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元举
头一次登临崂山,满眼皆蛋石,状如巨卵。再来崂山,从山脚下仰望山巅时,惊异于那些巨石组成的山际线,宛若排浪腾空于天边时,骤然凝固。定睛细瞄,它竟会遇风而动,浴光而鲜。
对这些圆石的认知,还是要到近前。皮色并不光华,虽然浑圆。然而那上面的刻字,却有着千古的遒劲与沧桑。崂山石的组合令我遐想无限,缘何有的像从天外飞来,而有的却似从山体硬拱出来。还有那些因倾斜组合而形成的石棚石屋,为天下多少云游道士准备了居所,遮风挡雨,修炼成仙。石居越多,道士就越多;越多得道成仙者,就越会让崂山名扬天下。
崂山历来受到隐士青睐,在《盖公堂记》中苏轼感言:“崂山多隐君子,可闻而不可见,可见而不可至。”;清人顾炎武说:“自汉以来,修真守静之流,多依于此。”隐居之隐是不需要留名的,然而,在崂山的隐者中却多有留名传世,如东汉时,就有东莱掖人王扶、高密经济学家郑玄、胶东人公沙穆等在隐居崂山时留名传世。对于隐者,这似乎是个悖论。
也许是春天吧,爬山时感觉风很猛烈。骄阳当头,遮阳帽一直用手紧捂着。去探寻“胡仙洞”时,山路陡峭,不时遇到艰难挪步的老人,走走停停。腿软,狂喘。驻足回望山下,一片海域像大块的碧玉,有蓝天白云相衬,与山根毗连,鲜亮夺目。这时才会真正领略崂山有别于众山之妙。
更神奇的是关于胡仙洞的来历。这不是想象中的狐狸成仙,而是一位得道者的显灵之洞,每天都有虔诚者络绎不绝,登峰前来朝拜,甚至有人说此位胡姓之人至今还在人世修书,年方二百三十岁。
再度攀爬时,是去华楼宫拜见一位女道长。这位女道长不仅是个大美女,还是道乐的传承人。我对道乐有着一种神圣的仰拜,而认知却是云里雾里。记得十五年前在贵州参加《小说月报》笔会,结束时去了趟云南丽江,为的是现场聆听道乐。那个时候,丽江已是旅游重镇,除了纳西文化与美丽风光之外,便是迷人的纳西古乐。风闻这种纳西古乐就是上古的道乐。有个叫宣科的人成立了一个乐团,带着一批束发青衫的高龄老艺人,吹拉弹唱,风靡天下。媒体说他的乐队已经在欧洲巡演,所到之处,大获成功,构成了新的传说。
到了丽江,才感觉中国人的厉害。当地的古乐道乐演出如同开饭馆,一家打响,立马就跟上一串儿,一条街巷竟有好几家乐队演出,你要买票看哪家?
宣科的票价要比其他的更贵,而且,有点一票难求。
演出前观众早早进入前厅,如同进了一处“圣地”。印象最深的是房梁之上有一圈黑白头像高挂,至少有数十人。这是些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的老人的遺容,他们都是正在演出时猝然弦音枯竭,倒在了演出舞台上。可想而知,一个老人正拉着乐器却倒地的场景。仰望那片肃穆如雪的照片,同样清癯的面颊,相似稀疏的胡须,还有缥缈的如烟的目光,禁不住唏嘘哀叹……
这些年我去了海内外好多的音乐厅,所感受到各种不同的音乐空间装饰,还从未见到哪一个音乐空间有这样的追悼会般的氛围感,简直被吓着了。
其实,那场演出远没有想象的那样精彩。前半场就宣科一个人白话,幽默风趣,博闻强记,口若悬河。台下观众笑声不绝。至于接下来的音乐演奏,则相形见绌了。听不出稀世之音,也感受不出道乐之脉。后来听到当地一位著名诗人说,这不是真正的纳西古乐也非道乐,只不过是当地的一种民间音乐。于是,失望加倍。
