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岚
我从未想过,父亲的心里也有个远方。
最后一次陪父亲回老家是2004年,记忆中的村舍、低矮的房屋以及房屋四周的稻田,已经被新修的一栋栋小楼取代——样式统一,白砖灰瓦。二叔家门前的路面修宽,良田被征用。
沤江,从祖父家门前流过,有些浑浊的河流依然流向远方。
我去的时候,是老家最好的季节,满地绿阴。没有暑热,没有繁密的雨季。桂花让整个村庄充满浓密的香氛,原来桂东的地名,是这么的自然和朴素。
父亲,走在你家乡的小路上,我的眼前幻觉你也紧随我,步履有些蹒跚,却如孩童般兴奋。世界变化太大,离我们一起回去已经11年了,你离世也已4年。
父亲,我站在你的出生地,替你又一次打量故乡的模样。站在祖父祖母的坟前,青藤蔓延,墓碑上字迹模糊,刻着岁月的风尘。我知道,我回来了,是替父亲回来的。思念让你在故乡的田野上复活,听一听秋风一样流淌的乡音和岁月匆匆的脚步。我的目光里包含着你的热爱,掠过二叔家房前盛开的花刀豆,掠过开在树枝顶端的木芙蓉,故乡的一花一葉,仍是你熟悉的模样,像你在的时候一样,开花结果。
远处罗霄山,依然青翠苍远,凝重辽阔。
父亲,你走后二叔家的独子,仕林也去了。仕林的离去,让老年丧子的二叔悲痛不已。在他之前,家里已经有了两个女儿。这个来之不易的男丁因为计划生育,出生之前的东躲西藏和瓜熟蒂落、价值不菲的罚款,并没有让他一生顺当。他的出生,给这个家庭带来的喜悦和灾难一样深重。三岁时的一场高烧,导致他智障。即使是这样残酷的事实,并没有妨碍仕林成为一个懂事的人。仕林下地干活,从不偷懒;他的教养丝毫不比任何一个智力正常的人差;他讲卫生爱干净。知道下地的时候,穿下地的衣服,从地里干完活回来,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再换上干净的衣服。这让他和别的农村孩子,显得不一样。他的床铺也很讲究,通常不让人坐。和你回乡的那年,我却被允许带着儿子住进他的房间。在家的那些天,他脸上总是挂着憨直的笑,围着我们跑前跑后……
仕林病得突然,先是发烧不退,住进医院不到一个月就离世了。据说是一种血液上罕见的病。这样的打击,让二叔和二婶更加宿命。他们把对命运的不满,责怪到祖父身上,说每次扫墓拜祭,都是仕林在跑前跑后,为何不佑护他?对于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还有什么大得过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对二叔迁怒于祖父,不让我祭奠的固执之举,我只有默然服从。念着我从千里之外的新疆赶回来,二叔尽管嘴里抱怨,还是带我去了祖父祖母的坟前。
满目青翠挡不住往事,像针线一样在眼前穿梭。
还记得2004年,我带着儿子,陪你回到老家。祖母已经离世。祖父老迈的身子,瘦得只剩下骨头。他坐在我们身边,静静地看着他的孙女及重孙,深陷的眼睛里,汪满笑意。你们说着,我听不懂的家乡话。有你在,我从不担心,路途不是障碍,语言也不是,即便远隔天涯也没有距离。祖父的话语,你笑着转述给我听。
我的儿子坐在晾晒谷子的场坪上,咿咿呀呀地读书,祖父一遍遍地驻足观望。在老屋,他唤着我的乳名,从枕下拿出两百元钱,颤抖着手递给我。握着他清瘦的手收下他的心意。他有些羞愧,低着头并不看我说,太少了,拿不出手。我坐在床沿上,打量着房间。想从日渐老去的祖父身上,找寻出时间是如何消残着一个人的健康。
如今,我又一次回到老家。再一次来看望祖父祖母,再一次走过你出生的村庄和田野。我的脚步迟缓,带着经历了人世的沉重和沧桑。
印象里和你一起回老家总共两次。第一次是在我六岁那年,你和母亲带着我和两个妹妹,一个不到五岁,另一个,只有一岁。一起返乡。
那个年代只能买到硬座,注定了返乡的艰难。那次返乡,别的事情已随着时间渐渐忘却,独独我们睡在过道中间地铺上打滚的情形,刻在幼小的记忆深处久久不忘。那些于我们是没心没肺的欢乐,却是父母难言的窘迫。父母亲是如何把三姐妹,一路远途连拖带抱平安到达的,已完全不记得。
大姑说那是父亲成婚后,第一次回家。尤其是父亲,自己也成了父亲。
2004年我陪同你从成都回桂东。我们在长沙火车站下车,再到汽车站乘长途车走几个小时的盘山路,然后才到达桂东县。二叔接上我们,再乘车到祖父家。记得那次,我问你,这么远的路在交通困阻的1979年,你是如何,把我们姐妹盘到家的?时间的风尘冲淡了磨难。你只是笑而不语,久别重逢让一切苦难、颠簸,都化为穿过老屋的阵阵笑声。
父亲,作为长兄,你舍下父母手足从家里出走。这难道是因为,你的名字里有一个“翼”,就注定了要远走高飞?大姑的说法是,当时家里成分不好,你在那场运动中远走他乡。世道太难,农村实在太苦。我想不出来大姑说的苦,究竟有多苦。难道比一个年仅十八岁的少年,从桂东乡下,到几百里之外的长沙,再到几千里之遥的新疆,能否活下去的未知,更苦?
