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伶伶
徐文从卫生间出来,站在门口往南卧的方向望望,看见南卧门底露出一些光亮,说明梨花还没睡。徐文想回到南卧,犹豫了三秒钟,还是拐进了北侧书房。这间书房兼卧室是徐文平时看书学习用电脑的地方,最近成了他的寝室。
徐文躺到床上,拿出手机,时间显示是23:05。他点开日历,在当天的日期下面写了个X。这是他在手机上写下的第十三个X。X代表着他跟梨花冷战的天数。他跟梨花已经冷战十三天了,之前从来没冷战过这么长时间。他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想找她谈谈,好好谈谈。他起身下床,走到门口,又站住了,谈判就意味着妥协,妥协就是让步,让步就说明他同意了,只要他同意,那个小埋汰鬼就会住到他家来。想到小埋汰鬼要在他家吃喝住五六年甚至更长时间,他就头皮发麻,受不了。所以他不能妥协,如果妥协,他肯定没法在这个家里再生活下去。想到这儿,徐文又回到床上,关了灯。
关灯后,徐文并没有马上睡去,而是在黑暗中盯着卧室的门缝儿。徐文家卧室的门底边跟地板之间有道一指宽的缝儿,外面若有亮光,会从缝隙透进来,客厅的灯关了之后还能看见一些光亮,就是南卧的灯光。南卧的光穿过两层门的阻挡透进来时已经显得很微弱了,但徐文还是看见了。这丝微弱的光在徐文看清后很快就消失了,从俩人冷战以来,每天晚上都这样,这说明梨花每天晚上都是等他睡了之后她才睡,也说明梨花一直在等他回去,等他妥协。徐文心里气,为什么每次吵架都是他先妥协,这次他决不先妥协!
早上徐文还没起,接到父亲的电话,说他母亲最近肠胃不好,一天跑好几趟卫生间,吃了十来天药也不见好转,想来省城医院看看。徐文很紧张,问母亲的病重不重,用不用他回去接,让他们赶紧来。
放下电话后,徐文睡不着了,起身去卫生间。走出书房,看见梨花端着一小盆水往阳台走。这是去阳台浇花。他愣了一下,想起刚才父亲的电话,意识到情况不妙,他不想让父母知道他和梨花在冷战,这样他就得回到南卧去住,回到南卧就意味着妥协,他真的不想妥协。
洗漱穿戴好之后徐文去上班,在门口换鞋时,看见梨花在饭厅吃饭,烙鸡蛋饼、白菜粉条虾仁汤,还有咸菜。徐文咽了一下口水。自从跟梨花冷战以来,他就没跟梨花在一起吃过饭,早上和中午在单位吃,晚上不是跟同事一起喝酒,就是去小饭馆对付一口,都没梨花做得好吃。
梨花的厨艺是跟他母亲学的。徐文的母亲菜做得好吃,徐文从小到大吃惯了母亲做的菜,别人做的吃不惯。梨花知道后,特意跟徐文母亲学了两个多月,把她最擅长做的、也是徐文最爱吃的几个菜都学会了,做出的菜,色香味都跟徐文母亲很相似。徐文很感动,他知道这是梨花对他的感情。梨花对吃很不在意,她从小生活在农村,家里孩子多,生活很困难,能吃饱就很好了,吃什么无所谓。上班后工作很忙,为做饭花费太多时间她觉得是浪费,但是为了徐文,她每天下班都要炒两个菜,从不嫌麻烦。两个人冷战之后,梨花仍旧每顿做两个菜,都是徐文爱吃的。徐文每天下班回家,都看见梨花正在吃饭,他都不敢多往饭桌上看,生怕自己忍不住走过去吃几口,那样他就不战而败了。
鸡蛋饼和白菜粉条虾仁汤的香气,不等徐文看就飘了过来。徐文假装没闻见,穿好鞋,准备往外走,想想又站下说,我爸妈今天过来看病。说完不等梨花说话就走出门,走下楼梯。这是徐文跟梨花冷战十四天以来说的第一句话。先说话也不意味着妥协,在小埋汰鬼来他家这件事上,他绝不妥协。
小埋汰鬼是徐文给朱云飞起的外号,这小孩太不讲卫生了,去年夏天在他家住过几天,除了吃饭前,在梨花的强迫下洗洗手,其他时间从来不洗,包括方便后。这点让徐文最受不了。徐文受他母亲的影响,有点洁癖,不只饭前便后洗手,拖完地擦完玻璃打扫完卫生之后都要洗手,从外面回来,不管吃饭不吃饭,第一件事就是洗手。徐文一天洗手的次数数不清。所以面对一个不喜欢洗手的孩子,他简直忍无可忍。小埋汰鬼从外面玩累了跑进来,进门后鞋也不换直接进卫生间,方便时连卫生间的门都不关,方便完,马桶也不冲手也不洗,直接闯进徐文的书房,打开电脑,玩游戏,电源开关上、电脑主机开关上、键盘上、鼠标上,等等,到处都沾满小埋汰鬼脏手上的脏细菌。
