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一鸣
己亥年初夏,思南读书会在上海思南公馆,举办了“黄裳先生百年诞辰纪念会”,与会的嘉宾有李辉、陈子善、陈麦肯、陆灏及黄裳先生的女儿等,主持人为曹可凡。那天早早地便赶到了思南公馆,以为人会很多,便抢了个好座位,可以听得清楚一点。思南文学之家内座无虚席,纪念会在曹可凡淳厚的嗓音中开始。
《文汇报》资深编辑陆灏首先发言,他说黄裳的生日是六月十五,其实是阴历,而不是阳历,我们是提前给他过了,黄裳曾说他和《水浒》里的蔡太师是同一天。陆灏的话引起了台下阵阵笑声。陆灏是进文汇报社时和黄裳认识的,并成为忘年交,陆灏主编的刊物和副刊都刊发过黄裳晚年的大量文章;华东师大退休教授、新文学研究专家陈子善接着发言,他高度评价了黄裳在散文创作领域取得的成就,并说在黄裳生前曾帮他举办过一次作品研讨会,黄裳并未到会,但提出王元化和一些青年作者必须邀请。《人民日报》资深记者、作家李辉和黄裳也有较多的接触,初次相识是在《人民日报》办的散文年会上,以后李辉和黄裳多有通信,其中的一百多封收入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的《黄裳致李辉信札》中,李辉曾编过一本《黄裳自述》(大象出版社),据说黄裳十分满意;复旦大学资深编辑陈麦青最后发言,他回忆了和黄裳在出版《清代版刻一隅》(修订本)过程中的点点滴滴,对黄裳先生丰富的版本知识和精到的淘书眼光十分佩服。
江澄波
这次“黄裳先生百年诞辰纪念会”对谈的大多为黄裳散文创作的成就,以及和黄裳交往的故事,对于黄裳在晚年打笔仗的战斗性,多有提及,而有关黄裳的藏书及版本书话等涉及较少,只有陈子善提到他以前去文庙淘书后,常常会顺路去黄裳那里,黄裳会问起有何收获,陈子善把淘到的书给他看,黄裳看后沉默不语,陈子善说这是他看不上眼,偶有被黄裳称赞的,那必是精品。黄裳是个散文家,也是个藏书家,他对书的感情是超乎常人的,一辈子淘书、藏书、读书、写书,为之倾注毕生精力。他写的有关书的文章,都是脍炙人口的美文。爱书如命的黄裳晚年也卖过书,这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关于这段卖书的经历,黄裳在《买书记趣》一文中曾写道:
“我的藏书,几经淘汰,像大浪淘沙似的,所剩残余,已多少著录于几本‘书跋’与‘淘书记’中。其最晚的一次淘汰,是在劫去藏书部分发还之后。我将一些残零书册,以及自己不喜欢的本子,一股脑儿处理掉了,交给了旧友在苏州古旧书店工作的江澄波君。江澄波君一九九七年出版了他的著作《古刻名抄经眼录》,记录了他平生所见的善本书,这本是我过去向他提出过的意见和希望。出奇的是其中竟有我所处理的一种‘嘉庆刊本《碧城仙馆诗抄》’,说起来它本是没有资格收入‘经眼录’,连聊陪末座的资格也没有……”(《海上乱弹》文汇版)
黄裳所叙嘉庆刊本《碧城仙馆诗抄》不入法眼,是因为厌恶作者陈文述,而郭沫若曾通过阿英向黄裳借阅过此书,为研究《再生缘》(作者陈端生与陈文述有亲戚关系)。“不料它因曾经郭老披览,竟得厕身于‘古刻名抄’之列”,黄裳认为是贻笑大方了。
爱书的黄裳晚年卖书,其实是有缘由的,这些多年积藏起来的古书,带给他快乐的同时,亦有痛苦的回亿。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陆续发还了黄裳部分的藏书,虽十去八九,但黄裳看到这些重新归来的书,还是很激动,但那时他的居住环境已发生了变化,家里已放不下这么多书,无奈中只好处理了一些他认为不好或不喜欢的书。但黄裳在处理书时,为什么不卖给上海的旧书店,而是舍近求远,联系了苏州古旧书店,是因为他和在苏州古旧书店的江澄波相熟,还是上海的旧书店在黄裳被“投机倒把”调查时作了证明,个中原因只有黄裳自己最清楚。
