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史诗 俄国之魂
——赏广州大剧院版普罗科菲耶夫歌剧《战争与和平》

2019-03-12 03:13陈柏全
歌唱艺术 2019年1期
关键词:歌剧和平战争

陈柏全

2018年8月2日、3日,广州大剧院上演了20世纪俄罗斯著名作曲家普罗科菲耶夫的歌剧《战争与和平》,由瓦莱里·捷杰耶夫指挥、安德烈·康查洛夫斯基导演、马林斯基剧院全阵容演出,加上七十多名在广州临时招募的群众演员,演出阵容接近六百人,时长达四个小时,气势恢宏,堪称歌剧演出中的“超级航母”,为“第八届广州艺术节·戏剧2018”画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

由于《战争与和平》庞大的演出阵容及高额的制作成本,在全世界的上演率极低。在此之前,中国仅上演过两次:第一次是2014年9月30日至10月6日,在天津大剧院歌剧厅由莫斯科国立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涅米罗维奇·丹钦科音乐剧院上演;第二次是2016年10月26日、27日,在哈尔滨大剧院由马林斯基剧院上演。此次广州大剧院的演出版本、演员阵容与哈尔滨大剧院基本相同。

《战争与和平》创作梗概

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是俄国文豪列夫·托尔斯泰的巨著,高尔基称之为“19世纪世界文学最伟大的作品”,罗曼·罗兰赞其为“我们时代最浩瀚的史诗”。全书达百万字,描述了战争、政治、社会、家庭、爱情、哲学、宗教等极为丰富与深刻的内容,体现出“百川汇流”般的俄国社会万象。亨利·詹姆斯称托尔斯泰是一头“大象”,一头拉着一辆大篷车的大象,而在这辆大篷车上,装载着“整个人类的生活”。①

将如此巨著改编成歌剧的难度之大由此可见一斑,非巧夺天工的技艺及钢铁般的意志力绝不可能完成。普罗科菲耶夫一直有将该小说改编成歌剧的想法,并和他的第二任妻子米拉·门德尔松共同编撰脚本。1941年,苏联“卫国战争”爆发,战争的残酷、英雄的伟大和强烈的爱国主义热情极大地激发了普氏创作此歌剧的热情。

全剧分为“和平”与“战争”两幕十三场,于1944年10月16日在莫斯科由钢琴伴奏首演片段初试啼声。全剧的首演一直拖到1948年,在布拉格民族剧院上演,且只演出了删减版的十一场。由于“二战”及“斯大林时代”特殊的文艺环境,该剧的初演阶段遭到了许多尖锐的批评。更遗憾的是,直到普氏逝世,该剧都没有完整上演。普罗科菲耶夫认为,《战争与和平》是他最重要的作品之一,也曾多次表示“我死前希望能够参加全本《战争与和平》的演出”,“我真希望能够活到有机会再看一次我的《战争与和平》”。②由于该剧篇幅过于庞大,1953年在佛罗伦萨、1957年及1959年在莫斯科的几次演出,都进行了大量删减。直到1986年12月7日—普氏逝世三十三年后,歌剧的全本才得以首演,由普氏的挚友、著名大提琴家及指挥家罗斯特罗波维奇指挥法国国家交响乐团和法国广播合唱团在巴黎上演。

历史证明,这部“歌剧航母”是歌剧史上最重要的作品之一,堪与肖斯塔科维奇的《第七交响曲》媲美,成为苏联“卫国战争”时期最伟大的音乐作品。

卓绝的观剧感受

歌剧《战争与和平》全场演出接近四小时,对所有演职人员及观众的体力都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在“指挥沙皇”捷杰耶夫的率领下,马林斯基剧院的全体演员以高超的技艺和火一般的热情倾力上演,从乐队奏响第一个和弦,浓郁的俄罗斯风情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俄罗斯声乐学派”以其扎实、浓郁、宽厚而著称,此次得以欣赏“原汁原味”之“饕餮盛宴”,确有大快朵颐、酣畅淋漓之快感。所有的歌剧角色,从男女主角到俄、法双方领袖,再到如信使之类的小角色,其声音之通透、音量之大、穿透性之强、舞台表现之生动,皆使人闻之战栗、观之入胜。

扮演安德烈的男中音阿列克谢·马尔科夫、扮演库图佐夫的男低音帕维尔·什穆列维奇和扮演皮埃尔的男高音叶甫根尼·阿基莫夫都给我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他们的声音浓厚、音域宽广,声音中极强的层次感和宛若无限的渐强,让观众惊呼过瘾、大为赞叹。

普氏以先锋作曲技术闻名,《战争与和平》的配器十分厚重,打击乐和管乐分量极重。在歌剧艺术中,人声往往处于绝对的支配地位,在某种意义上,乐队是为歌唱服务的,分量过重的乐队必将配以更大分量的歌唱内容。此剧中,安德烈、娜塔莎、皮埃尔、库图佐夫及拿破仑都有篇幅巨大的咏叹调,而且由于战争题材的特性,音域的跨度和情感的张力都几乎写到了极限,对歌唱者的要求极高。也许,只有这样才能与恢宏的乐队相匹配,在现场体验上给人以极大的震撼。

