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哲
摘要:现代性是一直存在且被广泛讨论的话题,新时期的都市文学正是在现代性的观照下重新焕发出了别样的光彩。本文从文化现代性的角度入手,重点从日常生活的诗意消解和女性主体所遭遇的生存困境两点对文本进行分析,揭示了市民阶层在现代化和城市化发展下所面临的精神和肉体的双重压迫,也展示了作者对女性命运的同情和思考。
关键词:现代性;日常生活;女性主体;压迫性
一、现代性语境下的都市文学
自进入二十世纪以来,现代性就一直是被广泛研究并讨论的问题。卡林内斯库则这样定义现代性:“只有在一种特定时间意识,即线性不可逆的、无法阻止地流逝的历史性时间意识的框架中,现代性这个概念才能被构想出来。”(1)通常认为,现代性的影响是存在于我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的。英国社会学家霍尔将现代性划分为四个主要层面:政治现代性、经济现代性、社会现代性和文化现代性。(2)这种划分提醒着我们,现代性已经渗透进我们生活,它与我们周围的一切都息息相关。新时期文学的发展,正是中国在追求现代化的进程中,城市化进程不断发展的一个表现:传统文学中乡村作为写作主体的诗意化和精神家园的回归性逐渐被抛弃,取而代之的则是现代化进程影响下都市生存主体的生活及精神面貌。所以,生存主体必然会受到现代化发展下城市文明的影响。在这一背景下,都市文学作为现代性影响下的一个产物,自然重新又回到了书写创作中来。
都市文学的发声,来自二三十年代茅盾和新感觉派等人对上海的都市景象和都市阶层日常生活的描述。在此之后,张爱玲和“京派”作家对城市文明病的批判和对在城市文明困境下市民的辗转求生和挣扎的叙述,也都是对都市文学的继承和发展。只是在民族解放和思想解放的双重任务下,都市文学代表的小资情调、奢靡颓废是很难被重视的,甚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市文学都处于一个失声的状态。直到80年代,一批表现城市青年形象的小说重新出现在人们视野之中。以王安忆为代表的青年作家对北京和上海的书写,将都市文化背景下人们的生活状态描写的淋漓尽致。而打破这一僵局的正是现代性语境对都市文学的重新审视,在这一语境下,都市文学被赋予了更多了涵义。传统的都市文学创作离不开“欲望”和“物质”,但新时期的都市文学则将矛头指向了城市生存空间主体,而作为主体的人再一次成为话语的中心。
二、日常生活的诗意消解
进入八十年代以来,新写实小说的出现引起了众多的关注。以刘震云、池莉、方方为代表的一批作家,在后现代主义价值立场下追求所谓绝对的“还原真实”,用绝对冷漠的姿态还原现代都市的现实生活:他们笔下的主人公大部分都是在生活负重下蹒跚前行的小人物,故事情节也是再简单不过的鸡毛蒜皮的小事。在思想上,这些小说消解对价值的追求和询问,转向对世俗生活的认可;在艺术上,作者则放弃宏大背景的叙事模式,意图在平面化、零碎化的叙事中展现对生活本质意义的思考。
戴锦华说道:“新写实主义的出现,意味着庸常之辈/小市民在久已销声匿迹于文化视阈之后,以消费社会的的名义悄然再度入主历史舞台,开始索取文化空间和表述。”(3)方方的《出门寻死》正是讲了这样一个故事:生活在武汉的家庭妇女何汉晴疲于日复一日的家庭劳动,在被婆婆奚落和丈夫殴打过之后,决意出门寻死,却因种种原因最后又回归家庭,重复“满地芝麻”的乏味生活。小说的故事情节非常简单,没有什么大的波澜和起伏,在读者看来非常悲壮的“寻死”的举动,最后也如石子落入大海中一样,并没有激起什么水花。“死”的悲壮性在《出门寻死》中已经被消解了,变成了一个赌气意味的口号。
小说从何汉晴“解大溲”这样在读者看来非常琐碎且私密化的行为开始讲述整个故事,这不禁让我们联想到刘震云在《一地鸡毛》中的第一句话:“小林家的一斤豆腐餿了。”这都是非常消解诗意的描写方式。“解大溲”这样在我们看来非常不雅的事件,作者却赋予了其更为深刻的涵义:无法得到纾解的生理需求正如日复一日的怨恨深埋在何汉晴的心中,最终爆发出来。她可以帮助文三花解决和丈夫不和的矛盾,却不能缓解自己的中年危机。正是这样一个深陷中年危机的家庭妇女,她含辛茹苦地劳作,却还要被公公婆婆羞辱为“没文化的小市民”。生活的压力正像那些没有排出体外的秽物一样,总是沉甸甸地存在于主人公的身体里。
20世纪80年代末,我国的经济改革初见成效。然而在经济改革的背后,开始出现了第一批“下岗潮”,主人公何汉晴的老公正是这样的一个下岗员工。他有技术、又年轻,然而下岗之后一心沉溺于雕刻麻将牌,自称为“艺术”,养家糊口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何汉晴身上。只要何汉晴劝她的老公找个活做,他就会骂她“没有文化、不懂艺术”。生活的重负让她不得不放下所谓的身段,去糊纸盒、做钟点工。这一切与何汉晴理想中的生活相去甚远,然而她内心对美仍旧是向往的:文中有一段何汉晴站在桥上打量整个武汉江城的描写,在她的眼中,常见的灯光和江水都变得非常美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生活是每个人心中的理想状态,然而要达到这样的状态却需要强有力的经济支撑。理想中诗意化的生活在现实生活面前不堪一击,日常生活才是真正存在着的、让人窒息的现实。
