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景观视角下的贾平凹散文审美形式

2019-03-15 14:57
安康学院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贾平凹散文灵魂

(陕西理工大学 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1)

贾平凹的散文类型众多,其涉及的审美意象也较多。由于贾平凹的童年生活环境以及生活记忆的影响,使得其文学创作颇为深刻。他的作品中除了民风民俗的描写外,还常常以自然山水为主要寄情对象。尤其在他的散文创作中,大量的纪实性游记和咏物文章成为丰富的文学资源。贾平凹童年农村生活成长的经历,从二十岁离家求学开始就不断地影响着他的新生活。一直到创作中,那些他所亲近的自然山水被渐渐带入人们的视野。自然文学景观也就成为其散文中不可或缺的意象集成地了。

文学景观在贾平凹的散文中是直观可感的,他将现实生活中的物象写进文章中,且仍然是形象的,只是在直观的形象上多了些含义。这些散文中的自然景观并不是简单地写实,虽然贾平凹力求还原现实,但绝不是纪实。他说:“从真的自然所提供的素材里创造出另一自然来,大自然的素材被改造为完全不同的东西,优越于自然的东西。”[1]这其实就是意象的形成,是有精神和审美的成分在里面的。因此,贾平凹的散文审美是多角度多含义的。根据他的自然咏物、游记类散文,如《丑石》 《云雀》 《一棵小桃树》《夜游龙潭记》 《黄甫峪水》 《高观潭》 《杜甫牡丹山记》 《雨花台捡石记》 《对月》 《月迹》 《月鉴》《访兰》等,笔者总结出以下三种审美形式:

一、形象的呈现,理性的内容

形象的呈现是贾平凹散文的特点之一。无论是写自然风景还是歌咏某物,贾平凹在其形象上往往多着笔墨,以细致生动的手法将之清晰明朗地展现在读者眼前。读他的散文时,感观美、色彩美、声音美、动态美等各种美感交叉以形成身临其境之感。感观美主要表现在贾平凹对写实的追求上,在“作家的心底里要有一个真实的原型的”[2]。现实中观察或感受到的实景经过详细的描述后,使人身处文章内部世界,眼见美丽之景仿佛触手可及,耳听跌宕之音犹入林籁泉韵。如《大洼地一夜》对秋景的细致描绘,使萧瑟美直观地展现出来:

秋天的枯草全倒伏着,偶尔有一撮两撮露出还绣着白毛穗的茎尖,但冰得坚硬,一撞就脆折了。一切树木,几乎都是一搂粗的、两搂粗的百年物,叶已落尽,枝丫如爪一样扭曲,每一节曲处,每一个疤上,都驻着落雪,月光下黑森森的亮着点点白光,像怪兽的眼。枯朽的原木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一半被雪埋着,一半斜仄着,满身的木耳和苔叶,茸茸地像长了毛似的……[3]131

除了直观地书写以外,在写到一切植物景观时也会将馨香的气味“散发”出来。如在《未名湖》中,作者经过草地,对青草清香之气的描写:“一种难得的气息拂过来,其实并不可称作拂,是散发着的,口鼻受用了,身上每一处皮肤每一根汗毛也在受用”[3]536。虽然没有直接形容香气的味道和程度,但是转换了视角,从人吸入气息以后无比受用,以致连细小的汗毛都因着清香沉浸在惬意之中来侧面表现出这种舒畅的感观。这样,贾平凹散文中的感观美就呈现在读者的视野中了。在贾平凹的散文中,对形象的刻画上并非是无色彩的。大自然是充满色彩的,贾平凹的散文也是充满色彩美的,丰富多彩的自然景观才可以保证读者欣赏散文时不至于平淡无味。如他在《观沙砾记》中,对一片充满沙砾的河滩这样写道:

看得久了,又似若有若无,灿灿的却在那雾气之中,有了什么在闪光,有的如火苗,那么一小朵,里圈是红的,外圈是白的,飘忽不可捉摸;有的如珍珠,跳耀着无数光环,目不能细辨,似乎其中有红、黄、绿、紫的色彩;有的如星星,三角形的,五角形的,光芒乍长乍短。[3]30

