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裕亭
荒地
省作协动员作家“扎根基层”,我选取了盐河边的蟹沟村。三天前,我去了一趟,乡里领导开车带我到村部坐下以后,尽是品茶聊天,且聊天的内容,大都不是我想要的。今早,我在电话中联系到当地一位搞民俗的武先生,想必他能给我提供点有用的素材。
电话中,我们约好在村部门口见面。他说他正在村部卫生室那“挂水”,让我直接到卫生室找他。
那一刻,我似乎意识到今天可能又没啥收获了。因为,武先生正在挂水,想必是生病了,我此番去了,怎么好过多地打扰他。但是,电话中已经约定,我还是抱着希望去了。
推开卫生室那扇贴着红“十”字的玻璃门,两间连体的斗室内,三四个村民正并排坐在一张象牙白的长条椅上,大家好像是在聊天,又好像是在候诊,见我一个陌生人推门进去,长条椅上站起一个两鬓斑白的老人,直觉告诉我,他就是我要找的武先生。
果然,当我问到哪位是武先生时,对方脸上立马浮现出笑意,说:“你是相作家。”
我向他说明来意。他领着我走出医疗室,指着前面的一座古塔,说:“我带你先到那里走走吧。”
我说:“好,咱们边走边聊。”其间,我还问他身体的情况,他说:“没事,感冒了,挂两天水,已經好得差不多了。”
随后,他领着我,绕过迎面一道白墙,拐进白墙里面后,眼前是一片空旷的荒地,穿过没膝深的茅草、石窝、水沟,可见一块块就地开垦出的菜地。
时值后秋,先前所种的黄豆、玉米都已经收割了,荒地上只有一块块“牛皮癣”似的豆茬儿和干枯如草的玉米秸,好在石窝间时而会看到一个个圆滚滚的南瓜,横匕竖八、暴尸荒野似的躺在那,其藤蔓同样已经干枯了。
武先生领我走在前面,时而走走停停,与我说着眼前那座古塔的来历。
“宋朝就有了!”
我轻哦一声,说:“哟,很早了吗?”
“是,可有了年头了……”
武先生正要接着往下说什么,前面草丛中的羊肠小径被一凹水汪给挡住了,武先生返身折回来,我给他让路的时候,随意说了一句:“这地方怎么弄成这样呢!”
一语未了,旁边石堆后面,有人把我的话接过去,说:“山土都被村干部挖走卖钱了!”
我顺声望去,说话的是个中年男人。
当下,我正要走过去看他在石堆后面干什么,武先生却陡然暴怒起来:“你知道什么,尽在那胡说八道!”
“什么胡说八道,本来就是事实嘛!”那个男人据理力争,并放下手中的活计,往我这边走了几步,看样子是想弄明白我是干啥的。
武先生好像很反感他,仍旧冷着脸,训斥道:“村干部的事,与你有什么关系。”随后,武先生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下,说到我,“人家是作家,来村里看看的,你种你的地。”说到这,武先生转过脸来,压低了嗓音,很亲切地跟我说,“家里的侄子,他在那拾荒种菜的。”
说话间,武先生随手一比画,让我不要理睬他,往前面看古塔去。
可此时,我满脑子里还是刚才武先生训斥那人的尴尬场面,以至于接下来武先生又跟我讲什么古塔下曾经有所塔寺学堂,他少年时在那里读过书等等,我都没往心里去。
然而,当武先生告诉我他是村里唯一一个高中生时,我忽然感觉他很了不起,在他那个年代,小村里出个高中生,可谓凤毛麟角,我夸赞他一句,说:“你很有文化了嘛!”
武先生说:“你可别说我有文化,我可被文化给害苦了!”
我说:“是吗,当地没有重用你?”
