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源头

2019-03-10 14:01蒋静波
文学港 2019年1期
关键词:曾祖父曾祖母爷爷

蒋静波

童年懵懂无知,少年多愁善感,都在故乡度过。年轻时离开,把世事看得简单,总以为你可以四处游荡,什么时候荡累了,想回来,就回来。故乡固若磐石,必定一直在那里等你,无需条件和理由。

直到有一天,故乡人事已非,连空壳也将消失殆尽,才知道故乡并非磐石,而只是心底里的怀念。闭上眼,满耳是故乡河流哗哗的水声,在这水声里我走近故乡,走近生命的源头。

我的故乡——奉化市江口街道蒋葭浦村,是鄞奉平原上一个水做的村落。

汉字真是奇妙,“蒋”“葭”“浦”三字,构成了对我故乡最精准简洁的描摹。蒋者,村姓;葭者,初生的芦苇;浦者,水边或河流入海的地区。我的故乡蒋葭浦村正是一片蒹葭苍苍、水波茫茫的傍水陆地。村中的一处处小地名,也荡漾着水韵,听上去是那么的入心入耳:东漕头、西漕头、水沧庙、上园埠头、下园埠头……

翻开清代奉化县志,一行文字直入我心:“古句城,县北十五里,甬山之南,四周濠河尚在,南橛曰上城,中橛曰下城,后橛曰水沧畈。”此处的古句城,是2400多年前一个辽阔的水城。彼时,鄞奉平原为古越属地,为求东山再起,勾践父子在河湖相连、水网密布的水中泽国组建了古句城,训练水军,大兴船业,为成就勾践霸业的重要基地。我的故乡蒋葭浦和它四周的村落,正处于古句城之中。

一条与宽阔的外江相连的河流,晶亮亮地半绕村庄,像母亲长长的手臂环抱心爱的婴孩。每当我看到书报上“母亲河”的字样,我就会想到它,想到这条叫“内江”的河流,千百年来是它哺育着村庄成长,也哺育了我。内江的河滩上漫生着丛丛芦苇,在风中轻轻摇曳,“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并不是《诗经》里才有的景象。河边声声捣衣声,与河面上圈圈涟漪应和。村口河岸边蔽天遮日的古香樟下,青草茵茵,那里是村里儿童玩不厌的乐园。只有村东南的万元塔,伴着被荒草遮蔽的乱坟冈,夕阳西下,恐惧的传说像长了翅膀,令人望而生畏。

东边的外江是奉化江的干流,也是流经鄞奉平原的主要河流,它潮起潮落,北流注入甬江,向东汇入海洋。常有渔民从外江把船摇进内江,泊在村子的埠头边,用海产品与村民兑换稻米。外江的江底全为石板铺砌,宽约二三十米。取沙时,常有青铜器随沙出土。也曾发现一条三丈多长、八尺多宽的香蕉形古船和印纹陶片。无从知晓,春秋时的外江,是否就是古句城的濠河。

村庄周围,大片的田野散发着独特的芬芳,因着季节的更替,变幻出不同的色彩。三两头黄牛、水牛不时拖着长音,搅动着午后的气息。历代来,这条水路一直是故乡沟通外部世界的主要通道。到民国十八年(1929),宁波市第一条公路鄞奉公路从村子的西侧经过,一条沙石路由东及西,从陆路连起了外面的世界。

村子东南的万元塔一带,为古句城的“上城”(南橛),據说万元塔的塔址是升越王旗的旗墩,曾出土过大小不等的二十余座乐钟。向前,是一个清澈见底的水沧湖,从这里往东延伸至王淑浦湖面,面积曾达2000多亩,是当年古句城“水沧畈”(后橛)——水军训练基地。湖边有水沧庙,一缕缕轻烟似的香火在湖边缭绕。听前辈说,庙里供奉的是古代一位汪姓县令,汪县令兴修水利使葭浦一带的子民少受水灾之害。村民感念其德,建庙世代祭祀。村东南相邻的前胡村,则是当时的“下城”(中橛)。庙中有戏台,一年之中,总有几出戏要在那里上演。那几日,清静的水沧一下子热闹起来。戏中的人物,浓妆艳抹,暗香浮动。或打打杀杀,或缠缠绵绵。人生如梦如幻,叫人平添遐想。

