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年夏天,我被选派去修建一条战备铁路。那条代号为“XT线”的铁路,是我国国防建设的一项重要工程,地处祖国东部一个庞大山系里。
那是一座巨大的环形山,与月球上的月坑相似。山脉地质由花岗岩、石灰岩、页岩夹、薄层砂岩和粘沙土等组成,四周茫茫苍苍。多年后我在卫星云图看到这座放大的山脉,心里一阵战栗,因为它和月坑太像了,我仿佛有去过月亮的感觉。褐色的花岗岩山顶,苍鹰伸展巨大的翅膀在天空盘旋,荒草丛中随时会跳出一只野兔、狐狸或者其他小野兽。离工地不远处有一山村,名桃花峪,村前种了一大片桃树。一条大河从山谷流来,山鸣水荡地往远处奔去。那条河叫嘶马河。那些茎秆挺拔、叶穗飘舞的芦苇,仿佛是从遥远的时间深处走出来的。岸边的石头形状古怪,像一群正在迁徙的恐龙。我们在日后的施工过程中,发现过石棺盖及泥人、泥马、带花纹的陶罐和部分残片。桃取“逃”意。据说桃花峪的村民是汉代皇族的一支,为逃避汉末朝中内乱来到山里,就此安家繁衍。桃花峪男性能文善武,还会自造双筒猎枪。女人心灵手巧,善编织刺绣。
宿舍是一座临时搭建的工棚,西面有一排茅厕。十几根黑乎乎的枕木竖在地上,中间用粗铁条捆绑着,里面有背对背的几个坑位。从枕木缝隙能看见正在上厕所的人,一手扶着枕木,一手握着家伙,一条水线“哗哗”响着。一阵风吹过,茅厕散发出尿液的腥臊气味。工棚后面矗立着两抹淡青的远山,远山尽头是大块灰色的云朵,如一支庞大的马队盘桓在天上。工地周围动物很多。吃饭时,丛林里的猴子远远地朝我们观望。半夜里,蛇会从工棚梁上“嘭”的一声掉下来。来到工地的第三个晚上,我看到过獾。獾四肢粗壮,胆子很大。大概獾在这个山谷很少遇到人类。这只獾长着一个黑眼圈,它看人的样子像个哲学家,有点考究的意思。后来这只獾跑到我们工棚里,与我们冷目相对,像是在问,你们是什么动物?你们从哪里来?你们为什么闯入我们的领地?獾看见什么东西都感兴趣。它用锋利的爪子扒开我们的饭盒,用长舌头舔饭盒里的残渣,把腥臊的尿液撒到我们被子上,把几扇窗玻璃打得粉碎。獾像印第安人一样,用最原始的方式对我们的闯入表示愤怒。在把我们工棚闹个底朝天后,这只獾傲慢地看我们几眼,很不以为然地离开了。
我们住的是大通铺。大通铺是用木架子搭起来的,做工极其粗糙,斧锯之痕犹存。有两节火车车厢那么长,宽度是车厢的两倍,上面铺着草席。大通铺上摆满了颜色各异的被子,墙上挂着新旧不一的工作服,下面放着许多脸盆和鞋子,大通铺里有股难闻的复杂气味。工棚住了三十个掘进队的工人。夜里,除去工地孤零零的灯光外,周围一片黑暗。工地这个时候安静下来。远处那条河在流淌,只听得见河水的声响,却看不到河流的姿态。晚上,有人在传看手抄本,有人在大声讨论青春期的生理现象,还有人在拨弄着乐器。睡觉时,我们头挨着头、脚挨着脚、肩并着肩地并排躺在一起。盛夏,蚊子成群结队地围着我们飞来飞去,驱蚊艾草的灰烬在夜里闪着红光,艾草特别的烟味在空中弥漫着。这些蚊子很长时间没尝到人血的滋味了,它们一次次疯狂地向我们发起冲击,不断在我们耳边盘旋。有一只被我打死在胳膊上,我摸黑捻起蚊子的尸体,放在艾草灰烬上,“吱啦”一声,虽然声音微弱,但我听到了。那天晚上,我身边有人不断打嗝、放屁、磨牙,有人一会儿吧嗒嘴,一会儿说梦话,还有个人不断起来撒尿。
二
早晨,外面下了一场雨,空气有些潮湿。透过窗口,能看到前面几排灰色的工棚,阳光在棚顶上闪烁,那是伐木班姑娘的宿舍。几只白色苍鹭在棚顶梳理羽毛,其中一只伸展翅膀,在空中盘旋几周,又缓缓落下。它们依次鸣叫着,声音苍翠而辽远。越过工棚能看到附近的森林,森林由大片杉树和阔叶松组成,更远处是山峦灰色的轮廓。工友们在洗漱。由于几十个工人共用一个水池,我们只好把水舀到脸盆里。搪瓷牙缸漂在盛着水的脸盆里,不断传出牙缸和脸盆的碰撞声。茅厕前面排着队,有人手里拿着痰盂,有人嘴里叼着烟卷。外面的人在喊:“快点,别老占着茅房不拉屎。”里面回道:“喊什么喊?这事越催越慢。”我把牙刷从泛着泡沫的嘴里拿出来,喝了口牙缸里的冷水,喉咙里便响起咕噜噜的响声,随后,把水直对着门口喷出去。吃完早饭,太阳已经升起很高,光亮一杆一杆照着工地。机械的轰鸣声把早晨的清静搅得极浑浊。出工的工人开始陆续从工棚走出去。
我和吴海生正往外走,宿舍门开了,一个姑娘突然闯了进来。她穿了一身花衣裳,扎了一对大辫子。姑娘环视一圈后,朝掘进班一个小伙子叫道:“王大喜!王大喜!你可回来了。”说完,朝小伙子扑过去。小伙子被姑娘的举动弄愣了,人们面面相觑。一会儿,站起来两个老工人,一言不发地围过去,架着姑娘的胳膊往门外走去。姑娘手打脚踢地骂着:“你们干什么?我找我男人,你们把我男人还给我!王大喜!王大喜!”姑娘一边挣扎着,一边回头响亮地喊着:“王大喜!王大喜!”