方方通过这样一种类似浮世绘的写作方式,将一个普通人的故事生吞活剥似地展现在我们面前。当日常生活成为压迫我们精神的达摩克里斯之剑后,其中蕴含的诗意已经在无形中被消解了,人们要面对的正是这种消解之后随之而来的生存困境。
三、女性主体的生存困境
近年来,有很多作家将城市化、现代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女性作为小说创作的切入点,如张抗抗的《作女》、池莉的《生活秀》,还有本文讨论的《出门寻死》。方方在以往的创作中一直坚持精英立场,如《风景》和《落日》,她与文中的生活是持有一种距离的。然而在《出门寻死》中,我们意外地在主人公何汉晴身上看到了一丝“人情味”,在展示女性主体的生存困境背后,作家还展现了她对女性主体情感和命运感同身受的同情。
生和死的矛盾是一直存在在何汉晴的思想中的。主人公何汉晴面临着这些生活问题:紧张的婆媳、姑嫂关系,日渐淡漠的夫妻、母子关系,繁重的家庭劳动和经济方面的困窘。她犹如一个陀螺一般连轴转在她的生活里,无法停歇,因为她一旦停歇下来之后,看似平淡的生活就会乱成一锅粥:丈夫的手被烫伤了,小姑子的衣服被洗坏了,公公的药不见了,儿子也无心学习了……当何汉晴和婆婆产生了矛盾,而作为“知识分子”的婆婆对她进行了冷嘲热讽时,何汉晴心里是委屈的,而这委屈在丈夫对她的无视后就变成了怨气积压在内心。当心中烦闷的何汉晴砸了丈夫看重的麻将车,丈夫打了她一耳光时,她第一次产生了想死的念头:“人死了总比活着的时候轻松”。这种想死的念头在听到家人对其的嘲讽后达到了一个高潮:“我要争口气,我今天就死给他们看!”可以说,何汉晴的生死念头和家里人对她的态度是紧密相关的,以至于在后文中,她心灰意冷地坐在晴川阁下,心里想的也是“如果刘建桥能到这里来找到她,那她就跟他回去,如果他找不到,她就在这里坐死。”这样,她就陷入了生死的矛盾中。何汉晴一直是为家庭活着的,“死”这样的事居然是第一件她为自己做的事。然而即使做这样的事,她也是犹疑的,就这样,她陷入了生存与否的困境中。
生存困境对人的压迫无处不在,然而精神困境对人的压迫也不容忽视。文中的何汉晴无疑是被压迫的:这种压迫不仅仅只存在生活之中,也给她的精神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她埋怨日复一日的家庭劳动,然而她却觉得这是儿媳和妻子应尽的义务;在见到刘太婆买菜而媳妇在家打牌时,她会骂人家“懒得抽筋”;见到文三花不理家务时,她会想:“怪不得老公在外面花”。中国自古以来的“三从四德”如一个枷锁一般,牢牢困住了何汉晴,以至于她在出门寻死的过程中,还要担心家里的水烧开了谁去装水。
何汉晴没有接受过什么高等教育,所以她是有点粗鲁和泼辣的。但她非常热心善良:她替文三花照料孩子,在文三花意图寻死的时候将其救下;她替朱婆婆掏耳朵,看见小流氓调戏女学生也会挺身而出。这样一来,一个活生生的女性形象就跃然纸上:她没那么完美,却有血有肉。同时她又是令人惋惜的:何汉晴曾有进大学的机会,却被她一个解不出的大溲耽误了。从此何汉晴不得不去操心各种琐碎的日常生活:为了省钱,她早餐只吃一毛钱的稀饭;在儿子提出想买电脑时,她只能靠卖血去筹钱。这样一个饱受精神压迫和经济压迫的妇女苦苦挣扎的故事,我们不得不猜想:如果当年何汉晴进入了大学,她的故事会是另外一个故事吗?我们无从知晓。但是我们可以知道的是,即使没有了何汉晴,也会有张汉晴吴汉晴,他们也许正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里重复着何汉晴的命运。
方方曾经说:“我的小说主要反映了生存环境对人的命运的塑造”。(4)這种环境不仅是外在环境,也有内在的精神环境。显然,何汉晴内心的精神世界是对家庭深深眷恋的:她没有什么伟大的追求,有的只是为家人活下去的责任感。所以她在故事的最后只能选择回归家庭,选择回归“遍地芝麻”无人捡的生活中去。这样看似温情的结局却给我们揭示了这样一个性格悲剧:女性在挣扎、反抗之后却只能认命。女性作为生存主体,在家庭和社会中所面临的生存困境是显而易见的,然而更多时候她们只能默默忍受这种悲剧。
注释:
马泰·卡林内斯库著,《现代性的五副面孔》,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第18页。
马泰·卡林内斯库著,《现代性的五副面孔》,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第12页。
戴锦华《涉渡之舟:新时期中国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30页。
丁永强:新写实作家:评论家谈新写实.小说评论,1991年,第14页。
参考文献:
[1]马泰·卡林内斯库著.现代性的五副面孔[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第18页.
[2]马泰·卡林内斯库著.现代性的五副面孔[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2,第12页.
[3]戴锦华.涉渡之舟:新时期中国女性写作与女性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30页.
[4]丁永强.新写实作家:评论家谈新写实[J].小说评论,1991年,第14页.
[5]方方.《出门寻死》,200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