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丰丰
福建作为宗教大省,志称“闽俗好巫尚鬼,祠庙寄闾阎山野,在在有之”[1],而尤以闽南最甚。闽南地区历来多崇信鬼神,作为闽南文化发祥地之一的漳州,更是诸神杂糅,庙宇林立,佛教、道教、基督教及民间信仰并存。明张燮在《清漳风俗考》云:“每梵宫有所修葺,金钱之施,不呼而满。……人家祈禳置场甚尊,膜拜甚虔,焚香作供甚备。”民间信众尚祀求巫,凡事求神拜佛,贯穿人的生活起居,乃至生老病死,都带有浓郁的神明保护色彩,形成了一个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信仰体系。
在漳州信仰的诸多神灵中,大道公吴夲的信仰崇拜占据着广泛的信仰圈。吴夲(979—1036),又称大道公、吴真人,字华基,出生于福建路泉州府同安县白礁(今属漳州台商投资区白礁村),是北宋闽南地区著名的民间医家,因医术高明,慈济苍生,医德高尚,故深受人们敬仰,“以医名天下,而又不取人一钱”。于宋嘉定六年(1213)出任漳州知州的庄夏在其《慈济宫碑》中称:“尝业医,以全活人为心。按病投药,如矢破的;或吸气嘘水以饮病者,虽沈痼奇恠,亦就痊愈。是以厉者、痬者、癕疽者,扶升携持,无日不交踵其门。”民间称吴夲为吴真人,去世后被朝廷追封为大道真人,乡民感其医德,建庙奉祀。自宋至明,吴夲28次受朝廷褒封。我国台湾和大陆至今仍有数百处保生大帝庙,成为中国闽南、台湾以及东南亚等多个地区所共同信奉的神祇。
就作为信仰圈中心、信仰活动较为活跃的漳州地区而言,就有上百座在奉祀大道公的庙宇。“宋以来保生大帝信仰不仅传播到漳泉郡城,而且漳泉所属的各县乡,也纷纷立庙崇祀。”[2]因历史悠久,历代建造的庙宇也不在少数,但多已在漫长的历史中,或倒塌,或重建,或改祀,或增祀,因此,目前的调查资料并不能全面反映历史的原貌,只能通过现存的庙宇窥探到它昔日信仰圈的繁荣。据初步的调查统计,漳州地区奉祀吴夲的宫观庙宇,较具有代表性的68座(见表1),分布于漳州各个地区,其中以龙海、台商投资区、龙文区占多数。建筑多保存为清代风格,但在这些建筑中许多还保留着明代石构件,有些庙宇还保留更早的历史遗存。根据调查统计,以上庙宇建筑形制多为硬山顶,三川式燕尾脊,土木结构,三开间,明间穿斗次间抬梁式梁架,建筑体量较小,多为200平方米以内。其中,54处有配祀,主要为妈祖、玄天上帝、福德正神等;15处尚留存有明、清时期重修碑刻,如台商投资区的白礁慈济宫、龙海石厝岱洲慈济宫、海澄镇山后红滚庙等。
表1 漳州地区奉祀保生大帝主要宫庙一览表
在上述建筑中,最具有代表性的莫过于位于漳州台商投资区的白礁慈济宫,由于是吴夲信仰的祖宫,因此建筑规模宏大,更让这座宫庙具有深厚的历史底蕴和内涵。南宋景祐丙子年(1036)吴真人逝世,白礁父老为缅怀其功德,集资在其生前修炼处建庵,并塑真身奉祀,取庵名为“龙湫庵”,即今慈济宫正殿前身。后于绍兴二十一年(1151)建庙,并扩成二进。乾道二年(1166)宋孝宗赐庙名为“慈济”。淳祐元年(1241)诏改慈济庙为慈济宫,至清嘉庆年间又增建前殿,至此成为三进。1878年、1923年、1991年、2016年历年皆有修葺。占地面积5 000平方米,建筑面积1 600平方米。宫坐北朝南,自南至北依次为前殿、前天井、献台、正殿、后天井、两侧钟鼓楼、后殿。前殿为二层楼阁式,单檐歇山顶,辟5个大门,殿前6根青色花岗岩蟠龙石柱,天井有上下双重石砌须弥座构成的献台,镌飞天及双狮戏球浮雕图案,献台上置一蹲踞状石狮,石狮右掌还握一“夲”字印鉴。台前有龙泉井一口。主殿重檐歇山顶,面阔五间、进深三间。明间神龛奉祀保生大帝神像。右次间配祀东圣侯、太上老君、张圣者;左次间配祀西圣候、三将军、先生公。正殿两侧配祀三十六神将。后殿单檐歇山顶,亦为面阔五间,进深三间,正中神龛祀吴真人父母神像。左侧次间神龛配祀观音、千手观音、善财龙女、韦陀护法、王公等;右侧次间配祀注生娘娘等诸神。