我不知道她说的王大喜是怎么回事。
“王大喜!王大喜!”那个姑娘穿过工棚,边走边喊王大喜的名字。我拉住身旁戴安全帽的老陶問:“她是谁?在找谁?”老陶愣了一下,一脸讳莫如深的样子。
老陶是我们的工长,四十多岁,头发不长,嘴边一圈青色,胡子剃得干干净净。还在错愕间,我们便被指挥部的人领着去看工地了。
隧道是战备铁路的核心工程,在离工地三公里远的山崖上,那里已被凿出一个弧形的掌子面。隧道设计长6公里,最大埋深1250米。没有竖井、斜井等辅助施工条件,施工只能从进出口独头掘进。隧道正洞和平导施工受洞口场地条件限制,给我们施工带来很大难度。一旦发生塌方等意外事故,在里面作业的工人没有出逃口,只有死路一条。
我第一次进隧道时,感觉眼前一阵眩晕,耳朵嗡嗡响。隧道里面体积巨大,不远处有一段很窄的铁轨,铁轨上停着一辆锈迹斑斑的轨道车,地上布满大小不一的碎石,铁轨向黑暗深处延伸着。里面静得吓人,有股潮湿刺鼻的气息扑面而来,偶尔传来滴水的声音。正走的时候,前面领路人手里的火苗灭了,里面一片黑暗。四周“嗡嗡”响着,形成一种声音的旋涡,一圈圈扩大着,又渐渐消失在寂静的黑暗里。一会儿,一道光柱从前面闪过,轨道车来了。装满碎石的轨道车打着响铃,从身边“轰隆隆”驶过,带起一阵尘土,直冲我们的鼻孔。轨道车驶出隧道口,在一个斜坡上将碎石倒下,又“轰隆隆”地回到隧道。
打隧道分开挖、掘进、打边墙、架支撑木、爆破等工序。我们掘进队分了四个班次,每个班次有不同分工,一部分人负责用风镐在岩壁上打眼,一部分人负责爆破,还有一部分人负责清渣。我们使用的风镐冲击力很大,剧烈的震动在我们手掌上留下一道道裂纹。风镐在隧道里日夜响着,不断冲击坚固的岩壁,被粉碎的岩石伴随风镐尖锐的啸叫,一层层落在我们心底。碎石越来越厚,直到淹没了我们的青春年华。打眼完成后,负责放炮的工友在山崖上放岩炮。炸药点燃后,我们急速躲在岩石后面,随着一声巨响,石块和着黄色的硝烟直冲到云里,浓烟与云朵混在一起。少顷,石块从空中坠落,落在大树下、草丛里,也落在静静流淌的嘶马河里。石块在河面溅起高高的水柱。随着掘进不断向洞内纵深发展,爆炸后的硝烟排不出去,经常会有人中毒昏倒。我们的隧道处在一条断裂带上,地质非常复杂,洞内共有六条断层。几米之内可能存在多种地质,岩石里可能藏着一条暗河,也可能是泥石流沟,还有可能是瓦斯、辐射软弱围岩,稍有不慎就会发生一场灾难。在隧道挖掘面——掌子面上,涌水、突泥是施工人员最害怕的情况。一旦发生事故,大量泥石流夹杂着碎石,瞬间就会铺满隧道。我来工地两个月后,隧道曾发生过一次突泥:掌子面最初出现一个小溃洞,溃洞流出大量泥沙和石砾的混合物,后来溃洞越来越大。最后,泥石流充满了掌子面前的几十米隧道,葬送了我们几个月的辛苦劳动。
在这样的隧道里施工,生命随时面临着死亡的考验。
我们掘进一班的人分别来自山东、陕西、四川、湖南四个省份。我和吴海生是青岛人。民工罗建设是陕西的,我们叫他老陕。见面第一天,他咬着舌头给我们介绍自己:“额是陕西的,名叫罗建设。罗成的罗,建设的建,建设的设。”听后,我和吴海生一阵笑。他也笑。罗建设在家只上了三年学,但人很精明。刘乐飞是四川人,我们叫他“小四川”。
我们工棚里有老鼠。这些老鼠浑身灰不溜秋的,长得奇丑,体型肥硕,跑得贼快。明明刚才就在眼前,转眼哧溜就不见了。刚闭上眼,它们突然又出现了,好像在和我们打游击。白天,老鼠们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夜里只要一开灯,就可以看到地上、桌上的老鼠四处乱窜。每天吃饭前,我们都要把饭盒反复冲洗,因为饭盒里常有黑黢黢的老鼠屎。小四川逮老鼠的办法很特别。他把脸盆盛满水,在上面撒一层玉米面,直到看不见水为止。接着在脸盆上面横一根树枝,供老鼠往上爬。晚上睡觉后,我们悄悄趴在被窝里往外看,见两只老鼠一前一后围着脸盆转圈。一只老鼠轻轻爬上树枝,用细长的鼻子在空气里嗅嗅。另一只老鼠随后也爬上来。它们从树枝上一起朝撒满玉米面的脸盆跳下去,却怎么也爬不出来。几番挣扎后,很快奄奄一息了。早晨,我们把落水的老鼠捞上来。老鼠的肚子圆鼓鼓的。
小四川常烤老鼠吃。他不仅吃老鼠,还吃青蛙。一次,他把几只青蛙剥了皮,在锅里煮,里面放了很多辣椒面。几只青蛙像是人体,漂在红红的辣椒面上。他边吃边说:“好吃,巴适的很。”但小四川从不吃蛇。一次收工路上,罗建设铲死一条蛇,拎回来烤着吃了。第二天傍晚,十几条蛇从四面八方向我们工棚爬来。蛇爬到我们窗口和地下,对着我们不断伸出火红的蛇信子,吓得我们直往外面跑。一个老工人说:“你们昨天吃的那条蛇是蛇王的儿子。蛇有灵性,人要是害蛇,蛇就会找人报仇。”那天晚上,当十几条蛇向我们工棚爬来的时候,小四川对着蛇,口中念念有词。那些蛇居然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了,看得我们目瞪口呆。过了一会儿,小四川嘴里不知又说了几句什么,那些蛇神色从容,满不在乎地从我们眼面前爬过去。蛇爬动是有声音的。十几条蛇扭起身子,拐下石阶,顺着工棚爬进草丛里了。蛇身经过处的沙土留下一道浅浅的凹痕。原来,小四川的爷爷一直住在四川深山里,他爷爷会驱蛇术。小四川工作前,爷爷把这套驱蛇术传给他,让他见了蛇不要怕,爷爷说:“人不害蛇,蛇不会主动咬人的。”
