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涛(重庆大学 艺术学院,重庆 401331)
杨诗妍(重庆大学 艺术学院,重庆 401331)
中国舞蹈史学的研究,起步较晚。1919 年前,中国舞蹈历史研究工作是一个未曾开垦的荒地。1919 年后,随着封建社会落下帷幕,新旧文化的碰撞促发了思想意识的解体与解放,舞蹈史学研究应运而生。到当下的2019 年,五四以来的舞蹈史学研究已历经百年岁月的洗礼,中国舞蹈史的研究,从无到有,从孕育、发轫到成熟、勃兴,在曲折的道路中探索着不断前行。作为舞蹈学科重要的组成部分,百年来,舞蹈史学的研究见证了中国舞蹈的成长轨迹,回首百年历程,舞蹈史学研究的发展先后经历了萌芽与初探、创立与建设、发展与拓新三大时期,了解这三大时期的演进,梳理其发展脉络,把握其内在规律,审视各个阶段的得与失,既是对过去的总结,也是对未来的展望。
五四运动伊始,新思潮与旧思想的矛盾与调和成为这一时期的文化基调。在新史学的方法与观念影响下,传统史学遭遇了巨大的冲击开始向现代史学转型。其中,舞蹈史学在历史舞蹈的初步探讨和断代研究中逐渐萌生,并透过历史现象、历史规律,进而把握历史,探索着舞蹈史学的历史坐标。正所谓:“进化者,往而不返者也,进而无极者也。”[1]在1919 —1949 年之间,出现了以舞蹈断代和专题研究的文论,对后世有着重要的价值与影响。
这一时期的舞蹈著述进入到“舞蹈史学研究”的范畴,展现出与古代历史上舞论、诗文中记载的不同之处。在此以前,舞蹈作为传统的表演性艺术形式,重实践,轻理论,舞史研究的需求微乎其微,“缺少知识阶层的介入”[2],未曾出现舞蹈史学著述。即使在寥寥可数的舞蹈著述中,舞蹈图片的罗列和舞蹈理论观点的铺陈与之有一定关联,但撰述的范围局限于舞蹈作品的评判与分析,一些文史中记载了一些相关的舞蹈现象和舞蹈理念,但缺乏对舞蹈内在规律的探索和历史文化成因的追溯,历史研究尚未涉猎到舞蹈史学的相关部分。而五四以来,新史学路径下的舞蹈萌发质性的转变,学人们开始关注舞蹈史学研究,在舞蹈相关的零散篇章中出现兼具舞蹈特性和史学研究特质的文论:一方面抒写历史长河中人类舞蹈行为的既成的事实,另一方面运用文献研究的方法,表现出研究者对客观舞蹈行为的主观认识。钱君匋、常任侠、岑家梧、邵茗生、齐燕铭、齐如山等学者的文论《中国古代跳舞史》《图腾艺术史》《唐代歌舞之研究》《舞器舞衣考》《中国原始之乐舞》等打破了舞蹈史学研究领域的空白,在中国历史上首次出现舞蹈史学著述。其中,最早的舞蹈史学专著——钱君匋先生的《中国古代跳舞史》,通过白话文的方式进行表述,从“中国古代跳舞之起源”“中国古代跳舞之制度”“中国古代妇女之跳舞”“中国古代跳舞之种类”“中国古代跳舞之方法”“中国古代跳舞之变迁”六个方面展开对古代舞蹈的历史叙述。从大量文献资料中提取史实,并配以图表的形式对自己的观点进行专门、系统的论证与分析。比如,在谈到古代舞蹈制度之时,他写道,“周室初兴,周公制礼作乐,把前代的礼乐加了一番整理,于是跳舞才有了明确的规定”, 从跳舞的顺序、时候、器具、舞表四个层次,运用《礼记》《诗经》《尔雅》《通考》等文献举例说明,解读周代舞蹈制度。全文总结了古代跳舞的特点、成因及其内涵,揭示了古代舞蹈的内在规律和历史意义,使我们对中国古代舞蹈有一个系统认知的同时,亦为后人提供了可供参考的研究方法和路径。客观历史史实与主观认识方法相结合,蕴藏着对民族历史和舞蹈文化的追问与拷问。