由于村子地势较低,若连续几天大雨,易酿成水涝。当你告诉人家自己是蒋葭浦人时,人家往往会顺口接一句:“哦,蒋葭浦,大水娘家路。”好像“蒋葭浦”非得跟“大水娘家路”连在一起,才显示地名的完整,或表示此人对蒋葭浦的了解。“大水娘家路”的民谚,说明了故乡所处的困境。也许,先祖设置这样一座水沧庙,为的就是祈求它来保佑村庄平安吧。祈愿是对美好生活的希冀,但把所有希冀都寄托于庙里的神仙,也解决不了眼前实实在在的生计。民以食为天,食永远是生计的第一位,为了保证在发大水时能有饭吃,旧时家家户户都备有一只能放单口镬生火煮饭的可移动的简易灶具——缸灶,一旦洪水没进了灶间,淹了土灶,这能灵活转移的缸灶还能生火做饭……

内河环抱中,以三合院、四合院式建筑为主的阊门,布满村庄:朝北阊门、五房阊门、凤房阊门、道房阊门……我家位于内河东端的东漕头的道房阊门内。阊门里面的石器,大如窗磐石,庄重、大气;中如石磨,实用、耐久;小如砖雕,精美、灵动。气派的门楼下,是又宽又高的石阶。上了石阶,是高大的石门槛,旁有两扇乌漆大门,后人图省事,将大门卸下了。门楼两侧下方是镂空的青石,上方是大块的青砖,雕着精美的“福禄寿”图案。进入阊门,青石板铺地,平整密缝。屋为砖木两层楼,楼上窗外考究的木栅栏是百年前的防盗窗。

阊门里有好几条弄堂,四通八达,每一条弄堂上方,几乎都装着一只方形的土灰色广播。在我儿时,广播是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广播里的每一条消息,从国际、国内、县内,都值得人们咀嚼、品味、探讨。每天,人们从广播中飘出的“东方红太阳升……”的乐曲中起床、吃饭、干活、上学,又在女播音员“亲爱的听众朋友们明天再会”一句柔柔的方言道别声中熄灯、睡觉、做梦。屋檐下的生活,像窗外的河流一般宁静。

家族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个体生命如一朵水花、一个漩涡,转眼即逝。常从梦中醒来,追溯百年来途,回望,总是迷雾茫茫。

我的记忆所及,是父辈口中的曾祖父蒋宏川。他是晚清的邑庠生,即秀才。我无从知晓,曾祖父时家族因何谋生,又因何供得起他“一心只读圣贤书”。为什么身居农村,家中却找不到一件农具,倒有一书橱的线装书?姑妈常念叨,小时曾从抽屉里翻出一张题有满汉文字的“考相公”黄榜,曾祖母曾告诉她这是曾祖父取得邑庠生资格的喜报。家里有一顶又尖又硬的帽子,像是清代官员的顶戴,女人们说笑着将帽上的彩线一根根扯下来,编成蛋套、立夏带绳。书橱里曾祖父的名片,抽屉的玉饰,均已散失殆尽。只有一块鸡血石、一方雕有水牛松树的端砚,常被父亲抚摩端详。

曾祖父自取得了邑庠生资格后,踌躇满志,欲更上层楼,光绪三十一年(1905)秋,清王朝诏告天下,废除科举考试。20来岁的曾祖父闻讯不啻天塌地裂,当场一腔鲜血冲口而出,喷洒了一地。从此,他的生命就了无生趣。

不久后,曾祖父做起了塾师,以束脩和众家田产谋生。他治学严谨,不拘言笑。据曾为他学生的前辈说,再也没有见过比宏川先生更为严厉的先生了,学生们看见他,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曾祖父的元配夫人是县城一家当店老板的千金方氏。可怜方氏未及过门便香消玉殒。方氏从未见过未婚夫一面,却以原配夫人的身份安息在未婚夫的坟穴里。我站在刻着“德配方氏、王氏”字样的墓碑前,心里无数次揣摩过方氏的模样。数年后,曾祖父再娶。浦口王村王氏之女王彩云便成了我的曾祖母。旧照中的曾祖母,发髻高挽、端庄秀丽。曾祖父和王氏一生育楚才、楚德、楚任三子和开瑞、开熙二女。楚德是我祖父。