此番来崂山,竟又唤起我对道乐的向往,还如此难以释怀。
华楼山位于崂山西北方位,泰定年间,刘志坚在山顶建造了“华楼宫”,自此,山与楼一起成了崂山一处名胜。这里有许多大德年间的摩崖刻石,其内容多为全真派师徒的丹诀玄歌。从王重阳、马钰、邱处机的养真心得,到云岩子刘志坚的修炼丹诀,但凡有字之石,皆通灵性。
“一别终南水竹村,家无儿女亦无孙。三千里外寻知友,引入长生不死门。”这是全真道祖师王重阳的一首《赠马钰先生》。马钰乃马丹阳,是王重阳云游山东收下的第一个徒弟。此人悟性极高,后为全真教派第一位传人。
道教生死自有仙宿,王重阳是带领七位弟子“七真人”回乡弘道,薨于半路的。他预知自己的羽化之日,便提前吩咐弟子们一定要把他的灵柩抬到他的故乡。弟子们困惑既不认识他的家乡,也不知道路该怎么走,如何是好?他临终留话:“只管一直朝前走,白天走,晚上宿,一直到抬灵柩的绳子断了,就到达目的地了。”
果然一路走来十分顺利,到了陕西咸阳境内的某一天,正走着,突然绳子就断了。
王重阳在金庸的虚构世界中更加传奇。其身后,他的弟子邱处机更是续写了道教传奇。
邱处机有过类似玄奘般的西行经历,那是一次壮举。他经过多日奔波,翻山越岭,终于到达了大雪山(今阿富汗的都库什山)成吉思汗军营。成吉思汗见到邱处机如见仙人,悉心听他布道。诸如“敬天爱民为本” “节欲以修身,爱民乃永国”的道家思想,深深引起共鸣,当即赋予邱处机特权。成吉思汗给邱处机的诏书八个大字:“真人到处,如朕亲临。”(这方圣谕,已被嵌刻在太清宫三皇殿两侧的墙壁上。)
道教有了皇旨之威,让邱处机踏遍天下。在邱处机返回燕京时,已经赫赫然成为北方道教的风云人物,而长春宫(白云观)从此成为全真道活动的中心。经过三十年经营,全真道观弟子遍布河北、河南、山东、山西、陕西、甘肃等广大地区。邱处机开创并迎来了全真道教最兴盛的时代。
坊间称邱处机为邱神仙。邱神仙曾数次莅临崂山,光芒辉耀,并留下瑰宝。据载他很喜欢听道乐,有一次他上至南天门时,就让随行的黄冠士演奏“空虚洞步虚”之乐。他伴着道乐登山,其乐融融,也不觉得累了。他诗兴大发,作词一首《清玉案》。
邱处机多才多艺,文采斐然。在崂山随处可见他的诗篇,镂刻于仙岩之上,字字肌珠:“洞有佳名号白龙,不知何代隐仙踪。”“凭高俯视临沧海,守静安闲对白云。”诗中一“隐”一“闲”二字,道出多少大道,耐人寻味。
“野鹤时来应不倦,闲人欲去更相留。”又一“闲”字,不免令世人扪心:有闲乎?何为闲?即使你有时间之闲,能否伴有心灵之闲?即便有了闲情逸致是否有闲乐相随,就如邱处机登顶崂山时有道乐相伴,方步入仙境,涌出美妙诗篇。
闲人仙乐入仙境,自古随兴而缘。然而,当下人最缺的岂不就是一“闲”字。真有闲时,亦不会闲;闲了便惶惶然,且郁闷然。一句“饱暖生闲事”道出几多鄙意。今天的人们希望忙,并彰显着忙,各种忙。即使闲下来坐着手机也是如出锅的山芋,在手中倒腾着。低头一族,连走路也不停摆,更危险的是横穿马路也不管不顾。人与人打招呼的问句不知何时已由“你吃了吗?”而改为:“忙不?”“忙啥?”
人们不屑于闲,更不会尊重闲。闲等于废弃,等于边缘多余,等于无用,无价值了。闲都能闲出病来。而大闲至大仙之境,怕只有俗世侈谈,相当于扯淡。以前的文人墨客羡慕闲境:“偷得平生半日闲。”在今人看来,那是叶公好龙。
缘何如此之忙,我们究竟为什么崇尚忙碌呢?