罗建设是陕西米脂的。“青涧涧的石板,瓦窑堡的碳,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罗建设总是把这句话挂在嘴边,他为自己娶了一个米脂婆姨骄傲。一次他问我:“你知道貂蝉是哪里人吗?”我说:“不知道。”他说:“是米脂人。”再问:“那你知道吕布是哪里人吗?”我又说:“不知道。”他说:“是绥德人。”罗建设会唱山歌,他常给我唱山歌:
这山望见那山高,望见一树好仙桃。
长棍短棍打不倒,脱了鞋儿上树摇。
左一摇来右一摇,摇得仙桃遍坡跑。
修铁路是体力活。每天从工地回來,我们的身体就像散了架。下工后,他就会哼几句山歌,或者大声吼几句劳动号子,这样就会觉得解乏,觉得胳膊腿就轻松了许多。晚上睡觉前,罗建设经常一边脱衣服,一边哼山歌:“喂——,嘿嘿嘿呀么!嘿嘿!高高山上一座楼,姐妹三人比梳头;老大梳个盘龙须,老二梳个舞凤楼;剩下小三没啥梳,梳个狮子滚绣球;绣球滚到东海洋,挡住黄河不让流。”
有时候中午去食堂买饭时,罗建设也会一边用筷子敲着饭盒,一边哼着山歌:“一女贤良数孟姜,二郎担山赶太阳。三人哭活紫金树,四马投唐陈小王。五累月下太子保,镇守三关杨六郎。”罗建设说着说着就唱了起来,几位陕西籍工友就用方言一起唱道:“七郎屈死芭蕉树,八仙子弟数老张。九里山前活埋母,十面埋伏楚霸王。”
罗建设还会唱《十八摸》。在我们山东老家,《十八摸》属于骚歌,唱词有点低级,但我们都喜欢听。他睡觉前常给我们唱,听得大家心里痒痒的。那时,我们这些毛头小伙,正处在狗上树,猫吃草,见了母猪都发情的年龄。躁动的生命像一团火,一点“呲啦”就着。
三
伐木班的八个姑娘里,马兰花长得最好看。人们常为马兰花惋惜,说她要不是来修铁路,肯定能进文工团。但马兰花偏偏来修铁路了,还成了一名伐木工。来工地不久,指挥部组织了一次宣传活动。那次我才知道,工地上许多人能说会唱,还有人会吹笛子、拉胡琴。那天吃过晚饭,我们都出来看节目。指挥部门前搭了一个土台子,台子上竖两根柱子,柱子上挂两盏汽灯,一些人在台上又拉又唱。记得那个报幕的说:“同志们,下面咱们请听马兰花同志给大家唱歌。”我们像疯了一样鼓掌,一会儿马兰花出来了。她上衣穿一件洗旧的绿军装,军装上边有两个口袋,这在当时是一种时髦,用现在的话则是怀旧。她的脸白里透红,眼睛闪得跟星星一样。我第一眼看到她时,觉得她像电影《英雄儿女》里的王芳。一对乌黑油亮的辫子,在胸前晃来晃去的。她那天的样子,今天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她上台没多久,下面很多工友开始窃窃私语,主要是议论她鼓胀的胸脯,有说是真的,有说是假的。
每天出工,伐木班的姑娘都要从我们门前走过。我喜欢看马兰花走路的样子,看她弯腰伐木的身腰,看她全身绷紧的曲线,还有丰满的胸口。干活的时候,她的辫子总在我眼前晃动,那真叫俊啊。我和她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是一个中午。那天,我去水房打水,水房的门开着。我刚进门,看见她从工棚走来。她提着一个水壶,绿军便服没扣领扣,露出雪白的脖颈和内衣的衣领。北方午后的微风吹着她的头发。她轻轻哼着苏联歌曲《喀秋莎》:
“正当梨花开遍了天涯,
河上飘着柔曼的轻纱……”
一片树叶飘在她头上,沿着她油黑的辫子飘落,在她的胸前滚了一下,一直落到她的脚下。瞬间,我感到了自己身体奇妙的变化。这变化来得非常突然,将我自己吓着了,我下意识地用手挡向下腹。她好像发现我在看她,转过头来,对我说:“同志,你在看什么?是看我吗?”我慌忙说:“没,没有,我在看麻雀。”
一只麻雀飞进来,围着屋脊绕了一会儿,又飞了出去。我慌忙转头去看飞走的麻雀。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她提起水壶,转身走到门口。她似乎在门口停了一分钟。她的脚步由近变远,随后消失了。
吃完早饭,伐木姑娘就扛着电锯出门了。一缕缕阳光从树木间穿过,照在她们的脸和衣服上。随着她们走动的姿势,银灰色的电锯在她们肩上轻轻摆动着。她们和我们一样,每天要涉过嘶马河到对岸去,那里有一片原始森林。我们那段铁路必须穿过那片原始森林。嘶马河有些年纪了,苇草下长满了厚厚的青苔,河里有许多白色的石头,流水将粗糙的石面磨得光滑平展。涨水时,这些石头就没在水下,一副幽幽的样子。落水后,石头就会浮出水面,像是等待过河的人们。在山里那几年我发现,人和石头待得时间久了,会互相想念对方。今天,我依然记得嘶马河底的石头,白色的石头在水里亭亭玉立着。姑娘平时要踩着石头过河。她们虽然穿着工作服,一个个像木桩一样笨拙,但过河时身体摇摆着,便多出几分女人的韵致,让人心生爱怜。到对岸后,姑娘们在路上兴致勃勃,哼着苏联歌曲《小路》:“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歌声使寂静山野弥漫着欢乐气氛。即使是砍树的时候,也能听到她们唱歌的声音。她们把电锯对准树的根部,“吱啦”一声,木屑从铁锯下飞出来,在空中飞溅着,落在离树两米远的地方。刺耳的声音中,我听到了树的战栗。一棵树,接着是又一棵树。那些高大的红杉树倒在地上,年轮在渗着液汁的断面上异常清晰。淡淡的木香味在周围荡漾,木纹刻着黑夜的秘密。
