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

2019-03-12 04:46普天
北京文学 2019年3期

普天

雪,下在北京的土地上。

1929年冬天,呼啸的北风里隐约能听得到一声清脆的欢呼,喊声来自这个幽暗的山洞,为了这一句回应,北京人,已经等了70万年。

刚刚从北京大学地质学系毕业的裴文中,借着蜡烛的微光脱下棉袄,小心翼翼地把北京人化石包裹起来,这时候烈性的北风也拐着弯进入洞穴,听起来仿佛是祖先发出一声声真切的呼唤。隔着时光悠远的河岸,依稀感受得到第一代北京人滚烫的目光,裴文中弯腰走出洞穴的一刹那,微弓的身形无意间浓缩了史前人类几十万年的岁月。一张老照片记录了当时三个北京人之间的故事,当裴文中和北京最早的居民合影的时候,他的搭档王存义目不转睛地盯着来自远古的亲戚,镜头只记录下了双手捧着化石的瞬间,却忘了拍下裴文中激动的表情。当时裴文中25岁,王存义22岁,这批年轻的地质学家身后,是世界唯一保存完整的古人类遗址——龙骨山。

人类史前时期有四位祖先:露西人、爪哇人、尼安德特人、北京人。目前已经证明四位祖先中唯有北京人的影响,至今还遍布于地球60亿人类之中。

这批最早的居民们生活在一片绿意盎然、鸟语花香的土地,那时候长安街还是一片浓荫蔽日的原始森林,天坛坐落在烟波浩渺的永定河畔,在首都机场起飞和降落的是到湖泊来沐浴的候鸟……这里孕育着人类最早的田园诗,但是也处处隐藏着突如其来的杀机——比人类更高大威猛的鬣狗,它们一度是龙骨山山洞最早的主人;芬芳的野菊花丛里很可能埋伏着狰狞的剑齿虎;还有体型硕大的洞熊,它们总是张牙舞爪地和人类争夺野果。目前记录在册的四十多位早期居民中,近三分之一死于十四岁以下,与他们匆忙脚步并列的是数以万计的石器。生命也许很脆弱,但是生命的历程却是那样的伟大。这些饱经磨砺的石头们见证着人类的智慧和勤劳,他们坚韧不拔的风骨早已融进这片土地,融入中华民族乃至更多人们的血液中,在亿万双黑眼睛、蓝眼睛里倔强地闪现。

温暖寂静的龙骨山,空气里潜伏着不知名的神秘微笑。这里为地球文明提供了一个历久弥新的坐标,如果回到这个原点,全人类都是亲如一家的兄弟姐妹。曾经飞越千百个世纪的风云雨雪,在这里定格为寒冷或者温暖的年轮。曾经在炎热的森林里乘凉的猎豹、在寒冷的冰原上看雪的大角鹿、在雨季的彩虹下唱歌的云雀,还有迎着火辣太阳飞翔的秃鹫,它们都前赴后继地到来,又纷纷告别了这片土地。只有人类从山里走到山外,又从山下搬到山顶,沉默的岩石上有他们留下的温暖涟漪。年复一年。到了山顶洞人时代,山下的坝儿河已经是一条孱弱的小溪,秋天里常常干涸,以前经常捕到大鱼的湖泊变成一个个小水塘,生长着比鱼叉还要纤细的青鱼。远处平原的沙土多了起来,鸵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安营扎寨的。数十万年以来,人类安之若素的生存繁衍,凭的又是什么秘密武器呢?