生活在杂世的人但求心静。前来崂山的游人如此之众,真能心静赋闲之人在哪里。在我们应邀前来采风的这拨文人中,有很多是忙人,他们偷闲而来,匆匆放下背包,仅呆一两宿,便又匆忙踏上通往机场的征程。只有两位退休人员能够一直待到会议结束。有位长者笑言,以后请人来崂山参会,要多请些退休老人为宜。
其实,虽然我也加入了退休的行列,但我仍然忙碌仍然停不下来。脚步停不下来心就是乱的。此番与崂山再度有缘,最希望的就是获取内心闲适的机会。于是,我对于崂山的道乐,充满期待。
道乐在我看来是仙乐,在哪里可闻?虽未痴迷到“朝闻道夕可死矣”之境,但寻道乐确乎发自内心。
爬了好长一段山路,才来到华楼宫大门口,抬望眼但见一石刻:“海上名山第一碑”。院子不太大,却在高处,离白云近了似唾手可摸。在一处圆形石桌旁见到了冷道长。如果她不是束发,道装,我会以为她就是一位邻家妹子。平易近人。
冷道长道名智慧,浓眉大眼,方脸盘,谈吐轻声慢语,有如微风宜人。她是沈阳市沈河区人,从小就在太清宫出出进进,一沾道风。说到太清宫,我十分熟悉,那些年辽宁作协从大帅府迁出来后,竟落脚大东区小北关街。而我每天上下班都要从太清宫门前经过。太清宫居于闹市,青砖红门,有树木但不高,临街的空间很窄。马路对面原本有个城墙,但已经不见了厚重的墙体,剩下一个雉堞,与周围现代楼群排列,显得不伦不类。
当我们的话题一说到太清宫,说到我们共同熟悉的沈阳城时,她脸上出现了生动的笑容,瞬间感觉我们之间的距离消失了。仿佛,她回到了从前的俗世生活。如今,她远离尘世,在华楼宫院子里晾晒了一批山珍如名贵药材,韦主席说:“这是宝贝,能当饭吃,吃几片就不饿了。”我嚼了一片,如干蘑,淡爽微甜,口感不錯。但我仍然有疑,她们每天只吃这个?
冷道长曾拜于华山派第十八代弟子陶礼修门下。陶礼修是瓦房店人,是闻名东北的一代宗师。1993年,她在辽宁本溪九顶铁刹山出家。1999年任即墨马山白云庵监院,2002年任崂山华楼宫监院。冷首长在书画、古琴、陶艺、医术方面均有造诣,她在华楼宫当监院期间,组织了《华楼道韵》大型演出活动,并将演出制作成光碟。道不问年龄,佛不问姓,但是,我能感觉到她与我是同时代人。我跟她探讨道乐,希望她用古琴给我演奏一段道乐,她说好多年没有摸古琴了,婉拒,只是送我一张光盘《华楼宫》道歌之三。
说到古琴,她说崂山派的古琴起源于沂蒙山的白云岩,后来由崂山传到大连、本溪等地。
冷道长有着安静的神态,端坐如仙,但世俗之人却不断前来打扰她。几位善男信女抽签请她解签解忧,她不厌其烦。于是,我们起身告辞。
没有听到她弹古琴奏道乐,确实有点遗憾。但,道家讲的是顺其自然,尽管对于道乐的探究颇有些言犹未尽,意更未尽,却也不便勉强了。
女道长送我们下山,送到大门口,给我推荐了两位大连研究道乐的专家,希望我跟他们通电话。
次日我安排了北九水之游。一走进那里,便有种离道乐很近的感觉。那是一个非常清幽的山涧,崂山石如古镜立于清亮溪间。一路漫步,上下锦绣,满眼的景色盈颤,在水中流韵。鲜花盛开,亦伴着清泉流水。山的倒影,树的倒影,逐一构成美妙幻境。想想古时,能够行走在这里的人,一定是入道之人吧。
北九水那条山涧叫内九水(共有九水十八潭),从旅游线路上来分的话,属北线。但从整个崂山来看,算是中部偏北。水流为东西走向,其源头来自崂山的最高峰巨峰(亦称崂顶)。
傍晚时分,夕阳虽然依旧炽烈却使水面趋于恬静。游人愈加稀少,从投在水中的被拉长的影子上,我在凝眸遐想:道是一面镜,乐是一面鼓;道非一面镜,乐亦不是一面鼓。将所有的有说成无,再将所有的无归入有,便是最简捷的道学吧,也算是最高深的乐理了。近年来,我常驻岭的一个交响乐团体验生活,成百上千次地听过现场音乐会,均为古典之经典。弦乐管乐打击乐,林林总总,每一种发音,其色千变万化,无法赘述。那是音色的万花筒,万变导致了眩目至极。然而,听得多了,也渐次木讷。差不多等同徜徉于音乐寺院里的“老衲”。道教中有“身披百衲伏魔衣,手持五明降鬼扇”之说,而我这个所谓的老衲,则是指我的木讷与呆然。
北九水处处曲径通幽,处处潭清明镜,明澈灵性,却也深藏玄机。一汪静水,看似淡而无奇,映出的山体巨石,却有倒影奥妙,尤其巨石上刻的字迹倒映水中,更显精巧宛妙。倒映出的山光水色更加澄澈。有鸟鸣,时断时续,却听不到流水之音。感觉中这些溪涧的水都不是用来流淌的,只是凝固成这一面面宽窄之镜,用来歪曲或戏弄山石或树冠与云朵。不管怎么说,崂山的早春之秀,荟萃于这条沟中,令人流连忘返,却独不闻道乐。
真正的道乐在哪里呢?
