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婉
仔细想来,我喜爱盆景,还是受父亲的影响多些。他是个风雅之人,琴棋书画、花鸟虫鱼都会摆弄,但样样不精。有一年初春,他兴致勃勃地搬回家两盆梅花,一红一白。娇艳,古朴。在我还未搞清盆栽与盆景的差别时,猝不及防,我见到了劈梅。没想到,它的价格如此之高:50元。相当于父亲的月工资。母亲坚决反对,她说得有理:盆景不能当饭吃。看着父亲踌躇不舍的神情,同样爱花的我拿出积攒多年的压岁钱连同弟弟的才凑齐买花的钱。母亲在一旁泼冷水:盆景难养的。果然,没多久,它们就香消玉殒了。为此,我心疼了好久。
苏州是一座隐逸之城,文人雅士们隐居在园林里,追慕陶渊明、嵇康、林逋,叠山理水,种花莳草,把自己内心的审美理想、人生价值、宇宙观,都包容在里面。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向有花木移情之说。梅、兰、竹、菊被称为“四君子”,松、竹、梅被称为“岁寒三友”。它们幽雅、峭拔、孤傲,成为隐士自况的品格。至于盆景,乃是以自然界的山林佳境为蓝本对花木作艺术加工而成的。
苏州人赏玩盆景,有着得天独厚的条件。现成的太湖石,随处可见的崖岸嘉树,再加上深厚的文化底蕴。于是,一块山石附上一截树枝,另添一方紫砂盆,随意侍弄,便是苏派盆景了。闲来,我在皮市街花鸟市场逛悠,去得多了,悟出点门道。苏派盆景主要分两大类:一类是树桩盆景,苏派盆景的特点在这类盆景中表现最为突出;另一类是山石盆景,又分水石盆景与旱石盆景。我在几个盆景摊位前转悠,反复观赏,直至天黑,不愿离去。传统的苏派盆景制作,大都从小树开始培养,采用粗扎细剪的方法,并使其结顶自然,叶片呈“六台三托一顶”式。这与扬派、海派、岭南派等有明显不同。树桩盆景的现代制作是从东山、光福、木渎等郊外山上挖取野桩培养,造型依桩形而变异,主要有卧干式、枯峰式、垂枝式、劈干式、悬崖式、附石式、露根式、盘根式等,这是对岭南派“截干蓄枝”技法的借鉴。品种以榔榆、雀梅、三角枫、石榴、松、柏居多,枯干虬枝,苍老嶙峋。山石盆景常用的石材有斧劈石、昆石、太湖石、英石等。
翻开明代屠隆著的《考槃余事》,他在盆玩笺中写道:“盆景以几案可置者为佳,其次则列之庭榭中物也。”提出盆景制作以山水画家马远、郭熙、刘松年、盛子昭笔下古树作比的为上品。具体说道:“更有一枝两三梗者,或栽三五案,结为山林排匝,高下参差,更以透漏窈窕奇古石笋,安插得体,置诸庭中。对独本者,若坐岗陵之巅。与孤松盘桓。对双本者,似入松林深处,令人六月忘暑。”我偏爱树桩盆景,单干、双干、多干、丛林,燕瘦环肥,各显其秀。
起个早,我赶到皮市街史家巷,寻找花农的流动摊位。有看得中的盆景,在那里买合算。虽然造型略差,但可以修剪。电线杆下坐着一满脸皱纹的老妇,她面前摆放十多盆盆景,只有三角枫、榔榆、雀梅三个品种。摊前围着一群人,评头论足。我蹲在地上,看了一会儿,挑了一盆三角枫,单干,老根裸露,售价仅20 元。搬回家,换了个紫砂方盆,旧貌新颜。找了个红木几架,我把三角枫摆上,在客厅的桌子上,看看,矮了点,又移到卧室,还是不合适,最后将它放在书房,相称。我在读书写作之余,一抬头看到它欹斜的姿态,葱绿可爱。