徐文真的很生气,他不好跟孩子发火,背后跟梨花说。梨花带着小埋汰鬼去洗手,并耐心地告诉他,从外面进屋要换拖鞋,去卫生间时要把门关上,方便完要冲马桶,冲完马桶要洗手,洗手时要擦香皂,擦完香皂要多搓一会儿,手上的细菌才能洗掉,搓完后用清水冲干净,然后关上水龙头,用毛巾把手擦干净,然后才能从卫生间出来。梨花教得很细致,小埋汰鬼不停地点头答应,但过后还是忘,该不洗还是不洗。他经常不洗手就吃水果吃零食,徐文别说一起吃,看着都反胃。他可以把书房的门锁上,卧室的门锁上,可客厅总不能锁吧?于是客厅成了污染的重灾区,水果刀上、电视遥控器上、水杯上、沙发上、抱枕上、相框上,等等,凡是小埋汰鬼手摸到的地方,都留下了脏指印脏细菌,小埋汰鬼就像一个会移动的细菌群,走到哪儿哪兒脏。这还不算,他还喜欢乱翻东西,抽屉、公文包、钱包、衣柜、鞋柜、床头柜、书柜,等等,能翻的地方都翻个遍。翻到钱或者他自己喜欢的东西就据为己有,徐文的纪念币、瑞士军刀、打火机、小手电等,梨花的胸针、手链、手机吊饰等,都进了他的小书包。这就不是生活习惯问题,而是家教和品质问题。梨花偏袒小埋汰鬼,说他还是个孩子,好好教他就好了。梨花的教育很失败,小埋汰鬼不但没有改掉乱翻东西的毛病,还不承认自己翻拿东西。小埋汰鬼的“劣迹”里又多了条撒谎。梨花要把这样的孩子长期放到他们家,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父母的车11:50到站,徐文从单位请了假,开车去车站接他们。三个多月没见,父亲没什么变化,母亲明显瘦了。徐文埋怨母亲有病怎么不早点来看,母亲说没想到这么长时间不好。徐文说带他们去吃午饭,母亲说看完病再吃,挂号不定多长时间呢。
被母亲猜对了,挂号拍片看病,每个环节都费时间,从医院出来时,已经晚上六点多了。徐文说去饭店吃点儿,母亲说她吃不下,父亲也说回家吃。徐文犹豫着要不要给梨花打个电话,他一直没给梨花打电话,不知道她准备晚饭了没有。心里犹豫时,手指已经拨过去了,手机响了却没人接。徐文有点懊恼,索性关了电话。父母都坐进车里后,徐文开车往家走。
因为心里有事,车开得有些心不在焉。母亲的病不是痢疾,不是痔疮,是肠子上长个瘤。这个瘤是良性的还是恶性的,现在还不能判断,得做切片。切片结果要一周后才能出来,也就是说,父母至少要在他家住一个星期。一个星期呀,真是不短。他不是不愿意父母在家里住,而是住得不是时候,这个时候在他家住一个星期,会极大地影响他冷战的结果。冷战以及冷战的原因都不能让父母知道,父母知道后肯定会站在他这边,到时夫妻矛盾就会演变成婆媳矛盾甚至家庭战争,那样就闹大了,不利于家庭和睦、世界和平。人民内部的矛盾要由人民自己解决,他和梨花的事他们自己解决就行了,别人不能掺和进来,包括他父母。他相信他能处理好这件事,因为他相信梨花不会不顾他的强烈反对,把小埋汰鬼接到他们家。
因为想得太投入,红灯都没有注意,差点跟前面的车追尾,幸亏父亲喊了一声,他才回过神来。等红灯的时候,他拿出手机翻了下梨花的微信朋友圈。梨花不常发朋友圈,偶尔发一条也是跟教育有关的链接,很少晒图片。但是最近,确切地说是从他们冷战第二天起,梨花每天晚饭时都会晒两张美食照片,那是她炒的菜。这是赤裸裸的挑衅,是陷阱,是在诱惑他投降,他才不上她的当呢。今天他想知道她准备晚饭了没有,做了几个菜,做的是什么,她却什么也没发。她这是故意的,想让他难堪,想让他在他父母面前没面子,想让他父母知道他根本管不了他这个媳妇!这对她有什么好处?这事捅破了,对她一点儿好处也没有!除了她和她家人,谁会愿意别人的孩子住在自己家?