每年农历正月十六,白礁慈济祖宫即举行一年一度、富有传统色彩的巡香活动,吸引了上万名信徒参与,保生大帝信俗也被列入第十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闽南地区的庙宇兼容性较强,众多体系的民间信仰,在经过历史长期的揉合过程中,释、道和民俗神同庙合祀的现象极为普遍,尤其是小庙,因没有体例上的限制,即便空间不大,供奉的神灵也可以十分庞杂,并经常伴有改祀和增祀的现象出现。在社会生活的影响下,新的信仰不断出现,新的神系不断被接受,以至于民间常常对诸多神灵的信仰十分盲目,往往处于一种逢庙便进、遇神便拜的状态,对所奉神灵的名字和来历都可忽略不计,统称为佛祖。更有极致者,早年闽南农村中也不乏在厅堂中悬挂一张红纸,依次写上如来佛祖、观音菩萨、玄天上帝、三坪祖师公、福德正神等,有多至十几位神明者,以此供养敬奉。
宗教信仰对于大多民众而言,只关注所求,营造精神的依托。通过以供奉、祈福、祝愿等手段,达到祈神庇佑、降福免灾等目的。在信民的观念中,天上的星斗,地上的山川,乃至草木顽石,莫不有神。除了这些自然神,历代社会还不断创造出许多社会神,如明君贤相、忠节神、孝子神、烈女神等,还有一些作为功能神存在。美国宗教学家克里斯蒂安·乔基姆在《中国人的宗教精神》一书中也曾经指出,传统中国社会的神祇有时具有人的血统,那些功勋卓著的个人通过呕心沥血地替大众服务,在死后有可能成为神灵,或者有些人由于他们作为精神领袖、道德楷模的超绝地位有可能上升为神。信仰的选择带有情感体验的色彩,不同的家庭和个人经历,会根据各自不同的价值取向去选择自己所适合的宗教和神系。吴夲作为漳州角美白礁村人,其长期在漳州地区行医和生活。许多治病救人的事迹也主要发生于该地区,通过事例的传播,影响着该地区信众的精神生活和信仰心理,形成了以漳州尤其以龙海一带作为集中的信仰崇拜圈。
在人类社会的漫长进程中,自然灾害往往是人类生存的最大威胁。“人类在与旱灾、涝灾、蝗灾、瘟疫等灾害的长期抗争中,经常因科学技术的欠缺、经验的不足而往往借助于超自然力量来克服所面临的困境。”[3]瘟疫作为一些因强烈致病性微生物,如细菌、病毒引起的传染病,在我国史料中早有记载,在我国古代殷墟甲骨文中,就有“虫”“蛊”“疟疾”等文字记载;《说文解字·疒部》:“疠,恶疾也。”疠即疠气,又称疫疠之气、毒气、异气、戾气或杂气,为具有强烈传染性的致病邪气。《素问·六元正纪大论》:“厉大至,民善暴死。”引发瘟疫的原因多样,常因为地震、洪灾、饥荒而引起。因自然灾害造成大量人畜死亡,尸体腐烂,进而水源及空气遭到污染。较大地震过后易造成瘟疫,这实际主要是因为水源污染,以及因人畜尸体腐烂所导致的污水、粪便、垃圾污染。福建位处中国东南沿海地区,是我国地震高发区之一,地震活动频次和强度均居全国较高水平。