盆景的历史资料我看得不多,只知道始于唐代。端详宋画《十八学士图》,画中的盆松,悬根出土,老本生鳞,长枝探出盆外,覆荫着小缶菖蒲。我感觉它是活色生香的。盆景与画理从来是相通的。传说元代高僧韫上人好入名山大川游,擅做些子(小的意思)景,取法自然,饶有画意。这使我产生一个离奇的想法,觉得上佳的盆景可能都藏匿在古寺深观里,清绝幽僻。日久天长,可得天地之精华。最近,重读《聊斋志异》,有新意。《香玉》篇中,那株长在崂山太清宫三官殿前的绝色白牡丹,高及屋檐,仙姿玉貌。让我浮想联翩。
每次,路过洞庭东山紫金庵,我都要进去神游一番。庵里有南宋雷潮夫妇雕塑的十六尊罗汉,精美绝伦。有一株数百年的古玉兰,上半截已断,干已枯朽,只有树皮尚有生机。每春开花十余朵,多为白色,夹杂紫色,大概是把玉兰和辛夷嫁接在一起的缘故。真是难得。还有两株枝叶婆娑粗壮的古金桂。初秋,我站立桂树下,金黄色的小花点点积聚,满缀枝头。很多的童年回忆随着桂花的馥香慢慢飘散。
童年时,父亲带我去光福香雪海赏梅,然后到司徒庙休憩。庙里没有大雄宝殿,没有菩萨罗汉,也没有和尙居士,只有四株古柏。由隐居在此的东汉司徒邓禹手植,距今已有1900 余年。清乾隆南巡命名“清、奇、古、怪”。清者,碧郁苍翠,挺拔清秀;奇者,主干折裂,斜枝新绿;古者,纹理纤绕,古朴苍劲;怪者,卧地三曲,状如蛟龙。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天然丛林式树桩盆景。与之相比,浙江绍兴的东湖,美则美矣,终归是半天然水石盆景。
其实,在苏州,或者较远的常熟、吴江,行走在小巷,哪怕洞庭东西山的古村落,陆巷、明月湾、堂里,我总会在哪户人家的门墙上,发现一大丛攀爬出来的蔷薇花或金银花,好似娇俏的女子,在矮墙上探头探脑。于是,柴门半掩的小院,便陡然雅致。甚至在乡村茅店,我都会见到一两个碧绿生青的盆景,稀松平常得很。
明清苏派盆景制作以虎丘山塘一带最盛,较大的盆景园圃有10 余家。清代沈朝初《忆江南》云:“苏州好,小树种山塘。半寸青松虬干古,一拳文石藓苔苍。盆里画潇湘。”有年暑假,我去虎丘。越过一丛带刺的灌木,顺着石板路沿河漫不经心地走,河两边被杂草深深掩没,几乎听不见水流声。突然闻着白兰花的香,迎面走来一个年轻农妇,挑着担,穿粉红衬衫,黝黑的长辫子甩在胸前,左耳发际边斜插一簇白兰花,映着她红润的脸。扁担两头的箩筐里,六月雪、银杏、瓜子黄杨和夏鹃桩,你拥我挤,郁郁葱葱。她与我擦肩而过。
节日的时候,适合读周瘦鹃的《盆栽趣味》。雨声淅沥的白天,细风吹灭樱花树叶的夜晚,还有秋虫初鸣的午后。这本书,装帧简单,是父亲早年托同事用铅字排版打印的。丰富的盆栽知识,轻松质朴的文笔。三生花草梦苏州。苏派盆景大师周瘦鹃,一个鸳鸯蝴蝶派的旧式文人,以大半生的稿酬积蓄购买了苏州王长河头的花园,因在上海编过文艺刊物《紫罗兰》,所以他为这座花园起名“紫兰小筑”。他煞费苦心,搜求名种花树,在园中垒石为山,掘地为池,在山上砌梅屋,种梅树,在池中植莲荷,水畔筑轩,过着宁静恬淡的退隐生活。
