从表2来看,这样的下降过程中至少有四个低潮期: 第一个低潮期是正统四年至天顺八年(1439—1464年),即明代中期的9个科次中,温州居然有5个科次无人中第,这是自北宋中期以来温州科举第一个最暗淡的时期;接下来的嘉靖五年至嘉靖十四年(1526—1535年),连续4个科次无人中第;嘉靖三十二年至嘉靖三十八年(1553—1559年),连续3科无人中第;到了明末崇祯年间,又出现了连续4科无人中第的情况。

表2 明代正统四年后温州籍进士统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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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明代前期温州在全国尚属科举先进地区,明代中期以后是全国科举落后地区的话,那温州在浙江省内的地位就更加衰落了。终明一代,温州籍进士群体也只占有全省的3.61%,即只有浙江各府平均数的四成左右。正统元年之后的二百多年间,温州籍进士只有弘治九年(1496年)一科超过了全省的平均数,占全省的9.52%,也仅与正统元年持平而已,同科进士中出现了明代温州唯一的榜眼王瓒。如对正统元年之后的70个科次进行平均,温州籍进士只占有全省的2.37%。这二百多年中,温州府的科举成绩仅仅相当于浙江平均水平的四分之一左右,与明初六十多年间占有浙江省的10.2%相比,后面的二百多年间,温州科举的实力只有明代前期自身平均数的20%多一点,即自身科举实力下降幅度超过70%以上。这也就意味着,温州科举在浙江省内越来越被边缘化。如果按照府来统计进士人数的话(表3),明代温州府进士人数135人,高于处州府118人、严州府114人,温州府似乎居全省倒数第三。但如果只统计正统元年以后的二百多年进士人数,温州府的进士只有74人,比处州府(79)、严州府(90)这两个以山地为主、人口稀少的府还要少,居全省末尾,此事彻底说明了明代中期以后温州科举的全面衰落。

表3 明代浙江进士人数分府统计

如果着眼于温州府内进行比较的话(表4),温州籍135名进士中,永嘉籍79名、瑞安籍10名、乐清籍22名、平阳籍24名,泰顺县无一人中第。永嘉一个县占有全部温州进士人数的58.52%,说明温州的进士分布也是极不均衡的,基本上靠附郭县永嘉独撑。乐清县虽然有22名进士,但在温州科举表现最为优异的明初五十年间,乐清居然无一人中第,说明乐清籍进士的起步是非常晚的。如果以正统元年分段的话,此前永嘉县有39名进士,占了明代所有永嘉籍进士的近一半,而此后的200多年间也仅得40名。平阳县此前有14名进士,而此后仅得10名进士,其衰落趋势比永嘉县还明显。这两个县是南宋时期温州科举表现最为耀眼的县,其所表现出来的趋势,典型地反映了明代温州科举的衰落过程。瑞安县正统元年之前有4位进士,之后有6位。乐清县正统元年之前有4位进士,而此后输出了18名进士,其表现趋势与整个温州截然相反,不具代表性。泰顺县无一人中第,其实也在情理之中,该县原来就是割瑞安、平阳两县的偏僻山地而成。明末为止,在浙江省内竞争为主的乡试中,该县只输出过2名举人,而且是兄弟俩,都在明朝灭亡前的十多年内相继中举。从温州籍进士在府内的分布情况来看,明代前期温州籍进士主要靠永嘉和平阳这两个县在支撑,但此后这两个县出现了大幅度的滑坡,直接导致了明中后期二百多年间温州科举的全面落后。

表4 明代温州府籍进士分县统计

宋代温州反复出现的科举世家,明代也是有的,主要集中在永嘉场,其中最著名的是王澈家族。王澈是正德八年(1513年)举人,其弟王激是嘉靖二年(1523年)进士。王澈族弟王诤是嘉靖二十九年(1550年)进士。王澈长子王叔果是嘉靖二十九年进士,次子王叔杲是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进士。王澈族子王德是嘉靖十七年(1538年)进士、族子王良心是隆庆五年(1571年)进士。王澈族孙王焘是嘉靖二十二年(1543年)举人、经元,族孙王继明是万历二年(1574年)进士,族孙王光哲是万历十六年(1588年)举人,族孙王光经是万历二十五年(1597年)举人、族孙王昌祚是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举人。另外王瓒是弘治九年榜眼,其子王健是嘉靖十七年进士。张璁是正德十六年(1521年)进士,其从子张纯是嘉靖七年(1528年)举人,族孙张霖是嘉靖十六年(1537年)举人,从孙张守身是万历四年(1576年)举人,族孙张时是万历二十五年举人。(5)以上人物关系资料据万历《温州府志》卷一《选举志》,明万历刻本。永嘉场的科举成绩虽然显赫,但并不能改变明代中后期温州地区科举颓废的事实。

