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 飞 徐丽丽
(达州职业技术学院 师范系,四川 达州 635001)
目前,公众对“网络类成语”有三种态度:第一种是质疑、批评,多见于专家学者的意见和报刊评论,认为它们理解起来较为困难,破坏了传统成语的典雅性[注]可参考拙文《“网络新成语”概念及相关问题的新探索》,《绍兴文理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14年第5期。,如“现代人生活压力大,网友自创一些网络新词调侃一下无伤大雅,学生偶尔玩玩也无妨,但不要带进课堂……网络新词层出不穷,但使用时间最长可达1至2年,最短不过几个月”(重庆工商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院长蔡敏);“‘网络成语’只能是昙花一现”(畅销书作家许晖);“这些‘网络成语’的出现,说明如今网络造词缺少智慧含量”(《咬文嚼字》主编郝铭鉴);“网络成语既缺了中国成语的神韵,也丢了西方缩略语的机趣”(上海大学社会学系教授顾骏);“如果这股风气愈演愈烈,很可能影响汉语走向世界的进程”(南开大学教授马庆株)[注]http://www.cq.xinhuanet.com/2013-08/07/c_116842936.htm。。第二种是整理介绍,不作主观评价,主要目的是普及,如刘琴(2009a[1]、2009b[2])、沫沫(2010)[3]。第三种是进入实质性的学理分析,如刘晓颖、郭伏良(2009:53)[4],郑俊涛、马长林(2011)[5],申慧(2012a[6]、2012b[7]、2013[8]),欧健、罗雪圆(2013)[9],邵倩(2014)[10],何爱晶(2014)[11],宋晖(2014)[12],马若宏(2014)[13]。近年来还拓展到了词汇化视角(储一鸣,2015)[14]、认知语义(白解红,2015)[15]、传播使用调查(慕冰欣,2015[16];卢凡,2016[17])。对“网络类成语”概念、类别及其影响的讨论逐步走向深入(车飞,2014[18]、2015[19];张芳,2015[20];华滢,2016[21];刘静静,2017[22];李尧天,2018[23];黄元龙,2018[24])。还有进行回顾综述的文章(郑美钰子,2018)[25]。
本文拟从“历时生命力”角度再回顾这些网络类成语过去8年来的兴衰变化,并对其未来发展趋势做出预测。
网络类成语的生命力是指一个网络类成语出现以后在一定的空间范围和时间范围内的活跃程度和发展能力。刘长征(2012)指出,新词语有8种历时生命力曲线:孤点型、断续型、连续型、周期型、成长型、衰减型、凸起型和凹陷型[注]参见微信公众号“世图语言学”2016年5月12日推送的文章《新词语的“历时生命力曲线类型”研究》。,并指出对新词语的监测研究应综合考虑语料的性质和监测研究的目的,尽量延长监测时段跨度,提高认识新词语的客观性和全面性[26]。本文通过“百度指数”[注]百度指数是以百度海量网民行为数据为基础的数据分享平台,可以研究关键词搜索趋势,洞察网民需求变化,监测媒体舆情趋势,定位数字消费者特征,还可以从行业的角度分析市场特点。详见其网页下端简介。对58条“网络类成语”的历时生命力进行观测[注]58条网络类成语请参看拙文《“网络新成语”概念及相关问题的新探索》,《绍兴文理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2014年第5期。,时段为2011—2018年共8年时间。
在刘长征(2012)的基础上,本文引入“基本语用频率”概念。这类网络类成语出现以后,会在基础性搜索指数上动态变化,我们把这个“基数”称为基本语用频率,简称“基频”。通过一一监测,共有30条网络类成语被“百度指数”收录。网络类成语没有“孤点型”和“断续型”,其他类型跟新词语的历时生命力曲线相比更加复杂,有以下5种类型:
它们一般在监测时段中平稳发展,只在其后某几个监测时点上出现峰值,在多数监测时段上保持基础性生命力值,使用不稳定,呈现出“断断续续”“时隐时现”的特点。有“正龙拍虎(基频500)、网络暴力(基频800)、钓鱼执法(基频3000)、笑而不语(基频230)、欧猪五国(基频300)、卧槽泥马(基频1000)、开胸验肺(基频500)”等7个。例如“正龙拍虎”:
从图1可看出,“正龙拍虎”在此前8年间,基频为500,并在2012年、2013年、2014年、2017年这4个监测点上出现明显峰值。2007年10月12日,一个叫周正龙的农民拍摄到了一张野生华南虎的照片,陕西省林业厅通过中央电视台向社会进行宣传。这条新闻发表后,立即引起了科学界的质疑,指出照片有假,引发了轩然大波。最终周正龙以诈骗罪被判处2年6个月有期徒刑。由此延伸出两个义项:用欺世盗名的手段获取个人利益的现象;社会公信力缺失。为什么在2017年重新出现了一次峰值(3032)呢?我们在网上找到了一篇相关文章《“正龙拍虎”十年后,他仍生活在假虎的“余威”里》[注]来源:上观新闻,作者:红星新闻。2017-05-25 15:18。网址:https://www.jfdaily.com/news/detail?id=54253。,对事件主角周正龙进行了一次人物专访。
再比如“网络暴力”,在此前的8年间,基频为800,高于“正龙拍虎”,并在2014年、2016年、2017年等3个时点上达到局部性峰值,特别是在2014年基频达到了5130。通过回顾搜索,2014年有一个“微博直播自杀”事件,自杀男子经抢救无效死亡,“网络暴力无疑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注]2014-12-03 03:45:01,来源:东方今报(郑州),警惕“微博直播自杀”背后的网络暴力。网址:http://news.163.com/14/1203/06/ACH64IGN00014Q4P.html。。为何近8年来“网络暴力”事件仍然保持在高位,从身边的一些情况可见端倪,比如个人信息泄漏甚至被售卖越来越普遍,网络“关口”还是存在漏洞,存在某些网络“键盘侠”和“西跪族”,发表不实和不妥言论的成本过低。2018年发生的几起“网络暴力”事件很让人痛心,如:郑州空姐遇害后,好事者把她在社交媒体上的照片到处传播,被人利用,对遇害者父母造成了二次伤害;再比如:北京女孩菲妥妥陷入高利贷困境,写了一封公开信自杀,被救出后遭遇网络暴力,很多人骂其炒作,最终菲妥妥一家三口选择了再次自杀[注]参见:进化的网络暴力:你伤害了我,还一笑而过。网址:http://baijiahao.baidu.com/s?id=1605042453465002097&wfr=spider&for=pc。。
“正龙拍虎”百度指数(基频500)①
[注]详细趋势图可参看网页:https://index.baidu.com/?tpl=trend&word=%D5%FD%C1%FA%C5%C4%BB%A2。其余例文中不再一一截图,读者有兴趣可自行输入相关条目查看。
这类网络类成语在出现以后,经过一个相对较长的时间逐渐达到生命力的最高峰值,随后呈逐渐减弱的趋势,其时点生命力值在监测中部附近形成凸起走势,恰如汉字的“凸凹”字型,它们多为“连续型”的“凸起凹陷型”,呈现出逐渐发展、走向成熟、再逐渐降至平缓稳定或衰落的过程,如“非法献花”(基频40)。还有少数是“基频断续型”的“凸起凹陷型”,如“笑而不语”(基频230)。
这类网络类成语在出现以后的监测时段内,表现出在相隔等距离的监测时点上有规律地出现生命力峰值,形成周期性出现高点的走势,呈现出有规律的波峰、波谷交替的波浪形,类似“心电图”或“语普图”的走势,形成“周期型”历时生命力曲线,如“秋雨含泪(基频30)、兆山羡鬼(基频30)、国进民退(基频140)、丁磊养猪(基频230)、男默女泪(基频260)、林貌杨音(基频9)、海派清口(基频900)、三网合一(基频250)、繁荣娼盛(基频30)”等9个成语。
例如基频最高(900)的“海派清口”在2016年末2017年初出现了一个基频峰值(5082)。通过搜索,在2017年1月21日,出现了“周立波被捕门”。2018年6月,周立波涉毒持枪案在美第11次开庭,承认开车打手机,其他4项指控都不成立。这说明舆情事件一定会在语言上面有所反映,网络类成语的兴衰受舆情事件的影响较大。
“林貌杨音”的历时生命力曲线比较特别。该事件是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假唱事件,台上表演的是林妙可,但转播时放的是杨沛宜的预录歌音[注]见“僧哥传说”博客《再说“林貌杨音”事件》。网址:http://blog.sina.com.cn/s/blog_4c2663850100f3ga.html。。这个事件的主角是两位年龄很小的朋友,在此旧事重提对当事人并不好,但这个网络类成语的历时生命力曲线确实非常有意思,虽然其百度指数基频很低(只有9),最高也只有63,但其从2011年到2015年之间都比较密集,“周期性”特点非常清晰,间隔区间很对称,有点像桂林山水“石林”的感觉。