民国时期的舞蹈史学处于零散的、较少的起步阶段,学人运用文献学的方法进行资料的考据,将视线聚焦于断代舞蹈历史的研究。这一时期,研究成果比较零散,舞蹈史学的研究并非学人研究的主要方向,学人们多将舞蹈史学研究与戏曲、音乐融合为一体。一部分舞蹈史零散地置于诸如《宋元戏曲考》《图腾艺术史》等其他门类史中,另一部分为乐舞的考证下的专题论文,较多的关注舞蹈基本形态(作品、服饰、道具)的整理,没有深入探究舞蹈本体,舞蹈专著极少。虽然著述数量少,缺少独立性与专业性,但这些著述种类繁多,内容丰富,涵括宗教祭祀、民间舞蹈、宫廷古舞等不同风格形态的舞蹈,甚至出现外国学者研究中国舞蹈史的译著——《古中国的跳舞与神秘故事》。通过归纳与演绎,不仅对舞蹈的制度、特点进行概述,也对舞蹈、舞人、舞器、舞衣等详尽、细微信息的进行表达。在这些撰文中,邵茗生、岑家梧为代表的学人们将舞蹈的研究建构在文献基础上,校勘注释,去伪存真,条别源流,去粗取精 。在《中国图腾跳舞之遗制》一文中,岑家梧从《周礼》《隋书》《唐乐》等文献中选摘史料,从文献学的视角出发进行研究,通过百兽率舞、鹤舞、象舞、百戏、狮子舞、傩舞的纵向的历史演变与发展,勾画出中国图腾跳舞之遗制。同时,断代舞蹈历史的研究受到密切关注,断代性的史实覆盖各个历史阶段,如1933 年,邵茗生在上海的剧学月刊上发表了《古舞考》系列论文,其中“载历代乐舞一百一十五种,其中上古三代乐舞十六种,汉魏六朝乐舞二十二种,唐宋乐舞五十二种,元明乐舞十种,清代乐舞十五种。”[3]零散的断代舞蹈研究汇聚在一起,几乎能够将中国古代舞蹈的发展串联起来,从中窥见古代舞蹈整体风貌。总体来说,这一时期的研究成果较少,影响较小,未有学人从事专业舞史研究,没有形成研究团体和队伍,未能建立全面、深入的研究体系。但为后世研究提供了思路,留下宝贵的文献资料作为参考,对中国舞蹈史学研究具有开创性的意义与价值。
1949 年新中国成立,至1976 年“文化大革命”结束,中国舞蹈史学发生了质性的转变。这一时期,舞蹈艺术创作呈积极向上趋势,全国各类舞蹈会演频频举办,舞蹈教育进入起步阶段,《舞蹈通讯》等首批舞蹈期刊开始发行,舞蹈进入快速的多方位地发展,推动着舞蹈史学向前迈进。和前一时期相比,四方面的条件较大的影响着舞蹈史学研究,一是新中国成立后,在国家的重视支持和政府的积极倡导下,舞蹈史学研究走上了有组织有计划的发展道路。二是在学术研究开展之初,缺少经验的情境下,各行业专家群体的悉心指导使舞蹈史学研究步入正轨。三是五四运动以来,新史学思潮持续影响着新中国史学的建立与建设,在马克思主义指导下的新的治史理念对舞蹈史学的研究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四是文化大革命时期,在极“左”思潮的控制下,舞蹈艺术走上了畸形发展之路,舞蹈史学研究受到极大伤害。总体来说,这一时期的舞蹈史学研究,在政治、文化语境的微妙变化中发展与曲折交织并行,走向创立与建设时期。
伴随着1949 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建立,中国舞蹈史学步入新的发展道路。推动这一进程的前进,既来自新中国成立之初国家“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政策支持,也离不开学界前辈们对舞蹈史学工作的悉心指导与无私奉献。一方面,在积极倡导的政治语境中,1953 年9 月,召开了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会后经一年筹备,于1954 年10 月7 日,在北京正式成立了中国舞蹈艺术研究会。舞研会成立后,为开展舞史研究进行了一系列准备工作,“舞研会有意识地组织各领域的专家学者们在《舞蹈》等期刊杂志上发表了欧阳予倩的《狮子舞》、阿英的《中国古代的民间舞蹈》、阴法鲁的《从敦煌壁画论唐代的音乐和舞蹈》等专题论文”[4],营造了良好的学术氛围。另一方面戏曲史家欧阳予倩、周贻白,音乐史家杨荫浏、沈知白,美术史家王逊,古典文史家沈从文、阴发鲁等学界前辈,不仅毫无保留地提供了大量珍贵的参考资料,不辞辛苦地审阅、批改论文、书稿,而且在方法与思想意识上予以指导和点拨,帮助舞蹈史学的研究者们找到了贴合自身现实处境和舞蹈个性的发展道路。