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里的声音

2019-03-06 12:30李晓
大理文化 2019年1期
关键词:娃子伯母大田

李晓

我爸今年81岁了,在他80岁以前,我感觉有时望他的目光,依然有点怯生生的。我爸有点像我中学时的数学老师,我怕数学,不敢正眼望他,他望我的眼神却有力,这个老师常在课堂上让我站起来回答问题。

没办法,这是小时候养成的习惯。小时侯,我就常琢磨一个问题,我到底是不是家里亲生的娃。

这也不是空穴来风。我8岁那年,经过村子里一棵桑樹下,村里的单身汉魏大田正蜷缩在树桠上吃桑葚,吃得满嘴乌红的他大声喊我:上来,上来吃桑葚。魏大田给我不停地摘桑葚,我吃得都打嗝了。吃够了,魏大田怔怔地望着我,跟我说了一句话:“我得告诉你,你不是你家亲生的娃,你是从别人家抱回来的。”

我呜咽着哭回了家,吃的桑葚全吐出来了。我问奶奶,奶奶,我是不是从别人家里抱回来的娃娃?奶奶生气了,哪个给你说的?我说,魏大田!奶奶气得跺脚,骂道,他不是人,他要遭雷劈!

魏大田至今还没有遭雷劈,但我奶奶还是很老实的人,她对我说,你爸这个人是有些偏心,他喜欢你哥多一些。

爸是在30岁那年,盼来了哥,爸喜欢得不得了。奶奶说,哥哥生下来那天,爸在山梁上高喊,杀鸡,杀鸡。

爸是机关干部,但人还是很封建,传宗接代的思想也很严重。我哥从小就机灵顽皮,2岁时,就会呀呀呀说“我爱北京天安门”了,当然,都是爸教的。我爸还给我哥讲司马光砸缸、曹冲称象、爱迪生发明灯泡的故事。我爸的意思很明白,让我哥从小就向这些天才少年学习,长大以后成为村里出去的一个杰出人物。

爸32岁那年,我来到了人世。凭我少年时代养成的敏感,发现爸对我,说不上是喜欢,还是内心冷漠。

俗话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幺儿。我爸和皇帝的脾气有点像,他爱长子,爱我哥。我从小笨拙、木讷,头发还有一些发黄,因为脏,常打绺在一起。有乡里人说,我上世是阿尔巴尼亚的人。

到了六、七岁,我明显发觉,爸真是不喜欢我。星期六,他从城里买回油条,就让我哥躲进篱笆墙外边,一个人偷偷吃。有一次,我哥实在是吃不下了,打着嗝抹着油光光的嘴巴出来。爸走过来,拉我进屋说,你把油条吃了。那油条,是哥吃不完剩下的。我埋下头,嘴里包着油条,眼里包着泪。

奶奶喂了几只鸡,平日里那些鸡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我看不惯鸡的眼神,像是在蔑视我。鸡下的蛋,一部分卖掉,家里要买盐、酱油、肥料、种子、锄头,一部分就给哥吃了。我很少吃到,哪怕是考了一百分。有一次,我跑到鸡窝边,对一只刚下蛋的鸡猛踩猛踢。

我自卑、怯懦,不敢正眼瞧一瞧爸,我甚至感觉,他不是我亲爸,偶尔喊他一声“爸”,也含混不清。全家人,还有那个小村庄的人,几乎都认为,我是一个智力带残疾的孩子。

谁叫我那么愣头愣脑呢?小时侯,天黑了,倦鸟都归巢了,我还常在外面晃悠,有时还自言自语。我不想回家,一回家,就是爸妈的争吵,有天听到爸在骂:“就是你嘛,生一个弱智儿出来,让我摊上一辈子……”妈妈耷拉着头,在墙角哭,来我家的三叔也叹了一口气,哎,这个娃娃是有问题。

我8岁那年,小山村通了电,望着明晃晃的电灯,我不知道电到底从哪儿来。有天我用一把剪刀朝电线插孔里试探电在哪儿,啪啦一声,打了我一个趔趄。

我9岁那年,一个夏天的晚上,我追着一只萤火虫,恍恍惚惚走到了山梁下院子里的侯大爷家。侯大爷家有一口黑漆漆的棺材,是为他死了下葬准备的,我就悄悄取下他袍子一样的寿衣穿上,在棺材里睡了一晚。

我长到了10岁,全家人在吃了一个腊猪腿炖土豆后,做出一个重要决定,决定把我过继给远房堂伯家。

爸说,他有一个儿子就够了。哥还在继续偷偷吃爸爸从城里买回的食品,花生、苹果,还有我不认识的一些零食。有时被我看见了,我只有吮着手指头,灰溜溜躲到山上一棵树下,一个人睡上一觉。

堂伯快50岁了,和堂伯母还没生育,两人去乡上医院检查,折腾了大半天才出来,还是没检查出一个结果来。好脾气的堂伯笑眯眯地对村庄里的人说,有不有娃,我也不急,那是命,哪个不信命哟。