我已经无从打问,父亲路途上的颠沛流离和风餐露宿,也无从去揣测你内心对未知岁月的恐惧和不安。在动荡和饥荒的年月,你是怎样摆脱盲流身份,在企业得到一份安稳的工作……我只知道,父亲受过高小教育,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这样的文化资本,让你在特殊的年代,谋就了出纳和管理员的工作,以此安身立命。
从此你把南方的水土,融进北方的广袤......
多年以后,我以父亲的名义返乡,终于知道:什么苦,也苦不倒你;什么难,也难不倒你。只有对远方的思念,是你最深最深的痛!
我是在经历了父亲的死亡后,读到保罗·奥斯特的《孤独及其所创造的》。他在其中一文中写道:“除了死亡,除了人难免一死这个无法简化的事实,我们一无所有……”这令人心碎的话,让我对体会死,有了更多的感喟。
现在想来,我是见过岁月怎样在你身上添加砝码的。头发变得全白,身板变得弯曲,你由疾步行走变得拖沓的腿,脸上随着岁月开出的菊花,甚至越来越嗜睡。很多时候电视开着,你却垂着头睡了。听到有人进来,你猛地睁眼,不好意思地咧开嘴笑笑。即使如此,你也极少生病。就是感冒,用你的话说,打几个喷嚏就好了,无须吃药打针。
父亲,你引以为豪的体魄,让我以为还有着无数相依的日子,而死亡却毫无征兆地带走了你。我们可以接受一个长年生病的人撒手人世,可以接受从天而降的天灾人祸,却无法接受一个健康的人,猝然倒下再也不能醒来。
那个秋天,天蓝得没有一丝阴霾来临的征兆。在你离世十二天之前,我们还一起去铁门关路的风情园。你的脚虽然疼,但还能四下里走动。我们吃着烤肉,嗑着瓜子,笑得欢畅,怎能料到死神正在寻找掠夺的目标?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从你住进医院到离世,不到十天。我还没有学会,接受生命的戛然而止。甚至从未想过,你会突然离我而去。惊慌、无措、不甘、无奈,吞没了我。
人只有面对死亡的时候,才知道生命有多么的脆弱,仿佛一根丝,轻轻一抽就空了。
父亲,我就是那个被死亡突然叫醒的人!与你道别的场景无数次在眼前晃动,一晃就是2190个日子。那场景无数次出现在我眼前,像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被强光刺得眩晕,无数的光在冲撞、激荡,恐慌、无力让我像个失去灵魂的人,不知道哪里是出口。我不能想象就这样失去父亲,失去我精神上的支柱。
记忆的闸门拉开了往事的幕布,那些沉睡在记忆里的细节被激活。
与你身体相触的那一刻,给了我太过强大的震撼。那是一具男性陌生而又温热的身体。你像熟睡了似的,我和妹妹为你仔细地擦洗。水是温的,虽然是八月,还是怕你受凉。父亲,你略有浮肿的身体,丝毫没有老年人的松弛和塌陷。
在旁人的协助下,为你一件件穿上老衣,抚平每一处褶皱,把你浓密的头发梳理整齐。即使如此,也不能把你唤醒。
我和妹妹安静地为你擦拭,没有一滴眼泪,至今我都不明白为何沉得住气,是死神突然降临的威慑?