在国家、政府、前辈的多方推进下,“中国舞蹈艺术研究会舞蹈史研究组”这一官方机构的建立标志着中国舞蹈史学正式创立。1956 年中国社会科学院组织的“哲学社会科学十二年远景规划”的会议召开。“在这次会议中,经由多次商讨后制定了“1956—1967 年艺术学规划草案(初稿)舞蹈部分十二年远景规划”[5],舞蹈史学的研究受到重视,成为规划中的重点项目之一。1956 年10 月,“中国舞蹈艺术研究会舞蹈史研究组”成立,作为中国舞蹈史学研究的第一个机构,得到了政府的公开认证,在吴晓邦和欧阳予倩两位前辈的推进下,以孙景琛、彭松、王克芬和董锡玖为代表的第一代中国舞蹈史学研究者形成研究团队带领中国舞蹈史学研究开始走上了一条有规划有组织的发展道路。
1956 年,中国舞蹈史研究小组成立之初,由于缺少研究经验和学术方面的积累,也找不到专门研究舞蹈史的前辈,处于起步阶段的中国舞蹈史学研究业绩寥寥。走向现代化的,日趋成熟的美术、音乐和戏曲史学等成为舞蹈史学研究者们效仿和学习的对象。研究工作者们积极地学习借鉴其他学科,在各学科专家的指导下,舞蹈史学研究工作高效地步入正轨,建立了文献梳理、考古实证、活态资料三位一体的舞蹈研究方法。
1.文献史料的梳理。研究之初,面对家徒四壁、缺少研究材料的景况,研究者们高度重视文献史料的收集与运用,首先从梳理基础文献入手,在浩如烟海而又晦涩难懂的古籍中去寻找舞蹈的踪迹。在欧阳予倩的带领下,研究组成员读遍四万八千多首的《全唐诗》,“一字一句地抄录、分类整理其中的音乐舞蹈资料,分音乐、舞蹈两大类整理,舞蹈类又按不同的舞种、舞名编排,还选入了有关服饰和伎乐人生活等诗篇”[6],仅用四个月的时间完成了《全唐诗中的乐舞资料》(1958 年9 月北京音乐出版社正式出版)。这本书是初期史学研究的重要成果,其中运用的文献研究法作为初期最基础、最重要的研究方法,受舞蹈史学工作者青睐,一直延续至今。
2.考古实证的补充。沈从文曾在审阅董锡玖所写的《中国舞蹈史》部分稿件后指出,研究艺术史必须结合文物,不能单凭文献,“必须肯下点功夫,从一个较新较广泛方法上,掌握大分量图像和实物,分门别类来排比资料,将会在十年八年中取得崭新的进展”[7]强调文物、图像等实物搜集与整理,拓宽思想维度,使研究从文献到文献的束缚中解放。这种治学理念影响了一批舞蹈史学研究者,他们开始注重舞蹈文物、图像等实物研究的价值和作用。前辈们“跑遍历史博物馆、故宫博物院、考古研究所、美术学院美术研究所、音乐研究所、戏曲研究院等单位,在壁画、岩画、青铜器、画像砖石等文物上悉心找寻零星的舞姿,搜集舞蹈文物图片、拓片等。1958 年,建立起我国历史上第一个“中国古代舞蹈史资料陈列室”,紧接着开辟了规模更大的“舞蹈陈列室”和近、现代及当代舞蹈陈列室,展示了1842-1949 年及1949-1958 年间的舞蹈图片、书刊及实物等,并将各民族民间舞和1949 年后在国际上获奖的舞蹈节目等也开辟了专室予以陈列。”[5]这些资料的搜集与陈列,是前辈们心血与智慧的凝聚,为舞蹈史学著述的撰写提供了坚实的史料支撑。
3.活态资料的推进。就舞蹈史研究来说,“活材料”指历史活态舞蹈的遗存,“是不同于文字、图像、声音等形式的鲜活的动态视觉形象。”[8]在研究的起步阶段,抢救古代舞蹈的当代遗存成为舞蹈史学研究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欧阳予倩在1957 年对专业会演的报告中提出:“从现在各兄弟民族、各地区保存的活材料中,一定能发掘整理出很宝贵的东西……各地区流传的舞蹈应记录其特点、沿革、故事传说、服饰、音乐、歌词,这些都是极重要的资料……”[9]为了搜集活的舞蹈史料,1956 年前后,吴晓邦、盛婕带领舞研会部分同志分赴江西、广西、山东、苏州等地,搜集傩舞巫舞、道教乐舞、祭孔雅乐等活态资料,“通过学习、摄影、绘画、录音(有的资料还补拍了记录电影)等手段,作了全面地收集和记录,调查结束后,举办了图片展览和汇报演出,经过资料的整理出版了《苏州道教艺术集》《曲阜祭孔乐舞》以及傩舞相关的学习资料”[4]。随着研究的推进,越来越多的研究者们认识到“活资料”的价值,呼吁“活资料”的搜集整理。
