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 新
9 月24 日上午,手机响,陶文瑜电话。“我可能得了很重的病,报告已经在蒋主任那儿,明天还要去医院检查。”陶老师要我问问我们共同的朋友、著名心内科专家蒋廷波主任,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我电话蒋主任,蒋主任说初步怀疑是肝癌晚期,“让他赶紧过来,没见过对自己身体这么拆烂污的人!”蒋主任的愤怒是有道理的,10 年了,蒋主任一直想严管陶老师,而陶老师一直有效地躲避着蒋主任,放飞自我快意人生。
我不知道怎么给陶老师回电话,只能微信了:“和蒋主任通过电话了,要你明天检查后立即去看他。”“好。”
9 月25 日,陶老师去苏大附一院检查。下午,我先和陶老师通话,感觉他已经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我再和蒋主任通话,才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已经是最高级。蒋主任说,已经肝癌晚期,而且体积太大,没法手术了。他说,他都愁死了,正在逐个找各科主任研究会诊,看看把老陶放进哪个病区?
这次不能不电话陶老师了。“你的东西有点大,先要切开个口子,把里面的东西弄出来点,然后才能手术。”我都不知道怎么胡说八道的,感觉陶老师信了。但我隐约觉得,可能陶老师什么都清楚。
病中陶文瑜 摄影:易都
9 月26 日,陶老师居然还在杂志社上班。文联陆菁书记下令:必须让陶文瑜进医院!陶老师说,医院现在还没有床位。半小时后,医院通知他明天上午8 点入院。毕竟组织力量强大。
晚上,我去陶老师家看他。在闲扯中,我的话语腾挪躲闪,他倒是“癌”“晚期”地什么都不顾及。陶老师的夫人、妹妹、儿子、儿媳围坐着,一脸凝重。陶老师对儿子陶理说,以后有什么事情,可以找常新叔叔。
我一下子难受起来。
9 月27 日,陶老师侄子陶立微信告知陶老师已经入院,在介入科。
9 月29 日,我去医院看陶老师。老陶一改之前的忧郁,精神状态极好,躺坐在床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就是圆鼓鼓的肚子显得异常。电脑、小桌板,放在床边,随时进入工作状态。他说,他准备今年出文集和诗集,范小青、王尧两位老师已经答应作序。
他说,今天一早护士看见他在打字,劝他不要这么拼,把工作带进病房。他说他要向焦裕禄学习,生命不止战斗不息嘛。
陶夫人周阿姨偷偷告诉我,陶老师做介入治疗的可能性也没有了。
10 月2 日上午,陶老师微信发来《再见吧朋友再见》,看得我惊心动魄、心惊胆战。我知道他在等我的评点,于是下午回了他四个字“靡靡之音”,外加一张难过的脸。
10 月3 日,陶老师《回忆瓦翁的访谈》见报,这是“青石弄记”时隔一个半月的重新开张。喜欢陶老师文章的读者都以为是“王者归来”。陶老师自己也在朋友圈里进行了推送:写得不好,但我尽力了。
去年3 月,陶老师为支持《姑苏晚报》副刊,开出“青石弄记”专栏。他说,书画副业再闹猛,也不能荒了写作主业。我从来没有催过他稿,谁叫他的书斋名叫“做得动做做做不动歇歇斋”,但是,陶老师基本没有停顿,停顿了,也就有事了。
10 月4 日,陶老师生病的消息逐渐在朋友中发散,去看他的人越来越多,都说看着心痛,但是不得不说病房里都是陶老师洪亮的声音。看望的人只需倾听。
10 月5 日,我带着茶杯去医院陪陶老师吹牛,没进病房就听见导演范小天的声音,房里还端坐着诗人小海。那天下午,全听范老师一人在讲艺术和电影,平时一人独占讲坛的陶老师只能聆听。讲到得意处,范老师脱鞋上床和陶老师坐在了一起。范老师想拖着陶老师拍电影,拍大片,走向世界的那种,陶老师几次想插进话题,都失败。我看着真开心。小海比较狡猾,就听,然后打开带来的漂亮包装盒:“要吃坚果吗?各种各样的。”
房间一角放着范老师带来的几箱草鸡蛋,范老师说都是他自己养的鸡产下的蛋。
陶老师说,他今天特意洗了个澡,小天这样级别的来,要香汤沐浴的。
10 月8 日,陶老师发来微信:今天医生来查房,我说有个对联,你我共勉:好死不如赖活着,死马当作活马医。
