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绍磊,郑兴华
(浙江大学,浙江 杭州 310058)
春秋时期,范蠡辅佐越王勾践,教训生聚,卧薪尝胆,终于攻灭吴国,成就霸业。功成身退后,泛舟五湖,从越国宰相成功转型为富商巨贾,是为陶朱公,流芳千古,影响深刻,为人津津乐道,史有明文,学界也有不少成果。
但是,范蠡在历史上流传的过程中,早已经突破政治人物的范畴,而具有更加多元丰富的文化内涵,正史记载却颇为寥寥而且零散,而分布各地的范蠡祠庙则以物质的形式保留了范蠡在民间的影响情况,长期以来并没有引起学界的关注,颇为遗憾。本文就以此为切入点,结合正史、地方志等史料梳理范蠡祠庙在各地的基本分布情况,在此基础上揭示原因,从而勾勒出经过长时间历史流传而逐渐形成的更加全面的范蠡形象,提供一个从官方政治人物到民间历史文化人物转型的研究个案。
范蠡祠庙有独祠和合祠之分,主要包括范蠡祠庙、陶朱公祠庙、三高祠、兴越大夫祠等,分布地点则主要集中在楚地宛、越地诸暨、吴地吴江、齐地定陶等地及其周边,与范蠡生平主要活动地区高度吻合。
楚地范蠡祠庙主要分布在宛县及其周边。宛县范蠡祠,《水经注·淯水》:“余按淯水左右,旧有二澨,所谓南澨、北澨者,水侧之濆聚在淯阳之东北,考古推地则近矣。城侧有范蠡祠。蠡,宛人,祠即故宅也。后汉末有范曽,字子闵,为大将军司马,讨黄巾贼至此祠,为蠡立碑,文勒可寻,夏侯湛之为南阳,又为立庙焉。”[1](P728)南阳黄巾战事主要发生在中平元年,夏侯湛为南阳相在太康八、九年间,则范曾、夏侯湛为范蠡立碑、立庙就在当时。宛县范蠡祠在东汉末已经存在,则出现时间更早,应该与范蠡为宛人有密切关系,《史记·越王勾践世家》正义引《会稽典录》:“范蠡字少伯,越之上军也。本是楚宛三户人,佯狂倜傥负俗。文种为宛令,遣吏谒奉。”引《吴越春秋》:“蠡,字少伯,乃楚宛三户人也。”[2](P1741、P1752)三户之地在历史上归属复杂,颇有歧义,属宛县而不在宛县,在丹水、淅水、睢山、荆山之间。所以,后世容易混淆,于是,多地都出现范蠡祠庙。
穰县范蠡祠,《太平寰宇记·山南东道一》:“范蠡祠,祠即蠡之故宅地也。蠡死之后,三户迄今祀之,今祠甚严。”[3](P2752)
新野郡范蠡祠:《太平御览·居处部八》“又曰新野郡南有越相范蠡祠、宅,三户人传云祠处即是宅。”[4](P878)
秦汉时期的南阳郡包括宛县、穰县、新野,而西晋的南阳国却只有宛县,由此可知,三地虽然并不遥远,但仍颇有距离。夏侯湛是在南阳相任上为范蠡立庙,则地点应该不会是在穰县、新野。范蠡在宛县并不为人所知,从离开宛县到兴越灭吴,功成身退,时间间隔数十年,物是人非;而且,宛县周围在范蠡死后一直动荡不已,甚至在秦汉时期,也多有战乱。所以,当地虽然是范蠡早年居所,且很早就有范蠡祠,但范蠡祠庙长期以来反而聚讼纷纭,莫衷一是。
范蠡在楚地影响深刻,祠庙分布甚至向荆楚腹地延伸,襄阳范蠡祠,《太平御览·居处部八》“又曰襄阳范蠡祠南有晋河南尹乐广宅,周回十馀亩。”[4](P878)沅江县范蠡庙,《大明一统志·衡州府》:“蠡山庙,在沅江县东北蠡山,唐光宅间建,以祀越相范蠡。其女称武陵娘子亦有祠。”[5](P337)《湖广通志·山川志》:“赤山在县东北五十里,为洞庭右翼,高耸云霄绵亘数十里,唐天宝中改为蠡山,上有范蠡庙、武陵娘子祠。”[注]《湖广通志》卷一二,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沅江县在洞庭湖沿岸,当地早在南北朝时期就已经有范蠡传说。