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神爷

2019-03-06 12:41朱东波
中国铁路文艺 2019年1期

朱东波

子夜时分,无尽无休的月光,把蒸笼似的饮马洼渐渐冷却了。村东北口黑黢黢的大树冠底,勉强漏下几点细碎的光影。

饮马洼的夏夜,从没这般宁静过,宁静得只剩了草丛里细微的虫鸣。不经意地,一只露水蝉,好像受了惊吓,突然知啦啦一声长长的划着弧线的怪叫。于是,宁静的夜,被撕裂了一道恐怖的口子。马代销惊醒了,听到有人敲门,惊慌失措地打开门,见来人左手熟练地摘下礼帽,握着帽檐儿当扇子,朝脖子里扇了扇,“马代销,是我,占春。”说了,右手又拽着白纺绸的褂襟儿,使劲儿地忽闪了几下。

“你今天赶哪集了?咋……这晚了还往回摸?”

薛占春颓丧地长出一口气,于气流的尾韵里甩出两个字:“晦气——!”

“咋弄的,有街霸闹场子了?”

“那是,”薛占春倒手把礼帽往头上一戳,右手捏着褂襟子气不顺地抖两抖,然后哭笑不得地仰着脸,看住房顶说,“他小姐的,本来今天很顺当,早晨碰见农机站的大拖拉机去客台集,说是调种粮。想着就搭个不花钱的车,赶趟远集,连带拜望拜望师父,老朋友。司机陈师傅怕误我的事,开得快,到客台刚吃早饭,街上还没上人。我拜望了师父,还看了朋友,一帮子熟人热热呵呵给我围了场子,就在老街南口的大杨树头儿下……”

“这不挺顺溜的吗!”马代销瞪着小眼睛看薛占春。

薛占春拖着音“嗯”了一声,然后一拧长脖子,“顺溜到井里去了——他小姐的!师父给脸,众朋友都给瞭场子,第一关书就围得人山人海;说到合红处,正要锁关,朋友也捧了帽壳子准备起钱,谁知我乘着兴劲,鼓条子往下一落一摁,扑哧……哎哟我的娘!可丢了八辈儿人了!”

“咋了?书?儿没绾好?”

薛占春嘬嘬牙口咧咧嘴,侧斜过身子,探手把行头拎到马代销跟前,欲言又止,最后却把脸很入戏地扭进灯影里。

马代销转过头,借灯光捧起来翻看,那面鼓面呈三尖形,陷一个大窟窿,鼓面刀切面皮子似的,塌了一半。

“丢人哪——!”薛占春长叹一声,“这面鼓,还是我出师时候师父送的。大跑小跑,天赶地催的,偏偏又撵在他老人家跟前出洋相!我……”薛占春慢慢地双手托腮,不言语了。

马代销也沉默了。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幽幽地说:“这算个意外,啥都有个想不到,你师父也不会怪啥。”

“我当时一看行头破了相,就觉得天塌了,人丢大了,再现眼更不识相儿。师傅朋友们,谁也没说一个字。我收了家伙肩上一撩,心里就想着:回!迈开大步,跟赴‘菜市口的样,我连头也没敢扭。”

“六十多里,我老天爷!你就这样走回来的?”马代销歪着脸瞧他。

“没防住这一手,”薛占春说,“看了师父,腰包里就断毛了。莽仗着鞋厚不扎脚,两关书钱就回来了,哪知道吃饭的家伙会崩圈……”

“我的奶奶哟!”马代销拱下床,“别絮了,赶紧,我这还有个大面瓜,还管饿、还解渴!”说了,从箱顶上的笊头里抓起瓜递过来。

薛占春连忙站起说:“谢了!我不饿,就渴。”

“这不正好解渴!”马代销坚持递过来。

薛占春文面地摇摇手,径自走到水缸前,舀起水,一手搂实白纺绸褂子下摆,喉结一通咕咚,喝了半瓢水。然后他抹拉抹拉脸说:“谢了伙计,打搅你睡觉了!”接着,把嘴抵到马代销脸上,极为郑重地说:“不过,今儿这事,再不能叫第三个人知道,兄弟我拜托了!”

“那不能!”马代销轻轻点点头,心里想着,“薛师傅是个面子人,那不能,烂在心里也不能!做人就得管托付。”

“就此别过,我过河回家了。”薛占春拱拱手。

“啥?”马代销小眼瞪得要撕裂眼角,“可不能!可不能!湾里正闹鬼,一到晚上,连打鼾的都噤了声。这几个庄的人都不敢夜出,你还想过河?!”

“嗤——!闹啥鬼?能把你们吓成这个样?”

“河北里,噢,就是你们鼓圣人坟那个松林里,天天后半夜鬼说书;守渡的马长腿说,都怨俺这几个庄的女人,在女人滩洗澡,惹恼了鼓圣人……”

“净瞎扯淡!我离祖师爷的坟也不远,我咋不知道?”

“你上哪听得见,隔着五六里呢,何况你大多走东路。今晚上就跟我在这凑合一夜,明天送你过河。”

“不成,看我这‘败当阳的样,丢人还丢到明儿个?我这就走。”

“哎!”馬代销有些生气,还有些急,“我问你,马长腿胆可大?他就是咱大河口的水鬼!现在咋样?天不黑就湾船,挟着两支橹回家,谁叫,再急的事他都不露头。没有橹,你咋过河?”