声音和动态的描写,使得散文更加具有生动性。将自然运动或发生过程中的声音加入景观之中,使无声变为有声。在贾平凹的散文中,无论是写山水还是动植物,都写出了与静态相对应的动态美,如《夜游龙潭记》 《云雀》 《柳湖》 《三边草记》等。通过感观、色彩、声音、动态等的描写,便将景观美形象地呈现在读者眼前。但这样的分析是远远不够的,贾平凹散文中所呈现的自然美并不是仅仅从这几个角度就能解读清楚的。这些角度可以起到增加审美体验和引导审美方向的作用,其中更深的美的意蕴仍需要细细品味。

理性的内容在贾平凹的散文中主要指他对生命和生活的认识。他认为:“对于山川地貌、地理风情的描绘,只要带着有意‘寻根’的思想,而以此表现出中国式的意境、情调,表现出中国式的对于世界、人生的感悟、观念等等一系列美学范畴的东西,这当然必是‘寻根’的结果。”[4]101所以在贾平凹的自然风景类散文中,常常蕴含着他自己的人生观与价值观,带给读者许多哲理性的启发。被书写的物象变成了意象,象征和隐喻几乎主领了贾平凹的散文创作,从意象里可以读出许多理性的东西。在《落叶》中,他揭示了这样一种人生姿态:“原来法桐的生长,不仅是绿的生命的运动,还是一道哲学的命题在验证:欢乐到来,欢乐又归去,这正是天地间欢乐的内容;世间万物,正是寻求着这个内容,而各自完成它的存在”[3]48。看到法桐树飘落的叶子,认识到了人生性情的规律,也表现出了潇洒释然的情怀。

在文学中,景物的描写无论多么浓墨重彩,归根结底都落在了认识上。理智的认识在贾平凹这里也是间接的,是在自然意象上抒发自己的情感和判断。“诚然,这种认识往往并不直接呈现于审美形象世界中,但无可否认,它总是可以被归纳出来(尽管也许难以归纳穷尽)。”[5]贾平凹散文中所归纳出来的认识是极其丰富的,除《落叶》中通过法桐树得出的认识外,还有《当我路过这段石滩》中着实将作者的心理认知深刻地展现了出来:

终有一日,我坐在这石滩上,看这一河石头,或高,或低,或聚,或散,或急,或缓,立立卧卧,平平仄仄,蓦地看出这不是一首流动的音乐吗?它虽然无声,却似乎充满了音响,充满了节奏,充满了和谐。想象那高的该是欢乐,低的该是忧伤,奋争中有了挫败,低沉里爆出了激昂,丑随着美而繁衍,善搏着恶而存生,交交错错,起起伏伏,反反复复,如此而已!这才有了社会的运动,生活的韵律,生命的节奏吗?这段石滩,它之所以很少水流,满是石头,正是在默默地将天地自然的真谛透露吗?正是在暗暗的启示着这个社会,这个社会生育了的我的灵魂吗?[3]151

石滩显示出了生命的本真面目,也显示了作者对生命的理解。形象的呈现和理性的内容相结合,使得文章不再停留于简单的书写和描绘,而是有了灵魂的深度。形象与哲理的结合提升了文章的深度,而对于山水灵魂的赋予和追问时的有限与无限,又增添了散文中自然景观灵魂的活力气息。

二、灵魂的赋予,无限于有限

除上文中提到的文章的哲理性外,贾平凹的散文还具有丰富的灵魂思想,并将之赋予文学景观中的每一个物象身上。在许多文章中,他都将大自然活化,动物生发了思想与判断、大山散发着沉着内敛的气质、水流带着声音呼啸而来、连花儿也浓妆淡抹起来……一旦给这些自然赋予灵魂,人就更容易与自然亲近。人们似乎是在面对自然,又似乎是在面对朋友。《池塘》里就写道鱼儿成了“我”的朋友,“到了冬天,这是我很悲伤的事,塘里结了冰,白花花的,我的朋友不见了”[3]75。这已经不仅仅是普通“朋友”了,“悲伤”一词表现出作者对鱼儿的热爱。这种自然之灵与人之灵相交的时候,仿佛已分辨不清人是自然还是自然是人。再看《文竹》中的描写:

夜里歪在床头,似睡却醒,梦儿便蹒跚地又来了。但来到的不是那文竹,是一个姑娘,我惊异着这女子的娟好,她却仄身伏在门上,抖抖削肩,唧唧嗒嗒地哭泣了。……她突然说:“美是我的错吗?我到这个世界上来,就是来作用、贡献美的。或许我是纤弱的,但我娇贵,但我任性,我不容忍任何污染!”我大大地吃惊了:“你是谁,叫什么名字?”“文竹!”[3]64