武先生沉默一会,说:“告诉你相作家,社教那年,工作队进村,让社员们给村干部提意见,村民们不识字,找到我,让我把村干部们的罪状写在纸上,我一家伙给村干部们罗列了‘十大罪状。这以后,我的苦日子就开始了。”说到这里,武先生扳着指头,一件一件数给我:“村里分白留地,我家是最差的石头窝;磷矿厂来招工,点名让我去,村干部说我是个文弱书生,不适应下矿出苦力;我考上民办教师,政审时说我阶级路线不清;乡里招收水利员,我都去报到了,又说生产队收尿水时记账需要我,硬是把我从乡里要回来……”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刚才他训斥白家侄子时,为何如此暴怒。原来,他是被村干部们给整怕了。
回头,我们走出荒地,快要接近古塔时,武先生告诉我:“那块荒地先前被一家开发商看好,下过定金后,村干部们趁机在此挖土卖钱,赶对方前来签合同时,发现那块地不是原来的样子,心生疑惑,便改变了主意。”说到这,武先生略顿一下,又补充一句,说,“或许是这两年房地产不景气,开发商不愿意来投资了。”
于是,那块地就荒在那儿了。
放山
两门山,又分左门山和右门山,或右门山和左门山。它是万丈大山胸前的两座小山,相互对称,把持在一条进山的道口两侧,如同庙门里怒目而视的哼哈二将。两门山,由此而得名。
穿过两门山,通往大山深处的是一面渐高渐远的漫坡,那里土质肥沃,植被极为茂密。地主武玉山家的庄园,就设在那层峦叠嶂的大山里。
武玉山早年靠倒腾盐的买卖发了财,后来隐居深山。此人读过书,自称乡贤,写得一手好字,为人谦和而文雅,家中七房姨太,被他调理得姐妹一般。
武玉山守山不忘山民。每年后秋打板栗、摘山果时,他都会吩咐管家到沿山各村寨去张贴告示——实施放山。
所谓放山,就是打开山门,让山民们进山,打板栗、摘山果,捡一些家家户户过冬所用的柴禾。不尽人意的是,武府里的管家武少白——武玉山一个远房的堂侄,岁数可能比武玉山还要大一些,那人可是个冷面无情的狠角儿。他实地操纵放山时,以大批山民进山不好管理为由,限制了当年及每天进山的人数。所以,每年武家放山,只有少部分山民有幸进山。
那么,让谁进山,不让谁进山,每天放多少人进山?管家武少白给出了主意,让山民们凭自己的手气——抓阄。
山民们看过“告示”,提前几天就知道放山的准确日期了,临到放山时,家家户户五更赶来排队,天明开始抓阄。
光溜溜的一个大肚小口的坛子,事先用红布扎好口径,一大早摆在两门山的道口那儿。
坛子里面装着无数个小纸团,展开纸团,或许是个光板;或许写着某月某日准允你进山和出山的时间。前来抓阄的人,看不到坛子里面的纸团,但挽起袖子,可以把手伸进坛中,抓出一个你抱有希望的纸团,当众展开,纸团上若是有字,且盖着武玉山的私章,那就是你进山的凭证,当即笑逐颜开,且惹人羡慕。若是抓个纸团,展开来是个光板,摇头叹息中,注定你这一年就没有进山拾柴、摘果的机会了。
有一年,山民们正聚集在两门山道口那抓阄,武玉山恰好乘马车打此处经过,看到那么多山民乱作一团,误认为是聚众闹事,待他问明白是山民们抓阄进山,他当即把管家武少白叫到跟前训斥了一顿,随即发话,让所有山民统统进山。
那一年,沿山居民,家家户户都捡了好些山果,拾足了当年过冬的柴禾。不尽人意的是,武玉山不是每年放山时都能出现。
武家放山,与山民有口头协议。即山民们进山所摘的山果、所捡的柴禾,与武家是三七分成。否则,武家的山林,怎么能让你白白地得利呢。
但是,进山者要严守进山的规矩,不得破坏山上的一草一木。否则,你辛辛苦苦在山中忙活几天的成果,没准就因为踏坏了山上的某株名贵的花草,不但一无所获,极有可能被棍棒打出两门山,甚者还要遭到断指、挖眼的酷刑,让你终身不得再踏两门山。类似的血腥事件,每年放山时都会发生。但是,每年放山时,大批的山民们都抢着争着要进山。
1947年夏末初秋,山东解放区派来一支“策反”小分队,深入盐区以后,专草地主老财的命,他们联络山民,计划在当年武家放山时,一举攻进两门山,摧毁武玉山的深山老巢。
不料,这消息提前走露了风声,早有警觉的武玉山,一面吩咐管家加强戒备,一面取消了当年的放山。
山民们不了解底细,仍然像往年那样企盼放山,并根据往年武家的放山时间,白发地扛着筢篱,背着绳索、网兜,聚集在两门山道口,呼喊武家放山。这其中,不乏有“策反”小分队在鼓动。
而此刻,武府的管家武少白,看到大批民众聚集在两门山前闹事,误认为山民们要来闹革命,便下令向民众开炮。
当场,炸伤、炸死数十位山民。
应该说,那是一场有计划的“策反”,却遭到了武家枪炮的压制,部分无辜的山民为此献出了生命。