对于黄裳的卖书经过,作为知情者的江澄波也在文章中有所描述。年过九十的江澄波,如今还在苏州平江路钮家巷坚守着一家旧书店,这家名为“文学山房”的旧书店,是江老先生传承前辈的书香,为旧时的苏州书业留下一段念想。最近,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了江澄波的《吴门贩书丛谈》,是耄耋老人对旧时贩书的回忆,以及对历代古刻和名抄本的鉴赏和解读,以及对爱书人的回忆。94 岁高龄的江澄波老先生,可能是年龄最大的著书人了。《吴门贩书丛谈》收有“与黄裳先生一个甲子的‘旧书缘’” 一文,细述了黄裳卖书的过程。
“在‘文革’后期,上海图书馆落实政策,把当年从他家抄出去的古书发还。由于经历长达十年,黄裳家里房屋早已作了调整,一时难以容纳。他就写信告诉我,要我在一星期之内到他家里去,把他理出之书收购回来。我们随后去了三个人,看书以后扎成二十五大包,其中大多数是清代康熙至道光时刊本的诗文集。在议价过程中,他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他知道我们店里有二册金农用宋纸印的《冬心砚铭》和《画竹题记》,他准备用名人郑晓旧藏的嘉庆刊本《皇明诏令》二册交换。当时我认为,既然他舍近(上海古籍书店)而取远,写信给苏州,这是对我们的信任,于情于理应该满足他的要求。后来他在写文章时表达了他的心声,认为非常满意。这批书运回店中以后,刚好有天津社会科学图书馆的馆长来苏访书,见到以后同我们商量说,馆里正好有一批经费,要求全部提供给他们。经请示领导后,黄裳的这批书全部供应给了他们……”
江澄波的回忆较为详尽,对于黄裳卖书的前因后果也交待得仔细,这批书由苏州古旧书店收购,又被天津社会科学图书馆买下,可谓是适得其藏,唯一遗憾的是江澄波未录书名,不知黄裳剔除的是什么书。在文中有一段特别有意思,“他(黄裳)提出了一个条件,就是他知道我们店里有二册金农用宋纸印的《冬心砚铭》和《画竹题记》,他准备用名人郑晓旧藏的嘉庆刊本《皇明诏令》二册交换。”后来苏州古旧书店答应了黄裳的要求。那么金农用宋纸印的《冬心砚铭》和《画竹题记》又是什么好书?
《冬心砚铭》(《冬心斋砚铭》)和《画竹题记》(《冬心先生画竹题记》),是金农自刻诗文集,用仿宋体,倩名工抚刻,用宋纸模印,是仿宋刻本中佳品。据徐康《前尘梦影录》记载曾见徐乃昌旧藏冬心集多种,皆用旧纸开花纸印,有冬心自钤名印,后归郑西谛。金农自刻小集,且肆意求精,是以雕版印刷的极高成就。黄裳在《姑苏访书记》一文中,亦提到了《冬心先生画竹题记》:
“记得去年,我还在这里(苏州古旧书店)得到过一本乾隆原刻的《冬心先生画竹题记》,总共不过十来叶,可是用的是旧纸,大字仿宋写刻,墨光如漆,前面还有一张高翔画的金农小像,用的是雍正中刻《冬心先生诗集》前小像的旧板,不过后面的题赞却换了方辅题、杨谦写的篆书。关于冬心自刻书的纸墨之精,徐康在《前尘梦影录》里曾经讲起过。他说,这种自刻书用的是宋纸,印刷用墨取的是捣碎了的晚明清初佳墨碎块,在中国雕版印刷史上可以算得是非常突出的精制品,这就从一个侧面反映了清初经过百十年安定休息,经济上升,文化繁荣的面貌。《画竹题记》的用纸,是一种深黄色极厚实的竹纸,帘纹很细,还夹杂着一些未能溶解的植物纤维,是一种较粗的古纸,我不敢断定这是否宋纸,但和宋代印刷佛经的用纸是相近的。”(选自黄裳《银鱼集》)
江澄波与黄裳从上世纪五十年代即相识,那时黄裳在文汇报社工作,逢休息或节假日,黄裳便和夫人小燕一起到苏州去访书,给江澄波印象最为深的是黄裳淘书极为仔细,连残本书也不放过,而每得好书,总是回上海后写信给江澄波,还托付有新文学毛边书也给他留着。江澄波进苏州古旧书店工作后,黄裳与之交往更为密切,有时书店收到好书,便会写信通知黄裳,如明万历刊本《烟花小史》就是如此;同时黄裳也会让书店代销一些书,如天一阁旧藏手稿本《史记摘丽》等。
黄裳2012 年9 月逝世后,江澄波曾写文悼念,文中写道:“我与黄裳相识于建国初期,结下书缘情谊,书信往来一直延续至今年(2012 年)春节以后,虽然我先后任职文学山房、古旧书店、文育山房,但是我们两人之间对古籍的交流,却从未间断过,屈指算来已达六十个年头。对我来说,他不仅是一位爱淘古书的老读者,承他不弃,在业务上也给了我诸多帮助,因此也可以说是我的老师……”(江澄波《吴门贩书丛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