从两层楼高的灰烬层里,考古人员发现从70万年以前,这里的人们一直都在使用火。现代实验证明,很多动物对火的反应一般都是恐惧而避开。一些具有趋光性的昆虫因为偏爱追逐光而投火自焚。唯独人能利用火来为自己服务,从而在无边的宇宙点燃了文明的火种。

在这里居住的史前居民,是目前发现的世界上最早的用火者。恩格斯曾经说:“人类学会使用火,是比蒸汽机的发明更伟大的事件。”从使用火开始,人类真正获得了独立于天地之间的力量,他们开始在大陆上满怀激情地生活。为了加工人类历史上第一批首饰,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有人在一百公里以外找到赤铁矿脉,采集矿石、磨成粉末。还有人从200公里之外的地方拿回美丽的贝壳,考古人员甚至发掘到了500公里以外才有的蚌壳。可以想象,在荆棘遍布危险四伏的远古,人们是怎样热切地点亮希望,追寻自然和生命的奥义。

给这片土地带来灵感的,除了大陆的树木,還有海潮的湿度。这些硬邦邦沉甸甸黑黝黝的器物,记载了亘古以来人类深沉的期冀和无言的甘苦,见证着他们在大雨滂沱时的坚韧步履和漆黑寒夜里的孤独行走。他们粗糙的手里传来的温度,连接着大地无声的召唤,成熟谷物的馈赠,以及在最苍茫的雪天无法解释的太阳光亮。这里也曾经聚集着等待亲人的焦虑,以及那再次战胜了猎物的无言的喜悦,隐含着分娩时候的阵痛和死亡逼近时的战栗。

山顶洞人的房间里,珍藏着人类历史上最早的缝纫工具,这是一枚用猎物骨头制作的针,骨针长82毫米,即使最粗的地方直径也仅有3.3毫米。围绕这根骨针,北京师范大学地理学院曾组织过一次有趣的实验,教授们邀请30名大学生来到龙骨山,每人发三枚大小相似的鸡骨,要求使用最原始的方法加工成骨针,用自己的双手经历过,大家才发现生活不简单,创造很艰难。

王府井古人类文化遗址产生于旧石器时代晚期,距今两万多年,遗址地块东西两面墙上的大型壁画,真实再现了古人类狩猎、制作工具、烧烤食物的生活场景。据记载,遗址被发现时,这里的土层曾是殷红色,如同蒙昧初年被火种照亮的晚霞一样神秘而令人激动。漫长的岁月已经带走了太多遥远居民的痕迹,只剩下零星的丝织品碎片,静悄悄地传递着一个哲理,那就是往古来今之中,人的进步离不开激情如火,但是同样需要心怀锦绣。大量精美的色彩各异的器皿和饰物遗存表明,灿烂文明的华章总从色彩斑斓的传说开始。公元前4000年,当两河流域的居民们开始欢庆丰收的时候,华夏文明的版图正在一场大战中落定乾坤。古代经典《列子》和《史记》都记载了黄帝、炎帝以及蚩尤的军队,在这片寂静的山岭间轮番厮杀,遮天蔽日的旌旗和战火笼罩着曾经花潮如海的土地,连狼熊虎豹都参加了战斗。黄帝战胜之后就在北京一带建都,紫禁城御花园里这株千年古柏,传说是他亲手栽种的。后来炎黄子孙们尊称黄帝为轩辕氏,在当年黄帝擒获蚩尤的古战场,曾经建立起一座轩辕台。直到4700多年后的冬天,大诗人李白经过这里,看到银装素裹的大地,像一匹柔软的绸缎,写下了著名的《北风行》: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轩辕台。这里的雪化为湖,湖又化为城市,城市又化为历史,沉静地积淀了许多帝王将相的传奇,以至千载之下,犹有浩气凛然。

北京平谷区山东庄村西的渔子山传说是黄帝长眠之地,这里一到春天就盛开漫山遍野的桃花,仿佛为了表达天地对圣人的敬意。黄帝的儿子缙云氏就居住在当年的古战场附近,这座山后来被称作缙云山。白云幽幽的翅膀下面,仿佛可以看见当年战败的炎帝静静伫立。他的子孙们后来有一部分辗转去了东北扎根,却经常恋恋不舍地往来于这片故园,一度在中原地区流行的青铜短剑,只有北京的把手上装饰有桀骜不驯的鹰头马首,成为炎黄子孙血浓于水的见证。到了舜的时期,炎帝的后代共工氏流浪到这里,带领人们开垦种植,被奉为水利之神,他的儿子后土被人们奉为土地神。那是传说中的大同时代,华夏先祖以百里之国而王天下,在后人塑造的炎黄巨像的脸上,我们还能分辨出他们有着父辈一样的表情,斜阳下两方高大的身影巍然屹立,仿佛镌刻在千古的风里。此景此情,令炎黄子孙们每到思绪纷飞的时候总要动情地说一句:“皇天后土在上。”