就整体观剧感受而言,我想罗斯特罗波维奇的语言更能完满表达:“我在莫斯科大剧院指挥过一次普罗科菲耶夫的歌剧《战争与和平》。当演奏到烧毁俄罗斯那个章节时,我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产生的一些不可思议的涌动,我觉得自己完全被音乐紧紧抓住,动弹不得。在我双拳紧握的时候,他人奏响的旋律竟是那么疯狂……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双拳紧握……天呐!”③

我曾阅读过多段关于“俄罗斯声乐学派”的描述,也曾多次从唱片中领略其众多歌唱家的风采,但由于唱片的局限性,对这种领略仍是隔着一层纱。被誉为“意大利美声唱法代表人物”的吉利曾如此描述俄罗斯最负盛名的男低音夏里亚宾,“从外表(其扮演梅菲斯托)讲起,这是一个最真实的恶魔:魁梧、匀称的体态,半裸的胸膛,恐怖的、令人恐惧的面庞,极具表现力的面部表情,急促的动作,仿佛是名副其实的魔鬼。……夏里亚宾的歌唱是如此辉煌,就如同他的吐字和宣叙调一样……他的嗓音的强壮和音域的宽广令人震惊,他的发声法是惊世骇俗的范例。”④

此次观剧,十多位“俄罗斯声乐学派”的歌者和上百名合唱队员同时发声,真乃振聋发聩,使我有醍醐灌顶之快感,从直观上感知“惊世骇俗”等最高级别形容词的威力。从听觉感知上,犹如俄罗斯圣母升天大教堂中极尽金碧之璀璨和叶卡捷琳娜宫殿琥珀屋直撞灵魂之辉煌,甚至有吞嚼刷上两层鱼子酱之黑面包,再直灌六十度伏特加之酣畅。

通常而言,在歌剧表演中,歌唱家的艺术造诣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舞台布景、乐队演奏等则相对次要。我们可以单独“听”歌剧,甚至用钢琴伴奏演出歌剧,一样可以带给观众卓越的感受,但却不能仅仅“看”歌剧。一流的舞台布景加一流的乐队,如果没有优秀的歌唱家演唱,其演出效果必将是平庸的。换言之,优质的歌唱配以一流的舞美灯光和顶级的乐队,所带来的综合艺术感染力必将是空前的。

洪大的音量,也是音乐的表现方式之一。广州大剧院曾上演过多部意大利、德国等国的歌剧院制作的歌剧,而俄罗斯原班人马的呈现尚属首次。笔者在广州大剧院观看过多场歌剧演出,听到如此恢宏音量的声乐团队也属首次,给观众以巨大震撼。广州大剧院的歌剧舞台非常空旷,要让人声穿透庞大的乐队,传递到全场接近两千名观众的耳中,撞击观众的心灵,非宏伟的音量而不能为之。音乐从女声二重唱和男女声二重唱开始,扑面而来的巨大的声音魅力使观众为之倾倒,这与“俄罗斯声乐学派”以通畅、浑厚的胸腔共鸣为特点也不无关系。例如,近些年极负盛名的女高音安娜·涅特莱布科,其音色就有极高的辨识性,厚实浓郁,极富张力。

此部歌剧的咏叹调篇幅都极大,其中大线条的渐强能很好地抓住观众的耳朵,使人不感到冗长乏味。歌唱家最抓人的技术,是在音乐已经极度紧张、趋于极限时,仍能够再上一层楼,在音量上做出突破,以极大幅度的渐强震撼观众的心灵。这种效果与用音响扩大获得的所谓劲爆有天壤之别,是人类灵魂与肉体完美结合地迸发。

在舞台布景上,可旋转的多层结构的半球形地面是最大的亮点之一,这使得演员在舞台上有多层次的视觉感、空间感,很好地解决了由于人物众多易造成场面拥赘的问题。特别是在第九场和第十一场表现残酷的战争场面时,旋转的半球形舞台更加体现出优势,极为有效地表现了“尸横遍野”“哀号千里”的震撼景象。在第十二场,女主角娜塔莎和男主角安德烈重逢时,旋转的舞台构造出了多维度的空间,宛若男主角临终时回顾一生的时空重组,梦幻唯美。

先锋音乐之挑战与魅力

普罗科菲耶夫同时期的苏联涌现了一大批著名的先锋派作曲家,肖斯塔科维奇、斯特拉文斯基、哈恰图良等,他们在摆脱柴科夫斯基等浪漫主义美学的范畴方面做了大量探索,由他们组成了当时苏联音乐生活的前沿。这种作曲风格也充分地体现在歌剧《战争与和平》中。尖锐、不和谐、刺耳、夸张,这些形容词对器乐而言会相对熟悉,然而对于靠意识控制音高及人体振动产生音符的歌唱者而言,具有极高挑战性。