那一刻,八月的阳光变得苍白、静默。
灵堂里,我像木头一样地跪着,对着每一位来送你的人,叩拜还礼。
家属院里的很多人,都在等着看我们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重组家庭,可能上演的笑话。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个家是因为你才凝聚到一块儿的,是因为你在,才有一个看似圆满的家。邻居们的心,比我们的心都提得紧,绷得紧。
有一个阿姨,把我拉到一边嘱咐说:“江丽(小名),出殡的时候,你自己给爸爸摔罐,不要让小伟做。”“为什么他们不可以做?”“就凭我爸,养育了他们几十年,他们也该做!”我控制了眼泪,却没有控制住情绪。你离开,只有一天一夜。我突然变得强硬,丝毫没有因为她是长辈而退却。他们不会明白,是你的包容和慈爱,让这个家的五个孩子,学会了接纳和体谅。写碑文之前,我给小伟打电话。可不可以,把我们姐妹的名字,写在前面?他答应得很干脆。
其实,父亲的离世不是我经历的第一次生离死别。十一岁那年,母亲遭遇车祸,丢下我们。两个妹妹,一个九岁,一个六岁。成年的我依然单纯爱笑,眼睛里没有一丝阴霾,和我的经历很不相称。这是因为,你用慈爱缝合了一个少女失去母爱的伤口,父亲。
那些年你是怎么走过来的,我比妹妹更懂得你的艰难。工作性质决定了你长年在野外作业。年幼的我们无人照顾,就这样,妈妈领着小伟和小松走进我们家,组成了一个大家庭。家里一下增添了兩个正在长身体的男孩,让原本宽裕的日子变得拮据。
五个心眼和身体一起发育的孩子,同一个屋檐下的鸡毛撒了一地,谁能不受一点委屈?五个手指还不一样长,更何况是后进门的妈,相待又怎么能一样?
还有一些时候夜色虚掩的门被推开。那压低的声音迟疑、急促而又决绝地把门关上。我们屏住的呼吸终于长长地松了口气,替我们在野外作业的父亲。那些秘密被夜色淹没。惊慌、恐惧如风吹动的草在我们幼小的心灵掠过。我们害怕生活中的任何一点改变。
我们长得很快,快得来不及舔舐伤痕,快得来不及翻脸。
高中一毕业,妈妈把我们姐妹,一个个地打发出去工作。五个孩子之间年龄相差不到两岁。这就意味着,艰难也像我们的年龄一样,来的时候扎着堆来,散的时候又一哄而散。
我们姐妹不得不早早参加工作,学着独立生活,学着养活自己。我们过早地体会了社会的艰难,人情的凉薄,更加体恤日渐年老的父亲。当然埋怨也是有的,毕竟没有上大学,这不能不是我们的遗憾。生活教会我们懂事、听话,学着咽下眼泪,忍受委屈,缓解你的为难。日子一年一年地过,尽管有口角有矛盾,我们也都维护着这个大家庭,来之不易的相安和睦。
时间总是让我们在经历岁月的打磨之后,学会原谅和宽容。
父亲,你的威望和人缘,即使在你患有脚疾的时候,谁家有红白事,仍会被请去帮忙。说是帮忙实际是压阵,来的人说得诚恳,只有你去了才能放心。每到此时,你乐呵着,拖着病痛的脚,跑前跑后地操持。这让我很不理解,也很反对。患病时医生也说你的耐受力太强。现在想来,父亲,如果不是你对疼痛的忍耐力太强,又怎么能忽略那随时到来的死亡?
