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尧
新诗集《随风》
文瑜刚刚走了。
小青主席发来微信时,我正开车行驶在高架路上,手上的方向盘顿时像失去了方向。我赶紧下高架找地方停车。大概十天之前我出差,在高铁上给文瑜微信,说回来后去看他,他说准备了一些我喜欢的信笺等我去取。我在马路边看了小青的微信,又看了我前段时间和文瑜往来的微信,不禁潸然泪下。现在是冬天,春天还会敲门,但“陶爷爷”从青石弄搬到另一个地方去了,那个地方说是天堂。
我在苏大校刊上第一次见到陶文瑜的名字,他在校刊上发表了几首诗作。文瑜在我们隔壁的财校读书,财校后来并入苏大,成为商学院的前身。这样算来,文瑜也是我的校友。学生在校刊上发表作品并不容易,当时他还不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这些诗作或许幼稚,但是文瑜最初的作品。当时的苏州文学界,既有陆文夫、范小青这样的在文学秩序中的重要作家,也有崭露头角的在秩序之外的诗人和小说家。比如车前子,比如陶文瑜,我称他们是“野生”的诗人。我第一次见到文瑜,是在八十年代后期,他在十梓街望星桥附近开了一家书店。苏大的地址是十梓街1 号,我从学校门口出去,几百米就到了陶文瑜的书店。我只进去过一次,书店的书架上零零散散排着一些书,陶文瑜光着脚躺在椅子上看书,上身好像穿着背心。我看不见他的脸,绕道侧面才看到躺着的人戴着眼镜。这个时候,他坐起来,问:买书吗?我说:看看再说。然后我们互相报了名字。这家书店不久关闭了,完全在我的预料之中。这家书店其实不像书店,而像陶文瑜的私人阅览室。
在后来的那些日子,我和文瑜并没有太多的私人往来,通常是在文学活动中相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时很难说清楚,我和文瑜不知在什么时候成了最好的朋友。即使我前几年开始兼职文联和杂志社,但我这样的身份并不存在于我们俩的关系中,我们俩更多的像惺惺相惜的旧时代的文人。我去杂志社,先在他的办公室喝茶抽烟,然后坐到走廊上晒太阳,海阔天空。我是个话多的人,但文瑜比我话还多。我已经比较自恋了,文瑜比我还自恋。到了他的办公室,一根烟还没有抽完,他就会说:老师,你看看我的字。我看了,正要评价,他便说:老师,我越写越好了。我也觉得是越写越好了。他说:改时间我写一幅字送给你,你也写一幅给我。如果我好长时间不去杂志社,他就电话我,你来看看呢,我的字更好了。为了证明他的字更好了,便微信发来他的书法作品。在字越写越好的同时,他又画草木虫鱼,而且越画越好,意境高远。
文瑜喊我老师,是从一次玩笑开始。他见到我的一个研究生,印象特别好。一次聚会时,文瑜说某人是你的研究生吧?我也想读你的研究生。我也随之说玩笑话,你外语通不过,能够通过外语,我一定收你为徒。文瑜说,能不能靠古代汉语?此后他见面就喊我老师,见到我的学生时也一本正经地说,我也是你老师的学生,是你老师的研究生。开始说是我的硕士生,过了几年说是我的博士生。我的学生告诉我陶文瑜说他是你的博士生,我说陶文瑜不是你的师兄是你的师叔。文瑜的幽默是从骨子里出来的,他常常把许多难以表达的话题,用调侃的方式表达出来。
苏州自古是一个文人化的城市,无数有趣有才华的文人,成为这个城市的符号。在这样的人物谱系中,文瑜是独特的一位文人。文瑜的才华不是从书本上来的,他本身就像一本古书。他的身体状况也不让他勤奋,只能说他是个有天赋的人。一个人如果有与生俱来的性情、秉性、才华,那他的成就和去留都只能由上天决定了。文瑜就是这样的人,我看他字画诗文,感觉他是活在当下的晋唐的人,他的气息与现代完全不吻合。在这个意义上,文瑜堪称苏州最后一位士大夫式的文人。我想,多少年以后,陶文瑜是个古城的传说之一。
范小青、王尧、陶文瑜、潘向黎(自右往左)在病房合影摄影:刘运辉
文瑜并不迂腐,心里明亮通透,用现在的话说,是一个有自己价值判断的人。他不喜欢主动臧否别人,但内心的界限分明。以我的观察,文瑜敏感脆弱,是个禁不住打击的人。他喜欢别人的温暖,也喜欢温暖别人。或许是因为长期患病的原因,文瑜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很多年前,他去省城医院准备换肾,在手术室外候着的时候,前面一位换肾的病人手术失败,文瑜当即决定不做换肾的手术了。从那个时候,文瑜便开始向死而生。在住院的前几天,我们俩电话,文瑜仍然以他常见的语调说:老师,我要走了。过了几天,10 月2 日,他给朋友们发来他的告别诗:再见吧朋友再见。
无论是电话,还是见面,文瑜很少和我谈杂志的事,通常只是说杂志社有个什么活动,你得参加。文瑜把《苏州杂志》当作自己生命一部分,这样的境界自然不用我们多去管什么。一次,文瑜跟我和小青说,有些人物的稿子不太好处理,我就说你们两人不同意。他非常得意,而且确实这样做了。多数情况是说小青不同意,偶尔说王尧不同意。以前我写过一篇文章谈林建法先生主编《当代作家评论》,题目是“一份杂志和一个人”。即便不是同人刊物,主编的个人风格对杂志至为重要。苏州杂志的三任主编,陆文夫、范小青和陶文瑜,都是有个人风格的人,重传统,重文章,三任主编一以贯之。在患病之前,文瑜似乎预感了什么,分别跟小青主席、陆菁书记和我说,他想辞去主编。住院以后,文瑜仍然惦记杂志。
我和文瑜最后一次合影,是10 月3日在文瑜的病房。向黎、文瑜、小青和我,面对运辉兄的镜头。我们都看着前方,阳光从窗户透到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