在梦中的这段对话,体现了贾平凹的灵魂思想。如果说《池塘》中他是希望自己与鱼儿做朋友,那么在这里文竹已经化作人物形象出现与他对话了。活化的自然就像画龙点睛之笔一样,不再是死的或者供人观赏的。在这里其实已经达到了人与自然的双向互动,这也显示出贾平凹对大自然的一种友好态度。当自然有了灵魂,美感蓦然上升。其实一个意象的审美也在于作家精神世界的审美状态,因此不同的情感也流露出不同审美时的心情。《商州又录》中对山的拟人化描写:“最耐得寂寞的,是冬天的山,褪了红,褪了绿,清清奇奇的瘦,像是从皇宫里出走到民间的女子,沦落或许是沦落了,却还原了本来的面目。”[3]397冬天的山的确没有什么太鲜亮的美感,在见到如此凄凉萧瑟的大山时,作者并没有失落的情绪,反而将灰色的山比作皇宫沦落出的女子。这般秀美,实属较高评价了。这说明作家的审美心态是积极阳光的,也抒发了对大山的热爱。将自己的灵魂倾注在写作中,并赋予大自然灵魂,这是贾平凹散文创作的技巧之一。审美精神与灵魂,在文学中是相当重要的。

无限于有限是贾平凹审美形式的又一重要特征。哲理性在贾平凹的散文中司空见惯,大多数文章都借景物揭示或感悟人生的各种哲理,也就是前面所说的理性的内容。哲学是充满智慧的,哲理也是丰富深刻的,那么贾平凹是怎么将如此无限的哲理韵味借着有限的文章表达出来的呢?在他的散文里常常会出现一个或几个“导游式”的人物,因此这类的散文就不单单是写景或悟理了。《丑石》 《月迹》中的天文学家、《访兰》中的父亲、《访梅》中的舅爷、《夜籁》 《白夜》中的老人、《冬景》中的陌生人、《地平线》中的老头等,都是问题的回答者或问题的指引者。在作者所提出的许多问题上,他们都给出了不同的反应和回答。《冬景》中的对话:“太阳难道会封冻吗?瞧你的脸,多红;太阳的光看不见了,却晒红了你的脸。”“可惜冬天的白色多么单调……”“哪里!白是一切色的最丰富的底色。”[3]44《访兰》中父亲的回答:“做人也是这样啊,孩子!人活在世上,不能失了自己的真性,献媚处事,就像盆景中的兰草一样降了品格;这样的人是不会给社会有贡献的。”[3]102带着问题来欣赏自然美时,审美的活动就不会只停留在表面。这些景观都象征和暗示了生命的意义,通过这些反应和回答会带出许多无限的思考,这就将无限的意味于有限的几个问题之中了。散文是精美短小的,要想在散文中更多地表达含义,只能在意象上下功夫。贾平凹又另辟蹊径,在使用意象的同时渗透进小说的文体来使人物出场,在自然景观中做“点到为止”的工作。美不单单是直观的形象,也是内在的含义。贾平凹的无限于有限同样也不仅仅指这一点,问答式或问题式的写作方式只是展现这一审美特征的方式之一,更多角度更深层次的分析还需细致入微的研讨和发现。

三、情景交融,虚实相生

贾平凹的自然意象还有寄托情感的意义,包括亲情和乡情等,“有什么样的意,便有相对的象。根据意的表现需要而创造审美意象”[6]。他的散文,有一些创作的“意”在于哲理和生命的理解,还有一些则是对童年的追忆和亲人的思念。在描写景物时,已经不再是单纯的景物了,这个景物承载着许多的记忆和情感。中国美学大师宗白华认为,“艺术家以心灵映射万象,代山川而立言,他所表现的是主观的生命情调与客观的自然景象交融互渗”,“意境是‘情’与‘景’(意象) 的结晶品”[7]。贾平凹的散文就是如此,情景交融已经成为他文学意境的呈现方式。在《泉》中对已劈成柴的老槐有这样一段描述:

如今,我的幼年过去了,以老槐慰藉的回忆也不能再做了,留给我的,就是那一个刺眼痛心的树桩吗?!我再也硬不起心肠看这一场沧桑的残酷,蕴藏着一腔对老槐的柔情,全然化作泪水流下来了。[3]27