被称为三代之英的周武王也是对北京这片土地情有独钟,推翻商纣王之后,他册封最信任的召公到这里称王。这时候是公元前11世纪,气势恢宏的西周王城已经在黄河之滨的洛邑矗立,召公和周公负责绘制的洛邑王城图是世界上已知最早的城市规划图。洛邑建成后,召公又马不停蹄地回到永定河畔的燕国筑城。此后400年,罗马才轰轰烈烈地开始兴建城市。

如果从有了“蓟城”这个乳名算起,北京城已经走过了三千岁。传说“蓟”是北方春天最早钻出地面的植物,《抱朴子》中曾经提到这种叶子宽大的植物是一种仙药,吃了可以长寿。中国最早的地理学家郦道元就出生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他在《水经注》中说,蓟城因蓟草而得名。对蓟草津津乐道的还有北宋大科学家沈括,他来到北京实地考察之后,在《梦溪笔谈》里郑重地写到,此地蓟草特大,如同车盖。在青石板和红砖墙之外,蓟草织成的图画从燕召公的行宫,一直绵延到乾隆的御书房,这是公元1751年三朝元老张廷玉的儿子张若澄敬献给乾隆皇帝的作品,雕栏画栋,云烟飘缈,人群络绎,绿草晴岚……那时古老的城墙根一到春天就绕满了郁郁青青的蓟草,小月河沿着元代的石阶蜿蜒到紫禁城下,两岸垂柳成行,引得18世纪的京城百姓流连忘返,也让金章宗龙颜大悦,御笔一挥落下四个大字“蓟门烟树”。

推开春秋时代的蓟城门,准会遇上很多行色匆匆的旅人,他们或是牵着高头大马,或是肩上背着长串的腌鱼干,有的讲着流利的关东话,有的臂上刺着凶猛的兽面。这是因为北京城坐落在北方草原、东北平原和东方滨海走廊三条道路的交汇点,战争时期是兵家必争之地,和平年代又成为古代各族友好往来的中心。从古城楼远望水势汹汹的永定河,有多少风尘仆仆的人们纷至沓来,为这里注入了千变万化的生机,使古老的城市受用了几千年。

侯仁之先生曾说:“几千年前河北平原上河网密布湖泊众多,是南北往来的交通障碍,那时候中原地区的先民到达北方只能沿太行山东麓一线的高地行进,于是形成太行山东麓的南北大道。当人们沿着这条路北上来到永定河畔,首先要在永定河古渡口渡过永定河,然后道路分岔,一条路向西北通过居庸关大道可直达蒙古草原,一条路向东北通过古北口大道可进入燕山腹地和松辽平原,还有一条路向东通过山海关或喜峰口可达东北各地,称山海关大道。蒙古和东北各地先民同中原交往要必经上述道路,就必经北京城。一般说来交通枢纽所在地最容易形成大城市,但是永定河河水不稳定,夏秋季节经常暴涨,人们所以选择了距永定河古渡口不远,又有莲花池作为水源的地势稍高的地方建立居民点。”

据《水经注》记载,莲花池早在春秋时期就是燕都蓟城的风景胜地。那时候北边的山戎部落粗犷强悍,东边的肃慎族人面孔白皙而性格豪放,附近的孤竹国是和伯夷叔齐一样热爱和平的老实人。周围的各族先民来到莲花池饮马闲庭信步而后又奔赴五湖四海,他们的身影不知不觉也融进了这座城市宏大的民族融合画卷中,成为华夏大地深处流动不息的风景。