徐文一边开车一边气愤地胡思乱想,车开得时快时慢,正赶上下班高峰时段,半个小时的车程,开了近一个小时,到家已经快晚上七点半了。
因为不知道梨花准备晚饭没有,这时候也不好再给她打电话,所以父母下车后,徐文的每个动作都做得磨磨蹭蹭,找车位、倒车、停车、关车门、锁车,等等。父母没等他,自己往楼上走了。徐文家住六楼顶楼,父母都走到三楼了,徐文才追上来。母亲身体很虚弱,不住地喘息,徐文看着心疼,背起母亲往楼上走。母亲有点胖,徐文背得很吃力。他后悔平时没有多锻炼,连母亲都背不动。母亲见他走得吃力,要下来自己走。徐文坚持背。这是他第一次背母亲,不能让父母觉得他这个儿子没用。他希望快点走到家,到家了他才能安心地把母亲放下来。可是当真的走到家门口时,他又希望能一直走下去,永远到不了家。比起背母亲爬楼梯,他跟梨花之间的矛盾,要难办得多。
家门不管徐文愿意不愿意,都被打开了,他看见微笑着欢迎父母的梨花,又看到一桌子丰盛的菜,所有的担心和怨气瞬间烟消云散。梨花热情地招呼公婆,端茶倒水,询问病情,就跟平时公婆来一样,一点儿也看不出她跟徐文在闹矛盾。徐文在心理宽慰地笑了,梨花就是梨花,关键时刻会识大体顾大局,这是他最喜欢她的地方。当初跟梨花谈恋爱时,父母都不太同意,嫌梨花是农村的,家庭条件不好。但是徐文坚持跟梨花在一起。
梨花家的条件确实不好,穷得在村里数一数二。这都赖她爹。她爹思想守旧,总想要个儿子,她妈偏偏一直生闺女,她爹不见儿子不罢休,她妈一口气生了五个闺女才生出一个儿子。她爹这回乐了,眉头舒展了,腰板挺直了,脸上也有光了。可代价也不小,梨花是老三没挨着罚,老四老五老六都属于超生,一次比一次罚得严重,家里值钱的东西都被罚光了,圈里的猪、棚里的驴、屋里的电视,等等,全都充当了罚款,被村里收走了。家里本来就地少人多,这回又雪上加霜,日子长时间缓不过劲儿来。直到梨花师范学校毕业时,家里还外债累累呢。
徐文的父母觉得梨花的家庭是个无底洞,永远都填不满,他们的生活会跟着受影响。但徐文认为困难都是暂时的,不会永远这样。不能只看梨花的家庭,还要看梨花身上的优点,梨花心眼儿好,待人实在,没有那些弯弯绕绕的心思,对家人对朋友都这样。还能干,会过日子,俩人结婚后,家里家外大事小事都不用他操心。对他父母也很好,逢年过节过生日的,啥日子都想着,给她自己父母买啥,给他父母也买啥,不会区别对待。尤其跟他母亲学做菜这事,就这一点就把他母亲感动了,因为徐文之前的女友没有一个肯跟他母亲学厨艺。梨花对娘家的帮助也都在他们的能力范围内。其实这么多年对于梨花经常补贴娘家这事,徐文真的没怎么反对过,一家人不相互帮助,还能指望谁呢?这次要不是涉及小埋汰鬼,他也不会这么激烈反对。梨花在他们冷战这么多天的情况下,对他的父母热情如初,他心里很感动。他甚至想,也许他们的冷战会就此结束,梨花可能会改变主意。如果梨花能改变主意,不管什么条件他都答应。
徐文去卫生间洗手时路过书房,书房的门开着,他往里面瞥了一眼,发现床单被褥都换成了新的,枕头摆了两个,床头柜上摆了几样水果。父母每次来都住在书房,梨花总是准备得这么细致周到。
晚饭吃得很融洽。梨花一直微笑着,给公公夹菜,给婆婆夹菜,也给他夹菜,眼神跟他的眼神碰撞时也是微笑著的。徐文心里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要是知道父母的到来,能主梨花有这么大的转变,他早把父母接来了。徐文大口大口地吃着梨花做的菜,好久没吃得这么舒心了。