薛占春轻巧地掸掸褂襟子,苦笑一下,甩脸捏捏礼帽说:“没橹也照样过河!我霉都倒到这份儿上了,还怕谁?就是鬼,碰上我薛占春,它也得惹晦气!”说完,他把家伙提溜打撸地悠上肩头,摇摇手,头也不回地拐过东屋山,朝着北河湾里走了。

马代销本想拉住他,可手却僵在那里;想送两步,却提着气没挪动地方,脚像生了根。薛占春吃沙沙地就走远了。愣怔了好一会儿,他的手脚才恢复了功能。于是悻悻地闩门。等踮着脚重新爬回到床上后,他把一只手压在头下,支棱起耳朵,开始小心地听着,湾里可能出现的动静。

薛占春诨号薛秃子。其实他生来并不秃,皆因七八岁时,顶上生过两处小疮。也是爹娘大意,没请医生看。后来,疮好的时候,就留下了两枚金钱疤,油光蜡亮的不长毛。爹娘无奈,就给他蓄了长发,偏梳着遮盖。谁知这薛占春,打小就特讲究仪表。那年月,尽放些抗日的电影,父母给他留的汉奸头,令他羞于出门,整天躲着怕见人,学也不上了。因为孩子多,家里顾不上,也没人管他。最终,他自己等来剃头挑子,极任性地推了光头。

在乡下人心里,“秃子”两个字是很猥琐很丑陋的,固有十秃九鳏夫之说。因此,薛占春也就成了父母的一块心病。薛梨园的老少爷们见了,也都时常摇头眯眼地为他叹息——这孩子,长得又白净又清秀,可惜是个……将来咋办?

然而,精明又有主见的薛占春,十二岁时就盯上了游走四乡的古书艺人江明发。那江明发,是已故老书圣朱源君的闭门高徒,虽年纪不大,却是说书场中技艺精湛了得的头号人物。起初的时候,薛占春像蜜蜂赶场似的,江明发唱到哪他跟到哪,端茶递烟,提鞋揉腿,捧盘子起钱,俨然像个徒弟,弄得江明发哭笑不得;可后来见甩也甩不掉,赶也赶不走,只好任由他去。缠磨时间久了,江明发慢慢地就看出薛占春的好来——这个孩子:灵通,执着,关键是有德行。

也就是那年秋,九月九重阳大庙会,在老观音阁,薛占春终于有了着落。庙会人欢马啸地闹了一天,傍晚时分,江明发收了书场,众徒子徒孙,都聚拢过来接风拜望,聚齐了准备下馆子。江明发当众叫过客台来的俞治才,面沉似水地说:“治才,有个事儿,交代你一下。”俞治才垂手走到江明发跟前,毕恭毕敬地说:“师父,您老人家有事,请尽管安排!”江明发微微开了开脸,缓缓拉过薛占春的小手,向前推了推说:“治才,这个孩子我想交给你,但先说明了,没上过学,是匹空马。你看,能否赏他口饭吃?”俞治才赶忙接过薛占春的手腕儿,笑呵呵地应承道:“师父放心!您老人家眼里飞凤凰,这孩儿错不了。今天师父送喜临门,我给您磕头了!”江明发笑了,单手示意说:“免了免了。”众人一阵鼓掌。薛占春愣愣地瞪着大眼珠子,站在那里。江明发笑吟吟地看着薛占春说:“小占春,这才是你师父,从今以后,你就跟他走吧!”薛占春本就灵透,他骨碌骨碌眼,赶紧趴在地上,大声叫道:“师爷爷,师爷爷,俺先跟您磕头喽!”声儿银亮亮的,引得众师叔师伯们,竖着拇指一阵哄笑……

——二十八,眼明花。薛占春登上河坝,朝东瞄一眼,混混沌沌的。这是这个月的最后一痕下玄月,红瞎瞎的,瞅着叫人晕乎。顺着小斜路,薛占春趟着湿漉漉的草丛,一溜仄歪着,几乎是滑下渡口的。深不见底的河道里,除了飘忽的虫鸣,间或远一声近一声梦呓般的蛙鸣,再无其他动静。渡船就浮在水面上,黑殷殷的,路不熟的人,顶到跟前也瞅不见。马长腿的船带“辫子缆”,“辫子缆”以河宽为度,无论船飘到哪向,都能拽回来。所以,有急事的人,夜里都是自己使船。上了船,取下船钩,薛占春先脱去裤褂,仔细地叠工整了,压在行头下,而后回身蹲到船尾稍上,拿毛巾细细地洗了把脸,接着拧去水,习惯地绾系到左手腕子上。他是个极讲干净的人。调好坐姿,正准备使他的磨屁股橹,突然地,就记起上回的事儿来——屁股磨红磨掉皮还能长好,他想,这裤头子再磨烂了,那可是要掏钱掏布票的大难事。于是,他再次蹲到船头上,褪掉了最后的一片遮羞布,并自语道:“哎——他小姐儿!河神大老爷,你别说我大不敬吭!这都是窮人的没奈何,我上床睡觉可都没脱过这金钟罩吭。”

薛占春把屁股尽量往船头外移动,慢慢地,两只勉强够到河水的脚,鱼尾一样溪溪溜溜地摆动起来,只是,打磨在船头木棱子上的光屁股,不停地左右用力,牵拉得有些护疼。“唉——”薛占春有些自哀自怜地长叹一声,心间蓦然地就浮起一股酸楚来;想想这一日的遭遇,又想想添一面新鼓需要三四十块,这钱,足够乡下人娶房媳妇的,上哪里去弄?家里孩子多,没劳动力,午季刚还完买工分打给进款户的钱,这下一步更是挪借不动了。虽然他觉得,心头有一阵阵酸软的伤感涌上来,但他那乐观和善于自我化解的心性,总能让他不至于落泪。他总是想:“嗨,他小姐儿!我能略施小计,凭着两张薄唇,让别人听得心惊肉跳,嬉笑落泪,我还治不了自己喽?那算个邪!”接着,他伸了伸脖子,捋了捋情绪,捏着小嗓儿,拖着音,舌尖儿蹦着鼓点,低低地吟道:“叭咚,咚咚咚!哎——靠树树倒,走路路断,咚咚咚!找爹无音信,寻娘娘嫁人!哎呀呀——屋漏偏逢连夜雨,想靠别人坑自己吭!咚咚咚……”声儿一绺一绺地甩出去,弥撒进黑沉沉的河谷里。

薛占春正自眯着眼,有板有眼地哼唱着、演绎着自己的人生感悟,不想屁股下的船却咯噔一下定住了,人被闪了个踉跄。他一惊,心想“我日他小姐儿!还真有鬼么?”于是,赶紧回过头去仔细地瞅,然后又站到船板上四下里踅摸。等心头那一点惊慌尘埃落定,他才慢慢地弄明白:是船走偏了,船后的辫子缆用完了。

重新调整好走势,薛占春像坐在风筝上似的,把个船向西侧沿半径划回去。等拉绳调正,船顶上河对岸的沙滩,他才吸溜吸溜嘴,四肢酸麻地站起来,收神似地晃晃摇摇,检查了一下胳膊腿。接着解下毛巾,快速地擦洗了一会儿火辣辣的屁股,然后匆匆穿戴好行装。下了船,仍旧不忘调侃地弯腰拍拍船头说:“伙计,你自己好好地晃悠吧,就此别过了!”