尽管困难重重,但史学研究者们始终坚持心中的信念,在他们的不懈努力下,舞蹈史学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做出了历史性的贡献。以王克芬、彭松、孙景琛、董锡玖为代表的第一代舞蹈史学研究者在吴晓邦、欧阳予倩等专家学者的指导下成长起来,他们从断代史的研究切入,在实践中积累了一定的经验后,开始尝试集体合力梳理中国舞蹈通史——《中国古代舞蹈史长编》,并发表了相关论文与专著。这些著述以中国传统史学研究为底色,同时带有鲜活的西学的风采。不仅继承了中国传统史学研究的历史基因,沿袭了史学研究中重事实、重材料考据的传统。研究者从“二十四史”“全唐诗”等古籍文献中搜集、梳理并以考释的方式处理史籍资料,通过材料考据辨识史料的真伪。而且吸收借鉴西方文化中的精粹,运用西方的理论、方法指导舞蹈史学研究。马克思主义史学中的马克思主义和唯物史观对舞蹈史学的研究产生了重要影响,以“四大史家”为代表的第一代研究者自觉地把唯物史观运用到舞蹈研究中。1964 年内部出版的《中国古代舞蹈史长编》,以历史进化论和唯物辩证法为指导,遵循历代舞蹈的发展特征,对中国舞蹈史从“先秦”(孙景琛)、“秦汉魏晋南北朝”(彭松)、“隋唐五代”(王克芬)、“宋辽金西夏元”(董锡玖)到“明清”(王克芬),以历史的进化演变为线索进行时间的分期和论述。这些成果填补了史学领域的空白,为舞蹈史学的研究起到了积极性的开拓和奠基作用。
舞蹈史学的发展不是一蹴而就的,尽管在快速发展中取得丰硕的成果,但也难免留下些许遗憾。从舞蹈本体的发展上看,著作论述中,能看到史料整理、排列的痕迹,侧重于事例和数据的平面化描述,没有深入剖析舞蹈的历史文化,“1956 年,中国舞蹈界热衷于向剧场艺术专业化发展,强调歌与舞的分工,很多同志的思想被20 世纪30 年代传入我国的西方舞蹈形式所局限……造成了在中国古代舞蹈史的研究上,把唐和宋以后的发展隔断开来。在理论上则把音乐、戏曲、舞蹈互相分开,孤立地看舞蹈史。”[10]许多人受思想所固,孤立地看待舞蹈史学的研究,没有从物质生产、社会经济及文化特征上来探寻各代舞蹈风格形式、审美特征和内在规律,总体来说,研究的广度与深度尚浅。从外在政治话语的影响来看,“文化大革命”(1966—1976 年)十年期间,受极左思想的侵蚀,文化艺术领域实行专政,发展遭遇极大破坏,文艺工作人员要求与工农结合下乡改造,文化、教育事业受到严重摧残,大批文艺成果被否定、破坏,舞蹈史学研究被迫停滞。舞蹈研究会辛苦收集的影像资料、舞蹈面具、拓片等资料幸存无几,《唐代舞蹈》的原件在“文革”期间遗失,原计划《中国古代舞蹈史长编》完成后计划进行的教材编写工作也被迫停止,舞蹈史学研究遭到极大的伤害。
1976 年,文化大革命落下帷幕,结束了梦魇般的文化专制,舞蹈史学研究迎来了他的韶华之年。从1976年至今,是中国舞蹈史学研究在新格局下的开拓交流、多元发展的时期。1978 年,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确立了解放思想、实事求是思想路线和改革开放的基本国策。伴随着改革开放的悄然兴起,伴随着新思想和文艺思潮的涌动,文化发展呈现勃勃生机,中国舞蹈在全面复苏后站在了新的历史起点上。中西舞蹈交流频繁,教育体系不断完善,舞蹈创作欣欣向荣,舞蹈研究迎来了前所未有的繁荣昌盛和开拓创新的新局面。史学研究在开拓性的视野中不断创新、突破,构建了以文字、影像、创作、教育为支点全方位多元化的中国舞蹈史学新格局。
