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淳
陶文瑜书画作品
我家的衣柜就是一个很普通的木头大柜子,里面分门别类地收纳着我们一家人一年四季要穿的衣服。这些衣服都很普通,既不是名牌,也不张扬炫目,但都干净整齐,令人穿着感觉舒服。我家的衣柜从形式到内容都很朴素,可以说是千万平凡家庭普通衣柜的一个缩影。我家一共三口人,父亲、母亲、我,我们的日常衣物,都由母亲负责添置和整理。所以,母亲整洁与朴素的风格,直接地映照在我们的日常穿着上。
母亲年轻的时候,也是非常讲究穿着的人,大到整体风格,小到一针一线,母亲都有讲究的眼光,母亲是个对生活和审美有追求、有要求的人。但是,生活总是充满了或大或小的意外,人的追求与热爱,并非总能如愿以偿地伴人终身。我的降生,从根本上改变了父亲和母亲的人生,是我将他们从梦想的云端,拖到了冰凉的泥潭。我从一出生起,就患上了先天性肌迟缓症,成了一个必须要靠人照顾才能存活的终身瘫痪者。从我病症显露的时候起,我的父亲和母亲,就告别了阳光灿烂的日子,带着我踏上了与绝望抗争的道路,艰辛磨难年复一年,跌倒流血家常便饭。强颜欢笑和苦中作乐成了生活的主题曲,我的母亲和父亲,又哪里还会有心思去考究穿衣打扮这种锦上添花的事情?审美之花,永远在距离苦难一丈开外的地方盛开。于是,最起码的整洁,就成了母亲对穿衣的唯一要求。这就是客观命运对人主观意识的改变。
从小到大,母亲从未给我穿过一件邋遢的衣服。虽然在别人的眼中,我只是一个瘫痪的小孩,一个家庭的累赘,但是在我父母的心里,我和其他家庭的独生子女没什么区别,父母总是尽可能地让我过上最好的生活,让我吃得好、穿得好,让我接受最好的教育。母亲总是希望我能穿得体面一些,不要让人第一眼就看轻。我的父亲和母亲,心里也是有着望子成龙的念想的,他们并不因为我的瘫痪而视我为废物,相反,他们莫名总是相信,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这让我觉得,我从不低人一等。
后来我长大一些了,母亲经常去裁缝铺里帮我定制衣服。那个年代,衣服的种类和尺码还是有限的,没有什么胖子装。我从小的时候起,体形就因病而臃肿,超出了一般胖的范围,所以,我所穿的衣服和裤子,一般买不到,只能找裁缝定制。母亲几乎不给自己做什么衣服,却年年都会给我和父亲做许多的新衣服,有些新衣服一时还用不着穿,母亲就会将它们整整齐齐地都叠好了,干干净净地放在衣柜里。母亲有时候会对父亲说:趁我现在还走得动,要多给你和儿子准备好一些新衣服,万一有一天我病倒了,谁来给你们置办衣服哟,都是今天不知道明天的事儿。父亲经常会为此感到心酸。残疾人家庭的风雨飘摇感,终究是无法抹去的,那种在人生无常面前难求安逸与永恒的悲凉,外人是很难体会的。
我所穿的衣服,除了尺码要大以外,面料还不能滑。因为我的日常起居,都要依赖于父亲的抱来抱去,所以我身上穿的衣服就不能太光滑,否则的话,父亲很难抱起我。父亲身上穿的衣服也不能滑。比如,父亲要抱我的时候,就万万不能穿羽绒服。我因为长年坐着不动,特别容易冷,血液循环也不好,所以,我所穿的衣服和裤子要特别宽松,如果是冬衣的话,还要特别保暖。诸如此类,都是我们在穿着上的一些特殊性,外人一般难以想到,只有母亲能为我们准备得面面俱到。衣柜里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一件件衣服,都是母亲对这个家的用心之处。
小时候不懂事,不知道母亲为什么总是要我穿得端端正正,长大了才明白,母亲是想多给我一点尊严。这一点尊严,是给别人看的,也是给自己看的。世态炎凉,谁也脱不得这一层皮囊。我长得胖,又有些脊柱侧弯,所以再好的衣服穿到我身上,也总有些歪歪扭扭,不成样子,但是母亲总是会尽量将我的衣服摆弄端正,让我看上去堂堂正正,不像一个落魄的残疾人。父亲和母亲,总是很认真地帮我穿衣服,很认真地帮我弄好领口与袖口,不论何时何地,他们都让我有着人的尊严、人的脸面,他们用辛辛苦苦地付出,尽量让我活得高高兴兴,他们无所要求,我却深深明白了一个道理:我的脸面里,也包含了父母的尊严,所以,我不敢自暴自弃。尊严,是人活着的一根脊梁骨。我家衣柜中叠得整整齐齐的一件又一件衣服里,都满含着一个残疾人家庭想要向阳而生的希望。
在衣柜里,保存着我们每个人对生活、对未来的隐秘渴望。我们在渴望穿得好一点的同时,也是在希望我们的明天能够过得好一点儿;我们在渴望穿得体面一点的同时,也是在希望我们能够获得应有的一点尊重。衣服是温暖的,衣柜就是温暖的;家是温暖的,心就是温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