据载,清朝以来,太清宫的古琴乐十分盛行。嘉庆初年,太清宫有位薛道士,字一了,琴棋诗赋无所不能。尤其古琴技艺十分了得:“好伴闲云栖涧鹤,试临流水谱工商。天风欲起松涛泛,海月初生石洞凉。仙赖倘容凡耳听,他年重访老重阳。”这是胶州名宦匡源的诗,题为《听太清宫薛道人弹琴》。
太清宫还有位叫韩谦让的道士,深悟琴道,并能够以琴教化众弟子。他在传道时有个弟子犯错误,他不直言责怪,而是将道徒唤至身边,弹琴给他听。道徒开始发懵,茫然四顾,但渐渐琴声入耳入心,直到被琴音彻底打动,双膝跪下满面羞愧地承认错误而止。
太清宫琴技高超者还有庄紫垣,清宣统元年己酉四月,翰林岑春萱来此地访琴观山景。那时候,已是琴景一体相融,不可分割了。
1914年,奉天将军也就是我们沈阳的翰林赵尔巽,携同举人萧应春来到崂山太清宫,他们也是有幸听到了韩太初弹琴,激动赋诗抒怀:“欲逃庄叟人间世,来听成连海上琴。”
这么多关于古琴道乐的记载,可惜吾亦如前辈们一样前去太清宫,却唯独未闻道乐。太清宫古树参天,古刹蔽云,行走廊间,如同旋入蒲松龄笔下的玄妙世界。我在那里拜谒了也是韩姓的道长。取名姑射山人。他是由沂濛山出家而来,清瘦飘逸,束发迎风。与之问道多时,却没有丝缕的古琴之音。也许只有到了做法事时,才会听到道乐吧。
品读五角居士那首《在太清宫听韩道长太初弹琴吟诗》,感受那种道乐心境:“万峰云净月沉沉,窗外松风和玉琴。尘世喧豗得少避,劳君一鼓海涛音。”
更羡慕胶州文人王大来。其人生活好有兴致,他同一了道人游历大石台观海寺,吟出这样的句子:“携琴共上钓鳌台,天外惊涛脚底回。”“欲奏清商写怀抱,望洋一叹欲归来。”抚琴听涛,道士道乐,何等美妙。
所谓道乐,通常是指道教经韵,主要有十方韵和地方韵两种类型。十方韵是道教全真派宫观通用的道乐音韵,又称“全真正韵”。地方韵则是指在某一地区流行的使用道教音韵的乐曲。这些地方韵各不相同,大都吸收了当地民间戏曲、民歌、小调的曲调和内容,构成了道乐的大众化、通俗化、式样化的特点。
顺治四年,崂山开始有了道士乐队,多以《离恨天》《常春》《山丹花》三个曲牌为主演奏。《离恨天》多用于道教仪式,乐曲采用民族七声音阶,羽调与角调两种音阶交替出现,旋律委婉动人,每一乐句均有大甩腔,以应念经唱和兼练气功的需要。
2006年,太清宫成立了道乐团走向民间,在村里搭台搞大型演出,一时间道乐团十分红火,影响越来越大。
崂山韵的流布基本以胶东半岛和辽东两地为主。胶东地区众多全真道观皆用此韵。崂山韵的曲目大致有“大澄清”“小澄清”“崂山吊挂” “步虚”“小赞”“举天尊”“忏悔文”“大皈依”等,而“施食”“大表”等法事及音乐,在崂山早已失传。
真正的道乐的使用,大约始于南北朝时期。历经唐宋、明清的漫长发展过程。道教音乐主要用于诵经、赞礼及各种祭祀斋醮活动。道乐的形式有声乐和器乐两部分。声乐形式是道教音乐的核心部分。器乐形式一般在法事开头、过门、队形变化及唱曲的伴奏时使用,以钟、磬、鼓、木鱼、云锣为主,并配有吹管、弹拨、弦乐等。
法事活动在邱处机笔下何等气派:“长吟法事,浩歌幽韵,响遏行云住。”
可惜,我们来崂山一周时间,竟没有赶上法事。没有仪式也就自然听不到道乐了。于是,我从前辈的诗文中相信道乐存在于天地之间:在断涯绝壁处,在人迹罕至的空谷足音,无论白天黑夜,都能听到阵阵仙乐。海涛与琴乐融化,山涧清泉与道乐贯通,天人一体,琴海一音。