长子楚才17岁那年患疾身亡,使曾祖父失意的生命更添悲凉。在悲苦的驱使下,嗜书如命的曾祖父让二子楚德中断学业,乘着东江的客轮,到宁波老源记商行当学徒。在内河边,我家有一个后园。那里水草丰茂,野花盛开,芦苇成林,是小动物们的天堂。曾祖父叫人开垦荒园,广种桑树,发展家庭桑蚕业。至今,老家的角落里仍躺着大大小小十几个紫红色的蚕箔、桑剪、桑梯和蚕橱。蚕茧收获后,除了部分出售,另一部分便由女人织锦纺绸。这一行当,直至曾祖父离世多年,仍是我家维持生计的一种方式。父亲小时候,常见我曾祖母、祖母在缫丝车上缫丝。祖母在世时,尽管只穿黑白灰三色衣,但却是上好的丝绸。

19世纪20年代,由有钱的族人出资,决定兴办村属学校,曾祖父成为学校的创办者之一,学校取名“明在小学”,并亲自授课。“明在”所寓“明日希望所在”,但在废科举之后曾祖父就像是丢了魂,再也看不到自身明日的希望。中年,本该在生命河流中激荡、奔放,他却年仅49岁就走完了生命之途。于他,这是一种解脱,而对家庭,却是苦难的再发酵。

曾祖母不识字,认为是读书害了曾祖父、害了一家。她把家里满书橱的线装书卖与桃农沦为包桃纸。几年后,她独自操办二子楚德的婚事。那一天,在哗啦啦的水声中,家门口撑来了喜船。来自曾祖母娘家浦口王村的新娘王祥菊就成了我的祖母。新娘家家境殷实,结婚那天,除了载新娘子的喜船,还有两船陪嫁品,单是锦缎被、衣服就有一船。到了曾祖母为三子楚任娶妻时,只能借祖母陪嫁来的金手镯、金戒指作为聘礼。新娘娶进门后,祖母要不回所借之物,婆媳、妯娌由此心生间隙。后来,楚任夫妻远走上海。楚任就职于宁波同乡会学校,直至退休。

婚后不久,祖父继续在宁波老源记商行当伙计,因遭日军轰炸,商行关闭。他逃往上海谋生。兵荒马乱的年头,祖父找不到工作,文弱的他只得到木行背木头。因而积劳成疾,只得回老家养病。面对着一家老小,作为家中唯一的青壮男子,祖父如何能安心静养?他拖着病体做起了行贩,用祖母变卖陪嫁金饰品所得,从宁波行来布匹,与祖母一起到周边的南渡、江口等地赶市贩布,赖以聊生。1944年7月,年仅35岁的祖父沉疴难愈,终于撒手人寰。悲伤接连而至。一双女儿开瑞、开熙也都在30几岁早逝,历经丧夫、丧子、丧女之殇的曾祖母痛不欲生。

28岁的祖母,这时已育有一对儿女,7岁的女儿嫣腻,13个月的儿子宗萍,也就是我父亲。她这样一个本出于殷实之家的小脚女人,从此抛头露面,贩布匹、摆烟摊、做月嫂、当帮佣,挑起了赡养白发婆婆和儿女的重担。我儿时曾看到祖母的脚趾头长得像兰花豆,很觉奇怪,后来才知那是她穿着草鞋半夜去宁波行布,早上赶回,再赶市,来来回回踩着石子路走岀来的。其间,有一个富人妻子过世,想娶她续弦,被她一口回绝。连她的娘家人也劝她:你好走就走。她却情愿累死,也不愿自己的孩子做“拖油瓶”。

曾祖母和祖母相依为命,靠养蚕、纺花、织绸、织布为生,活到了70多岁。曾祖母5个儿女中唯一在世的楚任,在曾祖母病重期间回来一次,偷偷出卖了祖屋。等曾祖母眼睛一闭,我可怜的祖母和姑妈、父亲——这三个孤儿寡母眼睁睁看着曾祖母住的房子由别人接收,家里的家具、古董、书籍未及整理,悉数被人占有。从此楚任杳无音讯……

在上世纪50年代中期对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三大改造运动中,祖母因贩布、摆烟摊的经历,被吸收为供销社职工。在她的含辛茹苦下,我姑妈和父亲分别考上了奉化师范和浙江电力专科学校。后来,他们都成为了教师,也算是隔代继承祖业,尚能慰藉曾祖父在天之灵了。

在我10几岁稍懂事理时,父亲郑重地将一只通体暗红的小木箱交到我的手上。那是曾祖父曾用以放置书籍的“状元箱”,箱盖上有他亲笔题写的“堆金积玉”四个黑漆字。我不禁一震,暗红色的“状元箱”,让我想起光绪三十一年曾祖父那一口喷溅而出的鲜血……