我想起春节期间在一位阿姨家里,她拿出儿子十年前结婚的录像带,告诉我是你主持的婚礼,上面有你的影像。你领着她新婚的儿子、儿媳一桌桌敬酒,你瘦削的身影通过屏幕真实地出现在眼前。那一刻时间的通道被打开,你的慈音传入耳中,无数次梦中人就这样出现在眼前,你挥手的动作,熟悉的笑容,露出的牙齿……父亲,我们又相见了。我的视线有些模糊,有些伤感又有些欣慰。那位阿姨体谅地说,你要不要用手机录一段,有声音又有画面。
我突然有点理解你了。可是父亲,距你离世已经六年了。
在你住进ICU病房期间,还有70多岁的老人前来探望。一道玻璃门,隔开佝偻的老人和插满管子躺在病床上的你。我拼命忍住眼眶里的热涌,天真热,我的心里却好冷。
我天真地祈祷奇迹出现。看着一拨一拨前来探视的人,站在医院走廊里焦急的眼神。我们姐妹只能满怀歉意地请大家回去。重症监护室不让探视,天热路远请不要再来。
可是依然有人陆续前来,其中有一位老者晕车。平时出门都是走路,这次却打车赶着来探望,他们都想抢在时间前面,见你一面。
你因急性心梗转到CCU病室的时候,还是那么乐观。我们姐妹围在病床前说,老爹运气好,一定能医好。再过几天,九月一日(阴历八月初四)就六十九了,到时,请你的老朋友们一起,庆祝七十大寿。你还笑着说,不过了,等七十九的时候,庆祝八十大寿。那时,医生已经不让你下床,吃饭都是在床边喂。看父亲还能吃得下,我满心欢喜地说,我做的土豆饭怎样?菜炒得可好?有没有得你真传?
孩子们去探望的时候,父亲握着孙子的手说:“童童长高了,爷爷变矮了!”一边说一边用力捏着孙子的手说:“怎么样?爷爷还可以吧(意思是还有劲吧)!”还像以往一样,爷孙俩扳手劲。有说有笑地握手言谈。可谁能想到,这竟是你和孙子最后的“对决”。
病魔来得太快,父亲在CCU病室仅待了一天一夜,就转入ICU重症监护室。儿女们轮流守护,把时间排列得严丝合缝,也未能挡住你离去的脚步。
计划的寿宴,就在父亲合眼的瞬间改变了性质,成了永别的答谢宴。
追悼会那天来了很多人。大家都说,这么一位热心肠的好人,平时身体这么好,却走得这样急。中午的答谢宴上,你单位的老领导罗书记,走到我身边,说的那几句话意味深长:“今天你父亲的追悼会,来了很多人,规模这么大,整个过程没有疏漏,以往即使是单位老领导去世,也从未来过这么多人,有这么大的场面。悼词写得也很好,我也是满怀感情念的。大家都很羡慕你们这个大家庭。”
父亲,你生前想要的,可是这些?
我们在世间交换时间,你成为父亲,我成为女儿。
没有谁能忤逆时间,没有谁能与时间对抗,它不经意地就让一个人老去。
挽着你的胳膊一起散步,你却快速地把手抽离,不肯让我变得黏糊,好像如此才更有威严。私下里你更愿意用红烧排骨、青椒炒鸡、煎茄盒、糯米丸子滋养着我的口腹。习惯吃你做的饭食,从前养大过我胃口的饭菜,让我的味觉变得挑剔。食物不仅能饱腹,还能安慰失意、苦闷、低落、悲伤和忧郁。这些情绪经过口舌抵达心底,梳理坏情绪,抚慰着躁动、不宁。年龄越大对你的依赖越强。我的胃肠总是先于思想,想念你的饭菜,它比我自己更懂得需要。留存在身体里,来自你做的食物的味道,那种只有味觉才能体会的亲密、甘饴,让我通体变得舒服的滋味,无时无刻不占据着我。
可是这样的时光,却在我猝不及防的时候,轰然倒塌。
而这一次你走得却那么彻底。
当焚尸炉的门关上的时候,生死的门从此横在我们面前。我无法想象你在火光中,在火焰的高温下一点点淬炼、变轻,化为灰尘,又在火光中灰飞烟灭。当人强大到可以改变世界,可以主宰世间万物,却无法摆脱人的物质属性最终消失的宿命时,人在自然面前是如此渺小,甚于尘埃。
你终于可以停下劳累、匆忙的脚步,放下你行走一生的骨头,让自己歇歇了。栖身大地,不再参与我的人生。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
黄土埋葬了你,也埋葬了我对家的全部幻想。我们没有在体味人情薄凉以后,就不相信亲情。
你走后的这六年,我们还如从前一样,节假日回去看望妈妈,每逢她的生日、节日给她买礼物,请她在餐厅吃饭,和你在的时候没有区别。该尽的心意一样也没有落下。她也还像从前一样与小伟与孙子同住,每天在楼前打扑克牌、打麻将。我们延续的是家风,是你留下来的一种念想。从前的委屈经过岁月的洗刷渐渐淡去,包容和忍耐是你一生最好的品质,作为女儿的我们,这些年耳濡目染,一点一滴渗透到我们的人生。节假日即使要忙着接送孩子补课、加班,念及妈妈的养育之恩,我们姐妹仨也尽可能安排一致的时间去看她。
