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诚林
劃入大河背村,心灵立即被这湾绿岛般的宁静祥和所俘虏。漓江对岸———兴坪镇码头,船舶拥挤,人声鼎沸的熙攘场面,扔掉什么似随江远去。渡船中,那个面带微笑,手推车上托着大半袋稻米的老头,不觉间已赶在我前头。
手推车的吱呀声,鸡鸣狗吠声,竹林的嘻笑声同时奏响。随即,乡间小景一幕幕拉开,绿竹,幽径,灯笼花与竹篱笆盘根错节交织欢唱。低矮古屋,院前古碓,深井,粽粑叶,高高悬挂的金色柚子十分养眼。随即来了几个孩童,风也似打眼前卷过,划进深巷,有老人迎出,想必,她们为串门而来。
前行小道旁,展开另一幅田园诗画,小洼菜地,尿桶,黄皮果树相互戏虐。
猛抬头,仰见碧空中两尊擎天般巨峰,正诧异间,出现一位白胡子老人,见我惊讶,忙介绍说,它们是俩位神仙,一尊为僧,一尊为尼,我们叫她僧尼相会。说着,老者笑了!骄傲自然的笑,世人借物喻神的想象力在此获完美诠译。
又见芭蕉林,南方的芭蕉林,小道在浓荫四蔽的林间穿行。
一座仅残存半人高的古老墙基撞入眼帘,这座纯粹泥土冲积的古宅土墙已倒下多年。不知世人有否想过,倒下一座房子,仅仅是房子吗?它应当是建造者的智慧与心血。它的倒下,让我想起许多心酸往事,当年上小学时,我曾参与推倒过这样的古宅城墙,那座规模宏伟,纯粹泥土冲积建造的炮楼群,造型独特,颇具欣赏韵味。冬暖夏凉,适宜居住,且具防贼,防盗功能,它出生在一个名叫大罗的地方;我的出生地也是一座泥土城墙土炮楼,它是我奶奶的父母亲建造的,我奶奶为继承人。后来,奶奶赐给了我两个叔父。另一座与我奶奶沾亲带故的炮楼群,同样为泥木结构,同样雄伟,同样具有防贼,防盗,冬暖夏凉功能。它也没能逃脱被推倒的命运,冠冕堂皇的理由是破四旧,立四新。实则,只为取走一些楼梁瓦片;没想到,于大河背村,让我再次看到土城墙遭遇推倒的一幕。
墙外,一位年近八旬的老者正在砍柴。老者身手利索,身后码有很高的两堆柴火。乡民喜爱柴火,烧柴做饭,烧柴取暖,烧柴烘焙,柴火烧制的饭菜散发出缕缕溢香,远闻之,即让人顿生食欲快感。
老者健谈,说起大河背村,说起日子,说起他的家族,说起村里的鸡零狗碎,言语中透出亲切。
老者冯姓,祖居广东罗定县,数百年前祖上从广东罗定县迁移来此,生下五个儿子,长大后,两个重回罗定安家,三个留下,至今已发展到第九代人。老者说,留居这里的族长,因某次火灾事件,族谱遭焚毁,曾一度与罗定老家族人失联。前些年,罗定大朗根族人寻访到此,经多方查证,核定中断联系的宗支族谱重新建立。冯姓后裔分三处定居,一支在杨堤,约三百口。一支在水洛,约七百口。还有一支在大河背,约四百口,总计千余口。
大河背原有文昌阁古庙,老者指着树木葱笼深处说,古庙香火很是鼎盛,四乡八邻前来焚香祭拜者络驿不绝,文化大革命期间古庙被红卫兵抢砸,无数菩萨遭劫,古庙因此元气大伤。后,虽然仍有拜谒者前来,已凄清不少。没想到,前些年村里有人要拆掉古庙。说到这,老者顿了一下,脸上飘过一丝暗然神伤……
我寻到操场上,古庙变成一面宽敞球场,遗趾消弭无形。不知道捣毁者们心存何念,因古庙占尽了村中风水宝地,又或古庙碍他们手脚,不拆之不快?诸不知,人生需要安生之所,人的灵魂、精神更需要一块小小的安生地。人希望诉诸他们的遭遇与困顿,前往拜庙,与神交谈,与身心交谈,求赐平安,有何不好?或许年轻人单纯,他们的人生微澜不惊,很平顺,以至做下铲除庙堂之举。多少年后,当他们心生疑惑、疑难,或心中有所托付与祈求时,或许对当日所作所为将生发不安。或许有一天他们意识到,被推倒的古庙,亦是推翻人的精神家园。
老者说,捣毁古庙前,巧遇外地来了一位女士,想在岛上开办一所幼儿学校,听说有人要拆毁庙宇,立即给相关部门去电阻止,可惜古庙后来还是被毁,原因是那位女士在岛上办学的事遭撂浅,她一走,古庙即遭灭顶之灾。