研究者在学术研讨会议、中外合作交流等新的尝试中打开眼界,舞蹈史学发展进入了良性的快车道。“文革”过后,经过思想、组织、路线上的拨乱反正,国家进入了改革开放的新时期,经济、政治、文化等各个领域飞速发展进步。在思想开放、学术自由的新时期中,舞蹈史学研究有了新的空间,全国各地频频开展讲习班、座谈会,积极进行学术研讨。1980 年1 月24 日,中国舞协在北京联合举办每月学术讲座,由戴爱莲、贾作光、彭松、李承祥、舒巧等学者作为主讲者开展了为期一年的12 场讲座,其中在“欧洲各国舞蹈情况介绍”“中国古代舞蹈漫话”等主题的学术讲座与舞蹈史学研究紧密联系。在诸如此类的会议、讲座中舞蹈史学作为学术研讨的重要对象,受到了更多学者的关注。与此同时,学术期刊逐步普及,《群众舞蹈》《舞蹈论丛》《舞蹈研究》《舞蹈摘译》等舞蹈刊物大幅增加,许多刊物将舞蹈史学视为重点关注的对象,设有专门的栏目进行以舞蹈史论、舞蹈史参考资料为主要内容的研究,为舞蹈史学的研究提供了肥沃的成长土壤。在世界舞台上,中西方文化加快交流传播的步伐,中国舞蹈史学走向世界,与西方舞蹈进行对话,在各类研讨班和学术会议的交流中建立起国内外学术交流和沟通的桥梁,从西方的舞蹈史学研究中汲取营养,传播优秀的中国舞蹈文化。
改革开放至21 世纪以来,舞蹈史学的研究方法发生立体性的转变——纵向深入,回归舞蹈本体;横向拓宽,打破学科壁垒。从宏观、中观、微观等各个层面对舞蹈史学产生了积极的推动作用。
一方面,舞蹈史学研究从文本的束缚中解放得到了大大的纵深①在改革开放前的初期建设中,研究者们虽然开始运用考古实证和活态研究的方法但研究涉猎较浅,主要还是以文本建构为主体。。舞史的研究不再局限于舞蹈事实的阐述(以舞蹈基本形态的整理为主),而是从以文本建构为主的研究转向以史为基础的新史学拓宽,将舞蹈史的研究对象放置到舞蹈以外的视野观察。英国舞蹈学者琼·莱森曾说:“舞蹈史是人、事件和环境在时间过程复杂的相互影响。”[11]这一时期,研究者们不仅深入探析“环境”,挖掘舞蹈形态中承载的时代美学观念和社会风貌,剖析深层的文化动因,回归历史场境;而且高度注重“人”的价值,尝试接近人类历史行为背后的动因、意识、观念。“人物”“事件”“环境”相统一,将舞蹈的事实变为舞蹈史的事实,具体表现为以下两点。
身体为媒介——历史场境的回归。身体,是外在舞姿造型的物质形态,是内在历史文化的基因载体。在身体的连接与演绎中无数的动作、形态相组合实现舞台作品的构建,在作品的构建中实现精神的续接,架起沟通历史的桥梁,使我们回归到历史的场境中,感受时代的文化风韵。20 世纪 80 年代起,更多人关注到了实践的部分,用作品说话,用身体体现,从多维的视角来重新审视舞蹈史。孙颖在创作《铜雀伎》时参考大量古籍文献并依据汉画砖上的舞蹈图像,通过加工、提炼,重铸身体语言,舞姿本身就具有历史的温度。在“半月”“斜塔”“追日”等多样的身体语言符号中展现出汉代以大为美、以俗为尚的文化风貌。由此演绎出的舞蹈作品是来自历史,能与历史对话的又一重“史料”。另外,我们对历史文化的探究反作用于舞蹈作品 ,理论与实践结合,指导舞蹈作品的创作,从历史中来,追问历史。以批判的眼光进行反思和审视,不论是力图还原历史的“仿古”②复兴古代乐舞,通过舞蹈历史文化指导艺术创作,如《丝路花雨》《仿唐乐舞》以及刘凤学老师的唐乐舞复建,都属于“仿古”的范畴。还是立足于历史融合当代审美精神的创作,都对舞蹈语言有了创造性的开发,在身体上有了新的呈现。
以人物为中心——人文精神的渗透。人(个体)存在于历史中,是历史的创造者、见证者、传承者、守望者。从舞人出发,能够从社会思潮、宗教信仰、文化风尚、礼法制度、民族风俗等各个层面认识与把握舞蹈历史。从特定角度看,舞蹈的历史就是舞蹈人的历史,正如柯林伍德所说:“没有艺术的历史,只有人的历史。”[12]研究者们以人为中心,高度重视人的主体价值,舞人成为舞蹈历史抒写的重要依据(方法)。伴随着1992 年的市场经济改革,社会体制的剧烈变化带来的诸多社会文化问题。形式主义的泛滥、功利之风的蔓延、物质至上的趋向,导致了人文关怀的缺失。在90 年代初掀起了一场人文精神讨论的热潮,知识分子在反思中呼吁对人的现实关切,“关怀人在世界存在的基本意义”[13]。