那是一个崇尚建功立业的时代,地球的另一边,波斯和希腊的戰火刚刚熄灭。在东方大陆星罗棋布的城池里,对着地图踌躇满志的君王们都在酝酿着新的战役。蓟城的将士们也在厉兵秣马,自从召公驾鹤西去以后,这还是数百年来唯一一次大规模的军事训练,下达命令的是召公的第三十八代孙——燕昭王。

燕昭王登上王位的这一年,燕国刚刚经历过一场严重的内乱,邻近的齐国和中山国军队趁机洗劫蓟城,占领了边境的城池。同时,秦国已经攻取楚国重镇召陵,又接连在濮上击败齐军,如果沿着古华北平原策马北上,三天之内就能逼近蓟城。面对四面八方的军事威胁,燕昭王没有退避三舍,而是走出都城,迎着秦军到来的方向筑起一座高台。

燕昭王的大手笔令后世的学宫祭酒荀子敬服不已。他在《劝学篇》中写道:“吾尝跂而望矣,不知登高之博见也。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同一时代的世界各地都曾出现过高台性质的建筑,从非洲和美洲的大金字塔到西亚的山岳台,大都是为了膜拜神而建造,相比之下,燕昭王所谓的高台相当简陋,但是却展示着顶天立地的刚健风骨,它被后人尊称为黄金台。

王者之风,山呼海应。一时之间名将乐毅、剧辛,谋士邹衍纷纷不远千里闻风而来,燕昭王甚至把女儿许配给了从洛阳赶来的大纵横家苏秦,这位鬼谷子的高徒和齐宣王一席谈话就为燕国要回十座城池。人才济济猛将如云的蓟城经历了一段艰苦奋斗的岁月,那时候燕昭王穿着和平民一样的布衣草鞋,经常走出王城参加劳动。等到山谷里的桃花足足开过二十个轮回,燕昭王任命乐毅为上将军,率领五国联军攻打齐国,这一仗打得酣畅淋漓,以滥竽充数的典故闻名于世的齐湣王一败涂地,齐国的竹子被挖回来种在蓟城之外的山坡上。

燕昭王身后留下了一个完美的纪念碑,但是对于这座古老的城市来说,它可能只是一个逗号(由古咸阳到邯郸的行军路线,地图上恰可看到一个逗号)。为了制造下一个扣人心弦的章节,秦国等了六十年,才趁着赵国大地震的机会起兵攻克邯郸,剑锋再度指向黄金台。历史仿佛画了一个圆圈又回到这里,燕昭王的孙子选择的不是在这里招贤纳士富国强兵,而是在不远的地方为樊无期和大剑客荆轲另起炉灶筑了高台。这个年轻王子自以为独辟蹊径的时候,并没有意识到已经犯下一个致命的错误,因为他的敌人不是沉迷于美酒笙歌的齐湣王,而是铁定了心横扫六合的秦始皇。

每到千钧一发的关头,这里总会上演轰轰烈烈的故事,樊无期慷慨奉献出自己的头颅,荆轲大踏步地走出城门,这一天风疾水冷,空气里所有的热情都寄托在荆轲的剑上。与他同路的勇士秦武阳就出生在离黄金台不远的地方,他的祖父秦开曾经把东胡军队打退了数千里。送别荆轲的高渐离也是从小枕着蓟草看云的本地人,他奋力击筑的音节随风萧萧兮镌刻在了数不清的传说里,这骊歌横亘在蓟城和咸阳之间,从关中到中原,从黄河到燕山,铿锵的节拍打湿了历史的眼帘。一曲传奇行过之后,在悲情与荣耀之间,分明是谁的手在拨弄着琴弦?黄金台不会说话,它静静地站在这里,和沧桑的历史交织为一个感叹号。