《述异记》:“洞庭湖中有钧洲,昔范蠡乘舟至此,遇风,止钓于洲上,刻石记焉,有一陂,陂中有范蠡鱼。昔范蠡钓得大鱼烹食之,小者放于陂中。陂中有范蠡石床、石砚、钴锛。范蠡宅在湖中,多桑纻英果,有海杏,大如拳。苦菜、甘柚林,石壁上凿兵书十篇,菰葑川皆范蠡手植之。”[注]《述异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襄阳、沅江县分属秦汉时期的南郡、长沙郡,各自与宛县已经分属两郡,与三户之地关系不大,沅江县更是与宛县距离遥远,也就与范蠡没有深厚渊源。由此可知,最迟到唐代,范蠡祠庙已经从楚地北部边缘向南部腹地延伸。从范蠡之女也获得祭祀而且有独立的祠庙可知,范蠡在荆楚腹地相当有影响。
越地范蠡祠庙主要分布在诸暨、山阴、上虞、余姚等地,诸暨县范蠡祠庙,《嘉泰会稽志·寺院》:“凈观寺在县西一里,唐天祐元年建,乾徳二年吴越给翠峰院额,后改今额。有范蠡祠,相传云范蠡宅也。山上有鸱夷井,寺有仁宗朝赐经二藏,又有范文正公题诗石刻。”[6](P6842)范文正公题诗于文献有证,范仲淹《题翠峰院》:翠峰高与白云闲,吾祖曾居水石间。千载家风应未坠,子孙还解爱青山。诸暨县范蠡祠似也称为范相庙、陶朱公庙,《嘉泰会稽志·祠庙》:“范相庙在县东南五里盖祀越相范蠡。”[6](P6808)《嘉泰会稽志·山》:“长山在县西一里,夏侯曾先地志云山,髙五十余丈,其顶平博,有石室,可坐百人,南范蠡坛、陶朱公庙。”[6](P6867)
山阴县范蠡庙,《大清一统志·绍兴府》:“范蠡祠,在山阴县蕺山麓,明万历中増祀,宋范仲淹、范纯礼并祀。”[7](P2239)
上虞县陶朱公庙,《嘉泰会稽志·祠庙》:“陶朱公庙在县西南七里。”[6](P6811)
范蠡在越地时间长达近20年,辅佐越国勾践转危为安,由弱而强,在当地留下大量古迹,如范蠡城、范蠡坛等,与范蠡祠庙相得益彰,深深地融入当地历史文化之中,成为越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逐渐在民间形成文化自觉,进一步推动范蠡祠庙的多元化发展。《浙江通志·祠祀》:“兴越二大夫祠,诸暨县志在上横街,祀范蠡文种,明万历庚子耆民郦有政请,邑侯刘光复并建。”[注]《浙江通志》卷二二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文种与范蠡惺惺相惜,又一起由楚入越,共同辅佐越国勾践,后世以二人并称,是为兴越二大夫。
范蠡兴越灭吴之后的行踪颇为错综复杂,《史记·越王句践世家》:“乃装其轻宝珠玉,自与其私徒属乘舟浮海以行,终不反。”[2](P1752)《国语·越语下》:“遂乘轻舟以浮于五湖,莫知其所终极。”[8](P588)《吴越春秋·勾践伐吴外传》:“乃乘扁舟,出三江,入五湖,人莫知其所适。”[9](P172)由此可知,范蠡离开越国之后,或“泛海以行”,或“出三江,泛五湖”,从而为后来范蠡传说的出现提供可能,也影响到范蠡祠庙的地理分布。
事实上,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地范蠡祠庙逐渐向东部边缘延伸,最迟在南宋,庆元府东钱湖就有范蠡传说,《宝庆四明志·鄞县志卷一》:“陶公山在东钱湖山下多朱姓居之,世传陶朱公尝隠于此,有钓鱼几在焉,宝庆三年守胡榘建烟波馆天镜亭于其上。”[10](P5148)庆元府毗邻海洋,当地范蠡传说的出现应该与范蠡“泛海以行”的记载有关。正因为如此,四明地区也出现范蠡祠庙,慈溪县陶朱公庙,据《光绪慈溪县志·祠庙》载,“县西十五里,车厩渡东北沿江,按施君不知何时人,盖古有功德于民者,殁而祔于里社,其后庙分为二,故以东西别目,乡俗因‘西施’之称改为陶朱公庙,斯为庸妄矣。”[11](P10116)事实上,慈溪县西15里已经进入余姚江沿岸。