明代温州科举的艰难,从两个故事中可以体现出来,其一是状元周旋的故事。传闻阁老(杨士奇?)预定第一甲三人时,问在座诸公云:“周旋仪貌如何?”有人回答说“丰美”,阁老很高兴,就定他为第一名,到了传胪时,才发现不是自己所想的,有点失望。其实当时所说的“面白丰美”者,实指严州举子周瑄。(6)〔明〕 陆容撰,佚之点校: 《菽园杂记》卷一,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7页。这个故事的流传,说明虽然温州籍举子中得状元,但当时社会已很不习惯温州人能取得如此好的成绩。另一个是嘉靖前期的首辅张璁,虽然他在弘治十一年(1498年)二十三岁时就考中举人,但此后的进士考试非常不顺利,先后考了八次,直到正德十六年时才得以考中二甲第77名,而此时他已经是46岁了。在温州籍进士群体中,张璁的科举事迹是非常励志、充满艰辛的。后来尽管为官时间不长,但却成了嘉靖皇帝最信任、最倚重的官员,主持了嘉靖初年的礼制大改革,也是温州历史上最有名望的一位官员。

四、 明代温州科举在乡试中的全面衰落

明代温州的科举形势与宋代相比产生了根本性的变化,特别是制度性的变革,除了“科举必由学校”之外,还有为了争夺进士考试资格的举人考试(宋代称“发解试”,明清称“乡试”)。宋代为了选拔能参加在首都礼部举行“省试”的人,天下各府州军监及太学各自举行“发解试”(到了后来为了官宦子弟的避嫌,又另外设置了各路转运使主持的漕试)。南宋时每科温州籍进士的人数经常超过温州发解试的员额,其主要原因是绝大多数温州士人不必通过温州发解试这条途径,而是在温州以外的地方获得发解资格(主要是漕试及太学试,较著者如陈傅良和叶适)。到了元代,发解试的考试地集中到行省治所进行,即原来的发解试是在州内竞争的,元代以后变成了省内竞争。即在浙江省内部,如果温州籍学子水平相对较高的话,就可以获得更多的发解资格,反之,则更多的名额被省内他府夺走,并有可能无人取得举人资格。明代继承了元代的乡试制度,但与元代不同的是,明代指定了参加乡试的人,原则上都是府州县学的生员,而府州县学的员额,由朝廷统一规定。景泰三年(1452年)前,温州共有四个县,在县学生员规模上就远远不如拥有七八个县的府了。如果两地学子水平相当,参加考试人数少的一方,其最后胜出的机会就要低得多。事实上明代一开始,温州籍学子在乡试上的成绩就不是特别突出,越到后来,其劣势越明显。另外,明代的乡试合格者是终身的,是一种功名。一般而言,乡试的标准原则上是三十取一,而进士是十人取一,即乡试的合格率低于百分之四。(7)这里所说的标准适用于明代中期以后。明代前期,特别是永乐朝则不一定适用。从浙江省的举人实际录取名额来看,洪武、永乐年间名额似乎并没有固定,举人多的科次甚至超过200人,但到了宣德年间以后,缩减为40人,到了后来又不断增加,正统以后基本上稳定在90人前后,此后这一员额长期稳定,直到明末才有所增加。由于举人在省内是自由竞争的,而举人员额前后是有所变化的,因此单独统计某地的举人数量,并不一定能反映出该地在省内科举实力的高低。但是某地举人数占全省举人数的百分比,则能反映出该地举子水平的高低。表5是根据雍正《浙江通志》选举志所列明代浙江籍举人姓名、籍贯而进行的统计,从中可以看出温州籍学子在省内所处的水平。(8)尽管有学者批评雍正《浙江通志》的记载有一些错误,但由于举人数量庞大,用于计算百分比时,这样的错误并不会改变其基本结果。

表5 明代浙江及温州举人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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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 据雍正《浙江通志》(《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22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卷一三四至卷一四一《选举志》统计。