这类网络类成语在出现以后,使用频次和使用范围不断扩大,时点生命力值呈逐渐提升或突增并持续的趋势,虽然中间也可能出现部分监测时点的生命力值低于早前的情况,但总体走势是逐渐提升的,它们正是那些出现以后成长性强、逐渐被大众接受并广泛使用的网络类成语,如“细思恐极(基频300)、火钳刘明(200)”。可以看到,“细思恐极”整体趋势是上升的,但在2017年出现了走向拐点,开始往下降;“火钳刘明”则是全线飙升,最高位已经突破了1400,说明网络热点事件的网民参与度还是很高,“蹭热度”的倾向很显著。
这类网络类成语与“断续成长型”历时生命力曲线走势正好相反,在出现之后很快达到最高峰值,随后逐渐减弱甚至归零,说明这一类网络类成语所代表的事物或现象在社会生活中的影响或受关注程度逐渐减弱甚至消失。这样的网络类成语共11条,在所有类型中最多,它们是:“三毛抄四(基频60)、唐骏读博(基频50)、敢动中国(基频140)、跨省追捕(基频70)、人肉搜索(基频4000)、人艰不拆(基频3000)、累觉不爱(基频400)、不明觉厉(基频1100)、喜大普奔(基频2000)、说闹觉余(基频120)、十动然拒(基频1400)”。这类网络类成语基频的两极分化很突出,最低的只有60(三毛抄四)、最高的达到了4000(人肉搜索),而且基频偏高频的条目不少,共有5个。这些网络类成语虽然整体上呈现断续衰减趋势,但其“热度”仍然不容小觑,特别是基频偏高的5个网络类成语(人肉搜索、人艰不拆、不明觉厉、喜大普奔、十动然拒)可能流行的基础仍然比较“顽固”。“人肉搜索”的基频为4000,这是一个不得了的数据,虽然其在2013年和2015年表现出2个峰值,但自2011年以来总体上都呈现出长线递减的形势。这跟“人肉搜索”本身的功用有关,“人肉”有时造就了网络爆红现象,同时也带来人身攻击等负面影响。据媒体统计,近年来“陈自瑶事件”“虐猫女事件”“辱骂灾民事件”“上海地铁色狼”“晕机女”等近10起人肉搜索案例,仅两起被追责(“死亡博客”事件和“花季少女投河”事件),难以追责的原因在于遭“人肉”后责任主体、证据及侵权危害难以确定[注]可参见2015-05-07 03:31:16新京报《全国十起人肉搜索案例仅两起追责》(记者 程媛媛 实习生 魏思佳 李骁晋)。网址:http://www.bjnews.com.cn/feature/2015/05/07/362617.html。。
综上,我们可作如下猜测:基频断续型、凸起凹陷型、周期型、断续生长型这4类网络类成语活跃的可能性较大,但不能确定“断续衰减型”网络类成语能否会衰减下去,有的基频远高于其他类型,现阶段的流行度还很高。未在“百度指数”上收录的网络类成语有28条:聚打酱油、欧阳挖坑、范跑郭跳、黔驴三撑、谁死鹿手、官走生坐、世坚跳海、核传盐尽、东跑西颠、捂盘惜售、化危为机、久耕托市、学历团购、处女嫖娼、路边高墙、故宫强撼、三鹿毒奶、旁岐曲径、压力山大、拜登吃面、猪涂口红、刷漆绿化、证齐毒全、韩食美史、亦正亦邪、巧言利口、逆贼败党、前腐后继。它们比较生僻,有些反映的舆情事件是一次性事件,辐射效应较小,所以流行的可能性极低。
我们曾对网络类成语的未来宏观发展趋势作了三个方面的预测[19]29。通过“百度指数”对网络类成语过去8年的历时生命力进行观察,我们发现其发展趋势和之前的判断基本一致。基频断续型、凸起凹陷型、周期型、断续生长型这4类网络类成语在未来一段时期内还会有较高的活跃度,但“断续衰减型”网络类成语现阶段的流行度还很高,尚不能确定是否会衰减下去。未被收录入百度指数的28条网络类成语有退出流行舞台的倾向。从当前的经济形势看,十九大后提出“房子是用来住的,不是用来炒的”被缩略为“房住不炒”四字格,我们预测其在未来10年内可能还会保持较高热度。
随着近年来对网络类成语认识和讨论的深入,我们也发现其概念一直是个问题,认识并不统一,有以下6种称名:“网络成语”“网络新成语”“后现代成语”“网络新熟语”“网络四字格俗语”“网络俗成语”等。刘静静(2017)提出的“网络新熟语”下分3小类,其外延更大些,包括新成语,如“正龙拍虎、开胸验肺、绿漆刷山、和衣而睡”;新歇后语,如“老王卖瓜——再没回家”“北京的好天气——长不了”;新谚语,如“爹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等。作者未对“新成语”这类形式的概念作明确阐释,而是将其放入“熟语”这个筐。“熟语”的范围较广,包括成语、谚语、歇后语、惯用语和俗语五大部分,将“新成语”笼统地放入“熟语”中是不够严谨的。
