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波来
不可靠的回忆
看见深渊的人,当他向我们描述
那样的深渊,仿佛风掏干了喉咙,那样的异样
那样的深不见底,可以坠落,像被扔出的
一颗小纽扣;可以飞升,把自己放出身体,像鸟
他描述着异样的深渊,又惊惧又痴迷
少年之城
一座城洗着嘉陵江水,一直在流逝
它有沿江挣扎而变大的历史,一直在堆积
反复的磨锉,一部分来自红色砂岩内部
来自浣洗的春天:鹅卵石变得细小、浑圆
又何尝不来自一个远人的经历,溯他同样
被打磨的少年梦境,街巷遗落于空空的足音
长年的雾,也在使真实梦化,使石头模糊
唯有在少年时代的煤烟里,你才能找到兄弟
一座城似乎与你有约在先:要怎么悲伤
就怎么悲伤。你终归是,哪里来的哪里去
集 市
一定是最后散集的人,带走了高原集市的
所有嘈杂。临走前还在小卖店柜台上
嚼着干海椒大口干掉碗中酒,让身子和喉咙
火辣辣地烧上一回。从来的山垭上
渐渐看不清他们晃荡着回去的背影
日头一偏西,群山便开始阒寂
而磕碰于集市的各种什物:背篼,挑担
山货,醡咸菜,凉粉……带着磨损的
竹条的气息,以及暗中喧腾的麻辣
留了下来。在高原隐秘之处,随时间
历久弥新,闪现出最清晰的指印
即使在这座远离高原的滨海之城
超市代替了集市,楼房里的喝酒成了
玻璃器皿一般的精致与小心翼翼
每一次有关高原的回想,我感到自己的身体
敞开,像一处集市,在与人世的各种
互换和交易中,带来高原上似曾相识的嘈杂
一定有一种叫乡愁的东西,攘攘其间
却不在斤两十足的锌质秤盘上
盛 夏
盛夏,空空,盛不下
过于焦躁的蝉鸣
一个人从火焰的影子里转身
他眼里有万顷荷田
他眼里有新通的高鐵呼啸而过
锃亮,一闪即逝
像利器挑开炽热肌肤的那一下
万朵荷尖,为之颤栗
他眼里有铁轨滚烫地铺向城市
乡村荒芜,一只蜻蜓
像一列绿皮火车,脱轨,在飞
致青春
去就去了,远到想不起来
他们坚持要我写下此信
不写就罚,罚红包,春天的
另一场修禊
流觞与足音,从弦上来,嘈杂中
你那头尽是啸吟与娇喘
我这厢,一人白头
写就写了,一封信,把喟叹写到
无处可投,也无人可收
云朵上的老虎
枯井里的羔羊,不定会收到
总之,弦又断了一根
挖 掘
他中年的摇臂上不时溅起
金色的星花:一朵朵、一串串
带电的呼啸
向最黑最深处的挖掘
他要的是另一个人
多晶体的欲望
伤口不时呻吟,怀里江山
藏起妩媚,而锦绣
昏黄的灯光下裸呈无余
漫长的洞穴,他换上
足够贪婪的摇臂
和铁铸的心肠
他一直在试图证明什么
直到挖掘本身成为坍塌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