从表5的统计来看,明代浙江籍举人共有10 117人,其中浙江乡试中式者8 243人,外省或两京乡试中式者1 874人,而温州这两项分别是329人和39人,分别只占浙江省的3.99%和2.08%,可见整个明代温州在乡试中非常落后。从单科来看,在明代浙江举行的90科乡试(9)雍正《浙江通志》将建文四年乡试并入永乐元年乡试。中,温州籍所占比例达到或超过平均数的仅有四科,分别是洪武十七年、洪武二十年(1387年)、建文元年(1399年)、正统九年(1444年),最高的一次也只不过占13.24%,其中三科都发生在科举制度还没有定型的明初时期,那时相对来说全社会还没有形成科举热,朝廷任官还没有特别看重进士出身。在90科浙江乡试中,居然有6科温州府无人中举,其中5次都发生在明代中期以后。另外有12科温州籍举人只有1人,而且全部都发生在宣德年间以后。以上两项数据充分显示了温州籍学子在省内举行的乡试考试中处于愈发不利的状况。

至于省外举行的乡试,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在北京和南京举行的乡试。外省人若要参加两地乡试,多数情况下是以国子监生员身份或者父亲在朝廷任职而得到特别恩惠。监生的情况各地差别不大,但朝廷官员子女身份这项,各地情况千差万别,如果一地在两京官员比例较高,则该省在两京参加乡试的人数也较多。对于浙江省这样教育水平高的省份而言,本省籍生员平均水平普遍高于国内其他地区,以监生身份参加两京乡试占优。加上浙江籍官员在京任职的人数也居于全国前列,因此这两项都占有较大优势。这就造成了明代较为特殊的现象,即浙江籍举人除了朝廷统一安排的浙江乡试员额外,还实际占有了两京乡试相当多的员额。明代中期以后,浙江籍读书人在省外乡试合格的人数经常占有浙江籍乡试合格总人数的20%以上,有的年份甚至接近30%。温州籍在省外乡试总共获得39位举人,占全部明代温州籍举人人数的10.60%左右,但是浙江的省外乡试举人占浙江籍举人总数的18.52%。可见如果就浙江省内各府进行对比的话,温州籍举人在省外乡试这一项上也大大落后于浙江其他府。

如果把省内和省外“乡试”两项合并起来考虑,整个明代温州籍举人数仅占浙江籍举人数的3.64%,与各府平均数(9.1%)差距巨大。明代浙江科举最成功的绍兴府,其举人人数占明代全省的23%左右,很多科次都超过30%,其盛况堪比南宋时期的温州。表6是据嘉靖《浙江通志》选举志中所列浙籍举人名录而计算出的浙江十一府举人占比情况。

表6 嘉靖《浙江通志》选举志中浙江各府举人人数占比情况

资料来源: 据嘉靖《浙江通志》(《天一阁藏明代方志选刊续编》第26册,上海书店1990年版)卷五、五一、五二统计。

表6所统计的嘉靖《浙江通志》举人资料是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之前的情况。从该数据来看,温州籍举人中式人数居于全省末尾,不及邻郡台州府的一半。宁波府同样只有五个县,理论上讲廪膳生和增广生的员额相等(天顺年间后附学生人数可能远超温州),但其举人人数是温州的三倍以上,说明宁波府生员的平均水平比温州府要高得多。从嘉靖《浙江通志》的举人名录可以看出,温州府在乡试这一领域已经全面落后于浙江其他地区,其举人数只有发达地区绍兴府的五分之一左右。嘉靖《浙江通志》虽然只是1558年前的数据,但此后温州的科举形势实际上愈发严峻,从表5中可以看出,此后表现最好的一科也仅占有全省的5.56%。如果此后的数据用雍正《浙江通志》统计,则此后浙江籍举人3 415人当中,温州籍只有88人,所占比例为2.58%左右,比起之前的4.19%,反而有大幅下滑之势,温州已彻底沦落为浙江境内科举最落后的地区。

明代有资格参加进士考试的考生,其前提是首先要取得举人的功名。据表5可知,终明一代,温州籍举人只占有浙江籍举人当中的3.64%。既然是同批考官、同一标准下进行的考试,那么温州籍举人自身的素质也不见得比浙江省其他府县所录取的举人水平高。那样的话,最终温州籍进士在浙江籍进士中的比例也就不太可能超过3.64%。事实上,终明一代,温州籍进士人数(135)占浙江籍进士人数(3 716)的比例是3.63%。即温州籍举人占浙江籍举人的比例与温州籍进士占浙江籍进士的比例几乎一模一样,两者之间有着高度的关联性。这也就证明了明代温州在进士考试中的全面衰落,其直接原因在于同省竞争为主的乡试中处于极其不利的状态。