初夏,我叩响了紫兰小筑的大门。一下子,春天仿佛从梦中醒来,身体复苏了,手脚灵活起来——这一天,有许多事要做,邻居在打扫院子。沙沙地,香樟老叶落了一地。早晨的太阳清澄明亮,穿过树叶斜照在园子里,闪烁耀眼。堂前廊下,周瘦鹃带着花工为盆景浇水、修叶、整枝、除虫、施肥。忙忙碌碌,陶醉其中。他制作盆景的一大特点:仿照古人的名画来做,别出心裁,妙手偶得。有明代唐寅的《蕉石图》、沈周的《鹤听琴图》、清代王原祁的《新蒲寿石图》……他精心制作和培育了五六百盆各式盆景、盆栽,风格清秀古雅。瓷瓶里插着铁骨红梅,十分妖娆。在白墙上,投下疏横的灰影。黯淡中,有些风情。周瘦鹃的女儿坐在我对面,娓娓叙述着父亲栽培盆景的点点细节,语调低缓沉痛。走到园子里,有一口青石井,我看井中。噗通的声响,他在井中自沉。斯人已矣,怅然。我一个人站在那里,初夏的风徐徐吹过我的脸颊,带着温润的气息。春天原来已经过完了。黄昏时分天气燠热,庭院里有蜻蜓飞来飞去。天色隐隐发紫,西边天空却积起浓重的乌云,也许要下雨了。
我关注苏派盆景的发展,频繁在书店、网络上查阅资料。得知,五十年代末,与周瘦鹃共磋盆景艺术达20 年之久的朱子安,对成型缓慢、造型呆板、矫揉造作的传统盆景制作技法进行了改革的尝试。通过以剪为主以扎为辅的方式,使盆景枝叶形成馒头状圆片,而主干呈自然形状。可惜,朱子安也已作古。从皮市街盆景摊上我倒是频频能听到他的大名。万景山庄、拙政园、留园都存有他的诸多盆景佳作。
喜欢盆景的苏州人都去过位于虎丘山麓的万景山庄,我也去过多次。庄内假山瀑布,松林小溪;回廊曲径,错落有致。陈列大中型盆景500 余盆,有圆柏“秦汉遗韵”,有榆桩“龙湫”、大阪松“云蒸霞蔚”,有圆柏“巍然侣四皓”、榆桩“一枝呈秀”,还有被誉为“盆景王”的雀梅古桩“潇洒入画”。眼花缭乱。我不敢去整理思路,恐一思考,就来不及看了。
徜徉在虎丘塔下,山中的水声,树影,烟岚,美不胜收。我满脑子却都是关于盆景的想法。朱子安创作的雀梅盆景“潇洒入画”,姿态清奇,蟠扎粗枝,裸露盆面,三十七片叶片,亭亭似盖,苍翠欲滴。精巧,隽秀。我忍不住想上前轻轻抚摸它,呼唤它。我相信花木是有灵性的,说不定,在某个月白风清之夜,它幻化成人形,开口说话。但我知道,盆景娇贵,全靠人的呵护。朱子安深谙此道。他的代表作“秦汉遗韵”,一个盆景的传奇。非凡的气韵。看着它,我竟有些不知所措。这株圆柏树桩,树龄有500 多年,桩高1.7 米,下部主干枯朽,仅右侧剩余表皮有附生枝代替主干。桩干古拙虬朴,上部披绿挂翠。据说它原为金城银行老板遗物,后赠给苏州公园,由于管理失善,日见萎颓。1956 年,经朱子安翻盆换土,精心养护,遂成秦松汉柏之态,植于明代的紫砂大红袍莲花盆内,几座是元制青石九狮礅。书法家费新我命名为“秦汉遗韵”,并写下“不向半天擎日月,却来片地撼风霜”的联语。今冬,大雪初霁。我在泰山岱庙仰观秦松汉柏,自然而然想到“秦汉遗韵”。我问候它,好久不见,不知近况如何?