这场人文精神的探讨对于舞蹈史学的发展起着一定的导向作用,不论是舞蹈家的个体的传记专著,还是详略不一的专题论文,抑或在舞蹈家的纪念、庆祝活动中进行学术研讨,研究者对人密切关注,深究其原因是人文精神的渗透。直到当下,这种人文精神紧紧依贴着新时代的脉搏,成为舞蹈史学研究中的集中体现方式之一,在近年来热度倍增的舞蹈口述史研究中,通过对舞蹈历史的亲历者或目击者进行口述调查记录来编撰相关的历史文本,“把舞蹈人的艺术体验和个人经历推到前台”[14],在历史叙述中展现出对人的尊严、价值、命运的肯定与关切和对精神文化现象的高度珍视。
另一方面,打破学科间的壁垒,既实现舞蹈学科内部的互相驱动,又面向其他学科领域进行交叉互补。跨入新世纪的大门,各类交叉学科的兴起为学术研究带来了一股新风。许多领域利用多学科、跨学科方法解决了不少疑难问题,舞蹈史学交叉、跨越的意识也在发展中不断凸显和强化。我们在研究中参习其他学科的理论、概念,在不同研究方向中已经开始初步借鉴、融汇其他学科的方法,比如,社会学作用于舞蹈口述史的研究、民族学指导民族舞蹈史的研究、考古学应用于舞蹈史料的研究 、美学融汇于舞蹈史思想的研究,等等。将中国舞蹈所特有的身体特质,放置到不同场域重新观察,撰写出如廖抱一所著《中国舞蹈哲学史》等著述。这种交叉、互补的趋向将推动成为中国舞蹈史学前进的重要动力,我们可运用跨越、交叉的治史方法重新解构舞蹈的发展历程,既将断代、专题、区域史结合,拓展内部分支;又不断丰富舞蹈批评史、舞蹈教育史、舞蹈思想史、舞蹈美学史等,开发舞蹈史学研究的外延领域,让舞蹈史学研究变得更加丰满。
教育是推动史学发展的重要因素,在教育中造就了老、中、青三代舞蹈史学研究者,形成了老、中、青共繁荣的三代研究梯队。文化大革命结束后,百废待兴。为复兴舞蹈文化事业,成立了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1980),并将北京舞蹈学校(1954)改建为北京舞蹈学院(1978),大力推进教育教学发展。80 年代初,首次开设舞蹈硕士生招生点,培养舞蹈史和舞蹈理论专业硕士研究生。并在中国艺术研究院、北京舞蹈学院增设了舞蹈史论和舞蹈理论专业。第一代史家吴晓邦、王克芬等开始担任导师,在教学中将《中国舞蹈史》《唐代舞蹈》等第一代研究成果作为教材广泛使用,在他们的悉心教导下第二代舞蹈史学研究者冯双白、欧建平、于平、江东、刘青弋、袁禾、郑永乐等迅速地成长起来,不断深化通史与断代的研究,成为舞蹈史学研究的中坚力量。90 年代后期至20 世纪初,国家进行素质教育改革,众多综合性大学陆续开设舞蹈专业,如上海师范大学舞蹈系(1995)、中央民族大学舞蹈学院(2000)、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播学院舞蹈系(2002)、东北师范大学音乐学院舞蹈系(2004)、首都师范大学舞蹈学院舞蹈系(2006)等,在全国范围内能够授予舞蹈硕士学位的机构逐渐增多。同时,自1997 年中国艺术研究院开始招收舞蹈学博士研究生以来,博士生培养单位与人数一直稳步上升。各个单位通过培养舞蹈学士、硕士、博士,推动史论建设,形成研究阵地,出版学报(如《北京舞蹈学院学报》),并在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的支持下,加强了教材的创新与编写,《中国古代舞蹈史教程》(2004 年)等教材类学术著作相继出版。在良好的教育态势下,第三代年轻的舞蹈史学研究者诞生,走向专题、个案、区域等更宽广的领域进行探索,为中国舞蹈史学研究注入了新鲜血液。
中国舞蹈史学研究发展至今,从最初的“中国古代舞蹈史研究小组”到今天已有了第二代、第三代研究者。在三代人的传承与守望中,教育体系逐渐完善,研究人才不断增多,研究队伍不断壮大,为舞蹈史学的发展蓄积力量。