范蠡“出三江、泛五湖”的行踪逐渐和西施联系在一起,《吴地记》:“县南一百里有语儿亭,勾践令范蠡取西施以献夫差,西施于路与范蠡潜通,三年始达于吴,遂生一子。至此亭,其子一岁能言,因名语儿亭。《越绝书》曰:‘西施亡吴国后,复归范蠡,同泛五湖而去。’”[注]《吴地记》,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版,第33页。今本《越绝书》并没有《吴地记》征引之文。《吴地记》是唐人陆广微所作,范蠡西施的传说最迟在唐代已经极为流行,于是,范蠡祠庙也就沿着吴越交界地区延伸,德清县就有范蠡故居和范蠡庙并存的情况。《大明一统志·湖州府》:“蠡山,在徳清县东北一十五里旧传有范蠡故居因名。”[5](P221)而范蠡庙正在蠡山上。在这个过程中,范蠡祠庙与西施形成密切关系,嘉兴县范蠡祠就与西施相得益彰,《曝书亭集》卷九:“城西南金铭寺,有范蠡祠,旧并塑西子像湖中,产螺皆五色。”[注]《曝书亭集》卷九,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西施由范蠡选自民间,进献吴王,大大推动兴越灭吴的进程,吴灭之后又随范蠡泛舟五湖,飘然而去,成就一段爱情佳话,影响所及,就有了嘉兴县范蠡祠与西子像并存这一现象。
嘉兴县、德清县春秋时期都在吴地的五湖南岸,当地范蠡祠庙的出现大致与范蠡“出三江、泛五湖”的路线相符合。
事实上,两宋时期,范蠡由越入吴的传说在五湖沿岸已经积淀成为文化共识。《吴郡图经续志·往迹》:“蠡口在长洲界又谓之蠡塘昔范蠡扁舟浮五湖盖尝经此。”[12](P57)《吴郡志·古迹》:“蠡口,在齐门之北。又有蠡塘,在娄门之东。相传鸱夷子乗扁舟下五湖,潜过此以出招大夫种,因以名之。”[13](P107)《嘉泰会稽志·水》:“范蠡洲旧经云句践平吴蠡泛五湖后人思之名其洲也。”[6](P6881)正因为如此,在五湖所属的吴地也获得祭祀,是为吴地吴江三高祠,《姑苏志·坛庙》:“三高祠在江南雪滩上,祀越范蠡、晋张翰、唐陆龟蒙。”[注]《姑苏志》卷二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五湖是范蠡功成身退的隐居之地,吴地范蠡祠庙也就形成特定的隐逸底蕴,彰显的是范蠡作为隐士的形象。所以,范蠡就与同为吴地各个历史时期的著名隐士张翰、陆龟蒙等共祠。
齐地范蠡祠庙在定陶县、曹县等地,定陶县陶朱公庙:《山东通志·秩祀志》:“陶朱公庙在县东北五里,许墓前。”[注]《山东通志》卷二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曹县范蠡庙,《大明一统志·兖州府》:“范蠡庙,在曹县西南济阳故城内,宋吕本中诗:悠悠千载五湖心,古庙无人锁绿阴。为问功成肥遯后,不知何术累千金。”[5](P116)范蠡去越入齐,由越国宰相而为富商巨贾,在齐地以陶朱公之名为天下所知。《史记·越王勾践世家》:“乃归相印,尽散其财,以分与知友乡党,而怀其重宝,间行以去,止于陶,以为此天下之中,交易有无之路通,为生可以致富矣。于是自谓陶朱公。复约要父子耕畜,废居,候时转物,逐什一之利。居无何,则致赀累巨万。天下称陶朱公。”[2](P1752、1753)所以,齐地范蠡祠庙几乎都以陶朱公祠庙的形式出现,彰显的是范蠡作为富商巨贾的形象。
在范蠡死后到两宋的漫长时间里,范蠡祠庙的地理分布范围基本确定,而范蠡形象也逐渐多元化,终于出现贤相、隐士、富商巨贾并存的格局,作为一个复杂的过程,是多方面推动的结果。