晚饭后,徐文陪父母看了会儿电视,梨花在厨房刷锅洗碗。等梨花收拾完,父母适时地去书房休息了。
徐文安顿好父母,很配合地走进了南卧。十四天来,他每天晚上都想回到南卧,但他一直克制着自己,等着梨花先妥协,没想到还是自己先回来了。他看着梨花,以为她会以胜利者的姿态得意地笑一下,哪怕是在眼神里、在表情里偷笑一下,也能证明她妥协了,她认输了。可是没有,梨花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她一脸的严肃,那眼神很坚定,没有任何妥协,跟面对他父母时判若两人。徐文一下子就知道自己败了,十四天的冷战以他的失败告终,而且败得很彻底,没有一点缓和的余地。
相互沉默对视了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久,梨花说话了。梨花说,我想好了——徐文的脑子嗡的一声,他突然冲过去,用嘴堵住梨花的嘴,不让她说出后面的话,他不想听,死都不想听。他恨梨花为什么这么对他,难道在她心里他真的没有那个小埋汰鬼重要?难道她真的会为了那个小埋汰鬼跟他决裂?她是不是脑子进水了?是不是吃了迷魂药?是不是中邪了?为什么这么固执?
那天晚上,徐文把他对梨花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到了她身上,有爱、有恨、有怨、有气、有不满、有想念,还有不舍……后来梨花哭了,无声地哭了,她紧紧地抱着徐文,压抑地哭了很久。徐文也哭了,在心里哭的,他不知道梨花要把他们关系带到怎样的结局。
徐文母亲的肠瘤是良性的,切掉就没事了。父母在他这儿住了三个星期,其中有一个星期母亲住在医院。不管是住在医院还是住在家里,梨花都像女儿一样照顾他们。她知道母亲吃东西很挑剔,每顿都做她最爱吃的饭菜。手术那天不是周末,梨花特意请一天假在医院陪母亲,晚上跟徐文轮流看护,让父亲回家休息,为母亲端屎端尿,一点儿都没嫌脏。母亲感动坏了,背后直夸徐文找了个好媳妇。出院回老家那天,临上车前,母亲把徐文叫到一边,悄声说,你有时间去大医院检查检查,我以前总觉得你俩没孩子是梨花的问题,通过这回我发现,梨花身体比你好,没准儿是你的问题,你好好检查检查,别冤枉了人家梨花。赶紧想法要个孩子,眼瞅着快四十了,还是有个孩子好。徐文应付地点头答应着,把父母送上了车。
从车站出来坐进车里后,徐文不想回家,他害怕梨花跟他摊牌,害怕梨花离开他或者他离开梨花。他后悔让父母回老家,如果父母一直住在他家,梨花就永远不会跟他摊牌,他就能永远跟梨花在一起。刚过去的三个星期,他觉得生活得很幸福,他什么都不去想,只想着梨花对他的好,也只想对梨花好。他这么舍不得梨花,为什么不能接受小埋汰鬼?他又不是梨花的私生子,只是梨花五妹的儿子。梨花考上师范学校后,她爹不让她念,说家里没钱供她读书。五妹自愿辍学,省下学费让梨花读书。五妹因为文化低,打工被骗,做买卖赔钱,找对象也找不到更好的,只能找个跟她差不多的农民。梨花心里欠着五妹,上班挣钱后,想方设法帮助她。但五妹的日子依旧没什么起色,养猪赔,养鸡赔,养羊也赔,梨花白搭了那么多本钱,五妹家的日子还是跟原来一样。日子过不好,孩子也教不好,小埋汰鬼上小学三年级后开始学英语,却总也学不好,最近一次考试只考了39分,五妹气得把他打了一顿,然后在电话里对梨花哇哇大哭,说她的日子过不了了,说小埋汰鬼照这么学下去连初中都考不上,将来会跟她一样回家种地。五妹遇事不会想办法,只知道哭,如果小埋汰鬼将来长大了也是这样,那就太让人笑话了。梨花一边安慰五妹一边帮她想办法,想来想去就想到了把小埋汰鬼转学到他们学校的办法。