大文章刚刚拉开序幕,大手笔不断涌现,七百年之后的骊道元从这里出发把山南水北读了个够,又回到蓟城的书房里写作了《水经注》;九百年之后的陈子昂是个外乡人,但是他的传世名作《登幽州台歌》是献给这里的。李白也曾经来到这儿仗剑远望盛唐,他身后跟着倔强的贾岛,从黄金台旁边的小路一步一步地推敲到长安。后世的皇帝们也是纷纷追慕先贤,有的把黄金台建在城市里最繁华的地方,有的甚至直接修在了八旗练兵场,奋发精神像金子一样在城市里闪耀不息。直到21世纪的第一个冬天,北京市政府决定投资建设大CBD区,当挖掘机工作到这里的时候,发现有一块近三米长的石碑,上面刻的是清高宗乾隆皇帝工整的四个大字:金台夕照。

时光的马蹄给这座沉静的城市带来了数不清的绝妙风景,穿着长衫的才子佳人们在陶醉的同时总免不了要品评高下。直到金章宗和乾隆皇帝以天子的身份来凑上个热闹,“燕京八景”才宣告浮出水面接受天下人的检阅。它们按姓氏笔画为序分别是:太液秋波、卢沟晓月、玉泉趵突、西山晴雪、金台夕照、居庸叠翠、琼岛春阴、蓟门烟树。在今天的故宫博物院,收藏了很多描绘燕京八景的名作,帝王有帝王的道理,画家有画家的甘苦,其实最难画的永远是年纪最大的山河。如果按辈分算起,蓟门烟树、金台夕照和居庸叠翠就高居前三名,它们在公元前就已经声名显赫了。

为了锁住这些美丽的画面,燕昭王家族沿着燕山修筑千里长城,给蓟城北方披上了一身新月形的铠甲。这里山崖峻峭层峦叠嶂,山花野草葱茏好像碧波翠浪,后世称为居庸叠翠。站在烽火楼上放眼望去,北边的草原生活着逐水草而居的牧人,东面崇山峻岭大河之滨的人们以渔猎为生,南边的广大土地则是靠耕田织布过日子的中原先民。风和日丽的时候,这里如同天然的屏风,同时舒展开三幅田园画卷,而每逢天灾人祸,牧人和猎人就会试图冲出来寻找新的天地。一望无际的雄关漫道最早是由土和石头垒成的,夏秋季到来之后,从很远的地方就能望到一片绿意淋漓,这一树树簌簌而下的落英,可能恰好是牛羊们望眼欲穿的美食。在山顶防线上把守的士兵知道,每当有成群的牛羊大摇大摆地溜过来吃草,那必定有山戎、东胡或者匈奴的战马正在逼近。

有时候历史就像一个沙盘游戏:北边的牛只知道向前消灭绿色,南边的牛只为了来回犁地耕田,矛盾最终要靠马的驰骋来解决。就是说哪边的战马雄壮,哪边士兵能驾驭马跑得更远,哪边就将决定地盘的归属。如果想要南边的马拖着犁杖来回散步,那么只有靠人的力量筑起比马更高的长城,才能抵消北方的优势保卫自己的家园。

2000年前的烽火,曾经也在地球两边彼此辉映。几乎同一历史阶段,人们都想到修筑长城用于军事防御。爱琴海一侧的古希腊人曾经在雅典到海滨港口之间的道路两旁修建长墙,以保障交通运输线,广袤的古罗马帝国边界也陆续修建了近千里的边防长城。今天只有这里:北京长城依然坚如磐石,因为它不完全是军队的防线,同时也是大自然的气候边界。

雨,从数千年历史的上空洒落,在青铜色的400毫米等降雨线上垂下一道空蒙烟云。一边是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另一边是四围香稻九夏芙蓉三春杨柳;一边是进攻者的雄姿,另一边是防御者的伟大;一边是中原先民可歌可泣的史诗,另一边是北方勇士壮阔的精神锋芒。无论从哪一方面看去,长城都是骄傲。