漳州自古自然灾害多发,从相关史料中不难找到相关记载,如:“雍正五年(1772),漳属大饥,盐亦腾贵,人有饿死者”,[4]“同治四年(1865),八月,九峰发生鼠疫,流行有年,又光绪二十四年(1898),四月,鼠疫从漳州传至霞寨,死25人,继而流行全线”[5]。又有:“龚玉节,嘉靖间人。时,连年凶荒,玉节给粥分钱;疫死无托者,资以槥。估客遇盗,资道里费焉。”[6]“道光元年(1821),大疫。男女吐泻,暴卒不计其数”[7],“康熙三年九月,漳浦、诏安大饥,饿死者相枕藉,婴儿皆弃于路”[8]。
在科学文化落后的古代,人们对抗灾害的理性手段十分有限,一旦遇到灾情,素有神灵崇拜意识的民众往往将神灵信仰作为心理慰藉的寄托,“抚慰人们在与自然奋斗及生存过程中所产生的挫折和忧虑心理”[9]。这也是在当时科学文化和医疗条件落后的社会背景下所萌生的一种信仰趋向。
漳州沿海地区多潮湿,而内地山区多瘴疠,民众信奉治病保平安的较多,而保生大帝作为医疗信仰神的代表,在功能上更加符合信众的直接需求,这也是形成漳州地区作为崇拜圈的直接原因,在受到自然灾害和疾病困扰时能给予心理上的暗示和慰藉。
宫庙中的药签便是该功能最好的物化体现。药签的历史由来已久,在水浒传中,便有“吴用亦踌躇无计。只见旁边一个小厮禀道:‘此地东门头大王庙大王菩萨,最为灵验。庙内设有药签,何不去求帖神药来吃?’”的记载,慈济宫作为主祀医学的民俗神,药签的运用也十分广泛。如白礁慈济宫、南靖县和溪镇慈济行宫、平和国强的碧岭宫、东山铜陵的真君宫等,宫庙内都有放置药签,以供香客信众求签。
以白礁慈济宫为例,宫庙内签书共分两种:一是问事签,二是药签。药签形式共分为内科、外科、小儿科三种,其中外科28首,小儿科36首,内科120首。卜签者先到慈济宫主殿神像前说明病者的名字、住址以及疾病症状,而后根据所需科种取签筒摇签,取得一根药签,并在神灵前通过卜杯方法,求得圣杯(即一阴爻、一阳爻的吉卦)后方确定为所需药签,药签内注明数字,指明为哪一首药签,再通过药签到庙中解签人处找出相对应的药方。而后,求签者再将此药方到神前卜杯,以明确中药的帖数,如第一次即卜得顺杯,则为三帖,如第二次才为顺杯,则需四贴,依此类推。而后,求签者再根据药方去药店取药。药店通常为庙周旁药店,已经十分熟悉和掌握庙中药签的剂量,抓药也尤为熟捻。
其药方皆为中药,且每方药方内所包含的药剂都较少,甚至仅两至三味,如内科第112首,仅沉香一钱,乌枣一粒,水不拘煎出味服。沉香具有行气止痛,温中止呕,纳气平喘之功效。而乌枣则补中益气,养胃健脾,养血壮神。二者结合,益气养胃,药性温和,且药量小,不致伤身。在内科第九十九首中,为赤肉四两,海参四两,韭菜一把,用开水适量脍一小时服。从中可以看到,药方带有浓郁的闽南色彩,赤肉在闽南语中即为瘦肉。另外,在药签中除了中药中常用的药材,不乏海参、韭菜等食材进行搭配入药。
除此之外,位于东山县铜陵镇顶街的铜陵真君宫,庙有药签,分为内、外科,共148首。并保存有明代吴真人神像及清代吴真人木刻板;还有诸如青礁慈济宫有内科药签120首,外科24首,泉州花桥慈济宫也有内科药签100首等。
大道公吴夲作为闽南地区乃至东南亚一带的民俗神,其前期信仰圈的形成主要通过其高超医术及其高尚医德在民间流传,以及道医身份的渲染,对其人其事蒙上神秘色彩。在信众的广泛推动下获得南宋王朝的认可,并加以敕封,正式纳入了国家祭祀体系。同时,对于大多民众而言,面对自然灾害和身体疾病所遭遇的困苦,极力寻求排解和精神依托,促使通过闽南地区对宗教信仰选择上的广泛性和精神慰藉需求迅速扩大。其药签求签的仪式化即体现出其作为医药民俗神最初的信仰功能,并带有明显的本土地域色彩,最终形立了以闽台为中心并扩延至东南亚地区的广泛的信仰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