这是一笔活生生的血泪债。
解放以后,人民政府镇压了大地主武玉山和他的管家武少白。山民们看到武少白被绳之以法,个个拍手称快,齐呼要千刀万剐了他!但是,对于武玉山,人们反而不怎么恨他。
原因是,武玉山对待山民,向来还是不错的。
然而,当管家武少白被押上断头台时,他却大哭,直呼:“冤枉!……”他可能想说,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他的堂叔武玉山幕后指使的。可那话,已到他嘴边,他又咽回去了。
观塔
离塔还有一段距离,武先生就停下了。武先生用脚示意他脚下的那片豆茬地,如寻古探宝一般说:“这,这儿,先前是我读书的地方。”
我顺着他指的地方去看,那是一片早已经收割过的豆茬儿和当初收豆子时所落下的一层厚厚的豆叶。那些豆叶离枝以后原本已经被太阳晒得焦黄酥脆,只因一夜露水的滋润,又变得软绵乌黑起来。许多横七竖八的蜘蛛网,拉扯在残存的豆棵间,凝结出一串串露珠,乍一看,如同女孩子香颈间的水晶项链,时而还层层叠叠,怪好看。
武先生领我从那豆茬地里穿行,裤脚与鞋子前端,很快就被露水打湿了。武先生始终走在前面为我探路,他脚上的露水更重一些。但我们全然没有在意那些。我急于了解当地的人文景观,武先生正好知道一些。
“那个时候,教我背书的先生,手持一根三尺长的竹竿烟袋,谁的书背不好,他‘咣地一下,就把那竹竿抽到你脑门上。”
我一听,武先生讲的这是旧社会。想必他读书的时候,这里应该是一家私塾学堂。
果然,接下来武先生告诉我,他读书时,班里只有三个孩子。
可以想到,武先生少年时,他的家竞还是蛮不错的。
穿过那片豆茬地,远远地看到前面一座高高的古塔,走近了,才知道古塔下面還有一座寺庙。
难怪武先生读书的学堂叫塔寺学堂。
此地,既有一座古塔,又有一座寺庙。且,塔在庙里,或者说寺庙围在古塔的周边。前来寺院进香的香客,也不忘记要在古塔前拜一拜,好像那座古塔也能显灵。
武先生领我进寺庙看古塔,但他并没有直接带我奔着古塔去,而是领我围着寺庙周边的回廊转。
回廊的墙壁上,有各种佛教壁画。其中,还有历代古刹高僧及社会名流所留下的墨宝。
武先生好像对墙上的壁画以及那些不同时期留下的题刻很有研究,他带我走到每一幅壁画前,都要停下来指指点点地讲一番。可我对佛教,尤其是那些刻在石头上已经变了形体的书法,并不是太感兴趣,只是大致地浏览了一下,便说:“差不多了,咱们去看古塔吧。”
武先生说:“你这才看了四分之一,后面还有不少题字呢!”说这话时,武先生用手一比画,就地拧了下身姿,说,“这一圈都是的。”
我们是从寺院的北门进来,此时刚好转到寺院的东门,若是一直转下去,后面确实还有四分之三的壁画、题刻没有看。既便如此,我还是说:“不看了,去看古塔吧。”
因为,此处的古塔比寺庙有名。本地人提起那座古塔,可谓妇孺皆知;若说古塔下的寺庙,只怕知道的人就不是太多了。除非像我这样奔着古塔而来,到了跟前,才知道这里还有一座规模不是太大的寺庙。
“先有塔,还是先有寺?”我这样问武先生时,武先生当即回答我:“当然是先有塔。”略顿,武先生又说,“寺庙是跟着古塔来的。”武先生说古塔九百多年了,寺庙没有多少年。
我感叹:“九百多年的古塔,能完好如初地保留到现在……”武先生把我的话接过去,说:“民国时重建的。”随后,他又补充一句,“底部的塔基还是原来的。”
我问:“此塔倒过一次?”
武先生说:“毁于战火。”
说到这,武先生顺手往寺院的西北角一指,说:“那儿,是当年的抗战指挥部。”
我顺手望去,两间黄墙黛瓦的小房门口,挂着一个红底黄字的标示牌,想必那上面标明何年何月,是什么人在此指挥过一场战斗。
至于,古塔是不是毁于那场战斗,武先生没有细说,我也没去细问。但我似乎感觉到他很了解那场战斗。
我想过去看看,武先生说:“房子里什么也没有。”言下之意,就不用过去看了。武先生带我绕着古塔,移步观望。其间,他指给我:“那儿,你往那上面看。”
武先生让我看古塔门洞上方的题字。
我说:“看到了,‘根深固蒂。”
武先生说:“也可以读作‘蒂固深根。”
我问:“是什么人写的,怎么没有落款?”
武先生说:“若是落了款,那几个字早就被抠下来,砸了。”
我问:“为什么?”
武先生没有回答我。
回头,我们出了寺院,武先生猛不丁地告诉我,说:“那几个字,是我爷爷写的。”
刹那间,我想起之前我在当地志书上了解到的此地大地主武玉山,那人写得一手好字。
想必,眼前的武先生,是武玉山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