普氏不是一名写作通俗旋律的高手,虽然他力图使音乐群众化,也写作过歌颂斯大林、歌颂群众的作品,但这些音乐并不是他的杰作。歌剧中充满了各类在斯大林时代艺术形态中饱受争议的内容,如大篇幅的散文体宣叙调、旋律感不明确的叙事性咏叹调,并将旋律放置在乐队部分复杂的节奏、尖锐的和声和频繁的转调上。

对于听惯了传统音乐语言并对某些传统风格歌剧作品已习以为常的音乐听觉而言,此类具有先锋音乐语言且商业性很低的歌剧,反倒容易获得一种别样的观剧感受。歌剧之美,不单限定于威尔第、普契尼、莫扎特等传统歌剧剧目,也不限定于使用西方传统音乐手法结合中国民族音乐写出的各类中国歌剧,这种审美习惯在声乐审美上尤为突出。“优美”“好听”等词汇不是音乐美学的全部,而“严峻无情”“猛烈撞击”“二度断音”“不和谐”“粗暴”“枯燥”等词汇,同样是美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在这部歌剧中,描写战争的场面体现得尤为突出。

1916年,曾上演了一部普罗科菲耶夫的交响组曲《斯堪特人组曲》,这次上演受到极大诽谤,其自传中记载:“在《组曲》演出之后,随之而来的同样是可怕的大喊大叫充斥整个演出大厅……散场前八小节时,大厅就已空无一人。”⑤《战争与和平》上演初期也饱受指责,被认为缺乏戏剧完整性,枯燥无味得毫无价值。

意识总是先进于行为,作为职业音乐家,演绎先锋音乐需要很高的专业素养。对先锋音乐的欣赏需要有准备的耳朵,也需要时间的发酵及意识的先行。许多观众欣赏先锋音乐时,常感觉音乐语言陌生,不知所云。然而,此次演出并没有这类顾忌,从歌剧结束时观众爆炸似的掌声即可见一斑,这得益于整个演出团队卓越的表演能力。

剧中有大量调性模糊甚至无调性的旋律和烦琐冗长的宣叙调,歌唱家们表现出了炉火纯青的技艺,娓娓道来。剧中有独唱和大量的重唱、合唱段落,不同于演奏家看谱演奏,歌唱家需要背谱演唱。有歌剧排练经验的歌者深知,背谱演唱转调频繁、旋律性不明确、节奏复杂的重唱段落,很容易由于某位歌者的出错而导致大范围混乱。要成功完成这些复杂的唱段,就需要所有演员都准确完成各自演唱的声部。

在先锋音乐中,器乐声部时常不能像传统音乐那样为人声提示音高;更有甚者是给人声“捣乱”,器乐声部演奏出与人声的调性、节奏相背离的音乐。笔者就曾看过一次先锋音乐的演出,人声与器乐声部以小二度的差别演奏(唱)同样的旋律,其技术难度可想而知。此剧也具备这样的先锋特征,只是程度没有如此强烈。正是由于歌唱演员所具备的超凡技艺,《战争与和平》才能成为马林斯基剧院的保留剧目。

除了歌唱者的优秀表现,剧中舞台人员调度也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全剧舞台人员繁多,舞台调度频繁,尤其在第二幕表现战争场景时,人员以动态形式布满整个舞台。虽然人数众多,却给人以井井有条、层次分明的感受,再配合夸张的灯光效果,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

小 结

普罗科菲耶夫在苏联“卫国战争”时期竭尽热情,创作了《战争与和平》,捷杰耶夫以坚强的意志和体魄,率领马林斯基剧院在全世界巡演此部巨作,体现出俄罗斯伟大的民族精神。

普罗科菲耶夫说:“我在工作中,想到了我们的两条河流在无限广阔的大地上奔流。在我的脑子里,闪现出也听到了人民对它们深沉的爱。我们古典的诗歌和现代的诗歌都是奉献给它们的。我要竭尽一切努力,用唱出来的诗歌,用演奏出来的乐曲,用我们今天全体人民都能理解的创作快乐,为它们作出奉献。”⑥贝多芬曾言,“音乐应使人类的灵魂迸发出火花”,在广州大剧院奏响《战争与和平》这部伟大的作品,是一次令人赞叹的演出,是中国歌剧舞台的一次盛会!在庸俗文艺泛滥的今天,中国的观众也更需要这种激昂的声音,中国的作曲家和演奏家们也应多创作和演出这种能够使人震撼和净化灵魂的作品!

注 释

①〔俄〕列夫·托尔斯泰著,朱宪生、陆博译《战争与和平》, 中国文联出版社2015年版第1页、第27页。

②〔法〕克劳德·萨米埃尔著,陈佳、曾伟译《罗斯特罗波维奇夫妇访谈录》,人民音乐出版社2014年版,第5页、第156页。

③同注②,第123页。

④〔意〕贝尼米亚诺·吉利著,陈复君译《我不愿在卡鲁索的影子下生活》,中央音乐学院出版社2004年版,第160—161页。

⑤〔德〕托马斯·希帕尔戈斯著,葛斯译《普罗科菲耶夫》,人民音乐出版社2009年版,第61页。

⑥同注⑤,第18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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