就这样,我来到堂伯家。堂伯正搭着楼梯,用石灰水刷墙,土墙刷得白灿灿的,像我在村里哪家看到的灵堂。晚饭,堂伯母给我煎了一个鸡蛋,埋在红薯饭下,我吃得直舔舌头,从此我也养成了用舌头顶着腮帮子的习惯。

“儿子,从此你就在我家,我们好好养你,一周给你煎一个鸡蛋吃。”堂伯说。我懂事地点点头,叫了堂伯一声:“大爸!”又溜头过去叫堂伯母:“大妈!”堂伯和堂伯母,我们仨,搂在了一起。

晚上,堂伯和堂伯母连衣服也没脱,就合衣分头而睡,我看见他们脚抵着脚,堂伯的脚掌上,结着很厚的一层痂。半夜,堂伯起床,为我掖了掖被角,我那时还醒着,却假装入睡了。后来我才明白,秋凉了,堂伯家的被子洗了还没干,就把一床被子给我盖了,他们穿着衣服睡,俩人将就着盖一床烂了几个洞的薄毯。

10岁那年下半学期,我的一篇作文在全县获了奖,堂伯要陪我去县城大礼堂领奖。我妈听见了这个消息,来到堂伯家,哭着给堂伯堂伯母跪下:“大哥,大嫂,我还是把娃领回去……娃长大了,还是给你们养老送终……”

堂伯和堂伯母愣了愣,对我妈挥挥手:“那就回去……”

我被妈双手抱起,几乎是小跑着冲回了家。身后,是堂伯和堂伯母的哭声。

我闷头闷脑读书。老师说,这个娃娃,成绩不错,但就是太内向了。我哥,确实不负众望,小学毕业,全学区第一。爸把他带到城里读初中,精心培养。在城里机关食堂,爸也常吃我哥吃不完的那一份剩饭,他一直是一个节约的人,到老了还是,有一天把过期的药也吃了,结果到医院花了1000多块钱治疗。

但我哥,实在是让我爸伤心。初中二年级,他就开始逃学,去卖废铜废铁,他想过早挣钱,去买一辆木板车,用来拖煤炭,挣钱,然后娶媳妇。

初中毕业不久,我爸就把哥送到了在云南的部队,部队是大熔炉,我爸要让我哥在那里好好锻炼一下。他的心不死,要把我哥培养成才,还跑到祖坟前去许愿。爸在祖坟前许愿说,等哥哥有了出息,就给他们立碑,假如今后当了局长,立碑的规模,起码超过古代的县太爷。

那年,云南边境出现了战事,我哥写来了信,他的字迹特漂亮,但那信是遗书的内容。那天,我爸读完了信,竟崩溃了,跑去撞墙,后悔把哥送到部队。爸蹲在墙角哭,肩膀像风雨中停在枝桠上的大鸟翅膀,瑟瑟发抖。

我哥还是活着回来了。一年后,我哥查出了白血病。我爸一拳砸在墙上说,就是把家里全卖了,也要治好我哥的病。

但家里也实在没啥可卖,几床旧棉絮,已经发霉了。大半年后,我哥还是走了。哥临走前抓住我的手说,弟啊,爸爸还是喜欢你的,你替我照顾好爸爸。哥走的那天,医院大门外边,夕阳如血,我爸颤抖着抱住我,抽泣着说,儿啊,我就剩下你了……

我哥走以后,我爸如遭雷击,头发似乎是一夜全转白的,一眼望去,白花花的头发把我的眼睛晃得想流泪。我爸啊,太可怜了。

后来,我妈偷偷去算过命。算命先生对我妈说,你那个二娃子命太硬啊,克兄。算命先生还说,你看你那个二娃子,后脑勺上有一块凸骨头。我妈回家一摸我脑壳,果然有。妈顿时就瘫软下来。我妈想把这个事儿忍了,但还是没忍住,把这事儿偷偷告诉了爸。据说,爸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大叫了一声,早知道这样,不该把二娃子带到世上来。

我看到,我爸用奇怪的目光望着我,似有怨怒。后来,听他长长叹息了一声。我同他,很少交流,有了隔膜,彼此心里也有这种感应。

我在城里漂泊了一段时间后,终于有了工作,爸不再犹豫,大声吩咐,把杀猪匠喊来吧,杀猪,请客。长了那么大,似乎是我第一次看到爸爸对我眉开眼笑。他让我到祖坟前下跪,感谢祖宗的保佑。

爸退休以后,到乡里住了2年,说是空气好,山好水好。后来回乡,听乡里人说,你爸啊,常坐在你哥坟前,一坐就是好半天,有时坐着坐着就睡着了。我终于明白,这么多年了,爸心里,还是没把我哥丢掉。