不一会儿,薛占春上了北河坝,就沿坝顶的小路,趔趄东去。可走着走着,他又站下了,像突然神鬼附体似的别别地想:“人倒霉的时候就不能按常理走牌!嗨,他小姐儿!我怕过啥?我今儿就绕个远路。不是说老松林闹鬼吗?咱偏偏要去走一遭。正好,也给祖师爷问个安。祖师爷唉,俺心里屈哟!”

正准备下北河溜时,薛占春突然觉得眼前一亮。扭头看去,整个天空像被仙姑扫的一样,不知何时,已魔变得又蓝又洁净了;那眉残月,竟隐隐地吐出暗弱的微光来。薛占春笑了:“唉嗨,不怕你不信邪——祖师爷真疼我,老人家借天光给我照路了吭!”

薛占春添了些儿莫名的邪劲儿,只感脚下生风,不一会儿就过了老龙窝。他一漫东北斜下去,直奔老松林。路径弯曲隐现着,埋得很深,两面尽是高粱棵子。薛占春左摇右摆地碰撞着,一丛丛的高粱穗儿,披散在高高的天上晃荡,真像扫云似的。看看前面,过去一大片河滩地就到了。他心里正琢磨着呢——进了老松林,咱好好给祖师爷磕几个头,求老人家保佑,也让俺倒霉蛋转转运。等钻出那片高粱地,再抬头时,他倏忽间觉得,自己好像悠悠地着了梦道:借着隐约的月光,他面前两丈余远的地头小路上,蒙胧胧摆着一套家伙。那可正是他做梦都在想的家伙什儿呀!薛占春波浪波浪头,又揉揉眼,那分明是一整套家伙,摆得很齐整,有靠背马扎子,架子旁挂着简板,鼓上横着鼓鞭。“不是的不是的,这是我想邪了,是幻象。”他悄悄背回手,使劲儿掐了一把屁股,“咦——疼。耶!这真怪了!”他定了定神,憷憷摸摸地走近前,像摸老虎屁股似地触摸了一把简板,娘也!涩手,是新的。跟着,又按捺不住地摸了一把架子上的鼓,乖娘子幺,也是新的!并且还释放着清香的新牛革气息,和着很好闻的鲜烤漆味儿。他又朝屁股上掐一把,依旧疼。“这不是梦!”他认定想,“但这又是咋回事呢?怎么可能?是?是……祖师爷——显灵?!”他差点叫出声来。想到这,突然心头一酸,那眼泪再也兜不住了,热辣辣地顺两腮瀑落下来。他仰头看看天,然后扑通跪地,对着面前的行头,嘭嘭嘭就磕下三个头,跟着咕咕咚咚地站起来,弓下腰,又虔诚地拜了三拜,腔调儿有些走音地叨叨着:“苍天开眼!谢祖师爷垂怜!徒重孙薛占春,可是一生都没起过贪心吭!俺只缺面鼓,再无杂念。”祷告完,薛占春双手小心地、恭恭敬敬地请下那面鼓,亲亲地抵在脑门上享受了一会儿,然后高举过顶,就那样擎着,抖了抖精气神,径直向着老松林里走去……

小子集市面上,看着比前两年稍许活泛了,也确实添了些人气。一街两厢,能瞅见一些人很警覺的样子,他们偷偷摸摸、躲躲闪闪的目光,不时地扫描着路人。那是集上的居民,做小生意的,在跟打击投机倒把办室的人打游击。

游逛到西街口的时候,门楼好像在跟地说话似的,“东西都买好了,咱回吧。”他替河盛背着背筐,他喜欢背河盛背筐的那份儿感觉。夹在河盛与叶儿之间走,他人明显得矮下半截。这时的河盛,已长成了大个儿,就连叶儿,也出挑得比门楼高了。河盛站住了,想了想说:“叶儿,你还有啥事儿?没事儿你先回,我跟门楼去北街了。”叶儿说:“观音堂是你们破小子去的地方,我不去!也不回!我上剧团,看二姨。”“那好吧,”河盛说,“你喜欢唱戏,俺喜欢听书。那你就去看你二姨吧。”叶儿调皮地挤挤眼,又扬扬鼻翅,撇嘴一笑。河盛弯腰搂搂门楼的肩头,俩人返回来向东走。叶儿看了看手里拎的东西,骨碌了一下眼白,突然叫道:“哎,蚂蚱眼——”河盛搂着门楼,静静地,半天才转过脸来,那张黑面孔愠怒地瞅叶儿,重重地说:“跟你……讲多少回了?你还这样叫!你就不知道尊重人么?”叶儿连忙做了个扇嘴的手势,盼着鬼脸儿走过来:“好,下次一定注意,汪——门——楼——!”门楼低着头,木木地,也不说话。叶儿一边掀开背筐的盖,把手里的东西放进筐里,一边说:“谢谢你门楼!替我捎回家。跟俺娘说,我今儿待二姨家,不回去了。”接着很洋劲地摇了摇手腕儿,扭身朝西街口外的戏园子方向去了。愣了一会儿,河盛说:“咱去北街吧。”门楼终于抬头看了河盛一眼,讷讷地说:“你自己去吧!娘叫我早点回去。家里活多。”说了,立即又把头垂下了。不知为啥,最近半年多来,随着年龄的增大,门楼来赶集的时候,再也不抬脸了,总是看着脚走路。河盛说句“那好吧!”就拍拍门楼的肩,拥着他朝东街口走去。