(一)国家政权。因为祠庙祭祀意味着强烈的意识形态宣传,所以,各个王朝都有相关的官方机构、政策负责管理全国的祠庙祭祀,到唐宋时期确立系统的祠庙政策。引申而言,国家政权是范蠡祠庙出现、延伸的基本保证。
范蠡虽然去越,但还是获得勾践的高度肯定,《国语·越语》:“王命工以良金写范蠡之状而朝之,浃日而令大夫朝之,环会稽三百里者以为范蠡地,曰:‘后世子孙,有敢侵蠡之地者,使无终没于越国,皇天后土、四乡地主正之。’”[8](P588)勾践君臣的纪念大大推动范蠡祠庙的兴起;故三国时期,蜀汉习隆、向允就以此为例奏请后主刘禅为诸葛亮立庙。《宋书·礼志》“刘禅景耀六年,诏为丞相诸葛亮立庙于沔阳。先是所居各请立庙,不许,百姓遂私祭之。而言事者或以为可立于京师,乃从人意,皆不纳。步兵校尉习隆、中书侍郎向允等言于禅曰:‘昔周人怀邵伯之美,甘棠为之不伐;越王思范蠡之功,铸金以存其象。自汉兴以来,小善小德,而图形立庙者多矣;况亮德范遐迩,勋盖季世,兴王室之不坏,实斯人是赖。而烝尝止于私门,庙象阙而莫立,百姓巷祭,戎夷野祀,非所以存德念功,述追在昔也。今若尽从人心,则渎而无典;建之京师,又逼宗庙,此圣怀所以惟疑也。愚以为宜因近其墓,立之于沔阳,使属所以时赐祭。凡其故臣欲奉祠者,皆限至庙。断其私祀,以崇正礼。’于是从之。”[14](P486、487)由此可知,越地范蠡祠庙很可能在范蠡去越之后不久就已经出现,引申而言,在范蠡祠庙兴起的过程中,越国国家政权似乎在最早的时间里发挥重要作用。
正因为汉代祠庙祭祀蔚为大观,所谓的“自汉兴以来,小善小德,而图形立庙者多矣”。所以,范蠡祠庙能够在宛县等地兴起,《水经注·淯水》:“后汉末有范曽,字子闵,为大将军司马,讨黄巾贼至此祠,为蠡立碑,文勒可寻,夏侯湛之为南阳,又为立庙焉。”[1](P728)范曽、夏侯湛为范蠡立碑、立庙代表的也是官方,而不是个人意志。
唐宋时期,范蠡配享武成王庙,地位大大提升。建中三年,范蠡作为古今名将82人之一配享武成王庙,等于是从区域性的诸侯贤相升格为全国意义上的武功名将;宣和五年,被封遂武侯,地位进一步提升,影响进一步广泛。南宋偏安江南,为了表达恢复中原的决心,大力弘扬越国勾践君臣卧薪尝胆的精神,进一步推动范蠡庙的兴盛。
事实上,建炎、绍兴年间,越国勾践君臣就频繁出现在南宋君臣的语境中,绍兴二年,高宗以吕颐浩、秦桧并相,比之范蠡、文种。《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五三:“乙卯执政奏事,上谕二相曰:‘頥浩专治军旅,桧专理庶务,当如范蠡、大夫种分职。’”[15](P1088)高宗言外之意是以卧薪尝胆的勾践自居,政治意味颇为浓厚。值得注意的是,高宗当时对金的态度强硬与妥协并存,伺机而动,所以,勾践卧薪尝胆也有着相应的两方面解读,随着宋金形势的变化而随时转换。四年,南宋在川陕大破金军,宋金形势向着有利于南宋方向发展,强调的是尽力人事的积极。《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八三:“是夜月犯昴,太史以为敌灭之象。上以谕辅臣,胡松年曰:天象如此中兴可期。上曰:‘范蠡有言天应至矣,人事未尽也,更在朝廷措置如何耳。’赵鼎曰:‘当修人事以应之。’”[15](P1573)十二年,宋金和议签订,话锋转向量力度时,《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四五:“杨邦弼策言:‘陛下躬信顺以待天下,又得贤相相与图治,中兴之功,日月可冀。’