在故乡,尚存两间楼房,隔着天井东西相望。每次回老家,总要在东边那间临河的老屋中,默然很久。七八年前,无人居住的老屋日趋倒塌。修繕后,虽坚固如新,却失去了原有的韵味。唯有后门天井里的石凳和水缸仍是旧时模样,在长满了青苔的时光里静默着。

早年,每当春夏时节,屋后油绿的香椿树散发出诱人的清香,并立的石榴树开满了红艳艳的花。这些年,随着房子的老去,石榴树和香椿树相继枯萎。屋后的空地上,任由泥土裸露,布满坑洼。老屋的炊烟再也不见升起,新换的防盗门也无人轻敲。

许多年前,这里住过我爷爷的堂兄——我的本家爷爷蒋本菁。我从小就没有爷爷,又无外公,本家爷爷最爱怜我,是我最亲的爷爷,我一直就喊他爷爷。爷爷本居上海,1969年,他18岁的女儿维芳回老家蒋葭浦插队支农,为了照顾小女儿,爷爷也回到了老家,那时我才三四岁。现在,我闭着眼睛,尚能忆起爷爷的模样,白白胖胖,方头大耳,光头,看人喜欢眯着眼、咧着嘴巴微笑。

平常日子,爷爷烧好饭菜后,爱坐在双扇门边的桌子旁,拿着放大镜在报纸上游移。看到姑姑戴着草帽归来,便笑着迎上去,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后来,在他的要求下,学过医的姑姑兼当“赤脚医生”,减了不少田头劳动。

爷爷与我家走得很近,遇到我奶奶,他按着他孩子的叫法,恭恭敬敬地叫“阿婶”,奶奶总是一脸惶恐,道声“伯伯,罪过”。母亲常将时令菜和点心端给爷爷、姑姑尝鲜。

夏季,太阳尚未下山,爷爷就坐在河埠头的石阶上,河水浸没了他的半身。我常跟着去,他用大手托着我的下巴或肚子,让我学游泳。几年后,姑姑结束了上山下乡的生活,爷爷也就回到了上海。临走,爷爷将老屋过户给了我家,从此再没有回过老家。

上学后的寒暑假中,我曾几次到爷爷家做过客。他家位于上海虹口区的一幢复式楼内,三个楼层,有三室一厅。奶奶是位身材娇小的老人,戴着啤酒瓶底般厚、系有链条的高度近视镜,经常在低于客厅半层的干净的厨房内,不言不语,缓缓地看报、择鸡毛菜。她就是大革命时期的中共党员、宁波各界妇女联合会主席、国民党宁波党部妇女部长冯咏雪——当然这是我在后来才知道的。记得当时吃饭时,我们坐在铺着白色餐布的饭桌上,端着碟子般大小精致的碗,爷爷总是为我盛好多饭,说“小囡要多吃,要长胖点。”

多年后,当我一次次去探访老屋,脑海中一次次浮现出爷爷当年平和的音容笑貌,但感受到的是生命在平静背后的惊心动魄。爷爷常来我家跟我父亲说话,有时送一张报纸或一本书过来,因此我觉得爷爷一定是读过书的。好几次,听爷爷跟父亲说起周恩来、柳亚子、王任叔等人的往事。当时,幼小的我也曾耳闻周恩来的大名,觉得爷爷认识的人真多,但没觉察出什么。

某些时候,你自认为非常熟悉的那个人,其实对他却一无所知。而当你若有所悟后,时光再也不会给你回头的机会了。在我固有的印象中,爷爷只是一位慈祥、和蔼的长辈。直到最近几年,我从当地党史、旧闻辑录和网上搜索到了关于爷爷的碎片式的消息,才知道,他的一生写满了太多的传奇,有过太多的曲折。