在几代学人的辛勤耕耘下,舞蹈史学做出了巨大的跨越与转变,收获了丰硕的研究成果。我们融通了古今中外,拓展了研究内容,架构起舞蹈史学的研究框架。在通史、断代、专题、区域、外国舞蹈史研究等方方面面都有了长足的进步与发展。
从20 世纪60 年代开始至21 世纪以来,研究者们对于通史的探索从未停下前进的脚步。通史的撰写需要作者不间断地记叙整个舞蹈的发展脉络并阐发自己的观点,扎实史学功底是抒写通史的必要前提。因此,工作经验丰富、知识积累深厚的第一、二代史学研究者成为主力军,带领着通史的研究。20 世纪前后,一批中国舞蹈通史陆续成书,一部分以刘青弋主编的《中国舞蹈通史》为代表,不断深入、细致,从社会、经济、文化、政治多个角度深入剖析舞蹈发展的内在联系,表现出不同历史时期舞蹈的发展类型、线索、程度等;另一部分以王宁宁、江东、杜小青所著的《中国舞蹈史》为代表,以普及性的舞蹈简史形式,通过简明、流畅的论述,在有限的篇幅内系统、全面地解读历史,这类著作的推广让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了解中国舞蹈的历史与文化。中国舞蹈通史代表著作如表1 所列。
断代的研究也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其中最为显著的特征是近现代舞蹈史的研究著述的问世。代表性著作有:冯双白著《新中国舞蹈史》(2014)、仝妍著《民国时期舞蹈研究》(2013)、王克芬、隆荫培主编《中国近现代当代舞蹈发展史》(1999)等,填补了通史研究中的空白。中国古代舞蹈中各代的专题论文也通过切片观察加深理解,孙颖主编的《中国汉代舞蹈概论》(2010)、王宁宁所著的《中国古代乐舞史》(2009)、冯双白撰写的《宋辽金西夏舞蹈史》(2008)等学术著述在历史的大框架中聚焦断代,没有割裂地孤立地对待断代舞蹈史的研究,而是在尊重历史的整体性、延续性的基础上关注舞蹈发展的阶段性特征,促使古代舞蹈史的研究不断深化。
与此同时,研究者开始将视线聚焦于专题、区域的研究,相关著述日益丰富,研究迈入深入探讨的步伐。前者在研究上把切口切的越来越小,从小处入手从细微处发现问题,以小见大,将一个个的个案、专题串联起来,通过它们观察社会风貌、文化环境。这些专题研究丰富多样,涉及舞蹈的各个方面,如表2。
而后者以中国的特定地理区域为研究对象。中国舞蹈纷繁多彩,不同区域的舞蹈因其浓厚的地方特色存在差异性,想要更为清晰地认识整个中国舞蹈历史,就必须细致地梳理各区域舞蹈的发展脉络、特征与历史成因。21 世纪以来,在地方建设规划的催化中,研究成果频现,如:辛秉文著《青海舞蹈史研究》(2014),吴露生著《浙江舞蹈史》(2014),山西省图书馆编《山西舞蹈史》(2010),周大明著《河北舞蹈史》(2009),李天民、余国芳著《台湾舞蹈史》(2005),香港舞蹈界联席会议编《香港舞蹈历史》(2000),陈申、黄自新、唐文著《云南当代舞蹈发展史:1949-2009》(2017)等,它们不仅是地方精神文明建设的必然,也是舞道史学发展的客观需求的产物。无论是专题抑或区域的史学研究,既是对舞蹈史的补充,又是对舞蹈史的延展。
表1 中国舞蹈通史代表著作
表2 专题舞蹈史研究方向及著作代表
此外,随着20 世纪经济社会全球化,研究者们开拓研究视阈,不仅只囿于中国舞蹈史的研究,将视线投向外国舞蹈史的研究。经过50 年代第一批外国舞蹈史翻译著作的奠基,80 年代中国艺术研究院舞蹈研究所外国舞蹈研究室成立,人才队伍不断扩大,终于在迈入新世纪的大门后,涌现出一些高质量成果的成果,如朱立人著《西方芭蕾史纲》(2001)、刘青弋著《西方现代舞史纲》(2004)等,其中一些作为教材投入使用,我们从中学习其他地区舞蹈史学的研究方法,以全局的视野纵览世界舞蹈的历史与现状,比较中西方舞蹈历史的异同,更加精准地定位中国舞蹈史学的研究的方向。但是可以看到,我们对于部分的外国舞蹈史论研究还停留在 “史纲”“简介”和“概论”的层面,缺少深入性的认识,译者数量、相关译本匮乏,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舞蹈史论研究的发展,需要不断改进。