伐木声从远处飘过来,在山里弥散,时断时续的。这些声音,与嘶马河的流水声汇合一起。
那些刚伐倒的大树被切割成几段,用绳子捆起来,由马一棵棵拖到枕木加工班。我们工地有五匹部队退役的军马,用来在山路上运送工具和树木。军马耳朵有模糊的编号,是烙铁留下的烫痕。被伐倒的树木将被加工成枕木,再过一段时间,它们将会在路基上托起两条长长的钢轨,那时,这条战备铁路就修建完成了。那些上午,工地上除去风声,就是女子工班的锯木声了。她们锯木的声音随着风传遍整個山谷。
隧道没有通风口,夏天,掌子面温度高达40摄氏度。在这样的环境里,平时我们只能穿着裤衩干活,即使这样,很快就会满身汗水。我们每隔十几分钟就得拉起水管,从头到脚浇遍全身。实在热得受不了时,我们就走到远处,在大冰块上坐一会儿。隧道里面温度太高,我们每天必须从外面运来一些冰块,用来给身体降温。一天下来,我们浑身都是灰色的泥土,像一尊尊刚出土的兵马俑,只有眼睛和牙齿是白的。每天收工,我们都直接走到河边,脱掉满是灰尘的衣服,赤裸裸地跳进河里。洗去身上的尘土后,我们就在岸边玩游戏。这个游戏有点意思,但我们乐此不疲,因为它让我们放松。游戏是这样的:每个人在身体关键部位上放一个螺丝,看谁停留的时间长。停留的时间最短的那个人被罚在水里“扎猛子”。我们工班一般被罚“扎猛子”的是小四川,因为他的关键部位短。小四川脾气好,任大家怎么开玩笑也不恼。
我见他恼过一次。那次,一个东北籍工友要在墙上打钉子,向他借锤子用。东北籍工友说:“兄弟,借你的锤子用一下。”小四川说:“狗日的,骂谁噻?”东北籍工友又说:“借你的锤子用一下嘛。”小四川把东西甩在地上,冲东北籍工友红色着脸说:“你骂谁?”东北籍工友说:“我哪里骂你了?我就是想借你的锤子用一下。”小四川说:“我日你先人板板。”东北籍工友问我:“什么是先人板板?”我说:“不知道。”东北籍工友就和小四川吵起来了。我们那时不知道小四川忌讳这两个字。
傍晚,天空仿佛是浸了油的纸,呈现出乳色的半透明状。晚饭后,我们开始在门口摆上桌子,打牌的打牌,吹牛的吹牛。但许多人心猿意马,我们的眼睛总是时不时地抬起来,向前面望去。那时,伐木班的姑娘也已经吃完饭,她们脱下工装,换上自己喜欢的衣服。她们有的在照镜子、梳头发,有的正往脸上抹雪花膏。有的表情轻松,在互相咬着耳朵说悄悄话。空气中弥漫着肥皂和雪花膏的味道。很快,工棚的门开了,姑娘们端着脸盆,挽着胳膊,三三两两往河边走去。她们是去河边洗衣服的。她们似乎没有听见身边男人们嘴里的脏话,她们早已习惯了。这是让我们每天最兴奋的时刻,大伙的眼睛齐刷刷地随着她们的脚步移动。为了引起她们注意,我们会故意高声说话,或使劲咳嗽几下。有时我们跟她们打招呼,她们会停下来冲着我们笑笑。我们都争着与她们搭腔,虽然全是些鸡毛蒜皮的话,但都感觉浑身暖乎乎的。姑娘们走远后,大家继续打牌、吹牛,只是人们已经忘记刚才出的什么牌,说的什么话了。
姑娘们洗完衣服后,会在河里洗澡,这是小四川最先发现的。开始我不相信。一个傍晚,我和小四川躲在一棵树后,果然看见她们在河里洗澡。那片沙洲被芦苇遮蔽得严严实实,墨绿的水藻闪射出弧形的光芒。芦苇丛中处处点缀着河柳,树冠郁郁葱葱。晚霞如金箔一般,落在河岸的树木间。天空的云层在大幅度地转移着。我看见马兰花挽着裤腿,一步步走进河里。她左右观望了一下后开始脱衣服。几个姑娘也跟着脱掉衣服,一步步走进河里。马兰花的乳房很丰满,就像煮熟的鸡蛋剥下蛋皮。她到了水里就不停地游起来,从河这边游到河那边,一游就是十几趟。然后,马兰花和几个姑娘爬上岸来。她们让风把身上的水吹干,在河边嬉笑着,打闹着,直到天空暗下来,月亮开始发光。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女人裸体。好奇、紧张、渴求等等感觉在心里搅成一团。晚上,许多人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一次下工从河里洗澡回来,小四川偷偷和我说:“我今天在河里洗澡时手淫了。”我问他:“为什么在河里干这事,他的脸色通红。”说:“我想起她们在河里洗澡的样子,就憋不住了。”那段时间,小四川想和胖姑娘谈朋友,胖姑娘不愿意。我估计他一定是把胖姑娘当成“性幻象”了。
那些天,我特别想再次在水房里碰到马兰花。每天吃完晚饭,我就提着水壶往水房走去。打满水后,我经常故意在水房里磨磨蹭蹭。小四川发现了我的秘密,晚饭后,他故意逗我说:“张小平,水壶没水了,怎么还不去打水?”“去噻。”
傍晚时分,微风吹拂,又渐渐止住。另一个晚上,我再次往水房走去。水房里热气腾腾的。我刚打满水壶,不一会儿,马兰花也提着暖壶走来。她穿了一件花格短袖衬衣,胸口一团东西在光线下涌动。我心里一陣颤动。她看我的眼神幽幽的,我被她看得心里有些不自在,只好转开。我觉得她的眼睛像个无底的黑洞,你要是盯着看久了,整个人就会掉进去。
“这么晚,你也打水?”