分手的时候,河盛从背筐里掏出个黄花花的面瓜,晃了晃说:“门楼,筐里给你留俩,路上热,你吃。” “我不吃。”门楼不再抬头,“你都拿着吧,你蹲的时间长;一听书就没有晌午夜,老挨饿。”“用不着,我兜里有钱。”河盛说。

观音堂的大院子里,有棵老皂角树,一篷遮天的浓荫,能罩下半亩地,是小子集一处天然的书场。薛占春头戴着他那顶白象牙色的礼帽,上身飘逸着白纺绸对襟长褂,高挽着袖口,胸前架子上,托着彤红崭亮、油光滚圆的一面新牛皮书鼓。那景象已和过去大不一样,人和行头,都另显得光鲜。最近俩月,薛占春自从得了新书鼓,整个人像歠了仙气儿,分外神气,书也说得异乎寻常戏人。一连十几个集,薛占春都在说唱他的那部看家真传《罗通扫北》。早晨,街上刚上人,他就坐在老皂角树下,和尚入定似眯着眼,提着丹田,把一副尊容稳稳地端了半个时辰。看看书客汇集得差不多了,他突然闪开眼,一抖双肩,神气活现地甩开那只灵腕儿,骤然一通紧烈的猛敲,鼓点如暴雨般响起,疾如撒豆缓如滚雷,那种开书前的激越,叫人听了,又期待又亢奋。

河盛脱下一只鞋,就席地坐在鼓架子旁,昂着脸,张着嘴,目不转睛地盯着鼓面上奇妙的手舞。薛占春陡然收住鼓条,挺着喉咙,憋出有些沙哑的低音道:“各位老乡亲,各位老朋友,各位知书达理的老师、道友,唉!要接上个集的书,暂且等等晚到的朋友吭!待俺先说个书帽,给大家打打牙祭。唉——有道是:知音得有奇缘,交友当学管鲍吭——!咱这个帽儿说的是:《羊角哀舍命全交》。咚咚咚,那可是先贤辈出的上古春秋时期,话说楚玄(元)王当政,全国科举大招贤吭!”河盛听了,突然绷起腮,顺着薛占春说道“咦”了一下,然后连停也没停地追着说:“是‘楚元王。”声音虽不大,薛占春还是听得真切。他不由得心分两处,一处继续说唱,一处拿眼角斜一瞥暗想:“这黑憨货!净他姐掰我的戏牙。”随后,两分心再合一处继续道:“就在那积石仙山下,有一户人家,家中有一位好读诗书的英俊才子,姓刘,名:伯桃,人称:竹林少庄主刘伯涛……”

河盛听了,又绷绷嘴紧着纠正道:“错了。是左伯桃。”

听他又在嘀咕,薛占春不再分神,只斜一眼河盛,一边麻溜地说着书,一边不经意地,悠然地探出一只脚,压住河盛的脚尖,较上劲儿狠狠地踩了一下。河盛没啥动静,那点疼,他根本就不在乎。他只是看着薛占春,憨憨地咧咧嘴,笑了——心想:“这还差不多!知道错就好。”

不一会儿,惦记着上回书的书迷们,纷纷入场坐定,很快,就黑压压地坐满了。薛占春书归正传,开说《罗通扫北》。一连六关书,薛占春直说唱到大歇晌。汪河盛就那样双手托着两腮,痴迷地听,接下来,再也没有捣他的蛋。

罢集了,听书的人逐渐散去。薛占春收了生意,背上行头,喜形于色地哼着声儿,迈着艺人的撒步,很有派头地走出观音堂大院。河盛穿了鞋,拍着屁股上的步土灰,最后一个跟着走出来。从北街,到大十字街口,河盛就一路不远不近地跟着薛占春。今天的几关书,薛占春都说得很是出彩。生意一红火,钱挣得也就顺溜,因此,整个人的心气儿就显得极顺,滋润着满满一怀的愉悦。他不时巧妙地回瞟两眼,紧紧尾随的河盛,虽使他并不太在意,但在心里,他早已预感到了什么。他认得河盛,几年来白场夜场,集市庄户,这家伙是个书迷,追着撵着听他的书,也算个老相识了。他在记忆里搜寻着过去,觉得小伙子黑憨憨的,挺厚实,只是有些举动比别的孩子怪异。但从河盛的行为上看,薛占春自认为已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他不由得就想起当初,自己追师爷的那段情景。往事如烟,行走江湖的人,辈辈都是这样相传的!想着想着,一颗心突然地就柔软下来。薛占春不用回头,知道河盛就一直跟着他,也就两丈来远。听着后面的脚步声,他在心里暗暗地窃笑:“皇帝轮流做,乖乖,今天可轮到我了吭!”

大十字街口,西南抹角有四间大门脸儿,白石灰粉的门头墙上,写着大众饭店几个斗字,看着很风光。天早已歇晌。饭店门前很安静,店堂里也没了食客,只有孙经理躺在竹凉椅上,又白又胖的身体横歪歪的,很像一头剐净了毛的肥猪。

薛占春走到店门前,突然转回身去,调侃儿地笑着在心里想:“我日!这个货!我看你下一步还往哪儿跟?”

汪河盛也不抬头,径直顶到跟前,目光从薛占春的脚一路看上去,等和薛占春的眼神接了火,河盛的大眼珠子吧嗒吧嗒擠了两下,然后伸出食指,指着薛占春腰间的书鼓,卷起厚舌头说:“薛老师儿,这是我的鼓。”薛占春要等的话没听到,却措手不及地听了一句极不顺耳的奇怪话。于是,他脖子一拧,嘴一撇问道:“你说啥?”河盛愣着眼,定定地又指了指那面鼓,依旧说:“我说,你,你用的是我的鼓。”好像车胎拔了气门芯,薛占春气得“噼——”一声,接着脖子脸通红地厉声怪叫道:“你的姑(鼓)——?还你的姨唻!”看着薛占春的样子,河盛不为所动,只是咧咧嘴腮笑了。然后说:“薛老师儿,你别发脾气,那真是我的鼓,不信你瞧瞧那鼓的耳环下边儿,我刻得有名字。”薛占春心头一震,突然就抖出一脸的寒色。他不由得翻起俩鼓耳仔细瞧了瞧,有一只鼓环下面,果然有三个比谷粒大些的字儿,不仔细很难发现。只一瞬间,薛占春竟憋出满头满脸的汗来。虽如此,但他毕竟是个老江湖,那脑袋也是极灵光极聪明的,只见他波浪波浪头,立即换一副笑脸,弯下腰,紧抓住汪河盛的手说:“小老弟,走,咱先进馆子!有啥话,今儿个,咱俩好好地叙!”

