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 敏
听陶老师说,青石弄5 号,叶圣陶的故居里,原有一棵蜡梅树,重新整修庭院时挖掉了。只因有人说那棵蜡梅是狗牙蜡梅,花瓣尖,属最下品。陶老师说,他要找棵上品蜡梅,对得起那院子。听后我想,我对得起蜡梅,不分尖瓣圆瓣,都喜欢。
尖瓣还是圆瓣,我以为蜡梅的香是大同小异的。但范成大不同意,他在《梅谱》里说:以子种出不经接,花小香淡,其品最下,俗谓之“狗蝇梅”;经接花疏,虽盛开花常半含,名“磬口梅”,言似僧磬之口;最先开,色深黄如紫檀,花蜜香浓,名“檀香梅”,此品最佳。估计陶老师说的狗牙蜡梅,是范成大说的狗蝇梅吧。但还是不知道,哪是以子种出,哪是嫁接的。我也分不出蜡梅花香的高与下。
蜡梅也只顾开,不管高下地开。今天是大寒节气,却不寒冷。空气潮湿,恍如黄梅天,似是要下雨。黄昏时,我走过一家店铺。店铺很破旧,玻璃门上有厚厚的积灰。拐过一个弯,走到店铺的后门,我闻到隐约的花香。这香有走向的话,是线状的,笔直,一下子就与人劈面相对。我熟悉这香味,肯定是蜡梅的。转头,墙角有一棵,再看,窗口还有一棵。天色灰暗,我的视力又不好,只看到干枯的树枝上,是一朵一朵黄的花,依稀是圆瓣,也许不是。也没有兴致要去探个究竟,径直走了过去。
蜡梅
想到从前,一到三九天总要找蜡梅树。其实不必找,我知道在哪里长着蜡梅树。自家的院子里就有一棵,南墙下,一大棵,树枝窜得很长,往外挑着,花瓣尖中带圆,品种大概不算好也不算坏。那棵蜡梅树本是别人家门前的,翻建房子时掘起来扔在了一旁。父亲捡回来,种在自家的院子里。本是一棵几尺高的小蜡梅,种了两年,枝枝桠桠舒展开去,一棵树竟占了约一间屋的地。小时候的冬天似乎特别冷,也常常下雨,于是蜡梅花上的雨就常常结成了冰。结了冰的蜡梅花好看,冷冷的妩媚。积上雪自然更好,白雪覆盖着黄花,愈加美。
那时,等到蜡梅快要开花时,总要找出父母结婚时的那对花瓶,取一只出来。花瓶是玻璃质的,但不透明,浅粉的颜色近乎白,长腰身,花瓣样的口,微圆的肚,两只耳朵袢和底座是透明的。把瓶洗净,折两枝花,一枝长些,一枝短点,分开斜插在灌了一半水的瓶中,也就有了疏影横斜的意思。蜡梅不娇气,只要时不时换一换水,一个多月也不会败。一般过年的时候蜡梅开得正好,一朵朵小黄花都张圆了口,一进门,就闻得到蜡梅的香。冬夜,泡茶时偶尔突发奇想,走到院子里采几朵正开的蜡梅花,丢到茶杯里。绿茶叶沉在水底,黄花浮在水上,吃一口,有茶香,也有蜡梅花香。说到蜡梅花香,总觉得它的香清澈,素净,没有脂粉气息。有的花香有欲望,浓油赤酱,犹有荤腥味,比如大理菊。有一年在云南看到一院子的大理菊,花朵硕大,色彩浓丽,真是厚厚实实的性感啊。蜡梅的香安静,有冰雪的味道。
早先工作过的地方也有一棵蜡梅树,长在东窗外。树干好几出,分不清哪是主干。每年,繁多的枝条上开好多花,花瓣也尖,香味薄,但还是喜欢。冬天天色苍苍,看一眼窗外,一树的黄花开得好,心里也明亮起来。这棵蜡梅树伴随我度过了好几个冬天,后来换了一个办公室,从窗口望不见蜡梅树,一到冬天便觉得若有所失。
前两天我去一个地方,想抄近路,走进了一个老居民小区。左走走不通,右走还是走不通,一直在几幢楼的前后转。走到最后一排居民楼,看到围墙转角有一棵蜡梅树,树不算大,但开着一朵一朵很大的黄花,且是圆瓣,香也浓。这就是檀香梅?这么好的花长在角落里。再一想,这又有什么奇怪的,珍珠还在泥里呢。深吸两口蜡梅花香,我从原路返回。近路抄不得。