10 月9 日,陶老师发来微信,说《收获》要刊登他的诗,《收获》是从来不登诗歌的。看得出来,陶老师有点小激动。
10 月15 日,去看刚刚出院回家的陶老师,聊了一小时。他对生命的感悟已经通透。
10 月23 日,陶老师发来小海评他诗的文章《活出来的诗》,是《钟山》的约稿。我和老陶、小海电话商量,是不是晚报也用一下。最后还是决定等《钟山》第六期出版后晚报再发。
下午陶老师去医院透析,被医院留住了,至少三天观察。
10 月27 日,陶老师《老院子》在《姑苏晚报》刊发,以诗发在“青石弄记”散文专栏上,成为绝唱:
我来的时候/老爷在半亭喝茶/闲了就看看园子里的风景/闲过了再想想自己的心亊
后来老爷的曾孙/约几个大二的同学/来园子里走走/我曾祖一直在半亭喝茶/他说清朝的碧螺春/有花果香的
11 月7 日,陶老师电话来,他想买墓地。
11 月8 日,陶老师决定和父母在一个公墓,“以后扫墓方便一点”。
11 月19 日,去看陶老师,他躺在暖气大开的屋里,很累很疲倦的样子。有几批人来,陶老师没力气见了。周阿姨说,他又要去医院了。
11 月27 日,陶老师电话我:“来看看我吧,再不来看,看不到了。”
微信发来可能是他最后的诗《祖父》,风格几近魔幻:
有一些晚上/我的祖父/会将我姑姑的脸庞/制成风筝/放到天空中去/我的五个姑姑/在海涯的天空中/缓缓升起/并且光芒四射
那个海盗,留下/一些吃的,然后一挥手/说是岳父大人/后会有期/我的祖父说/四姑娘才好看呢
在远方大海微笑着/浪是牙齿天是嘴唇
后来,我的二姑/回来的时候/已经是那艘海盗船的首领了/我的二姑父/是在另一个夜晚/经过另一个海涯/看见另一个升起的/风筝脸庞/而被我的二姑/踢下大海的/岳父大人/后会有期
几百年以来/养家糊口就是/海上人家的公益事业/而海盗们离家出走/去当海盗了
陶文瑜、常新合影
而我的父亲呢/自生下我之后/以为中了状元/他疯了
11 月28 日,去看陶老师,他说他已经无法靠自身力量站立了。
和小海商量决定,不管《钟山》了,我们先发他的评陶老师诗的文章。
11 月30 日,《姑苏晚报》整版刊发小海《活出来的诗——聊聊文瑜和他的近作》,晚报微信再以《陶文瑜,活出来的诗》为题推送,基本“官宣”了陶文瑜在病中。陶老师自己也转了朋友圈,就俩字:是我。
12 月1 日,陶理电话来:“叔叔,我父亲可能挺不过今天。”赶紧去看他。陶老师勇敢且达观,昏迷醒来后立即关照把身边的瓶瓶罐罐都拿走,挂水也不挂了,彻底放弃治疗迎接生命的终点。他见我第一句话是:“小海的文章影响大的。”随后说他现在是“抽丝剥茧、灯枯油尽”。
我握着陶老师的手:老陶啊,你真牛!
这两天很多人去看他,都是看了微信知道他生病的。只是大部分时间在昏迷中,陶老师都不知道谁来了。
诗集《随风》扉页
12 月2 日,去医院看陶老师。病房里、走廊里全是陶老师的亲人和朋友。中午11 点50 分的时候,医生宣布了老陶的生命终结,但是顽强的他,一分钟后又有了呼吸。范小青范老师说,他的生命不甘心啊!
陶老师是生命的战士!
12 月3 日下午3 时53 分,陶老师走了。获悉噩耗,晚报微信团队加紧制作推文,5 时许《陶文瑜:再见吧朋友再见》瞬间刷屏。
网友留言之多质量之高极为罕见:
●苏州的街,苏州的道,苏州的水,苏州的桥,还有苏州的人哪——永远记住您陶文瑜先生!陶文瑜不仅仅是您的名字,您本身就是一本书,一本写不完的书;您本身就是一首诗,一首诵不完的诗;您本身就是一幅画,一幅赏不尽的画……
●所有的世俗/美丽的慌张/我是多么依依不舍啊/把死亡写得这么诗意,浪漫/羡慕诗人直面死亡的洒脱从容/我泪流满面/不知是爱是悲/不太老的老先生/一路走好啊!
●诗人走的时候,留下了美丽的诗。
●你没有离去,只是把诗作从人间挂到了天边。我不会失落,因为有笑意一直在温暖心田。说不定哪一天,在青石巷口偶遇,你不陌生,我不惊奇。再见就是祝福,愿得新的相逢。
12 月7 日,大雪时节,阳光灿烂,三百亲朋好友送别陶老师。走出告别大厅,人手一册刚刚赶印出来的陶老师新诗集《随风》。多么别出心裁的新书发布会!陶老师在扉页上说:
朋友啊,今生
我们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