又论吴越之事,以为使越王与大夫种、范蠡不量力度时,轻死而直犯之,是特匹夫之勇,而非贤君相所宜为也。顾以为今日休兵息民之计,诚为得策。有司定熺第一,诚之次之,邦弼又次之。”[15](P2727)这样的政治文化语境也影响到范蠡祠庙的兴盛。《宋史·吉礼》:“绍兴元年,命祠禹于越州,及祠越王句践,以范蠡配。”[16](P2560)越州范蠡文化积淀已久,在南宋国家政权的推动下自然也就更加繁荣、深厚,从而为后来范蠡祠庙的持续存在提供坚实基础。
(二) 士人。祠庙祭祀是政治文化活动,越是受到国家政权控制,就越是需要士人的参与。士人代表官方主持修建祠庙、书写祭祀,能够沟通官方与民间社会之间形成最大限度的共识,从而达到意识形态宣传的效果。明清以来,自发的民间祠庙数量增加,虽然吸引大量百姓,但是,因为缺乏士人参与,难以获得足够的政治文化话语权,大大限制了自身影响力的扩大,文献记载零散,只有通过田野调查为人所知。
就范蠡祠庙而言,范蠡在兴越灭吴之后,功成身退,成为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者独善其身”的经典范例,逐渐成为隐逸文化的代表人物,唐宋以来,引起士人强烈推崇,范曽、夏侯湛为范蠡立碑、立庙意味着汉晋时期士人就已经参与范蠡祠庙祭祀。事实上,唐宋以来,各地范蠡祠庙修建、祭祀书写的实际操作者几乎都是士人。一方面从物质层面大大推动祠庙数量的增加,另一方面通过诗歌、文章等多种文字形式弘扬范蠡文化,最为集中地表现为吴地吴江三高祠中的屡次重建、修葺。《姑苏志·坛庙》:“宋元祐中,知县王辟作亭于底定亭南石处道,始塑象祀之。元符二年,主簿程俱重立。乾道三年,邑人王份献地,知县赵伯虚为堂迁之。宝祐三年,知县曹良朋重建,份之孙栗仍割地以广之。淳熙六年,知县陈翥重修。元泰定元年,主簿陆元吉置祭田五十亩,元季祠毁于兵。洪武元年,知州孔克中重建。今入祀典,春秋祀之。祝文曰:功高南越,遂成烟水之游;迹远东曹,遽动莼鲈之兴;官辞补阙,名号天随。景仰三公之髙风,激厉多士之清操,事迹显于前代,祠祀奉于当朝。”[注]《姑苏志》卷二八,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祝镒《三高祠记》:“建炎初载,胡寇南牧并及祠宇,火之无余。后六年,当绍兴癸丑岁,今吴都杨君同与今御史单父祝君师龙为邑尉,盖因其废趾,实建而新之,复立祠如故。”[注]《吴都文萃》卷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姑苏志·宦迹》:“王柔,字不刚,大都人,试安西王相府令史,至元三十年,授吴江尹,修缮官宇,重建庙学及三高祠,施政条理井然。”[注]《姑苏志》卷四一,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在这个过程中,士人不断勒石颂扬,推动三高祠的影响不断扩大,陆元吉《三高祠田记》:“三高祠,石湖范公一记尽矣,所谓清风峻节,相望于松江太湖之上,而天下同高之,邑人独奉其烝尝者,盖有自焉。宋乾道闲徙建其堂于雪滩,像而祠之,垂二百年,南北士大夫仕于州者,初莅政必谒拜,又率州之士民长老,集于堂下,以修祭祀礼,阅岁悠久,栋梁榱桷,宁免倾圯非以严祀事而崇圣化也。”[注]《吴都文萃续集》卷三,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由此可知,在宋元年间,三高祠一直都在当地受到高度重视,逐渐成为具有全国影响力的祠庙,祭祀也就成为当地盛事,吸引大量朝野名流参与,不得不归功于士人的大力弘扬。