她点点头说:“是啊,打水。”
“天这么热,睡不着。”我说,“山里本来应该凉快的,怎么这么热啊?就像焦炭在火焰里烧。”
我问:“你哪里人?”她静着脸说:“江苏的。”
“江苏哪的?”“连云港。”我一听她也是海边的,话就多了起来。“我家是青岛的,咱们都是海边的。”
她的眼睛亮了一下。“是啊,现在要在海边可是没有这么热的。对哦。天实在太热了。”
我说:“我帮你打水。”她说:“不用,我自己来吧。”
她这样说着,却把暖壶往前递。就在这时,水房里一片漆黑,停电了。不光是水房里,连远处我们的工棚也一片漆黑。我们两个人仿佛忽然掉入了黑夜的密室。
“停电了?怎么停电了?”她在黑影里自言自语着,声音有点颤抖。
“是啊,肯定是发电机有问题了。”我这样说着。
寂静。久久的寂静。时光凝止的寂静。
寂静似乎给了我勇气,我的身体不知不觉往前靠去。黑暗中,我的手碰到她的手。她的身体往后缩了一下,但她并没有挪开。她挣了一下,没有挣脱。我的心脏在欲望和恐惧中颤抖,手心发烫,似乎还出了汗。我听到她紊乱的呼吸声……她身上有股浓烈的雪花膏味,这股渗透着汗液的香味通过鼻孔进入我的血液,在我身体里回旋着,让自己失去了控制。我的手慢慢沿着她的手臂,爬到她的臂膀上。她没有抗拒,也没有挣脱,而是在等待。过一会儿,我的手绕过她的脖颈,一点点探进她的衣领,她的身体往后倾斜着。没等那声“哎呀”喊出,我近乎勇猛地一把将她揽过来。黑暗中,她的身子一阵颤动。我不禁将她箍得更紧,肆无忌惮地撩开她的衬衣。她一动不动,黑暗中,我的手指变成了一条灵巧的小蛇。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转过身来,用力一挣,起身跑开了。水炉在暗处“咝咝”冒着蒸汽,炭火从炉门伸出淡蓝色的舌头。外面开始传来嘈杂的走动声,有人一边骂娘,一边从储物柜里翻找蜡烛。我提起水壶,忐忑不安地往工棚走去。
工友已经睡了,大通铺上传来一片鼾声,一声高过一声。小四川一条胳膊枕在头下,另一条胳膊露在外面。罗建设依旧呼噜不断。他的声音像一头驴受伤时的嘶叫,呼噜停下又开始磨牙。“咯咯咯”“咯咯咯”节奏越来越强,像一支急行军部队的脚步声,短促而有力。我躺在通铺上睡不着,便起身坐在窗口往外看去。工地空荡荡的,夜空深远而广阔,透过树梢可以看见天空闪着若有若无的光。远处有一两声狗吠,嘶马河在远处流淌。
四
来工地不久,工长老陶告诉我一件怪事。
两年前,当时那条隧道已经修了三公里。负责那条隧道的是十二个年轻人,工程按照工期正常进行着。一天上午,工程队正在抬石头,外面来了一个姑娘,那姑娘说自己母亲病倒在床,想挣点钱给母亲抓药。民间有禁忌,修隧道的地方是不能进女人的。工头老刘是个50多岁的老职工,他坚信女人不能进隧道。可是这姑娘长得标致。老刘虽然不同意,但是他手下的小伙子年轻气盛,不断对着姑娘吹口哨,嚷嚷着要姑娘进来,老刘勉强同意了。但有一个要求,姑娘只能在隧道外干活。
姑娘不仅平时帮忙干杂活,还经常帮工地做饭。每到吃饭的时候,小伙子都喜欢挤在姑娘旁边。就这样,日子一天天过去,隧道竣工前几天,老刘已经给姑娘结了工钱。为了答谢大家的好意,姑娘要给大家做最后一顿饭。吃饭的时候,小伙子们都怂恿姑娘喝几口酒,姑娘同意了。那天,老刘喝得醉醺醺的,就早回工棚睡了。小伙子们又开始劝姑娘喝酒……不知过了多久,老刘突然听到“轰隆”一声,是从隧道方向传过来的,老刘就往隧道跑。到隧道的时候,看见洞口被塌下的土石堵得死死的。他挨个喊几个小伙子和姑娘,只是没人回应。出事后,救援队只挖出7个人,已经面目全非,而姑娘的尸体却没有找到。后来,这个隧道被废弃了。从那以后,老刘再也不敢喝酒。他总是忠告人们,修隧道的时候里面不能进女人。
但是关于那次塌方事件,还流传着一种说法。说那天隧道里飞进一只鸟。那是一只奇异的鸟,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那只鸟身上长了四只翅膀,能在漆黑的隧道里飞行。他们都放下手里的活去追那只鸟。当他们把那只鸟逮住时,却发现眼前是一堆骨头。他们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放下手里的风镐,拼命往洞口跑,这时,隧道突然塌方了。
十二个年轻人里,其中有个叫王大喜的,已经定了结婚日期,十天以后就要回老家举办婚礼了。老陶说:“你们看见的那个喊王大喜的,就是他媳妇。每年出事那天,年轻人的灵魂就会显形,他们从那个隧道口走出来,在工地上四处游荡。”