爷爷是早期的中共党员。年轻时爷爷和巴人(王任叔)同学、共事,后来在桂林与柳亚子、周恩来也有过接触。1921年6月,爷爷就读于设在宁波的四师(即浙江省立第四师范,1923年并入省立四中)时,和干书稼、潘凤涂(潘念之)、张孟闻、谢传茂等本校学生,发起组织了一个宁波青年知识分子的进步团体、文学研究会的外围组织雪花社。后来巴人也加入进来了。当时朱自清在四中教书,作为文学研究会中坚分子,他与雪花社结下了一段难解之缘。一部分社员如卢于道、张孟闻、毛信桂、忻去伪、忻去邪等,后来走上科学研究的道路。另一部分社员如爷爷和汪子望、王任叔、潘凤涂(潘念之)等加入中共,走上了革命道路,与同时期的卓兰芳、卓恺泽、王仲隅(王任叔兄)、沙文舒(沙文汉)、竺清旦、谢传茂、阎式钧(严式轮)等早期中共党团员一起投身于反帝反独裁学生运动,传播共产主义思想。这些人中,有的成了烈士,如同是爷爷奉化老乡的大革命时期中共浙江省委书记卓兰芳、共青团中央特派员兼共青团湖北省委书记卓恺、宁绍台农民协会会长竺清旦等,有的在1949年后走上了重要的领导岗位,如曾先后任新中国首任驻印尼大使和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的王任叔、曾任化工部副部长的吴亮平、曾任浙江省省长的沙文汉等。

1925年2月,爷爷与赵济猛、杨眉山、潘念之、吴近、石愈白等创办宁波启明女子中学(同时为中共宁波地委机关秘密驻地),并任教。次年6月下旬,和丰纱厂举行大罢工,军阀政府出动武装警察拘捕工人代表,镇压工人运动。以中共党员为主体的国民党市党部发表声援宣言,支持工人斗争,市党部常务委员陈国咏因此被通缉而离甬,当时爷爷是中共宁波地委国民运动委员会书记,被推为常务委员,主编党部机关刊物《甬江潮》,宣传工农群众运动,迎接北伐军到来。因《甬江潮》上发表的杨眉山、裘古怀等中共党员的言论惹怒了军阀政府,军阀政府在7月30日查封了启明女中和《甬江潮》。爷爷也同时被拘捕,后经保释,调到国民党省党部和中共杭州地委,继续从事革命工作。在1927年春,他还先后去瑞安、绍兴等地指导工作或通报国民党清党情况。

若是没有后来的变故,爺爷以后的生命会是另一种轨迹。1927年“四·一二”事变后,许多共产党员、共青团员,包括国民党左派人士惨遭清洗、枪杀。在被搜捕中,爷爷脱离了党的组织。这事件成为他余生迈不过去的坎。尽管以后他还从事进步工作,如在抗战时期,他在桂林参与进步文艺月刊《文学创作》创刊、出版,杂志曾发表茅盾的《耶稣之死》、骆宾基的《北望园的春天》、路翎的中篇小说《蜗牛在荆棘上》、沙汀的长篇小说《淘金记》片断,以及郭沫若的历史剧《孔雀胆》等,主要作者还有柳亚子、臧克家、艾芜、田汉、张天翼、胡风、端木蕻良等,爷爷担任杂志的发行人。又如在1949年4月,爷爷受党指派去宁波、温岭策动俞济民和温岭县县长起义投诚。但因为早期脱党,爷爷只能隐身,政治生命几乎一笔勾销。后来,爷爷进入文汇报,与姚篷子同事,相处甚笃,解放前夕供职于上海民政局总务处。新中国成立后,爷爷就职于同济大学,直至退休。

爷爷念念不忘那段岁月。1975年,当年为宁波地委提供机关所在地、为启明女中提供校舍,人称“众家姆妈”的传奇式女性陈馥(后来她把自己的女儿陈修良嫁给了沙文汉)不幸中风病逝。当时“四人帮”横行,不可能为“众家姆妈”举行盛大的追悼会,但是许多大革命时期和解放战争时期承“众家姆妈”资助的老同志,无不哀痛,蒋本菁、冯咏雪、潘念之、王安卿等一批老同志,拄着拐杖,自动汇集在上海参加她的告别仪式。

不但我当时不清楚爷爷的这些往事,就是我父亲当时也不知道爷爷的这些往事。只是爷爷早期脱党一事,村里的老人几乎都有听说。有人有意无意提及,他从不接腔、辩白。也许,已经过去的一切,他不想触碰、翻开;也许,经历太多,他早已看淡了一切,学会了放下。一切的无奈、痛楚,只留给自己默默体会。

直到今天,爷爷留给我的还是太多太多的空白,太多太多的迷雾……错过了。如今提起爷爷,父亲常发出这声叹息。是的,错过了,所有的错过都成了深不见底的往事。它也许沉在老屋的深处,夜夜与风细语。有谁知道,在多少风轻云淡的背后,会有多少被隐去的人生和历史的惊涛骇浪。