梨花所在的学校对生源的控制很严,入学的学生必须在学区内有户口,这样就得把小埋汰鬼的户口迁到他们家。学校没有宿舍,只能住到他们家。因为各地教材不一样,小学毕业后,回去考不了初中,只能继续在这里读初中,没准高中也一直读下来,但高中可以住校。就算不读高中,小学三年初中三年,小埋汰鬼至少要在他家里住上六年时间,光是想想就受不了。
徐文在心里问自己,为什么不能接受小埋汰鬼来家里住?除了他不讲卫生、撒谎、爱翻东西,还有什么?他不是很想要个孩子吗?这么多年他们跟梨花去过多少医院,吃过多少药,讨过多少偏方,想过多少办法,不就是想要个孩子吗?现在,当一个孩子要来到他家的时候,他为什么这么反对,这么排斥?难道真的像心理医生说的,如果他们俩身体都没什么大问题,那么还有一种情况会造成不孕不育,就是他们或者其中一方,太想要孩子或者不想要孩子。
他一直以为是梨花在内心深处不想要孩子,怎么可能是他?他怎么可能不想要孩子?不想要孩子,吃那么多药干啥?甚至还看了心理医生。可是他为什么不能接受小埋汰鬼?既然他能理解梨花对五妹的亏欠和感情,为什么不能接受梨花用这种方式补偿?徐文想不明白也解释不清,所以送走父母后他没有回家,去了单位,在单位的招待所住了下来。
徐文知道逃避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可是在这件事上,他就是不想面对。他希望梨花能改变想法,也希望自己能改变想法。这需要时间,他们都需要时间。
这段时间,徐文有空就翻翻梨花的微信朋友圈,梨花的朋友圈没有任何动静。自从父母住到他家后,她就没发过朋友圈。父母走后也没发过,没转过任何链接,也没有晒过美食。她为什么不发了?是放弃对他的诱惑和召唤了吗?是对他的妥协不抱希望了吗?徐文心里莫名其妙地疼了一下。
一个星期后,徐文接到梨花的电话。这是两个人冷战以来梨花第一次给他打电话,徐文的手竟有点颤抖。他不想接,可该来的总会来,该面对的总要面对。电话响得很执着,他控制了一下自己的心情,接通了电话。梨花说,徐文,咱俩谈谈吧。
挂掉电话后,徐文有点后悔,还不如不接。如果他一直回避,一直不面对,她能怎么样?可是他为什么要回避?为什么不能主动一些?可是主动的结果是什么?如果他坚持不让小埋汰鬼住到家里来,最终的结果还是闹僵,还是冷战,又回到了矛盾的起点。他们已经因为这个问题大吵了一架,徐文觉得梨花对五妹的帮助,可以量力而行适可而止,梨花却说五妹没文化她有责任,所以她必须帮助五妹。徐文说梨花的想法有问题,五妹没文化的责任在她爹,不在她。还有,如果转学后,小埋汰鬼的学习成绩还提高不上来怎么办?他不只英语不好,其他科目也都刚及格。梨花说不管能不能提高都要试试,不试怎么知道不行呢?两个人谈不拢才开始冷战。不管是冷战还是热战,总要结束,看看梨花怎么说吧。
谈话地点定在了家里。梨花做了四菜一汤,还有螃蟹,都是徐文爱吃的。徐文到家时,梨花已经做好了。徐文没有洗手,直接坐到了饭桌前。梨花说,你没洗手呢。徐文说,吃完再洗。说完也不看梨花,拿起筷子就吃起来。梨花觉得徐文的行为有点反常,以前徐文不洗手是不会吃饭的。梨花看着大口吃菜的徐文,犹豫再犹豫,还是艰难地张开了口。梨花说,我想来想去,还是决定把云飞转学到我们学校,老家农村的教学水平确实不行,转到县城小学要住校,云飞太小,才九岁,五妹不放心,转到我这儿由我管着,五妹放心,我也安心。梨花害怕自己一停下来就再也说不出来似的,一口气说了这么多。