夏末下了一场大雨,河水猛涨,姑娘们过不了河,工程期限越来越紧。已经有人不小心掉到河里去了,姑娘们无望地站在河边,看着浑黄的河水,一脸愁容。这可是我们男人表现自己的机会。早晨出工时,我们都争着背姑娘过河。罗建设这事总是跑在前面。他三步两步就到了胖姑娘面前,然后转身、弯腰、把手伸到身后。胖姑娘开始不好意思,她抿着嘴,脸庞红润,脚尖一翘,就趴在罗建设身上。胖姑娘虽然胖,但罗建设力气大。他背着胖姑娘一步步朝深水走去,很快,胖姑娘就站在对岸了。这时,工友们纷纷走到姑娘面前,弯腰、弓背。一时间,又有几个工友背起姑娘走进河里,河里顿时水花四溅。一会儿,几个姑娘也站在对岸了。这时间,一个叫王二鸣的工友走到马兰花面前,他向马兰花示意要背她过河。马兰花朝人群睃了一眼,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了一会儿,又回过头看着王二鸣。王二鸣以为马兰花同意自己背她,伸手抓住马兰花的胳膊,马兰花使劲挣脱了王二鸣的手,大声喊:“张小平,你过来背我。”顿时,人们面面相觑。听到马兰花喊我,我心里一阵兴奋,又一阵紧张。小四川从背后捅我一把,说:“还不快去,人家马姑娘请你了。”我回头看看小四川,他朝我点点头。我慢慢朝马兰花走过去,到她身前时,我回过身体,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马兰花双脚一跳,一下趴到我身上。她柔软的身体在我背上热烘烘的。她的呼吸和温暖的夏日融在一起,有一股山里青果子的味道。她被风吹动的一缕黑发摩挲在我脸庞,痒痒的,也有一股青果子的味道。我心里像有一只兔子“突突”跳着。快到河边时,她在我耳边悄悄说:“晚上去山后面的山坡等我。”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心里再次“突突”跳起来。
时间不长,最后一个女工也站在对面河岸上了。那个年龄最小的女工眼里含着泪花,像荷花上的露水,风一吹就会掉下来。
那个傍晚,我和马兰花来到工地附近山坡上。进入九月,天气渐凉,黄昏笼罩大山。帐篷外的山峦如一条起伏的河流,一枚落日在上面漂动。我们一前一后,这样走了一段时间。她从地上拣起一颗小石子。小石子圆圆的,呈墨绿色,有乌木一样的纹理。经过时光的冲刷打磨,小石子的棱角已经磨平,光泽非常完美。
真漂亮。我终于鼓起勇气。
她抬头看看我,说:“我小时候喜欢跟着哥哥去海边玩。哥哥脱下衣服到水里游泳,让我在岸上给他们看衣服。时间长了我觉得无聊,就在沙滩上捡石头。”说完她看着我的眼睛,把石头递过来,我刚去接,她却甩手把小石子扔出去。那块石子划着弧线,落在河面上,濺起一层细碎波纹。鸟从树林中飞起来。十几只百灵在河边上空盘。鹌鹑在草丛中“哞哞”地鸣叫着。周围弥漫着野蒿子的苦味和野菊花的幽香。
我和马兰花一见如故,因为她父亲和我父亲一样,都在成昆铁路工作过。
十三岁那年,马兰花去过成昆铁路。那条铁路许多车站建在桥梁和隧道里,火车经过隧道时就像看电影一样,一会儿黑一会儿白。隧道入口旁边都嵌着石碑,隐约看到上面刻着建造时间、部队番号、伤亡人数等。在那条著名的铁路线上,大概每公里就有一个人牺牲者。在途中,她看到一片片赭红的山地。大西南的土地是红色的?她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种记忆太深刻了。她从昆明火车站下车,坐上当地人的三轮车,一路沿着盘龙江向北。蜿蜒的山道上,到处是衣衫式样繁复的少数民族。她吃惊地看着那些冬天遍野的苍绿树木,还有女人光着的脚丫。在我的少年时代,成昆铁路是国防建设的重点工程,是那个时代一个闪光的名词,代表那个年代的艰难困苦和奋斗献身。马兰花小时候就跟着父母在大西南山道上,从一个工棚走向另一个工棚。很多工棚是用单薄的竹篾搭起来,胡乱抹上一些泥巴,里面就是大通铺。她冬夜蜷缩在漏风的大通铺上,经常半夜被冻醒。她在那些工棚的迁移间长大,看着大大小小的车站,在峡谷深处一座座建起来。
那天晚上我问马兰花:“你为什么不让别人背你?”她趴在我耳边笑盈盈反问:“你说为什么我不让别人背?你个大坏蛋。”
马兰花大我六岁。她十二岁时遭到性侵,是她的小学老师。那时她不懂,只是害怕。那年她还没来初潮,还是个孩子。后来她辍学了。她工作时间不长就结婚了,丈夫是自己父亲的徒弟,在一次事故中救了父亲的命。父亲为报救命之恩,把她许给徒弟做她的丈夫。她丈夫在那次事故中失去了性功能。她的痛苦就像一条黑暗而幽深的隧道,带着岁月的声音,在我耳边响着。
马兰花说完这些后,一言不发地走了很长时间。我们走到了树林深处,树与树之间露出一块块被剪碎的天空。这时我突然一把抓住她,猛地把她推到一棵树下。她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胸脯,她的脸在夜色里泛着诱惑的光。我紧贴着她,能闻到她的呼吸里有股松子味儿……
后来下雨了。雨水打在脸上,像轻轻的电击。
“我不会忘了你的。”她一边说着,一边轻轻地把头发从眼前撩开。“你会记得我吗?我们这条铁路总是有修完的时候。”她说完后一直盯着我。我没有回答她。我用手指抚摸着她的脸,仿佛自己是个盲人,想要以此记住她的模样。
“我也不会忘记你。”我边说边抓住她的手。
那些夜里,我们常在下工后去那个山坡。
伐木班姑娘们把那片森林往前推进了一大段,山里陡然通开一片开阔地。山谷里裸露着许多刚被砍伐的树桩,一根根竖在赤热的阳光下。我们掘进队的隧道也往黑暗深处延伸了几公里。从隧道运出的碎石在河边上越堆越高。
那天吃过晚饭,姑娘们像平常一样端着脸盆,三三两两地去河边洗衣服。洗完衣服后,姑娘们陆续回到工棚外,把衣服从脸盆取出来,一件件搭在晾衣绳上。晶莹的水珠从衣服上一滴滴落下。晾完衣服,胖姑娘发现自己少了一件内衣,她这才想起,内衣忘在河边的石头上了。胖姑娘匆忙穿过树林往河边跑去。