(三) 道教信徒。范蠡交游、思想都与道家关系密切,从而引起后世道教的注意并大力宣传,《史记·货殖列传》:“昔者越王句践困於会稽之上,乃用范蠡、计然。”注引《范子》:“计然者,葵丘濮上人,姓辛氏,字文,其先晋之公子。南游越,范蠡事之。”[2](P3257)计然是道家重要人物,是老子弟子,《汉书·艺文志》:“《文子》九篇。注:‘老子弟子,與孔子並時,而稱周平王問,似依託者也。’”[17](P1729)《太平御览·羽族部·翡翠》注引《范子》曰:“计然者,蔡丘汉上人,晋三公子,姓辛氏,字文子,博学无所不通,范蠡知其贤人,卑身事之,请受道藏于石室,乃刑白鹬而盟焉。”[4](P4105)《郡斋读书志·道家类》:“李暹注文子十二卷。右李暹注。其传曰姓辛氏,葵丘濮上人,号曰计然,范蠡师事之。本受业于老子,文子录其遗言为十二篇云。”[18](P474)正因为如此,大约西汉时期,范蠡已经称为道家神仙人物,《列仙传》:“范蠡,字少伯,徐人也,事周师太公望。好服桂饮水。为越大夫,佐勾践破吴,后乘轻舟入海,变名姓,适齐,为鸱夷子,更后百余年,见于陶,为陶朱君,财累亿万,号陶朱公,后弃之,兰陵卖药。后人世世识见之。”[19](P58)作为第一部系统记载神仙的传记,《列仙传》大约成书于西汉;由此可知,当时的范蠡就已经被贴上明确的道家标签,后来继续向道家甚至道教靠拢,东汉时期,又被认为是老子思想的最佳实践者,《老子想尔注》:“名与功,身之仇,功名就,身即灭,故道诫之。范蠡乘舟去,道意谦信,不隐身刑剥,是其效也。”[20](P62)唐宋之际,范蠡正式被认为是老子、通玄真人等人的弟子,成为道教的代表人物,获得道教的充分肯定。
唐宋之后,道教逐渐向民间社会发展,在各个方面形成影响,从而推动范蠡祠庙的世俗化进程。官方为了强化范蠡祠庙的意识形态宣传在民间社会的影响力,也愿意借助道教的力量,默认道教信徒参与范蠡祠庙祭祀,甚至容忍范蠡形象的道教化转型[注]范蠡祠庙向荆楚腹地延伸似乎也与道教推动有关,《洞天福地岳渎名山记》:“漓沆化,五行土,节小雪,上应尾宿,丙辰、戊辰人属,彭州九陇县西北七十里,老君授范蠡真人白日上升。”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69页。在道教文化语境中,荆楚腹地正是范蠡学道的地方。。这样一来,范蠡祠庙在世俗化的过程中就获得更多民间社会的接受,然而其政治文化形象却逐渐模糊,因为芸芸众生通过祭祀范蠡接受到官方意识形态的宣传,就只有所谓的“忠君”、“爱国”等抽象观念,难以感同身受,形成共鸣,更加具体的则是获得有利于自己生存的精神慰藉。所以,在这个过程中,由于道教信徒的推动,范蠡在民间社会越来越趋向于富商巨贾的单一化形象,大大偏离官方的意愿。
《史记·货殖列传》:“范蠡既雪会稽之耻,乃喟然而叹曰:‘计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已施于国,吾欲用之家。’乃乘扁舟浮于江湖,变名易姓,适齐为鸱夷子皮,之陶为朱公。朱公以为陶天下之中,诸侯四通,货物所交易也。乃治产积居。与时逐而不责于人。故善治生者,能择人而任时。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再分散与贫交疏昆弟。此所谓富好行其德者也。后年衰老而听子孙,子孙修业而息之,遂至巨万。故言富者皆称陶朱公。”[2](P3257)范蠡致富颇有方法可以师法,所谓的陶朱公术。《齐民要术》卷五:“《陶朱公术》曰:‘种柳干树则足柴十年以后,髠一树得一载,岁髠二百树,五年一周。’”[注]《齐民要术校释》卷五,中国农业出版社1998年版,第352页。《陶朱公术》各家书目不著录,而且原书散佚,所以,缪启愉先生认为当出自后人假托范蠡之作。事实上,无论《陶朱公术》是否为范蠡所作,都足以说明范蠡作为富商巨贾的一面在后世影响之大。事实上,陶朱公术远不止种树而已,而是包罗万象,在后世颇有成效,《太平广记·糜竺》: “糜竺用陶朱公计术,日益亿万之利,赀拟王侯,有宅库千间。”[21](P2511)