尽管舞蹈史学的研究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但依然面临着诸多问题,如舞蹈史书写范式问题、舞蹈史料问题、研究方法问题、史学观价值观问题、研究视阈问题,等等,这些亟待解决的现实问题既是机遇与也是挑战。对此,我们要高扬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旗帜,在文艺价值观的思想指导中解决这些问题,在静态的文献史料中更加科学、准确地激活、还原动态的舞蹈历史,创立自立、自主的特色研究体系,推进舞蹈史学乃至舞蹈学科向前迈进。
首先要突破固有的研究模式,改变方法与对象脱离的现状,在研究中兼具历史性和艺术特性。从现有的研究成果来看,舞蹈史的研究模式较为单一,研究专著大多以时间为线索,从历史进化的角度进行纵向的线性历史研究。在一些舞蹈史的研究中机械的套用公式,造成方法与对象的脱离,各种研究方法标签化置于舞蹈现象中,侧面反映出“舞蹈属性”的问题。舞蹈史学的研究方法,没有形成其独特性,只是做图像、文献等是不足的,我们应以舞蹈为内核,从舞蹈史学的自身的内在特征出发,形成舞蹈的独特的话语方式、概念范畴和理论基础,构建系统、全面、深入的舞蹈史学研究方法。再者应用科技优化史学研究,作用于史学研究。新媒体技术与舞蹈艺术对接,为研究提供了便利。我们可以用更低的时间、经济成本,鉴别史料的真伪,并对全部舞蹈资料进行数字化存储,建立舞蹈史料库,并通过网络提供多种渠道构建统一的学术平台和连贯且具有常规性的学术交流机制,便捷地获取国内外舞蹈史学研究的前沿动态,加强国内外舞蹈史学研究的互补与互动,对外进行史学思想与价值观念的输出,为未来史学研究提供更多的可能。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立足于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发展新时代舞蹈史学研究,树立“文化自信”,建立“文化自觉”,努力实现舞蹈史学研究的自主与自立。对此,我们要大力发展教育,加强人才储备,只有不断提高舞蹈研究者的综合素养才能满足舞蹈史学快速发展需要。我们应更新教学模式,增设文化课程,提高史学研究者的综合素质,培养出具有深厚的舞蹈专业基础,扎实的史学研究基本功和文化修养的新时代综合型研究人才。
纵观百年来中国舞蹈史学的发展进程,各个时期相互承接、相互作用,从1919—1949 年新史学路向下的萌芽与初探,到1949—1976 年政治话语下的创立与建设,再到1976—2019 年新格局下的发展与拓新,在三大时期演进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国舞蹈史学的成长轨迹:舞蹈史学的研究日臻成熟,它建立起文、图、物、舞、像俱全的史料储备,开辟了多维度的立体研究方向,编撰出各种史、论、传、志,造就三代学术研究人才,逐步在更多的跨界、实验中验证和传承舞蹈史学新的方法、新的形式、新的价值。它从侧面勾勒出舞蹈教育、舞蹈创作、舞蹈批评的发展轮廓,见证了百年来舞蹈学科的崛起,既为舞蹈学科的发展奠定坚实的理论基础,也是对中国艺术史研究的补充完善,更是对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的传承与弘扬。以今望古、借古鉴今,相信中国舞蹈史学将在社会主义文艺价值观的引领下继往开来,越行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