孙经理摇了摇蒲扇,费劲地打竹躺椅上抬了抬头,然后朝内堂喊:“郭师傅,薛老师儿来了!赶紧打碗鸡蛋汤,拿俩馒头端过来。”“慢来——唉,慢来慢来!”薛占春对孙经理摇了摇手,紧着阻止道。接着自己冲着内厨脆生生来一嗓子:“郭大厨,今儿个我有贵客,麻烦你给俺炒俩菜,再来半斤小药子烧!馒头、蛋汤,待会儿再上。”“哎——”郭师傅在厨下长长地应了一声。

竹躺椅吱嘎嘎一阵碎响,孙经理惊诧地慢慢坐起,鼓着一双水泡眼,一边停了手里的扇子,一边邪怪地想:“这不是汪蒲溜的朝廷爷吗?大辫子的儿?没错呀?平常老薛都是馒头鸡蛋汤,最多只花三毛钱;今儿个,这是唱的哪一出?”

后厅里有四五个小包间,薛占春亲亲地拉着河盛的手,直直地走近最里面的那间,等把河盛送进去坐下,他又斜着探出半个身子,对孙经理一本正经地说:“孙经理,真不打俚戏,他真是我的贵客,待会儿菜好了,请您老来给我陪客!”孙经理咧咧嘴脸,一脸狐疑地嘟囔道:“噢,别客气,这晚了,都吃过了,你们请自便吧!”说完,眯眯眼又躺下了。

一大海盘鳝鱼段,一海盘炒肉丝,外加两小盘凉拌,转脸的功夫,郭师傅都上齐了。薛占春礼让着拉他坐,郭师傅摆着手说:“二位别客气,你俩慢用,我正午有点儿乏,后厅里赶紧迷瞪一刻。晚上公社里来的有人,还有招待。”说完,郭师傅就解下围裙,笑着退了出去。

包间里异常安静。薛占春与河盛面对面坐下来。他先绾了绾袖子,然后摘下礼帽,又抻抻褂襟子,然后才重新站起,斟了两盅酒,很讲究地捻指捏起,双手恭恭敬敬地放到河盛面前,满脸含笑地说:“今儿啥都先不说了,你是我的贵客,有话咱都等吃了这顿饭再说。”“那不管。”河盛看着薛占春说,“你请我吃饭,肯定有名堂。不讲清啥名堂,你的饭,那我不能吃。”薛占春一惊,心想:“乖乖,这家伙别看年纪不大,对付他,还真不能大意!”他飞快地思索了一下,然后咬了咬牙说:“那好!咱明人不说暗话,都是老相识,老乡亲,实话不瞒你,自打你刚才说了,我才知道,这面鼓,原来真是你的。”“那就是我的鼓,绝对没有错。”河盛紧跟着道。“是!有名字作证,鼓肯定是你的。”薛占春塌塌腰,近乎作揖似地叹了口气,蕴着一脸愁云,一字一句地接着道:“你放心,俺不会孬下你这面鼓,俺只想跟你商量商量,你看,你这面鼓……能,能不能容俺再使上个把月?俺就这一个意思。就个把月。到时候,我亲自到府上拜谢,顶礼奉还!”河盛突然嘿嘿嘿地笑了,跟着仰起脸问:“就为这?”薛占春忙说:“就这已是天高地厚的恩情了!”河盛“耶”了一声,然后长长地出了口气说:“这能有啥,只要你承认是我的鼓,你再用半年也没关系。”

薛占春一屁股砸回板凳上,两只手猛地举过顶,抱紧拳头攒足了劲地对着河盛拱了几拱,接着练闭气大法似的低着头,停好大会儿才收回双手,慢慢抬起脸说:“兄弟,你够朋友!”“这算个啥!”河盛说:“我也想跟你交朋友呢。”“好——!”薛占春的脸由阴转晴,由晴转暖,最后不知不觉地就红霞满天了。他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再一次双手捏起酒盅看着河盛问:“好了!这回管吃我的请了吧?”河盛说:“这回心里有底了,管了。”薛占春端平酒盅,挺着两臂说:“俺先敬你一杯酒,没想到,曲里拐弯的,你才是俺朝思暮想的鼓神爷爷!来,干了!”河盛眨巴眨巴眼,又看看酒盅说:“我还不会喝酒呢!”“俺的一片情意,可都在这酒里,你今天无论如何都得喝!”河盛壮了壮精神,突然捏起酒盅说:“好!薛老师儿,我跟你喝。”说着咕咚就灌了下去,接着挤挤眉头说:“乖儿幺!——怪辣来吭!”“够意思!”薛占春竖竖大拇指。等敬完了三盅酒,薛占春说:“三杯交情酒已罢,你没喝过酒,俺就不再勉强你。其实我也很少喝酒,也是这些日子占春转运,该遇贵人,俺今天喝的是心情酒。我喝,你吃,咱都别玩虚的,各自尽兴!”河盛说:“好吧,那你就喝你的,我吃我的。”