抱着这样的遗憾回归家中,听着华楼宫的道歌,却念念不忘冷道长介绍的那两个道乐之高人。先是拨通大连金州区姜伟的手机,未接听。此人系古琴演奏家,非遗传人。与他无缘,再联系王辉。他已出家,在金州亮甲店的道观。电话在那个时空传音时,我如同嗅到了故乡普兰店的炊烟味道。记得小时候我曾去过亮甲店。王辉道士认为道乐除了宗教活动中的经韵,唱颂,法器、鼓、磬、木鱼等,还有青城古琴、崂山古琴等。道乐也包括民间音乐,地方性经韵。十方韵是在西北韵基础上流传,在陕西一带;而东北韵里面有东北二人转、京剧韵腔、东北民间特色等,此外还有浙江韵、广东韵、四川韻,皆吸收了地方音乐特色,已经不纯了。2008年6月14日,崂山道教音乐入选第二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随着时代发展,人们观念发生变化。传统的东西在流失。即使太清宫中的道乐,吟唱中也融入了现代的时尚,也不能免俗,跟传统的道乐已是有了很大的差距了。
道乐在流变,道却恒定不变。然而,我在崂山真正想找寻的道乐,却一直没有觅到。没有耳福耳缘,只能将此寄情于山海奇景间。
无论山巅与溪涧,无论云朵与花间,还有夜深人静之时,我信步漆黑的大海边去谛听岸边的涛声,黑沉沉的海面,似乎藏有无尽的生命呻吟,却独独没有让我感受到道乐之神韵。
其实,道乐无处不在,华楼宫的光碟已经出版了三集。其他道音市面上也并不难找。然而,我却固执地以为这不是我所要找的道乐。我要找的道乐已经在人间失传,或者只能藏之深山,不为俗世所化,而一旦世俗化了,便会远离道乐的特质,就像道教世俗化之后,会流于平庸或低俗一样。
疲惫的攀爬,执拗的寻觅,终于令我意识到了此番崂山之行,是找不到那种我想听的道乐的。我也不再相信我所认为的那种高古纯净的道乐,能够原汁原味地保存至今。它只能在遥远的传说之中,只能在前世文人墨客的诗句之中,只能在人们的美好想象与寄托之中。或者像一罐老酒封藏在崂山哪个无人去过的百年前的道士石窟之中。抑或它早已融化在崂山的山石与海涛之间,清云雾岚,缥缈无踪。
“断涯绝壁无人到,日夜时闻仙乐声。”莫非,道乐仙乐是风,来无影去无踪;仙乐道乐是浪,只有瞬间迭起而无持续造型;道乐是树,平素没有什么调性变化,只有季节转换时才会焕发情思妙韵。
道乐是天,道乐是地,道乐是挂在崖壁上的瀑帘,道乐是细软的曲水流觞,道乐是藏于石罅间的玄机无限。
许多天之后,我回到南方,在闷热的雨季,天地一片粘湿之间,我却陷入了固执的思索之中,仍然是为了道乐。我坚持认为道乐是神奇的,就像道士一定不食人间烟火,远离尘世的方术仙贤。手执一柄驱鬼降魔的长毛掸子,青衣飘洒,发际高束。身高并不重要,但一定要清瘦,骨感,清癯,清爽,且鹤发童颜。行时如风,坐时如松。谈吐间玄妙如泉,股掌间万般尘埃,如抚轻风。那份大自在,那种大境界,那种羽化成仙,已是可望不可即了。
庄子云:“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后人将此称为“庄子听息法”。窃以为闭眼与睁眼,虚与实之间,对尺度的掌控。还有心灵的超迈,亦即众妙之门,能否进入云云。无为而无不为,无听而无不听,如果心里有了道,何必寻乐。乐乃自在,乐乃天成,乐乃羽化入梦随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