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书记

2019-03-12 04:46于雪飞
北京文学 2019年3期
关键词:尼尔斯音箱小姑娘

于雪飞

收到一本《姆咪谷的夏天》,一本文字故事书,想着五岁的女儿应该不感兴趣,随口说了句,送给哥哥吧。她倒不干了,噘着小嘴儿,三下五除二先撕了塑封,自己跑到智能音箱跟前,念了一魔咒:小雅小雅,我要听姆-咪-谷-的-夏-天!音箱闪烁着橙黄色的光环,两秒不到,《姆咪谷的夏天》有声版在房间里回荡:“姆咪妈妈正坐在门前台阶上晒太阳……”小姑娘见点对了菜单键,自己马上翻开故事的第一页,跟着声音看了起来,煞有介事,介事煞有。她在还不知长篇童话为何物的五岁八个月,以她知道的方式打开了这本八万多字的书,也许一多半的字还不认识,也许,看完了这部小长篇,大部分的字就都认识了。

本来,我们的阅读也是与手机、电脑、平板绝缘的。我们家书多,图书馆也近在咫尺,看书也是我仅有的嗜好,大人看,孩子自然会看。六个月大,女儿已爬着抬头研究《花城》上的毕飞宇《苏北少年“唐吉诃德”》,小黑眼珠凝神如钻,似要钻透妈妈为何看小说的时间比看她的时间长?那个疑惑、愣怔、求证的小表情被我拍了下来。她没有一丝笑容,满纸黑字在白纸间阵形整齐,双方对垒,无声地打着一场争夺妈妈眼球的战役。哦,为了让她赢,我举起她,放下书,走到外面去晒太阳。

朋友韵贺我中年得女,送了一部蓝色的小熊故事机,音乐、儿歌、英语、唐诗、宋词、声律启蒙等等都有。孩子很快就能用小手指拨动小蓝熊了,一岁左右,《两只老虎》《小兔子乖乖》《葡萄和黄鹂鸟》等就会唱了,边唱边跳,光着小脚丫在地毯上转圈圈儿。

女儿三岁时,信口就是一节“云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我拿手机放给自己听的《声律启蒙》,她启动了复读机模式,小小姑娘,是在玩语言游戏,还是在以她的方式,讨好母上大人?只觉得,果然是亲生的女儿哎,没有谁与我如此亦步亦趋了。

我去图书馆,给女儿也办了一张借书证,专借她喜欢的绘本、杂志和画册。回家后两个人都习惯地到床上看书,小家伙一言不合就盘腿坐我大腿上,“妈妈,给我讲个故事罢。”——我自己从没有这样坐过我妈的大腿。我小的时候,母亲们忙过田头忙灶头,忙得一脑门子火气和烦燥,抓着谁打谁一巴掌,我们从来都躲着妈妈,怕惹上不知名的三昧真火。我爱她柔软芳香信任的小身体,但却不爱为这爱而朗读,我打开手机,搜索到一个绘本主播爸爸,他的声音深厚而稳笃,他的绘本列表中已有五百多个有声故事,其中有两百本我们家也有书,有两百多本是我们都没有看过的故事。女儿一边玩,一边听书,时而哈哈大笑,时而问我两声,一副乐不可支的模样;偶尔她撒娇让我讲,我就借图发挥,按自己的思维随口编造,小姑娘还不干了,连声直呼“讲错了讲错了讲错了!妈妈……”嗯,那你还是听你的绘本老爸的故事吧。她不知道,妈妈其实也是一个故事爱好者,只不过,妈妈确实没耐心按书讲。我喜欢按女儿一天的喜怒哀乐,临睡前给她编一个她的故事。如此听了半年,某一天雪地上,我拉着她的小手,她忽然开腔,一段女巫漫妮和捣蛋机器人蔓延而出,欧式长句在奶声奶气里翻动波涌,一字不落的一段温妮像铁扇公主肚子里的孙悟空,腾地从娃儿口中冒出来大展拳脚。我抱起她,举高高,三岁多的小星星,她如何记住这些长长的字句呢?如何连接起它们,如何在暗夜中想起其中的片段,如何喷泉一般倾吐而出?我的三岁、五岁,甚至七岁都是沉默的。我怕说话,不敢哭泣,几乎不识一个字,除了高音喇叭里的豫剧,没有什么文艺陶冶,我成为一个终身的阅读者,只不过是因为寂寞和孤独。而这一刻,讲故事的你,忽然让我不那么孤单了,脱单了。就好如走了几十年的雪夜月路,总算有了一只柔软温热的小手,让我牵着连着,让我觉得这世界有那么一星星可恋可期。

女儿四岁时在她奶奶家上幼儿园,我只有周末两天才能有时间过去。她忽然变得爱哭,见一次哭一鼻子,也说不清什么。五岁时我把她接到身边,小姨送她一支橘色熊熊点读笔,大姨送她一支绿色河马点读笔,我的手机有绘本故事App,舅舅又用U盘给她拷了上百G的有声故事,小姑娘似乎泡在有声读物之中了。早上睁眼就打开音箱,晚上睡觉就着手机入睡,多的时候一天能听12个小时,一边听一边看书,自然认识了许多字。某一天,她抄起一本一年级语文上册,一口气读了一大半,说:“妈妈,这些字我都认识呢!”神情很是骄傲。我大为欣喜。我确实没有教过她,一是我懒,二是觉得还有大半年时间才上小学,不着急。不料她自己上完了一年级语文——细想也不奇怪,八个月起,几乎每天都在看绘本,一本、八本、十多本不定;三岁起,各种故事换着听;五岁后,小孩子口头就能点播智能音箱里的故事,这个听书长大的孩子,眼睛耳朵至少過滤了万把本图书了,语文书不过是一本书罢了。某次听完《尼尔斯骑鹅旅行记》,小姑娘觉得意犹未尽,居然想看看纸本《尼尔斯骑鹅旅行记》长什么样。呵,当初我读尼尔斯时是13岁吧,可惜我读的那套丢掉了。我从图书馆借了一套给她,六百多页上下两册,总算镇住了她的雀跃。

听书日久,这孩子编起故事来也有鼻子有眼,讲完还会得意地问一句:“妈妈,我的这个创意怎么样?我的作品好不好?”我的创意,我的作品,谁告诉你这么讲话的?小小姑娘?我问了她一次又一次,她咯咯笑着不搭腔,我至今不知道这两个在我心中如此隆重的辞藻,她从哪儿顺来的?是从钱儿爸爸那儿听来的,还是从粉红佩奇处看来的?

秋天来了,小姑娘执意要把自己能讲的故事录制下来,上传到网络电台,集成她自己的声音作品集。她一手拿手机,一手翻着书页,绘声绘色地发布她一个人的大戏。虽然有磕巴,缺乏讲播技术,粉丝寥寥无几,但好像感觉她接通了什么。我想象着,十年后、二十年后,物非人非。有一天这个孩子还可以找到这一年她录制的声音,想起跟妈妈在一起的日子,想起我们这间有八个书架的房间,想起她曾有数千本绘本;想起她叫妈妈读书给她听的时候,妈妈给她推荐了几个网络主播;想起从此以后她学会了独处,一个人在家听故事就能混过一个白天。妈妈说一声:“我出去了,你在家,一个人大闹天宫好吗?”她欢乐而响亮地回答:“哈吼,我可以大闹天宫了!”还有一天,妈妈从外头回来,打开门,小姑娘在茶几上放好了一碗饭、一碗菜、一杯牛奶、一杯茶——“妈妈看,我给你做的饭。”笑眼如丝,笑靥如花。

本栏责任编辑 张琳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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