五、 明代温州科举衰落的深层次因素

明代温州的科举,正统年间是一个巨大的分水岭。正统元年全国共录取100名进士,温州人占了2名,其中一名还是状元。如按百分比计算,温州占了全国的2%,此一数字在明代温州前19科进士考试中,占有比例也仅能排到第8。但正统元年以后至明末为止的70科次中,温州从未达到过这一比例。正统元年之前的19科,温州的成绩超过了浙江的平均线,处于中上水平,而此后的200多年间,温州进士数仅占有浙江籍进士的2.34%,中间甚至两次出现连续4科未有人中进士的惨状。宋元时期在进士人数上有突出表现的平阳县,弘治十二年(1499年)之后的145年间,总共只输出过1名进士。可以说,明代中期正统年间之后,温州籍进士可以用寥落晨星来形容。那么温州科举何以会落入这样大的一个陷阱呢?综合各方面,特别是与南宋时期相比来看,至少有下面的几个因素共同促成了温州科举的全面落后。

1. 元代科举长期中断,科举不力直接导致温州本地民间读书风气、办学风气的衰减

北宋末以来,温州是浙东事功学派的大本营,其代表性学者均有经世致用的思想。而宋代官员主要通过科举制度来选拔,这就为温州学子指明了一条道路。南宋时期,大量温州平民子弟在乡间或城镇接受教育后,前往首都临安等地,攀上各种关系,形成了复杂的师友关系链,源源不断地向朝廷输送举子。进士的大批出现,造就了大量的温州籍官员,而他们又为后来的科举繁盛打下了良好的基础。而且南宋时进士考试不设地区限制,全国自由竞争,这就为温州这样的地区创造奇迹提供了机会。但南宋政权覆灭后,长期不行科举,对温州读书人的打击极大,原本温州人读书是为了从事科举,希冀从平民晋升为官宦。元朝政权停罢科举几十年,读书人一下子就失去了方向,原本的“东南邹鲁”之地,很快便沦落了。后来元朝尽管恢复了科举制度,但由于取仕甚少,而且进士只能从事中下级的学官等,因此科举对社会上的读书人吸引力不大,温州民间已经对科举没有往昔的热情。因此元代温州在省内的文化地位迅速下降,其进士总量在浙江省内仅处于中下游水平。到了明初恢复科举,像宋代一样广收人才,这时温州人从事科举的热情又重新焕发出来。因此之故,洪武、永乐年间温州科举曾经有过起色,多个科举年份进士达到上等水平,但这并不代表温州地区已经形成全社会热衷读书的风气。洪武、永乐年间,府学、县学等官学,除了规定的40名、20名廪膳生员外,洪武二十年,为了鼓励全国各地形成读书的风气,朝廷又允许各地学校设置增广生员,其人数并不设限。但从现存明代县志来看,温州的官学并没有积极设立增广生员,永乐《乐清县志》载乐清县增广生员仅有二十名,与廪膳生员同额。而据嘉靖《瑞安县志》,直到嘉靖年间,瑞安县的增广生员也只有十名,离朝廷规定的二十名还差了十名。从这些数字来看,可以判断温州并没有浓厚的读书风气,否则在朝廷正式限额前,增广生员的数额会大大超过廪膳生员。嘉靖年间,全国科举竞争已经非常激烈,但瑞安县却连基本的员额都没有用足。从中可以判断,温州民间并没有形成重视读书的风气,以至于达到生员水准的候补者也并不多。与王瓒同修弘治《温州府志》的平阳人蔡芳,“少贫不能自存,为人佣役”,后来在主人家与“文学”木望先生相遇,木望惊奇其能力,但主人谎称其为“外家儿”,蔡芳一下子感到自己受了侮辱,于是发愤读书,与张璁同中戊午(1498年)科举人,官授鹾司同知(10)〔明〕 姜准撰,蔡克骄点校: 《岐海琐谈》卷一,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年版,第13页。,后又任光禄寺署正、福建转运副使。永嘉人陈定之年轻时曾充当某司理门隶,值班时遇到监司按部,“遣录榜文,徒往默识,返誊于楮”,获得该司理好感,免其供役,还赠金让其就学,此后中了弘治甲子科(1504年)举人,第二年便进士及第,官授刑部主事。(11)〔明〕 姜准撰,蔡克骄点校: 《岐海琐谈》卷一,第14页。从这两个事例可以看出,温州地区一些很有禀赋的才子,年轻时并不从事举业,很早就放弃读书,因为偶然原因才入学读书。