老者叙说这些时,表情异常平静,看不出喜怒悲伤。我让老者背倚着残存墙基拍了一张照,远景老寨山等群峰巍峨。老者饱经世事的双眼沧桑明亮,神态自若,一口口地吸着香烟,目光深邃处,颇显凝重感。
墙如老人,老人如墙,这是他的家族根基所在,血脉气场所在,他生长这座倒塌的屋子里,他的思想情感维系于此,他的内心忧伤感亦系于此。
墙基上生长出许多细碎的小草,诸如牵藤草之类。一辈辈先人不在了,祖居不在了,塌掉的墙体成了小草们的家。小草们的生命力强,无论何时,均可旺盛生长,就这点而言,人类显然难以企及。老者发现我对残存的古墙基结构感兴趣,便介绍说,冲垒墙体,工序并非简单,除了用糯米水调和泥浆,墙壁间还使用了竹篾片,树枝等等,即如今日建房所用钢筋一样。
我感受着岛屿上的一切,即如感受古人遗风。老者说,从前的岛上人家,建造的是土坯茅草房,说起茅草房,老者心升一股深深的留恋之情,有酸楚感慨,有甜蜜回味。老者回到他的柴禾堆旁,平静地砍着他的柴禾说,古屋不在了,他现在的房子建在漓江边不远的地方,他让我上他家做客。我说下次一定去的。
站在乡间小道上,回望江对岸的老寨山,仰望泥僧相会,它们欲吻未吻,一副含羞状。我仰望着一旁的圆宝山,它是第二套人民币版面图案山。圆宝山,成为国宝之山。
这时,妻子给我送来了一杯热水,是一位大嫂给的,喝下热水,口渴顿然减轻不少,在兴坪镇上吃的油炸鱼及虾米粑太咸,以至口渴难耐。
走在漓江边上,我感受到漓江浪涛般的潮涌,走在村庄的心脏地带,我能感受到村民们的心跳,感受村庄的心跳,感受植物们的心跳。
又见古香樟,此前,行走大圩镇浮石村,我拜谒过一棵古香樟,它身上有着许多苍桑故事,这棵古香樟身上的故事也一定不少。
进村前,我从白胡子老者口中,听他对古香樟神采奕奕的描述。我想给他拍张照片,遭谢绝,理由是为他拍照的人多了去了,比如中央电视台的记者已为他拍了不少。我问他岛上风物传说,老者张口便说起这棵古香樟,想来,香樟是老者和村人们骄傲的缘由吧。刚抵香樟树下,立即感受到一袭神秘幽森气韵,仿佛什么香味漫溢过全身那般。香樟周遭雄峰罗列,比如圆宝山,僧尼相会等诸峰环立,漓江悠悠,将村庄团簇环绕,给村庄以旺盛生命鲜活力,及精神向度。
香樟英雄般伫立于村庄的心脏地带已达千五百余岁,人的生命显然无法企及和享受。
我感受周遭雄峰被比下去了,无数的新旧房屋的高度被比下去了,香樟巨臂仿佛可揽天边云霞。
我揣着敬畏之心绕着香樟划了好几圈,我伫立香樟身前的两块石碑下,碑刻间撰写着香樟年岁功绩。
表面上看,这棵香樟与其它香樟没有什么不同,无论形态,肌体,无论精神气质,无论挺拔气势,以及所遭遇的岁月风霜的侵蚀磨砺。我仍然震惊了,我发现香樟身上长出一块凸出部分,细端详,神似人之眼脸,脸庞,眼睛,鼻子俱全,且炯炯有神。该现象的出现,绝非偶然,香樟一定经历了太多的事,太多的不幸,吃了太多的苦,当然也有太多的幸福欲与世人分享。这些,找谁说,怎样说,全写在脸上,写在香樟厚重的知识智慧里。难怪,树下有人焚香化财求保平安,求赐福禄。
早时,这里曾叫龙盘洲,什么时候改成大河背村,大河背村在前,或龙盘洲村在前,无从考证,也并非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一个有着历史韵味,经历过烟尘滚滚的村庄,有着人类居住历史的村庄这就够了。有庙宇,有人家,有学堂,有神灵一般的古香樟护佑就够了。
我再次抬头仰望,直逼苍穹的香樟,粗壮的枝桠勇士一般直指苍穹,生命年伦在香樟身上凸显着沧桑感,分量感,历史重任感。
别以为世界只有人英雄,与人齐肩的英雄多了去了,比如这棵古香樟,其才气豪情,胸襟气度,如同一位通晓阴阳之智者,享受着大河背村的敬意!大河背村亦享受着香樟的敬意!享受着人类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