傍晚时分,又黄又大的梧桐树叶在风中旋转,轻轻飘落到地上、桌上。露水不断从树上跌下,打在身上、手上,或林间的梧桐叶上。山野已安静下来,一种名为“叫天子”的小鸟从山地里蹿出来,发出叽呤叽呤的叫声。很远的树上,传来啄木鸟凿树洞的声音……两个小时后,胖姑娘满脸泪水地跑回来了,她趴在床上哭了半天。姑娘们问她为什么哭?她不回答。胖姑娘停了一会,继续哭。马兰花是过来的人,她在一旁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把正在劝胖姑娘的人叫走,然后走近胖姑娘。马兰花把一条毛巾用水润湿,捧起胖姑娘的脸擦了又擦。擦完后把胖姑娘的头搂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过了一会儿,胖姑娘不哭了。
马兰花靠近胖姑娘的耳朵,说了几句什么,胖姑娘轻轻点点头。
胖姑娘被人强奸了。
对于被强奸的过程和细节,胖姑娘提供不出一点可帮查证的证词。她只是说自己去拿内衣时,被人从身后扑倒了。一种巨大的恐惧,让她感觉眼前一片漆黑。事件发生以后,指挥部组织保卫科把我们逐个进行了调查。调查有两项内容:一是向组织说明,发生强奸事件晚上自己在干什么;二是向组织检举嫌疑人。调查进行了几天,一直没查出嫌疑人是谁。有一天,保卫科突然把小四川带走了。开始我们看见小四川被带进一间黑屋子。我们从窗口看见,小四川被铐在铁管子上。他的裤裆是湿的,腿边汪着一摊透明的尿液。地上有一只装着秽物的便盆。
后来听说,最初,小四川反复说不是自己干的。但是最后,他终于承认是他干的。
破案以后,为了不影响工程进度,指挥部专门组织召开了一次大会,明确要求我们要对这件事情保密。
五
强奸事件发生以后,我们的情绪很不好,说不上为什么,总是想找人打架,想把心里的郁闷全部发泄出来。
那段时间总是下雨。大雨造成了山体塌方,出山的路被阻断了,工地粮油和大米供应出现短缺,工人们已经两个月没吃一片肉了。我们工地上很多南方人,大米饭就是他们的命。那些天,我们整天中午是开水煮白菜,晚上开水煮萝卜,除了放点盐,连油和葱花也没有。平常,我每顿饭能吃八个玉米饼子,两大饭盒白菜。但是因为菜里没有油水,消化特别快,吃完饭两个小时,肚子就开始“咕噜咕噜”叫。尤其是我们隧道掘进队的工人,劳动强度最大,一天下来感到饥肠辘辘,眼冒金星,双腿发软。下工路上,两脚好像踩在云彩上,走起来身体轻飘飘的。晚上吃完饭就扑通一下躺在床上,呼呼大睡。
那几天,罗建设脸上紧绷绷的,灰突突的,像是挂着一层黄锈。他是从60年过来的,那年他差点饿死。那年月,人们对粮食的味道有一种特别的敏感。平时开饭铃响过,厨房里飘出馒头和炒菜的香味,工人们争先恐后地跑进食堂,一个贴一个地沿走道挤向窗口。买饭的人手里拿着饭盒、瓷碗或陶瓷茶缸。整个食堂就像一个小市场,传来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吧唧吧唧的吃饭声以及勺子敲击饭盒的声音。这几天买饭的时候,工人们为了对吃不到肉表示不满,都用筷子使劲敲打饭盒。边敲边大声嚷嚷:“今天还吃不着肉啊?没肉哪有力气干活啊?”
“是啊。没肉哪有力气干活啊?我快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晚上睡觉都不跑马了。你呢?”
“我现在做梦连女人都梦不到了。”
一阵哄笑之后,敲打饭盒的声音越来越响。
指挥长把这个情况给上级反映了,希望请求粮食支援,说工人们快饿死了,没法保证工程进度。上级领导迅速对指挥长提了两条指示:一条是让我们学习毛主席语录:“闲时吃稀,忙时吃干。平时半稀半干,杂以番薯、青菜之类。”第二条是:让我们开动脑筋,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搞到什么吃什么。其实我们平时就是按照毛主席语录做的,闲时吃稀,忙时吃干。至于第二条“让我们开动脑筋”,指挥部专门进行了学习讨论,最后决定,抽一批人去山里逮羊、到河里炸鱼。这样可以临时解决一部分吃的问题。
得到消息后,我们都很兴奋,因为这样就意味着有鱼肉吃了。
到河里炸鱼的办法比较简单:把罐头瓶子里装上炸药,用引线连起雷管,把装进炸药的罐头瓶沉入水底。罐头瓶沉入水底后,我们再把引线点燃。看着雷管像火蛇一样嗤嗤冒着白烟,我们心里就咚咚地跳动。随后,河里传來一声巨响,水柱迅速冲向天空,高达几米。几分钟后,河面漂起一大片白花花的鱼,有鲤鱼、鲢鱼、草鱼,甚至还将王八也炸出来了。炸鱼结束后,我们像鸭子一样跳进河里,一边捞鱼,一边往岸上扔鱼。几炮炸下来,河滩上躺了一大片鱼。那些日子,我们在河里炸了三次鱼,我们管这叫裤裆里放火炮——威震全球。