读书风气的衰减,直接导致了地方社会对教育投入的减少。明代的府县学虽然都是官办的,但如果一地读书风气不浓厚,势必会出现学校年久失修的情况,而且地方上的人士对维修学校工作也不是很积极。明代中期以后,温州府学、县学运营实际上就多次出现了这种窘况。“温于浙称雄郡,郡有学旧矣,岁久就圮。里人参知王阳德公归而更新之,殿庑门堂,斋阁廨舍,有益无因……公倡里人修焉。计后先赀出公者逾千金,学日增胜。”(12)〔明〕 李维桢: 《重修府学记》,万历《温州府志》卷一六《艺文志三》,《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第211册,齐鲁书社1996年版,第185—186页。温州府学陈旧,但温州当地人无动于衷,直至万历七年(1579年)参政王叔杲回乡号召大家修治,才有了此次重修活动。同样永嘉县学也是靠王叔果的努力坚持才完成维修工作的,“永嘉县儒学岁久损敝,明伦堂为独甚。诸士子谒当道请修治,顾帑诎未遑也。己卯(1579年)冬堂且圮……乡先生广东按察司副使西华公叔果有事学中,徘徊久之。揖谓师生曰: 予幸有先大夫之余赀,虽未尽修。请修其急者,于是新作堂宇以及阶序门坛,俱烨然大改其旧,凡四月而告成,费金以百者三”(13)〔明〕 詹莱: 《重修永嘉县学记》,万历《温州府志》卷一六《艺文志三》,第187页。。正德年间以后,永嘉场王氏崛起,王叔杲、王叔果兄弟先后主持修治府学、县学,其实说明热心此事者只剩下科举取得成功的王氏家族了。此后永嘉县学的维修,如出一辙,“永嘉县学大修于乡贤宪副王公叔果,事在万历己卯,详载常山詹公莱碑记中。岁久复圮,庙屋几不支济承乏。兹邑力图构葺,而帑无宿储。民有积逋,役钜而费多,虑无以供。筹度于心者久之,癸卯(1603年)冬如京师朝,元正乡搢绅宁国贰守王君光蕴与其仲君光禄署丞光荐谋曰: 我邑黉宫,我先君实寘力焉……遂各捐赀,卜十二月十二日始事,委计于子弟之能者,而时躬督之”(14)〔明〕 姚永济: 《重修永嘉县学记》,万历《温州府志》卷一六《艺文志三》,第191页。。王叔果维修县学后二十多年,其子王光蕴、王光荐又捐资重修永嘉县学。万历年间无论府学还是县学,地方政府及当地人士并不积极维修,却把维修本地官学的重任都推给在外为官的王氏家族。此事说明真正热心于教育事业者,在温州已经成为少数家族的事了。同样明代中期泰顺置县后,县学反复播迁,未能定址,这也说明教育事业在地方社会受到歧视。至于书院、乡学、社学,虽然有文献记载,但在明代实际上徒具形式者居多。特别是几所书院,建立不久就陆陆续续被废,始终没能发展成为地方社会重要的学术中心。

2. 科举制度变迁使温州处在不利的条件

如前所述明初科举制度发生了重大变迁。宋代各州府都有规定的解额人数,落后地区的读书人,也有机会去京师参加礼部试。同时太学又向外开放,温州学子源源不断地涌向太学。太学生专门有自己的解额,其比例远比地方府州军监高。一些有门路的读书人到太学求学,摆脱地域的限制,事实上绝大多数温州籍进士都是通过这条途径而获得发解的。另外宋代专为官宦子弟设置了漕试等,由于温州籍官员数量庞大,额外为温州增加了大量的解额。这些都说明,南宋时期每次在首都举行的礼部试,温州籍人数都占有了相当高的比例,这也直接导致温州籍进士的猛增。事实上南宋时期温州籍每科进士及第人数经常超过本地的发解额。元代以来,出现了行省这一正式的高层政区,原本归各州的发解试考试,集中在行省治所进行。明初实行科举后,其发解试考试继承了元代在行省治所进行的传统。明初规定先在各省取得举人资格后才有机会参加京师的礼部试,即宋代归于统县政区的考试权,统一收归于高层政区。而举人试是在省内自由竞争的,即便某地读书人文化素质并不差,但如果该地在省内文化地位相对较低,其能获得举人资格的人数就偏少,即有资格参加会试的人员极少,这样其在全国的进士考试中将处于极为不利的位置。