合欢花
山塘街青山桥的东堍,有一株合欢树,树不高,踮起脚尖,伸手可以碰到斜下来的树枝。那棵合欢树冠撑得很大,树荫一半在河里,一半在石板路上。树下有一排石栏杆,夏天的时候,人坐在石栏杆上,低下头,可以看见一朵一朵粉红色的合欢花落进山塘河里,顺着流水飘向远处。
早先,不知道这花的名字,只觉得此花长得秀美,丝丝缕缕,蓬松松的,聚在一起像上了色的一团绒毛,长开后如一把红色的小绒扇。小时候常见一种绒毛折扇,折起来,扇子头上粉红的绒毛抿得紧紧的,摊开来,扇头的绒毛松开了身子,在扇来扇去的薄风里,有一点飘飘欲飞的样子,轻,但不贱。后来,知道了这花的名字,合欢,别名夜合树、绒花树、鸟绒树。花开的季节,人站在高远处,看盛开的合欢花,花影浮动,树上如同笼着一层粉红的轻云。合欢的树叶子与含羞草相似,对生,像绿色的羽毛。据说,要想让合欢树长得好,用夫妇俩沐浴过的水浇最是滋养。这又有点香艳了,桥东说得,桥西说不妥。
青山桥西堍是普福禅寺。清《百城烟水》记载:“普福寺,在山塘,宋淳熙年间僧文诚建。”有人考证,说那就是《红楼梦》里仁清巷的葫芦庙。当地人只知道此寺原先叫朱天庙,毁于上世纪50 年代。周边一些固执的老妇人,在寺庙被毁的许多年里,总在初一十五这样的日子,在沿河原庙址的一堵旧墙根边烧香,香火熏得墙头都发黑了。香火断断续续,现在总算真正续上了。
覆水难收,但还想收。收起多少是多少吧。
还记得寺院修复前,黄墙环抱的地方,数年前还住着一户人家。几间平屋,一个大院子,院里种了许多花树,一棵枇杷和一棵蜡梅树高出了围墙许多。冬天的时候,围墙上探出金黄的花枝。春天过后,一只只枇杷结在树上,也是金黄色的。这么想起来,那些花果的颜色与寺院的黄墙倒有一种前生的暗合了。我从前对居所的理想就是那户人家的样子,在院子里种种花栽栽树,到门口的山塘河里洗洗衣裳洗洗拖把,夏天的黄昏,坐在青山桥上纳凉。那户人家的女主人长着一双杏眼,常常在桥边踏渡上洗衣洗拖把。一只拖把在水里耸上耸下,水波荡开去,晃到人的脚边。合欢花开的时候,河水西流,总有几朵花飘到踏渡前。
合欢花的花期算是长的,从五月开起,到了八九月还在开。但哪有不败的花啊。风吹雨落,合欢花绒毛的颜色淡了,像是新染的颜色掉了色,淡得萎白无力。这时候,合欢花开始掉下来,落在地上,落在水中,瑟瑟缩缩的,全无从前的好颜色,也不叫人可惜。什么经得起时间的磨损?合欢花经不起,你我也是吧。在时间面前,总有一天我们落荒而逃。
梧桐
黄昏时,从父母家吃过晚饭出来,天开始落小雨,青灰色的云很厚重,天色还微亮着。快要走到桥边的时候,看见地上铺了一层花,淡黄色的小花。仰起头看,树身浑圆高挑,树叶肥大,一簇簇黄花和树叶拥在一起。明白无误,这是梧桐,它的花小而嫩黄,树叶子巴掌大。《花镜》里说梧桐“四月开花嫩黄,小如枣花”。枣子常吃,枣花倒是没见过。
时常看见深秋的画面里,一张枯黄的树叶飘啊飘,一叶知秋,那树叶基本是梧桐叶。我拾过梧桐树的叶子。干燥的秋天,那张梧桐树叶忽然从树上飘下来,我认定我听到了树叶柄脱落的声音,噗,然后像一张发黄的宣纸,完好无损地落到地上。摸摸树叶,质地紧实,可以作书签,可是它太大了,比我的手掌大,要了它做什么呢?古人就是从这张树叶上看见秋天来了。我对边上的一个小孩说,然后把那张树叶给他。小孩子的大眼睛瞪着我,他宁愿要一颗巧克力吧。