我们姐妹出嫁后,妈妈就把我们当成客人了,不亲热也挑不出理,我们心里感受得到那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疏离。真正的疏离是怎么开始的呢?现在想来,一定是在人心里有了提防和算计的时候。
今年,妈妈对我们明显表现出了冷漠和抗拒,我们一次又一次回去看她,她卻很不情愿看到我们,着实让我们寒了心。春节,若是你还在,不仅年三十正月十五,初一初二我们都会在一起度过。可现在呢,我们揣测着她的态度,只在除夕那天回去了一次,正月十五回去了一次。劳动节放三天假,我们姐妹早几天就在商量哪天回去看她,给她买好了夏季衣服和水果。通了电话,她说要带孙子参加婚礼,不必回去了,让我们姐妹仨自己团聚。五一有三天假,却连一个小时都不匀给我们,就这样生冷地把我们拒在门外。其实每次回去,我和妹妹们总是又擦又洗,把屋子收拾得整洁光亮,你住过的房子,你做过饭的厨房,我们不能允许被油渍和污垢占据。我们在一起干得很欢,也很庆幸地想,幸好我们都随你,勤快。
端午节,她依然没有叫我们回去。
即使如此,我也心有不甘,毕竟我们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三十多年,没有共同的血脉也有藕断丝连的牵挂。当初购置这套楼房就是想让你们晚年生活有个好的环境,想让你们没有后顾之忧。我一再把妈妈的偏执和狭隘,归结于没有文化,好像如此就能减轻一点由此产生的隔阂和不安。我希望她的冷漠和拒绝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父亲,你走后的这几年,那套楼房还是由她带着小伟同住着,我们之前的想法没有丝毫动摇。毕竟她曾经是你三十多年的妻子。用你给予我们的爱,照顾她的生活,这是另一种精神的置换。
对于一个目光短浅的人,无须多言,时间会给出深刻的教训。她的两个儿子,至今还在为生活奔波。从小就好吃懒做的人,怎么可能在人到中年,来一番脱胎换骨的改变。很多事情看似不相关,因果却早已注定。这些偏差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是在她走进这个家门,对我们有偏心的时候,就埋下了怠惰的祸根。人心可以偏,可是在不长的一生中,时间自会给出答案。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这样一段话,念给你听:“所谓人生,不过走马观花——骑在脱缰的马上,我们不知踏在时间的哪根秒针上……它下面是致命的绊马索。甜蜜而苦短,一切仿若春梦啊;朝暮与呼吸之间,陪伴我们的是醉了的酒神和睡了的爱神。”
所有的回报与执念,都源于你的爱,不求任何回报的爱。爱出者爱返,世间的事,没应不应该,只是做与不做罢了。
现在想来,父亲生前是有计划的。你想再回一次家乡。几次隐晦地提起,都被我们坚决地阻拦了。那时你已经患了腿疾,一走路,腿就痛。
祖父已经过世,家里只有兄弟和姐妹。你总是念叨着他们,每次说起的时候,双眼越过千山万水,早已去向了远方。
想着你的腿痛,看着你悒郁的样子,有一天,我终于有些松口,对父亲说,也可以回去,快去快回,家里还有阳阳。阳阳是妈妈的孙子,只有四岁,很胖。不愿意走路,总是让父亲背着他。父亲性格中的固执和骨子里一碗水端平的想法,让他对待这个与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视同己出。
想必,父亲心里是有过纠结的,一方面是惦记远方的家乡,一方面又放不下年幼的孙子。父亲终是没有回成老家,这成了他心里的隐痛。多年后,也成了我心上的暗伤。
年少时,总是固执地认为,一心想要行走的山水,远处的风景,还没有抵达的地方,才是我们的远方。如今我独自一人在京城,过中秋的时候,想起远在新疆的家人,才明白走了一圈,原来我的家,才是我的远方。
也是此时,我才深切体会到,深埋在父亲心里的那份牵挂和热爱。想起父亲——父亲也有远方,他的远方一直都在。
也许,有远方的人,是有根的人。
有根,灵魂才得以永生。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