浙江地区自宋代以来,社会经济发达,全省各地教育文化事业取得了长足的进步,特别是定都杭州以后,全省各地都成了近畿之地,没有一地经济文化落后。到了元代之后,长期不行科举,温州的教育文化事业衰落很快,其进士人数在南宋时期遥遥领先,但是元代总共只出了9位温州籍进士,在浙江省11个府级政区中排名第七,一下子跌落至中下水平,甚至连处州府也排在温州前面。而南宋时科举平平的绍兴府,元代时其进士人数(24)高居浙江第一。明初恢复南宋的科举传统,各地科举的竞争无疑是在元代以来的教育文化基础上进行的。也就是说,明初温州便处在了不利的位置。特别是明代的举人竞争,除去极少数人能参加应天、顺天乡试外,其余的举人员额只能在省内争取。也就是说,终明一代,温州所要面临的竞争对手,全是经济文化发达地区的浙江省其他府县,这些对手特别是绍兴、宁波、杭州、湖州、嘉兴等平原地区,社会经济远比温州要好,其教育文化的潜在力都非常强劲。事实上从前面的历科举人统计中可以看出,即便明代前期六十多年间,温州的举人涌现率也低于全省平均水平居多。明代中期后,温州因连续遭遇战乱,社会动荡,其与浙北地区的府县迅速拉大了差距,由于对手实力强劲,于是再难有抬头的机会。

另外,由于明代“科举必由学校”,有资格参加乡试的人,原则上是各地官学的生员。在制度还不甚严格的时期,还允许极少数没能取得生员资格的人,暂时以“儒士”身份参加乡试,但嘉靖年间以后,儒士就不能参加乡试了,只有生员才有资格参加乡试。而生员的数量,基本上取决于官学的数量。官学完全按照行政区划设置,明初的八十多年间,温州总共只有四个县学,一个府学,属浙江省官学数量最少的一个府。而每个府学、县学的廪膳生员数量,分别固定为40名和20名,正统年间以后,增广生也规定最多为40名和20名。天顺年间以后设立了附学生制度,其人数不受限,但附学生的考核必须经过县考、府考和提学官考,即附学生也需要达到生员的学术标准。只有那些读书风气浓厚、学术水平高的地区,其附学生人数才能够大量增加,其规模甚至可以达到廪膳生、增广生的数倍。而明代温州自始至终都未能形成读书热,从前述瑞安县增广生员员额只有10名来看,温州地区达到生员标准的候补人数并不算多,自然在附学生这一领域也必然大大落后于文化发达的杭嘉湖宁绍等府。总之这些制度的实施,直接导致了温州府有资格参与乡试的人数排在了末位。当然,并不是所有生员都能参加乡试,每次都要经由提学官的考核、筛选。明代中期以后,浙江乡试的参加人数逐渐固定在两三千之间。在温州本地生员学术水平不高的前提下,其被淘退掉的人数自然更多。从表5可以看出,正统元年之后,温州籍乡试中式人数极少达到全省平均水平,绝大多数年份都只有全省平均水平的百分之二、三十。可以推测,温州有资格、有能力参加乡试的考试者在省内也应处于末位。可以说,终明一代,温州一直受到浙江省内经济文化更为发达的杭嘉湖宁绍地区的全面压制。举人阶段的考试始终没有取得较好的成绩,自然也就没有多少机会在进士考试中取得佳绩。

3. 商品经济大倒退造成了温州民间社会的贫困

自古以来,温州山多地少,平原主要集中在沿海地区。宋代以来,温州社会经济之所以有长足的发展,主要是沿海平原地区得到了较好的开发,这一区域也成为温州人口的主要集中地。迄今,温州的主要城镇、人口仍集中于沿海的平原地区。元代虽然停止宋代以来的科举政策,但对社会经济的破坏并不大,而且元朝重视海上贸易,温州发展经济的条件仍然良好。但是元末以来,全国各地战乱频发,温州毗邻台州,方国珍势力很快进入温州,与温州本地的元军、地方武装展开了惨烈的争夺,持续十数年,给温州的城乡经济带来了巨大的破坏。明初虽然政治形势逐渐稳定,但明朝在沿海地区建立大量卫所,实行锁国政策。温州沿海经济文化最发达的地区,设置了3个卫,23个千户所,大量条件优越的沿海平原土地都成了军事戍卫区,加上实行海禁,军人随意鱼肉百姓,使得温州发展社会经济的优势丧失殆尽。“温僻在海壖,军民杂居,号难治”(15)〔明〕 李濂: 《顺德知府康公厚传》,〔明〕 焦竑: 《国朝献征录》卷八二,《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529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395页。,温州由宋代的“邹鲁”之地,一下子成了“难治”之地。宋代以来,温州之所以在文化上能够崛起,与当地盛行海上贸易、工商业较为发达之间有着很大的关系。南宋时期,得益于海上商路的繁荣和科举的成功,温州与外界的联系越来越多,大量温州人前往全国各地经商为官,社会风气开放。而入明后,“温州濒海阻山,绝商贩”(16)〔明〕 周用: 《浙江布政使司右参政陆公鳌墓志铭》,〔明〕 焦竑: 《国朝献征录》卷八四,第494页。,原本商业经济繁荣的地区,逐步退化成自然经济(农耕渔猎)为主基调的僻远之地,而温州本身平原不多,耕地面积有限,温州民间社会越来越穷,缺乏足够的财力支撑家族子弟从事举业。一个封闭落后的温州,不可能同水上交通发达、市镇经济繁荣、拥有足够财力的杭嘉湖宁绍地区竞争。事实上,整个明代时期,与温州同处浙江南部的处州、衢州、金华、严州等以山区、丘陵盆地为主的地区,其科举形势一落千丈,在举人考试阶段全部败下阵来,绝大多数的举人名额都被这些平原地区的府县所夺走。温州的遭遇,在浙江省内并不是孤例,而是一大片保守、封闭、商品经济落后的地区所共有的社会现象。