在我求学过的所有學校中,最不能释怀的是蒋葭浦小学。10多年前,人们拆除学校造了厂房,从此,母校留给我的是一个渐行渐远的背影和永久的念想。

我对这所母校有着特殊的情感。曾祖父曾是这所学校的发起人和最早的教师之一。父亲在这里读过书,也在这里教过整整10年的书。在学龄前,这里是我的嬉戏乐园,而后,我和大妹先后在这里开始知识的初航。

学校位于村东北,四周是广袤的田野,西侧不远有小河静静流过。学校用青砖围成的外墙很高,双扇木门厚重高大,如老松皮一般斑驳的门面上,依稀辨得出褪尽铅华前的朱红,高高的暗红色石门槛,被岁月打磨得圆润光亮。

蒋葭浦在当时已是拥有500多户家庭的大村。上世纪70年代中期,本村的孩子(每户家庭一般有三四个)加上周边村庄的孩子都就读于该校。一段时间,从小学到“戴帽”初中,各年级都有并行班。学校的师资和教育质量也不错,毕业班屡屡考出名列江口区内完小前茅的佳绩。

校园由元宗祠堂改成。祠堂总能给人以想象的空间,使人产生肃穆和敬畏感。超大的梁架,高高的飞檐,精美的瓦当,雕刻的梁柱,萦绕着怀旧、沧桑的气氛。木柱的底部是雕成花瓣状的青石础。大的木柱一个大人也合抱不过。一楼一间间厢房是教室。木石结构房子,青石板方整光滑。二楼是教师宿舍,走在楼上,楼板会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夜深人静时,二楼经常发出奇怪的声音,似有人走动、叹息、轻语、哭泣。包括父亲在内的许多老师,在晚上值班时曾听到过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异响。

学校成立之初,也曾考虑过把另一座与元宗祠堂相距几百米的性宗祠堂作为校舍。较之元宗祠堂,性宗祠堂建筑面积更大,外观更壮观,只是厢房少了几间。最后才决定选择元宗祠堂。在我的眼中,性宗祠堂是村民晒谷和分稻谷、蔬果的场地,里面住过几户贫困人家。虽然残破,却像一个肃穆威严的老将军,仍坚守着阵营。天井上不时有雕花的砖瓦落下,“砰”地打碎沉默的空气。祠堂到处有精致的砖雕木刻,诉说着曾有的辉煌。八边形的莲花柱础上是高大的木柱,须三个孩子才能合抱。门前左右靠边的刻花长石凳,可供两个孩子并排而睡。

我从四五岁起,常去父亲的办公室玩。据说建校初期,先贤蒋贤芳先生捐赠了千余册书,其中有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整套“小学生文库”丛书。该丛书知识门类齐全,对求知心切的学生给予了较大帮助。村里八九十岁的老人至今不能忘怀。那时尚有一些翻旧的丛书,躺在学校的书橱里。可惜那时我尚未识字,除了一架会弹出动听音乐的风琴能引起我的兴趣外,真正吸引我的是办公室后门的小花院。小花院在父亲的办公室和教室的西边,四季开满了花,给学校带来了无限的春光。没人照顾我时,父亲常叫我端坐于教室内听他给学生讲课。我常溜到花院里摘花、捉虫,透过有较大缝隙的木板墙,偷偷冲着这些大同学做鬼脸,由此引来哄堂大笑,弄得正在黑板上写板书的父亲一头雾水。

上学后,我比别人更快地适应了五彩缤纷的学校生活。班主任老师是一个美丽的姑娘,她教我们唱歌、跳舞,给我们讲故事,教我们各种知识。隐藏在心中的一盏灯在不知不觉间被点亮了。同学间是那么友好,一同上学,一同割草,一同成长。要好的同学偷偷相约,长大后我嫁给你哥,你嫁给我弟。小学生活,是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是一片温暖明媚的阳光。

日子在寻常的时光里缓缓流淌。故乡在风雨中老去。道房阊门早已改了模样,水沧湖已缩小得不成样子,祠堂、庙宇、学校早失其踪,河边了无芦苇痕迹,那些故去的家族先人的面容越来越模糊——有的本来就没有清晰过,昔日的伙伴也像一朵朵蒲公英在风中飘散……

面对故乡——我生命的源头,我已找不到一条通往它的路径,除了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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