老槐的失去在文章中的“我”看来是极其悲痛的,他怀念他的幼年和一切记忆中的美好。见到如此场面,不禁潸然泪下,此情此景让他痛心疾首。同样的触景生情也在《一棵小桃树》里被展现出来:“看着桃树,想起没能再见一面的奶奶,我深深懊丧对不起我的奶奶,对不起我的小桃树了”[3]13,此时对小桃树的相见已经是与对奶奶的情感相融合了。对不起小桃树和奶奶,实际上更多的是表达对奶奶的深切怀念。贾平凹还将自己的心情放进散文里,《月鉴》里“妻”和“我”吵架后,“我”便来到月光下散心,“月亮还在照着,照得霜潮起来,在草叶上,茎秆上,先是一点一点地闪亮,再就凝结成一层,冷冷的,泛着灰白的光。无穷无尽的悲凉陡然袭上我的心头了”[3]81。文中低落的心情在月光的照射下仿佛融为一体,“灰白的光”就是灰色的心情,月光本就是冷冷的情调,正适合“我”此时的境况。像这样情景交融的文章比比皆是,这也是贾平凹受传统观念影响的结果,而意境美也就由此应运而生了。

贾平凹的文学景观创造还具有虚实相生的特点。再逼真的描绘也会有想象的空间,尤其是文学的创作过程。贾平凹的确是追求写实的,为的是让读者有亲身的感受,更容易进入到他所写的文学世界和情感里。但是所选择的对象成为被描写对象后,自然被加入理想的审美倾向。这些对象就像一个原生态的女性,被一个高级的造型设计师打扮成最适合她形象气质的样子,但这并不能改变她的天然本性,外在的形象气质加上天然的内在气质就显得更加美丽。比如,贾平凹在创作《丑石》时说道:“对于这种情况,我总想写写什么东西,但苦于没有一个好的角度。有一次听到一位朋友讲起某地发现陨石的事,立即触动了我儿时来家门前一块丑石的记忆,创作欲以此爆发了,连夜草成了这篇散文”[8]。由此可见,贾平凹并没有机会再次对这块丑石进行详细的观察,只是通过记忆来重现丑石的样子。文中细致入微的描写,是在实物的原型中加以发挥和想象,虚与实的结合最终成就了这一哲理名篇。而且,在贾平凹的散文中常常有许多丰富的景观同时出现,他的目光并没有只停留于想要歌咏或者书写的事物上,在写实物的时候往往背后会有大量的虚境来映衬。如《高观潭》中的写法:

水从峪里来,随物便赋形,随形就变色。触之巨石,呈轮状,电感反应似的勒出层层碧痕;翻起伏石,又激动不已,看若千变万化,始终却不离方位,揉起一堆白雪;到那些光滑的仄石面上了,则薄得像抹上去,木木的织出如粗布的经纬纹来。[3]453

水流是被描写的主要对象,这里写出了水流经过不同的地势和巨石所变化成的不同样式,这是实境的描写。而在水流的背后,那些物和石就成为水流后面的虚境,这些阻碍使得水流变得更加有气势。河床上的石头引领水流经历各样的曲折成为值得欣赏的样子,所以石头也成为美的了。还有许多散文例子,不再一一列举。总之,虚实相生可作为贾平凹散文审美的又一形式。

贾平凹是个善于观察的人,也是个善于发现美的人。他说:“其实一个作家,必有天生的摄取素材的能力。”[4]105在他的散文中,的确能够发现各种各样的素材都被他尽收眼底、放入囊中。但这并不是个人的审美过程,他的散文仿佛在邀请读者与他一同进入这个丰富多彩的世界,品味人生酸甜苦辣及生命的意义。这些被他倾注情感和寓意的自然景观成为他散文的独特之处,大自然的美也被赋予了灵魂的深度。

贾平凹还是一个集传统和现代于一身的人。他的散文无论是在形式上还是在意境上都散发着传统美,但在创作时他又不仅仅局限于传统的方式和理念。在贾平凹看来,“散文界一直缺乏现代意识”[9]34,所以他在散文创作时既“注意形式,也强调现代意识”[9]34。因此,在对贾平凹的散文进行审美解读时不宜单纯从传统的角度出发,而应在更宽的领域和更深的内容上细细挖掘,从而更好地展现其散文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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