薛占春笑眯眯地嘬着小烧,有滋有味地品着面前的河盛,品着品着,就笑出了两眼泪光。他浮一脸虔诚,有些神乎地觑着眼问道:“小老弟,你可知道我为啥尊称你‘鼓神爷?”河盛停下筷子,看着他摇摇头。薛占春如在说书,深情地叹一口气,就把半个月前那一天一夜的遭遇和奇遇,详详细细地给河盛复述了一遍。河盛听得瞠目结舌,心想:“哦,原来是这么回事!那我没想到。”“你可知道?”薛占春眨眨眼说,“那一夜,鼓神爷赐鼓救难这一段儿,叫我编成了书帽,唱了好几回了,咱这方圆早就传开了。我一直就认为是祖师爷显灵,要不然,神鬼勾的吗,我回家为啥偏偏要多走几里?往你那里邪拐?又偏偏遇上你!”河盛默默地说:“也许你说的是,祖师爷给牵的缘分。”“对!这是个缘分。奇缘!”薛占春激动地一仰脖,呲溜灌一盅,突然一嘬腮问:“咦?——我从地头上摘走你的鼓,那一会儿你呢?你上哪去了?”河盛笑了,抬左手捻捻自己的耳垂,不好意思地说:“拉肚子,刮南风,屙近了嫌臭,去了地北头。”

“拉肚子,拉肚子……”薛占春摇着头在嘴里轻轻地重复了几遍,然后突然想起上午说书帽的事来,就问:“看样你读过不少的书吧?”“也不多。”河盛说,“我就是喜欢。”“这个喜欢,可不得了!一看你就不一般。”薛占春叹口气,又说:“只怪俺今生不识字,段子都是听别人的,照实说就是偷的,哪能不出错!想想,俺真是作难又寒胃呀……”“那你也不简单,不识字都能说书。”“哪里哪里,都是为了混口饭吃。师傅就传了那四五本子书,所以,这些年,难哪……”“那你不识字,看不了书……那这,还真不好解决。”薛占春静静地看了一会河盛,轻轻地说:“也好解决,如果别人看了,能跟我讲个大概,就成;只要有个影儿,我就能唱。”河盛说:“那好办,以后,你需要哪部书,我给你讲。”薛占春两眼突然射电:“真的?小老弟!”“你看!”河盛说:“咱俩都是朋友了,还能有啥不管的。”“好好好!”薛占春瞅着河盛,像看金元宝。“你能报报读过的古书名吗?”河盛点点头,说“几十部呢!”接着就一部一部地报书名。没等报完,薛占春已喜得坐不住板凳了,兴奋得简直有些癫狂,他一手忽闪着褂襟子,一手扶着屁股,弓下腰说:“就给我讲讲《响马传》,先讲《打登州》咋样?”河盛说:“俺家那套《绣像打登州鼓词全传》,中间的唱词两千多行呢,都是十字句,我差不多都能背。不過,要讲完那可得费大功夫?”“不需要!”薛占春摆摆手,“只要把里面的故事抽个大筋给我就成。”“讲个大筋你就能唱?”“你不信?!”薛占春神气地贴近河盛的脸,“你今儿可有其他的事?”河盛说:“我没事。”“能不能陪我走他一场子?”“那咋不能!过去,我想跟你说句话还不能呢。”“那好!马上咱一路去曹蒲台子,结了地(收了场),到我家歇,就算认认门;正好,这一路上,你胡儿马月地给我过过《打登州》的大概。”“好,这没有啥问题。”“我先前跟曹蒲台子的队长约好了,三天的夜场。我的鼓神爷!今晚上我就亮亮招儿,叫你听听咱的新书——《打登州》……”

江明发有些笨拙地掏着腿下了自行车,面前是坑坑洼洼的北河套,荒草湖泊的,没像样的路了。他按住车把,蹙眉朝马家楼村西瞄一眼,大太阳释放着火焰,隐进远村树丛底里燃烧,暑气不减威烈,依旧炙烤人。握着毛巾擦了几把脖子脸上的汗,江明发走过村北口,扭回肥胖的身体,遗憾地又看几眼马代销的小店后墙,随后才拿捏着他的小碎步,推着车子继续朝大河口走。江明发的身形,就如他的名气,很有尊贵样儿:近七十岁的人,头发已经全白了,但却齐整整一丝不乱地梳着大背头,人也白净,胖胖的肚子上,扎一根宽宽的纯黑皮带,很有点儿毛主席的范儿。只是个头儿矮了半截。在整个西淝河流域,不管谁,只需一扫眼,就能认出他来。今天黄石鼓逢集,收了生意,江明发就急忙赶了来;河北里请了他的夜场,又加之他心里装着心事儿,想找马代销问个实落。可马代销锁了门,偏偏不在。到了大坝口,江明发站下了。他知道,无论是推着或扛着车子,他都上不去大坝那高高的斜路。定定地喘匀了气儿,江明发亮开小嗓儿喊道:“马长腿——!长——腿,你可在?”声音虽细,却是锐亮亮的,穿透力很强。

只听河谷里有人荡着回声应道:“唉——!俺在——!是江师傅吧——?俺知道了——你老人家慢点,等等——我这就上来了!”不一会儿,就见马长腿头顶着彩云,巨人一样从河坝上大步走下来。

看着马长腿来到跟前,江明发慈眉善目地笑着松了车把手,和风细雨地说:“长腿,哎嗨,又让你受累!”“这有啥,平常二五的,俺想见见你老,还见不着呢!”说了,马长腿猫腰扛起车子,又甩回一只大手来,“来,我拉着你老,咱一起过去!”江明发赶紧摇摇手说:“好了!免了免了。这个坡,我空着手能对付。”马长腿停了停,就不再坚持,赤着一双大脚,耸耸地就上了河坝。

马长腿把自行车放到渡船上,回头等了好大一会儿,江明发才趋着小步,挥汗如雨地挪到渡口边上。马长腿牵稳了船,把“辫子”死死地踩在脚下,小心翼翼地托着江明发上了船。

江明发在船横梁上坐下来,呼哧呼哧又喘了一阵子之后,才手搭凉棚,抬头左右望了望。河面倒映着云天,一派空旷瑰丽,只是不见人,西天烘了一河的火烧霞。马长腿说,“你可是想擦一把?”“哎。擦擦,擦擦。”于是,就见江明发很笨拙地脱去上衣,光着白臃的脊背,赶紧地在河水里摆摆毛巾,擦了一通身子。大太阳一坠下去,河面上的风就突然被滤去了暑热,徐徐地清幽起来;沐着那风,河水也不那么温吞了。江明发擦了一身的凉爽。看他穿好了衣裳,马长腿就说:“你老坐好了,咱开船了。”江明发眯眼笑笑,一手抓着船帮说:“慢来!慢来!长腿,你陪我坐会儿,咱俩叙会儿话儿,另外,叫我也看看这河上的景致!”马长腿赶紧收住橹说:“那感情好!你说跟我叙叙?那感情好!”