我是孩子的话也不要树叶子,莫名其妙。我要梧桐子,炒好了焦香扑鼻。奇怪,我记起来的梧桐子都有焦香味。外焦里香,仿佛那时岁月,焦头烂额,却也有柳暗花明的时候,一时明媚,教人不能忘记。
梧桐的果实有点奇怪,苏州人说:角别。与别的果实不一样,它是干燥的五瓣,在成熟时各瓣会分开,在植物学里称作蓇葖果。梧桐的蓇葖果开裂时,梧桐子分列一瓣裂片的两边。彼时,梧桐的果实像枯了的树叶子一样挂在枝头,远远望去,绿树叶中夹着一簇簇黄树叶,很显眼。
秋意已浓,梧桐蓇葖果在树头愈来愈黄,接近褐色了。小孩子在高树下,拿着细细的晾衣杆打梧桐子,噼呖啪啦,梧桐子梧桐叶一齐落下。小而硬的梧桐子如黄豆,撒得一地,几个小孩蹲下来拣。梧桐子细看很漂亮,球形,黄棕色,表面有明显隆起的网状皱纹,有一点点光泽。万物均有神奇之处,梧桐子也不例外,它小巧,精致,如同经过了巧匠的打磨。
上世纪60 年代或者70 年代,多少小孩子在大地上寻找零食啊,他们四处张望,希望找得到解馋的东西。我们汇拢手中的梧桐子,放在一顶草帽或者衣兜里,交给屋里的老人。老人有时会清洗一下,等晾干后炒。更多的是放在淘米箩里翻一翻,拣掉杂物,直接下锅。灶头的铁镬热了,梧桐子哗啦倒下去,不停翻不停炒,许是梧桐子壳薄,不一会就闻得焦香味了。这真是令人胃口大开的焦香,抓一把想吃,不行,烫手心。于是,梧桐子在两只手里来回倒腾。
不吃或许比吃更加美味,闻着这梧桐子的焦香,是好日子还在后头的踌躇满志,来了来了,终于握着这好物事了。幸好,梧桐子吃起来还不至于令人沮丧,相比之下松子的果壳比果仁还多。梧桐子的壳那么薄而脆,它的果仁是肥香的,甚至有一点甜津津,吃口很好,遗憾的是果仁还是少了点。深秋的夜里,乡村里的人们还不习惯回到屋里去,大人和小孩依旧在门口坐着吹风说话,此时有一把梧桐在手,就像有了对话的道具。这样的道具乡下很多,一把葵花子,一把南瓜子,一把炒蚕豆,一把梧桐子,都是。它们可有可无,有了更有声色。
然而那是俗世的声色,诗意的声色来自岁月的遥远处。《庄子·秋水》篇中说:“夫鹓雏,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鹓雏是凤凰的一种。凤凰飞来飞去,只有碰到梧桐才落下栖息,高贵的鸟站在高贵的树上。梧桐树上,凤鸣如箫笙,平庸的日子一下子闪闪发光。有一天,在邻居家的院子里看到他们种了两棵梧桐树,我想到了那个传说。邻居家有一个儿子,想娶一个凤凰一样的儿媳来家吧。果然,几年后,一个肤白胜雪的漂亮姑娘嫁进了邻居家。诗意的声色撞进了平常人家。
抛开诗意,我们还是过平常日子吧。梧桐子其实还是一款中药,功效不少,《四川中药志》说它“顺颠气,和胃。治胃痛”。又有说它:可止血,治须发早白,小儿口疮等等。真是好吃食,解了馋还能治病。
有多少年没吃过梧桐子了?站在梧桐树下,梧桐子的焦香依旧明白可知。秋天来时炒梧桐子吃,用少年时的吃食,治我渐渐滋生的白发。除不了白发呢?没关系,借这个意思,解馋,或者回忆头发青青时的年月。头发青时的年月未必美,只是带着自己的体温,是不能忘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