范蠡经商致富,成为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典范,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具有直接的说服力,意义远远超过作为贤相、隐士的治国安邦和高风亮节。所以,民间社会逐渐形成范蠡信仰,就时间而言,宋元是发轫时期,明清以来逐渐兴盛,近代则形成习惯,大大推动范蠡影响在普通百姓之间的扩散。
(一) 行业神祗:据田野调查,范蠡在宜兴等地被奉为陶业鼻祖、造缸先师,作为陶朱公每年接受宜兴陶业工人的集合祭祀,已经形成礼俗,在景德镇等地则被奉为窑神。河南以北的陶工也都敬范蠡为祖师爷,陶工坊里有范蠡塑像,每年三月半和十月半要祭祀范蠡;当地盐商奉范蠡为祖师,设祠庙祭祀。
范蠡成为各种行业神祗有着极为复杂的机制,甚至偶然因素起到关键作用,因为缺乏文献记载,所以,随着时间推移就众说纷纭,难以定论。最为流行的说法是,范蠡在致富过程中从事过相关行业,或者说与相关行业存在密切关系,久而久之,成为相关行业从业人士的祭祀对象。从最初依托当地范蠡祠庙祭祀逐渐发展到自成体系的祠庙、祭祀仪式,范蠡与相关行业就正式联系在一起。在这个过程中,范蠡在民间社会已经形成的影响极为重要,成为相关行业从业人员接受范蠡的基本思想基础。事实上,宜兴、景德镇、河南以北等地基本上也与范蠡祠庙地理分布相符合,从而能够推动当地范蠡文化与相关行业的结合。
(二) 财神:宋代以来,中国商业获得长足发展,商人势力强大,却在士农工商的社会等级中地位低下,形成追求富贵和富贵无常的矛盾的富贵观念,所以,极度崇拜范蠡获得富贵又能够保全富贵的人生高度,纷纷奉范蠡为财富之神。于是,范蠡大约在宋代逐渐成为财神在商人中流行开来,明清以后更加固定。特别是在越地,清代绍兴的商会奉范蠡为商祖每年挂像祭祀,举行庙会,祭祀范蠡大夫。潮汕人也把范蠡作为财神,每年素有拜财神的俗例。山东定陶一带还流传陶朱公造称的传说,定陶陶朱公的传说已被公布为山东省第一批非物质文化遗产。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范蠡致富于正史有征,但其成为财神的过程中,道教的作用至关重要。因为国家政权主导、士人参与的范蠡祠庙祭祀本质上还是精英意识作用下的活动,主要考虑的是士人阶层的接受。于是,强调的是范蠡作为贤相、隐士治国安邦、高风亮节的政治文化,有意无意地屏蔽范蠡作为富商巨贾的方面,从而影响民间社会对于范蠡的全面认识。而道教在向民间社会发展过程中,就考虑到非士人阶层接受的问题,特别注意弥补范蠡祠庙祭祀的不足,充分宣传范蠡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从而引起唐宋以后逐渐崛起的商人阶层的强烈反响,不但获得物质意义上的支持,最直接的就是资助范蠡祠庙的修建。而且,借助商人的力量,共同推动范蠡祠庙、范蠡文化在民间社会、普通百姓之间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