去年,趁在上海出差之际,我专门去寻访孔志清遗迹。他与周瘦鹃交好,一起在上海展出过盆景,曾设花铺于常熟路。我看过郑逸梅的记述,对海派水石盆景专家孔志清颇为欣赏。他嗜酒成癖,找到石头后,细锤慢凿,使之符合丑皱透漏的标准。竹苑篱落,他一手持酒壶,一手拿石头,揣摩。数天后,一石琢成,配置盆中,低缓起伏,有宋元人画意。我在常熟路走了半天,一无所获。但从孔志清的弟弟孔小瑜的博古盆景画中,我一窥他盆景风格的一鳞半爪。聊以自慰。
三月,游扬州。信步走进瘦西湖盆景园,蔚为壮观。其中,我对一盆桧柏盆景,一见钟情。它是明末遗物,原存于古刹天宁寺中。桩干高二尺,屈曲如虬龙,树皮仅余三分之一,苍龙翘首,头顶一片应用“一寸三弯”棕法将枝叶蟠扎而成的“云片”,针叶清翠,生气焕然,虽然曾经沧桑而无丝毫颓唐。我想,石涛、金农、郑板桥肯定为这些包括它在内的扬派盆景作过画。而后,在画廊果然见到了郑板桥题画的《盆梅》。画中,两盆古朴自然的老桩梅花,横伸的花枝,曲折,参差错落。枯荣对比鲜明,表现出当时扬州盆梅的技艺水平。与此同时,清代苏州盆景专家胡焕章也擅长制作盆梅。他将山中老梅,截取根部,移植盆中,并用斧劈刀凿,使成古桩。萌枝生条,留两三枝,任其展开。始成。扬派的疙瘩梅,苏派的劈梅,都很美。我关心的是在制作培育时,要尽量减少人工斧痕之迹,营造山间溪边的原生环境,顺其天性,自由生长。这样,才不致成为龚自珍笔下的病梅。
苏州的中秋节,有几处赏月的地方,石湖是一处。我漫步在行春桥看石湖串月。月亮一会儿躲在云层里,一会儿出来。宋代诗人范成大隐居在石湖,自称石湖居士。其间,他写田园诗,制山石盆景,种梅花。范成大在《梅谱》的序里写道:余于石湖玉雪坡,既有梅数十本,比年又于舍南买王氏僦舍七十楹,尽拆除之,治为范村,以其地三分之一与梅。我想象梅花开时,诗人移榻园中,四周张以纱幔,月光把梅影印在纱幔上,朦朦胧胧,他在梅边吹笛。古人的精致生活。我去寻找范村,玉雪坡,还有梅林。渺无踪迹,不如归去。我小心地迈着步子,生怕踩碎了一地银色的月光。临近家门,我的眼睛渐渐迷乱。墙外,有一株罗汉松。靠着它的树干,我心里充满诗意。辛弃疾有词曰: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我想辛弃疾遇到的或许是罗汉松,也或许是白皮松。它们有姿态,适合做盆景。这首词题目为“遣兴”。
下午,与父亲约好去文庙。文庙现在是有名的古玩市场。字画、家具、钱币、玉雕、瓷器、紫砂,赝品繁多。坐在碑廊台阶上,柳絮飞舞。我对父亲说:我想捡漏。一只紫砂古盆,最好是杨彭年的。杨凤年的也不错。用来养劈梅。父亲直接回答:想入非非。黄昏,有些疲惫,父亲带我去附近他朋友家。茶余饭后,他常提起这个朋友。他姓陆,会写诗,玩盆景有几十年了。不巧,老陆出门了,他老婆在家。父亲称她陆师母。她客气地把我们请进门。小巧紧凑的庭院,山石、水池、半亭、花木,搭配得当,赏心悦目。开着繁密碎花的紫藤架下,大大小小的盆景,或悬或垂,或俯或仰,青葱,扶疏,甚是撩人。陆师母笑眯眯地为我们沏茶端点心。晚风习习,我依着栏杆赏绿绿的盆景,借着阴凉品嫩嫩的春茶,不经意间,得着了园林的真趣。告别时,夜色茫茫。我在河边顺手折了根嫩绿的杨柳枝,孩童似的跟在父亲身后,兴奋地晃着杨柳枝,在黑沉沉的星空底下。
自从迷上盆景后,每周六去皮市街成了惯例。偶尔也去光福、藏书的花木市场。我屡次向花农、盆景摊贩讨教。他们爽直热情,往往三言两语就道出了盆景栽培的要点。深为佩服。因此,我还有幸认识了盆景植物四大家:金雀、黄杨、迎春、绒针柏。七贤:黄山松、缨络柏、榆、枫、冬青、银杏、雀梅。十八学士:梅、桃、虎刺、吉庆、枸杞、杜鹃、翠柏、木瓜、蜡梅、天竹、山茶、罗汉松、西府海棠、凤尾竹、紫薇、石榴、六月雪、栀子花。以及花草四雅:兰、菊、水仙、菖蒲。这当然是清代文人的戏谑之作。
风撼门扉,雪落姑苏。冬日,我经过名士范烟桥的故居。他是金松岑的学生,南社成员,当年与周瘦鹃、程小青合称“苏州三老”。到了临顿河温家岸的“邻雅旧宅”,墙内人声聒躁,我在门前踯躅不前,想来早已物是人非。“一角雅园风物旧,海红花发艳于庭”。读他的诗,我怀想二三十年代一些文人的生活。写书法、绘兰竹、品美食、玩盆景、唱昆曲,他们的日常起居,平淡,但回味之际却不稀薄,还很山高水长。到底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