英文里把长城称作GREAT WALL,意思是宏伟的墙,这是一种平面的视点,它把长城看作是一座文化丰碑。中文把长城叫作城,城的背后意味着立体的视点,它把长城看作一方家园,一个和谐的生命体。而如果再换一种视点,以飞鸟的姿势俯瞰这片土地,就会发现长城的本质是——道。长城是一条贯通天地、纵横古今的中华大道,它沟通着文明,启迪着未来,收藏着华夏文明的不尽奥妙。长城内外的君王们大都把北京看作是军事防御或进攻的前沿,他们一旦放下患得患失的情绪,就会惊奇地发现,这里正是中华文明大融合大崛起进程中的战略重心和精神支点,由这里伸展出大大小小的同心圆,交汇成今天生生不息的时代传奇。

長城本质在于:道。

北京精神在于:和。

物换星移光阴荏苒之中,北京犹如一把历史的折扇,一边是塞北的铁马剑气,一边有中原文化大风,徐徐吹拂到今天,给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注入了浓浓的古今情、赤子情、中华情。在中华大地上没有一个地方像北京一样见证了几乎所有的重大历史变迁,也没有一个地方能像北京一样能够广泛而大量的吸纳来自各地的文化精华。这既需要有深厚的文化底蕴,又必须有一种广为吸纳的宽广胸怀。四面八方的潮流急促涌来,是拒绝抵抗还是选择吸纳,这本身反映了一个城市代代居民的气度和胸襟,他们以特别开阔的胸襟和浩大的气度吸纳了四面八方的文化,并把它们投入北京熔炉。

《盐铁论》谈到天下名都的时候,曾把这里排在了第一位。那时候还是两千年前,北京就已经富冠天下,成为一颗闪亮的北方之星。后来出土的很多官印证明,这里很早就是一个接受制度管理的有秩序的城市。居民们有的种桑养蚕安居乐业,有的心灵手巧冶铁制陶,这田园诗一样的城市曾经被大才子曹植刻在少年的浩然之梦,也曾经被庾子山揽进秋天旷达的记忆。这里的人们自古勤奋好学,志向远大。有的为了学习殡葬的礼仪不惜长途跋涉,有的去邯郸学步直至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步法,还有的远赴他乡去执掌秦国相印,远方有陨石降落的时候,人们特地送到这里锻造成铁剑。即使是秦王嬴政需要长生不老药,被委以重任的也是这里的故人。丰收在望的时候长城内外曾经一片五彩斑斓,用一片蓟草吹成笛声的牧童骑的是本地盛产的白马,燕明刀最远处流通到了朝鲜和日本,车水马龙随风远扬,漫山遍野的板栗树一直舍不得离开这片故园。

据说这里除了以铠甲闻名于世之外还曾经盛产牛角,被古代公推为制造弓的第一原料,但是终究都没有挡得住秦国的长弩,公元前226年,秦王嬴政派大将王翦攻入城门,青青蓟草被奔马无情地踏成了尘泥。当年星罗棋布的城邦之中,这里最后一个被插上秦国的黑旗,周天子分封时代从此结束。在地球的另一边,亚历山大时代也已经终结。远远地望着硝烟弥漫的故乡,高渐离隐姓埋名唱着悲歌四处流浪,后来到底还是因为善于击筑惊动了秦始皇,嬴政爱惜高渐离的才能,恭恭敬敬地请他表演,这位天才的音乐家面对一代帝皇微微一笑,像荆轲一样举起了手里的乐器。

高渐离被处死之后,秦始皇忽然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他把燕昭王修筑的长城和北方的长城连成一线,又从咸阳修筑驰道直通蓟城,这里谢绝了络绎不绝的南北旅人,开始被重兵把守戒备森严。一批又一批的士兵被从四面八方轮流征调、苦不堪言。直到有一年夏天,千里急行到蓟城的九百勇士在路上遭遇了一场滂沱大雨,他们在咸阳和蓟城之间进退两难的时候,有两个人举刀杀掉了押送士兵的将领,命令军队掉转方向,将长矛重又指回——咸阳。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