4. 战乱连连使得温州民不聊生

明代的温州,与浙江北部地区相比,其所遭遇的战乱、变故之多也是罕见的。元末时方国珍之侄方明善占据温州,而历史上温州与台州一直存在竞争关系。温州地方武装与方氏势力的抗争非常激烈,加上西部山区的盗贼又乘机作乱,元末十数年间,战乱对温州社会经济的破坏要比浙江其他地区严重,“温实名郡,平阳温属州。其州经甲兵,井邑成荒丘”(17)〔明〕 王祎: 《王忠文集》卷一《送宣十判官之平阳》,《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6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25—26页。。这样明初恢复科举时,温州便处在不利的状况。但是温州毕竟历史上有过辉煌的科举纪录,明初数十年间,温州的科举都还能处于浙江中游水平,在全国也属科举文化发达地区,甚至在正统元年还出现了状元周旋。但正统年间,“时浙东平阳银冶,往往为人窃发,互相仇杀,封域弗靖”(18)〔明〕 李濂: 《温州府知府刘公谦传》,〔明〕 焦竑: 《国朝献征录》卷八五,《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529册,第536页。,温州山区矿贼之乱爆发,从此温州进入了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福建、浙江山深林密,产有银矿,顽民往往寻迹窃取,稍失防闲,辄便仇杀”(19)〔明〕 于谦: 《防患疏》,〔明〕 孙旬: 《皇明疏钞》卷五《武备一》,《续修四库全书》史部第464册,第427页。,明代中期的矿工之乱给整个浙江东南部、福建西北部带来了毁灭性的影响,从此当地社会秩序长期不能稳定。也就是这一时期,温州科举进入了第一个黑暗期,首次出现了无人进士中第的情况,在这一时期9科进士考试中,竟然出现了5科无人中第的情况。此后到了正德年间,沿海的倭寇势力越来越盛,“温州府跨海邻闽,为倭夷首犯、流贼出没之区”(20)〔明〕 温纯: 《温恭毅集》卷四《疏·边海要郡恳乞圣明久任贤能府正官员以安民生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88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59页。,矿难刚刚好转,倭寇又开始盛行,对温州的社会经济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从表2可以看出,嘉靖五年至嘉靖十四年(1526—1535年),温州连续四科无人中第,再次刷新了正统矿贼之乱以来的新纪录,此后的嘉靖三十二年至嘉靖三十八年,正是倭寇为乱浙江沿海的时期,连续三科温州无人中第,可以说温州科举进入了第二个黑暗期。其中最典型的平阳县,此后140多年间只出现1位进士。尽管隆庆年间以后倭寇平息,但由于与杭嘉湖宁绍地区的差距越拉越大。南宋以来原本人口稠密、人地压力很大的台州、温州,经过多次战乱以后,反而成为移民的输入地,粮食的输出区。“台、温二郡,以所生之人食所产之地,稻麦菽粟尚有余饶。宁波齿繁,常取足于台,闽福齿繁,常取给于温,皆以风帆过海,故台温闭糴,则宁、福二地遂告急矣。”(21)〔明〕 王士性: 《广志绎》卷四,收于〔明〕 王士性撰,周振鹤编校: 《五岳游草 广志绎(新校本)》,上海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第280页。万历年间温州甚至成了向福建输出粮食的地区。今天温州境内一百多万闽南人,其祖先就是在这之后从福建南部陆续迁入的。明末天下大乱,此时温州山贼又开始频发,天启五年(1625年)至崇祯末的8科进士考试中,温州只有2人中举,并且再次出现了连续四科无人中第的惨状。可以说,明代中后期二百多年间,温州当地的科举都受累于战乱频发,百姓生计困难,地方社会根本没有余力发展教育事业。