在我爸66岁那年,我几乎给他下跪了,求他跟我妈来城里居住。那一次,我爸去坟前跟我哥道别。爸喃喃着说,大娃啊,我跟你妈,去城里和二娃子住。

我爸76岁那年,在城里患了严重的痛风病,双脚长满了痛风石。痛得严重时,他轻声喊,我不想活了,我不想活了。

我爸就是这样一个意志力软弱的人,尽管他看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其实骨子里怕事儿,他有些伪装,好面子,说话爱在喉咙里转圈儿。比如打雷时,他还要去院坝大摇大摆走一走,急得我妈说,你不怕雷劈啊。我爸嘟嚷着说,我又没做亏心事,怕啥。但有一天,天上一个炸雷响过,我爸腿一软,当场就吓得倒下去了。我正好看见,赶紧扶着爸起来,到晚上吃饭时,他的腿还在打颤。

3年前的初夏,我爸因为痛风发作,住进了医院,我妈日日夜夜的陪伴护理着。

那些日子我确实忙,有天晚上提了水果去看爸,爸突然发火了,他气呼呼地挥舞着手说:“你回去嘛,回去嘛,你是我的亲生儿子么,到底尽了啥子孝道,你明明知道我血糖高,偏要提水果来给我吃,是来害我么!”

我爸的这句话,让我心里觉得好难受。我忍不住了,朝他发火:“您说我是您的亲生儿子不,您要我怎样尽孝道,是不是顿顿要给您喂饭!”

“就是啊,我在医院住院,您给我喂过饭吗?”我爸针锋相对。

我妈见我们父子俩这样争得没完没了,拉我出了病房,带着央求的语气:“二娃子啊,你就让让你爸吧,我这一辈子要不是让着他,他可能早就死过几场了。”也是在那天,妈才告诉我,那年我大哥走了,我爸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有天晚上迷迷糊糊醒来,发现我爸抱着一瓶农药准备喝下,我妈疯了一般抱住我爸大哭:“你要做啥子傻事啊,还有二娃子在,二娃子会给我们养老送终……”

我和我妈商量好了,晚上由我在医院护理我爸。那期间一家报社举办文学奖颁奖盛会,我也推辞不去参加了。

晚上,我从家里端来了山药青菜粥,一勺一勺地给我爸嘴里喂,他张着嘴,一小口一小口地吞下,却闭上眼睛,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爸吃完了,我转身去洗碗回来,突然看见爸半闭的眼睛里有老泪浮动。

我走过去,装着没看见,用洗脸巾给他擦嘴。爸一把拉住我的手喃喃:“二娃子……我有时对不住你,你莫放在心上。”一瞬间,我似乎原谅了我爸。

那次我爸住院,过了10多天时间,依然不见一丝好转,骨头里迸发出来的痛,让他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了,每到下午、深夜里,還伴有低烧,额头有汗水浸出。

医生是我朋友,他拍了拍我的肩,你要有心理准备啊,老头儿的情况不太好。他给我看了我爸的脊椎骨CT片子,挂在发光的屏幕前跟我一字一句解释:“你看,这塌陷和阴影部分,是老头儿脊椎骨下坏死的骨头,不排除是肿瘤侵占……”肿瘤,癌细胞聚集的蜂巢,一想到这个,我就全身发麻。

按照医生建议,我推着我爸去做活体穿刺检查。一根针穿进我爸的背部,抽取骨髓出来检查,我在门外听见我爸痛得哎哟一声。我哭了,也出于对病魔幽灵的恐惧。我想,要是我爸真离开了人世,我就是一个没爸的中年男人了,替我挡着的那一面老墙一旦垮塌,我在人世的承受力会再次减弱,岁月的风声,在我头顶盘旋着吹,让我在落发之中时时感到了心里发慌。

感谢老天,经过穿刺确诊,我爸没啥问题。我安慰我爸,还指着他那典型的长寿耳、高人中安慰说,爸,您就是长寿相嘛,安心活,活过一百岁。我爸顿时裂嘴笑了,二娃子,想不到你嘴巴还这么会说话,你小时候太内向啊,我就担心你呀,长大了和人不好打交道。

经过那次住院,我感觉我和我爸的关系,缓和了许多。我可以同他开玩笑了,同他一起回忆早年乡下的那些事儿了 。我才发现人老了,世事貌似笃定,沉渣却又泛起,总喜欢在怀旧里得到抚慰。

前不久的一天,我去看望爸。我看见,爸摊靠在那把老藤椅上,睡着了,鼾口水把他胸前也打湿了一片。他面前,是家里的老影簿,翻开的那一页,是我哥在部队英姿勃勃的照片。

爸醒来了,揉揉眼睛迷糊着说,你来啦。我一把抱住我爸,这个老头子,把头听话地埋进了我怀里。一瞬间,40多年来的怨懑委屈,都消融了,吹散了。

爸,在我的血里,也流着您的声音,哪有啥前世来生啊,只有今生。这辈子,今生,我就好好做您的儿,给您养老,为您送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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