乘着渐起的清风,江明发架开胳膊,晾了晾腋窝,很关切地问马长腿:“你还好吧?日子还够过得吧?”马长腿说:“感谢你老惦记!就这,有人过河就渡渡人,没人就起把粘网,摘俩糟鱼换斤盐。对付着过吧!”“船上进项如何?”马长腿苦笑着摇摇头说:“哪能像过去,生意旺,六行八市的,人马拖拖不断;现在都路断人稀了,一天到晚,除了鬼影,就见不了几个人。”“是啊是啊。”江明发说:“这市场,是管得太死喽!千古以来,何曾有这样的世象……”马长腿叹口气,大手摇着说:“就,一天过不仨俩五个人,好了,见几分钱,摊上寡人多,走背运,这一天连钱毛也见不着!”江明发仰起脸,也不由得叹了口气,慢悠悠地道:“是啊,都是乡里乡亲的!原因是:人人穷得断毛。这也是无奈的事。”马长腿赞同地点点头,塌着眼皮不言语了。停了少许,江明发拿手软软地拍拍马长腿说:“我本来有点事儿,要问问马代销。可他不在,不知去了哪里。”“噢,我知道,他去东河岔子掐薄荷了。”“啥晚能回来?”“这不好说。”马长腿说,“你找他问啥?”“问问薛占春的事。占春你知道吧?”“那咋不知道!三天两头见。”江明发说:“在局外人看来,一定觉得占春混得很光鲜。看他游逛四乡,想着他吃香的喝辣的,其实,并不是那么回事。一家不知一家的难哪!”马长腿秉秉拇指说:“薛师傅是个好人,讲义气,还不大样,跟俺们都说的来!回回坐我的船,人家一分钱,他非给五分,没五分的,就非给一张一毛的大票,不要都不管”。江明发说:“这是应该的。”“啥应该的,咱老辈儿传下的规矩:过河不收艺人的钱。”“哎嗨,这没啥。人活着就是个情义。”江明发一边应承着,一边又接上刚才的话题说,“找马代销就是想问问,隔上个月二十八晚上的事。”“哦,那晚上——我知道。马老代都跟我说了……只是,老代说,他给薛师傅打了保证,不能说出去。”江明发笑了,说:“你是说他在客台集的事吧?”马长腿点点头。“那我知道。”江明发说,“我要问的,是‘河北里闹鬼的事。到底可有这回事?”“哦——”马长腿眨巴眨巴眼,于是就把两个月前闹鬼的事讲了一遍,然后说,“你说邪怪不邪怪,自打那晚上,老代没劝住薛师傅,等他过罢河,那鬼就再不闹了!”马长腿顿了顿又说,“第二天早起,老代眼熬的跟淋蜡碗儿样,吓得都走不好路了,俺俩划船过河北,遛了半天,结果也没看到啥。到晚上才得了信,过渡的人说,薛师傅待小子集出生意呢!就这,俺俩这心里才算罢了。”

江明发微微颔颔首,心里又想起了那天的情景。天刚亮,他才起床,薛占春就风急火燎地闯进他家,连安也忘了请,就嚷着要拜祖师。听完讲述,江明发哭笑不得,心里十分不信。祖师爷赐鼓,本就是不可能的事。但他还是请出祖师爷的排位,上了香。令他万分不解的是——占春他了解,虽然书场上油嘴滑舌,但在他面前,从来都是规规矩矩的,正经事更不会撒谎。可是,就他捧着那面新鼓,在祖师爷牌位前痛哭流涕、感恩戴德的那份虔诚,又像不带假的。况且,他也没有必要演绎这一出儿。江明发迷惑了——尽管他满腹传奇,可人却从不迷信。他一直在想:“这事儿,压根儿就不可能呀。”

西天灰暗下来,河面上,大半拉天的彩霞都沉进河底里不见了。马长腿说:“不能叙了,我得送你过河了!”江明发慢慢回过神来,说:“不碍事,就去瓜蒌黄,到彦昭家吃饭说事儿,半里地儿,过去河就到。”“噢,我说呢,是去黄彦昭书记家。”马长腿弓了弓腰,把双橹别了几别,渡船离岸后,稳稳地调了个个儿,江明发在前,马长腿在后,俩人儿侧笼着红殷殷的暮色,一动一静,荡荡悠悠地划过宽阔的河面。

曹蒲台子的夜场唱得很喧闹。也许是得了《打登州》原作的真实内容,也许是憋足了劲儿要在河盛面前露一手,薛占春把书中的一批響马跟老杨林,特别是秦琼,都演说活了。那书直唱到后半夜,书迷们实在熬不住了,才杀掉场。

最后的角色是一盏马灯,忠实地坚守在大石磙上。一捧橘黄色的光晕,让浓重的夜色合围着,挤压着,好像还来不及释放得更远,就全被黑色吞噬掉了。

草草收拾好行头,走下场子回头看时,整个场原上,除了麦秸垛和石磙是站着的,百十口子的人,都趴下睡去了。赶夜已成习惯,薛占春依然亢奋。而河盛,早已是半梦半醒了,他的神智和躯体,都像在梦境里飘游,但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随着薛占春向前走。一会儿湖地,一会儿庄稼地,一会儿又是堰坝小路,跟头把式地走过了好大一阵子,河盛的脑袋才渐渐地清醒了些。等想起来回头望望时,曹蒲台子已经很远了,场原上的那点灯火,缥缥缈缈的,就好像是在另一个世界里恍惚。