5. 明代中期之后杭嘉湖地区文化的强势崛起使得包括温州在内的浙江南部地区迅速下沉

明代中期以前,浙江的科举以绍兴和宁波两府占优,杭州次之,可以说此一时期温州的面临的对手主要是绍兴、宁波、杭州。但是明代中期以后,包含嘉兴、湖州在内的整个太湖流域的开发达到饱和状态,当地社会经济进入了商业化时代,大量江南市镇喷涌而出,社会经济充满活力,在这样的状况中,当地民间社会开始大力加强教育投入,一批高质量的书院在杭州等地出现,著名学者在各地书院讲学,激发了学问的兴趣,当地民间社会逐渐养成重视读书、科举的风气,书肆越来越多,藏书家不断涌现。此后原本科举不如温州的嘉兴府、湖州府的科举实力逐渐体现出来,到了明代中期之后,这两府的竞争力越来越强劲。加上绍兴、宁波两府持续保持明初以来的优势地位,杭州也处在稳步上升的状态之中,而包含温州在内的整个浙江南部诸府却陷入了矿贼之乱,社会经济发展缓慢,部分山区甚至进入了大规模的衰退过程,历史陷入了恶性循环的状态。由于科举考试中最关键、难度最高的便是乡试,而乡试主要是省内自由竞争。这样一来,明初原本科举实力在省内便不甚突出浙江南部诸府,在竞争对手变强后,迅速下沉。据统计,在景泰年间之前,杭嘉湖宁绍五府在浙江省内的进士比例从未高过60%,自景泰年间之后,该地每朝进士都超过63%以上,其中隆庆年间所出进士占有全省的89%,创下了明朝的最高纪录。(22)朱海滨: 《近世浙江文化地理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65页。浙北五府比例的上升,主要是原本实力最强劲的绍兴、宁波两府继续保持原有的实力,而科举实力相对较弱的杭州、嘉兴、湖州三府此后开始进入了上升的势头,“(杭州)自世宗(嘉靖皇帝)御宇以迄于今,科第日增,人文益盛”(23)万历《杭州府志》卷一九《风俗》,万历七年刻本。。可以说,明代温州科举史的黑暗时期,恰恰就是杭嘉湖宁绍五府的大放异彩之时。总之明代中期以后杭嘉湖地区社会经济的强势崛起,使得温州的竞争压力进一步加大,原本被宁绍地区压制着的温州,又新增加了后起之秀的杭州、嘉兴、湖州的压制。在以上多重因素的综合作用下,温州由曾经的科举制高点,滑落到同一区域内的最下游水平。长期的无望,也就使得温州文风不再能恢复元气。

总之明代中期以后温州科举全面陷入了衰退,而且这是一个必然的趋势,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当然是本地读书风气的锐减、学子水平的下降。本地社会经济长期落后,中期以后山区陷入矿贼之难,沿海备受倭寇侵扰,温州的社会环境始终面临着动荡不安的局面,生存尚且不易,遑论读书。书院、义塾、社学等民间教育设施时办时废,始终没有高水平的学者前来讲学。南宋时期温州科举有突出表现,主要是当时温州商品经济发达,社会经济全面繁荣,民间社会形成了重视办学、讲学、从事举业的风气,高水平学者不断涌现,读书人多、整体学术水平高,而且当时的制度设计也十分有利于温州这样的人多地少、重视人脉的南方文化发达地区。但是明代以后,缘何同处东南沿海地区的福州、兴化、泉州三府科举仍然能够占优,而原本与这几个府实力相当、条件相似的温州却陷入不断坠落的趋势呢(延续至清代太平天国之乱为止)?这与教育制度固化、科举必由学校、举人功名在同省内自由竞争等制度设计有极大的关系,这样的制度变迁成为套在温州头上的挥之不去的“锁链”。由于与温州同处一省的杭嘉湖宁绍五府,其平原面积广大,土地肥沃,交通发达,而且明代中期后开发进入了饱和阶段,大量市镇涌现,社会经济持续上升,其所拥有的科举条件远比温州要好,加上明代中期时无矿贼之难,在同省竞争的前提下,强者恒强,弱者更弱。如果说温州与福建同处一省的话,其所面临的竞争对手就要弱得多,而且历史发展进程也较为相似,温州就有机会摆脱科举落后的局面。不幸的是,温州作为经济文化强省中的一员,加之官学数量少,根本没有在省内胜出的机会,自然也难以在进士考试中取得佳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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