徐文没有回应,只顾吃,每样菜都吃了几口之后,又拿起一只螃蟹。梨花说,我知道你不愿意我把云飞转过来,我应该顾及你的感受,但是我没有办法,不帮五妹,我心里不安,我欠五妹太多了,我得偿还她。徐文在专心致志地对付这只螃蟹,蟹壳里的黄已经吃完,在吃蟹腿上的肉。梨花说,我知道你受不了云飞不讲卫生,这习惯可能一时半会儿改不过来,所以我想好了,我在外面租个房子,跟云飞搬出去住。但云飞的户口还是得迁到咱家,这事请你务必包涵。徐文心里讶异了一下,他没想到梨花会这么做,她宁可跟他分开住,也要帮五妹。他装作不在意,没作声,继续吃螃蟹腿,好像他回来不是跟梨花谈事的,而是来吃螃蟹的。梨花说,你爸妈很喜欢小孩,虽然他们嘴上没说,但是我从他们看别人家孩子的眼神里,看出他们希望你能有个孩子。这点我很对不起你,虽然我主观上很想要个孩子,但是潜意识里可能没那么想,我家孩子太多了,我常常想,如果我父母只有一个孩子,他们的生活可能会好很多,也不会受那么多累,吃那么多苦。如果你能遇到一个能为你生孩子的人,我想我会成全你们。
徐文胃部一阵翻涌,他赶紧跑进卫生间,把刚才吃的东西都吐了出来。梨花也跟了进来,问他怎么了。徐文摇摇头。梨花帮他拍背,接杯清水让他漱口。徐文漱完口后坐在马桶边喘息,梨花扶他起来他不起,梨花蹲下身说,你怎么了徐文?徐文说,梨花,你一定要這样吗?梨花沉默了好一会儿,说,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可是我没办法,真的没办法!梨花说完抱着徐文哭了。徐文也哭了。他也没办法。他很清楚,刚才之所以吐,就是因为他饭前没洗手。用不干净的手拿东西吃,他觉得那东西是脏的、带细菌的,吃下去也消化不了。
新学期开学前,梨花把小埋汰鬼的户口迁到了家里,转学手续也办好了,房子也租好了。梨花把自己的衣物等东西收拾好装了两大皮箱,好像要出远门,长时间不回来似的。徐文看着这两个皮箱就生气,生气梨花做事这么一意孤行,生气她为她家人宁愿离开他,生气她拥有那样一个家庭,让她背负那么多情债,生气她掉进自己思维的枷锁里出不来,生气自己在生她气的时候还能理解她。他盯着这两个皮箱,眼里要冒出火来,趁梨花出去的时候,把两个皮箱都打开了,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都倒在了床上。
梨花回来时看到自己花时间整理的衣物乱糟糟地堆在床上,很生气,问徐文想干什么。徐文刚找了几件换洗衣物,装进旅行包里,拉上背包的拉链。徐文说,出租屋的钥匙呢?梨花一时没听清,说,什么钥匙?徐文说,你在外面租的房子的钥匙。梨花说,你问这干啥?说着下意识地把手伸向衣兜找钥匙,没找到,目光又看向她的手提包。手提包放在床边上,离徐文更近一些。徐文拿起手提包,在里面找出一把陌生的钥匙,问,是不是这把?梨花说,你想干啥?语气里满是担心和紧张,不知道徐文会做出什么事。徐文说,我去出租屋住,明天那个谁……来的话,就说我出差了,周末回来。周末他会回家吧?他回家我也回家。说着拎起旅行包,拿着出租屋的钥匙走了出去。梨花一下子愣住了,等她回过神来明白发生什么事时,眼泪汩汩而出。
这时她手机响了一声,她点开手机,看到徐文的微信留言,把出租屋的地址发我,我可不想成为迷途的羔羊。梨花看完扑哧一声笑了,赶紧擦擦眼睛跑了出去。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