“咋样?我的鼓神爷!你感觉我今儿个唱得咋样?”河盛荡悠悠地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然后突然说:“你真过劲!你编的比那原书上的还好听,又拿人又攒劲。”“耶——!”薛占春兴奋地抖抖肩,背的行头咕咕咚咚响,“行了!有你这句话,俺心里就算有底了。也有底气了。”河盛揪揪耳垂子,猛地想起来说:“不过,有俩英雄的名字你没记准。”“是哪路的英雄?哪一位?”“是史大奈,不是史达奈;另一个叫尤俊达,不是尤金达。”河盛说。“噢,史大奈、尤俊达,俺——记——下了哇!”薛占春应着,接着更动情地说,“从此以后,你就是俺铁杆儿的老师,俺薛占春总算也有靠山了!”河盛也有了小小的激动,情绪微亢地说:“那,以后,我就一部一部地讲,你就一部一部接着唱!”“哎——!”薛占春继续拖着喉音道:“我的鼓神爷——呀——!就等着俺给你——慢——慢地道——来——!”黑咕隆咚的夜,薛占春很油润的声腔儿,打着旋儿,一绺一绺地窜向原野深处。

恍恍惚惚的,就下了去黄湖县的大官路。朝西岔下去的小路,离薛梨园就剩里把地了。这一带河盛闭着眼都清楚。只是,薛梨园的庄子里,他还不曾进过。“哎,鼓神爷,你这成天夜间地到处跑,家里找不找?”“不找。往年娘找。自从爹回来我就自由了——!”“那为啥?”“爹不叫娘管我。爹说‘怕啥?咱乡下平和,自由自在、野生野长的孩子灵性、结实,还禁折腾。”“这话不假。记得有一次,我待伍奢冢说书,离你家八九里路,瞎黑,你咋摸回去的?”“那一回……没回去。”河盛说,“我跟门楼就拱麦秸垛里睡的,常事儿。”

到薛梨园庄前的时候,河盛抬头踅摸了一会儿,借着满天的星光,只看见庄台子和树影混在一起,黑巍巍的一片。“你家住哪头?”薛占春也站下了,忽闪了几下褂襟子说:“你猜猜!”“那我咋猜?”薛占春嘿嘿一笑,就再不言语,人也站定了不动。这当口儿,漆黑的庄台子里,有一家窗子里霍地飘起了灯火。感应着薛占春故弄玄虚的样儿,河盛笑了。接着木憨憨地说:“那亮灯的可就是你家?……咋会这么巧?你到庄头上,家里的灯就亮了?”“嗳——,这就是你家老革命说的,‘灵性!”“灵性,咋恁好的灵性!是你家的啥人?”“啥人,是我家大妮儿!她的耳朵超灵,不管三里五里,每回我收生意的最后一通鼓,她都知道。只要一回到庄跟前,她保准点灯!”河盛能感觉到,薛占春说这话时,语气显得很熨帖。

对着远处窗子里的灯火欣赏了片刻,薛占春在前,河盛跟在后面,开始七拐八扭地沿小路盘绕,一会房前屋后,一会钻胡同子,深一脚浅一脚的。河盛被绕得有些儿晕头转向,心想,那灯火瞅着不是挺近的么?可实际上,却是走了好大一会儿,才转到前门口。一座陌生的院落,大门是敞开的。河盛抬头看时,一个黑影迎出来,伸手就熟练地接了薛占春的行头。薛占春说:“妮儿,你娘睡实落了!”“别操心了,娘早都睡实落了。快进屋洗了睡吧!”黑影说着,就咕隆咚咚地进了西屋。薛占春又扇了扇褂襟子,重新调整了一下步伐,然后才拉起河盛的手说:“走,我的鼓神爷,请!”说着,就把河盛让进了亮着灯的东屋里。东屋里靠后墙,南北着是个简易的老木床,没床头,床南头的灯台子,是几块土坯支的。满屋里,就床北头的一把老旧椅子,宽宽的,还算有点派头。河盛被让着坐在了椅子上。薛占春探手捏下礼帽,一手撑着床上的席,前探着身子挂在东墙上,然后很规整地坐到床上说:“唉,就这,穷家破砚的,让你见笑了!”河盛咧咧嘴,“这说的啥?外话!咱农村不都是这个味?”“说的是,说的是!”薛占春说。这当儿,一个用头绳简单地束缚着头发的女孩,端一木盆水,深深地埋着头走进来。那盆水显得很重。女孩径直走向薛占春。可薛占春却突然说:“哎!妮儿,先端给客人洗。”随即又站起来,拿手对坐着的河盛挥挥道:“这可是我最尊贵的客人,还是咱全家的恩人呢!得让他先洗。”女孩迟疑了一下,才转过去,慢慢蹲下,把盆放到河盛的脚前。河盛不好意思地张张嘴,突然间不知该如何礼让。薛占春向他摆摆手说:“别客气,这是咱自个儿的家,你是客,这是个道理。”看着薛占春的态度,河盛两手撑了撑椅把手,只好又小心地坐下。一股清芬的、女孩子特有的气息,在河盛面前弥漫起来。河盛闻到了,只是眯着眼,装作很自然地,没去看。女孩右肩上,偏窝着一团厚重的黑发,她轻轻松开双手,慢慢地就仰了脸。等无意地溜了一眼河盛后,她突然抬起手背,抵着下腮肚儿笑了,“哎!汪河盛!原来是你呀?”河盛睁大了眼,张开厚厚的嘴唇“耶”了一声,随后举手拨拉拨拉头,笑着道:“薛灵芝!俺也没想到是你。”薛占春见状,两手撑着床梁哈哈大笑,“哎呀!我的个天老爷,我早该想到,你俩是同学。嗨,天意天意,真是天意!”薛灵芝站起来,红着脸说:“爹——,别笑了!你们赶紧洗洗,天太晚了。”薛占春应道:“好好!闺女,你先去睡吧,今儿个破破例——待会儿,爹的洗脚水自己端。”灵芝点点头,转脸盈着笑,颔着颈,袅袅地走回西屋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