回头来看本文讨论的这类所谓“网络类成语”,未在“百度指数”上收录的网络类成语达到了28条,这类“网络类成语”与其2014年的语用频率高低表现较为一致,虽然其存在较为合理的生成与流行动因,但和传统成语相比,历史的沉淀和检验还远远不够,某些形式确实难以体现汉语之美,比如“前腐后继”“路边高墙”“猪涂口红”等,恐怕即将面临淘汰,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基于此,再对概念作一反思:虽然以上6个概念均存在不合理之处,但“网络类成语”的叫法未必就好,毋宁将之称作“网络四字格”或更能体现其当前的生存状态;或者把研究视野扩大一些,将之称为“网络类固定短语”;或者将其作为“特区语言”中的一类,一些固定形式的网络流行语等也会纳入其中,但如此处理仍然会面临网络类成语研究对象不够清晰的难题。
通过“百度指数”观测“网络类成语”过去8年来的“历时生命力”,可以看出其发展的历时走势,并据此预测其未来发展趋势,据此作出的判断应该较为可靠但也反映了一个问题,就是这类语言形式有将近一半没有在“百度指数”中收录,一方面说明其社会认可度在下降,另一方面说明网民结构正在发生重大变化,从历年《中国互联网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中发现,从2007年至2017年共10年间,中国网民规模从2.1亿暴涨到7.51亿,增长了3倍多。手机网民从5040万暴涨至7.24亿,增长了14倍多,占比达到了惊人的97.5%。在年龄结构中,40岁以下网民占比从88.4%下降至72.1%,而40岁以上的网民从11.7%上升至23.6%,网民向中高龄群体渗透翻了一倍多。他们大多数曾经是网民群体中的“网络局外人”[注]李宇明(2017)把网民划分为四类:第一类是“网络原住民”,多出生在20世纪90年代以后,网络是其生存空间。即“90后”“00后”以及少数“80后”。第二类是“网络移民”,原本习惯的是平面媒体和有声媒体,书报、广播、影视是当年他们的主要信息来源,但接受和融入网络生活习惯快。多数“80后”、高校教师等高级知识分子属于这类群体。第三种是“网络观光客”,更习惯于平面媒体和有声媒体,网络是他们的一种辅助手段。第四种是“网络局外人”,这些人不进入或很少进入网络,只使用平面媒体和有声媒体甚至不使用,缺乏基本的网络技术,或是缺乏入网观光的兴趣,是被网络边缘化的人群,40岁以上年纪较大的群体或可算作这一群体。,“这些人不进入或很少进入网络,只使用平面媒体和有声媒体,甚至连这两种媒体也不使用,他们缺乏基本的网络技术,或是缺乏入网观光的兴趣,是被网络边缘化的人群”[27]。
同时,近年来对“网络类成语”持较为激烈反对意见的声音明显减少了,原因之一可能是对这类语言现象的探讨更加深入,多数持保留意见。其二,得益于网络对“网络观光客”特别是“网络局外人”这一群体的普及,让他们较少再对这类语言形式的出现和流行如临大敌,而且不少“网络局外人”可能已经演变为“网络移民”。第三,由于中国的文化自信近年来有上升趋势,很多文化类节目,如“朗读者”“经典咏流传”“中国诗词大会”越来越引起大众喜爱,特别是十九大后,国家对传统文化的支持力度空前加大,大众对这类语言形式的存活率持保留意见,文化包容度增强了文化自信,已经不太担心这类语言形式会带来汉语危机和文化危机。
基于以上讨论,“网络类成语”虽然至今仍有较高流行度,但另外一部分流行度下降的形式沦为“网络四字格”甚至是“自由短语”的可能性也明显增大。但可以换个视角看,这些语言形式已经完成它们当下的“使命”,它们正是“大数据”时代下对人们哲学认识观带来巨大冲击的直观反映:一是认识论发生重大改变——个体不再是主要的认识主体,认识的动机是追求单纯的效果,认识的意向可以与认识过程相分离;二是方法论发生重大改变——根据海量的数据及其相关性做出预测,哲学研究通常注重的逻辑、形象和直觉思维以及综合、分析、归纳、演绎、类比等研究方法在这个时代面临挑战,人们习惯寻求的事物因果性已经被数据之间的相关性所替代,精确性已被大数据的概率(混杂性)所代替。三是道义责任发生重大改变——“让数据发声”模糊了责任主体,个人隐私大大缩减,道德指标被预测系统所取代,受到集体意志的冲击[28]。而且,它们还承载着多重附属意义,体现舆情温度,表达网情民意,反映时代变迁,带来多元视角,引发跨学科思考,附带着语言中变化最显著的词汇变化,为更加广阔的“特区语言”领域探索提供了较为丰富的研究土壤,未尝不是其存在的积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