去山里逮羊就复杂多了。我们工地外的山谷里有一群野山羊。那些山羊攀岩在青色崖壁上,像朵朵滚动的白云,它们琥珀色的眼睛温柔迷离。山谷里,经常传来公羊犄角叩击山石的声音。平时,羊群在山地上懒洋洋地吃草,公羊傲慢地巡视自己的群体。公羊偶尔会和母羊嬉戏,用嘴唇去触摸它们的尾部,嗅令它着迷的气味。有时,公羊会突然爆发,直奔闯进自己领地的另一只公羊,浑身铆足了劲,朝陌生公羊猛冲过去。这时,两只公羊后退几步,使劲弓起背,后肢有力地弹起,一对粗壮有力的犄角“砰砰”撞在一起,像春天轰隆作响的冰山。上午十点多,围剿野山羊的行动开始了。我们十几个人手里握着木棍,把那群山羊团团围住。罗建设在陕西老家放过羊,懂一些山羊的习性。他像牧羊人一样嘴里发出“哟哟”的声音,很快,他就接近了那只公羊。罗建设在离它几步远的地方一把抓住公羊犄角,我们迅速跑上前去,一个人在后面推,两个握住羊角往后拽。那只公羊力大无比,四只脚立在地上一动不动。我挥舞木棍朝它的头使劲砸去,羊感觉到了疼痛,身体倾斜一下。这时,另一个工友也挥起木棍朝它的头使劲砸去,公羊摇摇晃晃地倒下了。我们把它用麻绳捆起来,连拉带拖的搬上汽车。两个小时后,我们已经逮了四只山羊。
一个东北籍工友在追那只最大的头羊,我们跟在他身后。头羊长着牛犊般壮硕的身体,一对粗壮的犄角向后弯曲着,红褐色的皮毛闪着亮光。头羊已经站在山顶上。我们在经过一个山坡后,一个近九十度的山崖出现在眼前。山崖两侧布满尖利的石头,几乎不能立足,我们咬着牙终于爬到山顶。那只头羊转身跳到一块岩石上,沿着石壁爬上一段峭壁。东北籍工友在身后紧紧追着。在他离羊两米远的地方,头羊突然跳起来,朝东北籍工友一头顶了过去,他的腿被头羊顶了个正着。头羊把东北籍工友顶下峭壁后,回头望了一眼追赶的人群,茫然地望着虚空的世界,在岩石上昂首发出一阵粗重的吼叫。然后,头羊纵身一跃,跳下近百米的山涧。头羊自杀了。
那天,我们逮了五只山羊。这些山羊被我们用绳子拴在食堂前的树下,四只公羊,一只母羊。傍晚,一个男人在杀羊。他是食堂从附近村里雇来的屠夫。屠夫用两条腿使紧夹住羊肚子,把刀对准羊的心脏,一刀下去,羊咩咩叫着。他把刀连捅几下,羊不叫了。他剥羊皮的动作熟练而老道。蹭蹭几下,羊皮羊身就完全脱离了,好像从墙上撕下一张旧报纸。屠夫把那只母羊拽过来,用两条腿使紧夹住,母羊像个孩子一样拼命叫着。
屠夫说:“这只羊我不能杀。”
有人问:“为什么不能杀?”屠夫说:“这只羊要生崽了,不能杀。”
食堂主任从屋里走过来,看看屠夫说:“谁告诉你生崽的羊不能杀?”
“这是我们山里人的规矩。”
“你们山里人的规矩不少哇?”
“干我们这行的就这个规矩。”
“不行,你得把它杀了。不杀我们的人吃什么?”
“要杀你杀,我不干。”屠夫把刀“当啷”一声扔在地上。
场面僵持起来。食堂主任看着蹲在地上抽烟的屠夫,气得直哆嗦。这时,马兰花走到食堂主任面前说:“主任,求你们把这只母羊留下吧。等它生下小羊再杀也不晚。”食堂主任看看马兰花,又看看正在抽烟的屠夫,说:“这事我管不了,谁爱管谁管吧。”说完,回头走进屋里。人们开始嚷嚷起来。有的说应该把羊杀了。也有人同意马兰花的说法,让母羊生下小羊再杀也不晚。大家推推搡搡的,情绪很激动。混乱中,指挥长走来了,他问了原委,看了一眼马兰花,又回头看看大家。轻轻地说了一句:“把母羊留下。”
马兰花走到那只母羊跟前,用手抱住羊的脖子。她回过头来时,眼里含着泪花。
晚上,食堂里冒着热腾腾的雾气,空气中有一股羊肉的嬗味,让人口水直流。汤出锅时,白白的蒸汽扑满了灶房,浓香漾到了食堂外面。窗口,排成长队的工友再次用筷子使劲敲打饭盒。边敲边大声嚷嚷:“吃肉了,吃肉了,今天可以吃肉了。”
“吃了肉就有力气上山了。吃了肉就有力气过河了。”
“是啊,吃了肉,睡觉就能跑马了。”
“我今天晚上可以梦到女人了。”
大家哄笑着,敲打饭盒的声音越来越响了。
嬉笑间,老炊事员将乳白色的汤汁浇进一只只张着大口的饭盒里。我们端着盛满热腾腾羊汤的饭盒,一个个脸都笑歪了。食堂外的桌子旁边站满了喝羊汤的工友。山东籍的工友把蒜皮剥在地上,就着大蒜,“哧溜哧溜”地喝着;四川籍和湖北湖南籍的工友碗里漂着一层辣椒面,大家“哧溜哧溜”喝着;整个食堂内外一片喝羊汤的声音。那碗白旺旺的羊汤,让我们至今记忆深刻。喝过羊汤后吃羊排。羊排一人两条,骨头多肉少,有的还露着青筋。因为大家肚里长时间没有油水,羊排啃完后,再用舌头反复舔骨头上的油花。当时我想,要是人的牙齿像狗那么坚硬,我们一定会把骨头嚼碎,连骨头一起吞进肚子里。一顿羊肉让我们吃得满嘴流油,两眼放光。
那只刀下逃生的母羊,五天以后生了三只小羊崽。马兰花和姑娘们给小羊起了好听的名字,公羊叫太阳,母羊叫月亮,最小那只叫星星。两个月后,母羊带着小羊跑了。有人看见它们沿着山谷方向跑了。但十天后,那只叫月亮的小羊又出现在女工宿舍前。直到后来我们也不明白,那只小羊为什么跑回来了?一种可能是它与羊群走散了,小羊只好沿路跑回来。另一种可能是它留恋这些姑娘,它是跑回来和姑娘们告别的。小羊没有意识到回来的结果。第二天早晨,我们发现那只叫月亮的小羊被人杀了。羊皮挂在树枝上,骨头扔在地下。那天早晨,马兰花流着泪,把羊皮从树枝取下来,她大声喊:“是哪个混蛋把我的羊杀了?你们这些畜生,你们这些没良心的坏东西。谁杀了我的羊?混蛋、兔崽子!”那是我第一次见她愤怒的样子。马兰花把月亮的毛皮做成领子。雪白的羊皮衬着她好看的脸。
她说:“自己前世大概是只羊。”
六
冬至一過,冷空气来了,树上的叶子掉光了,低沉的天空罩住了山峦。第一场雪来时是个傍晚,开始是雨,后来变成雪。雪不大,如同粉末,后来越下越大。几场雪后,工地被踏成了泥浆,表面又结了一层薄冰,整个工地黑亮黑亮的。
这年春节我们是在工地过的。指挥部命令:为了加快工程进度,春节不停工,要求我们过一个“革命化春节。”工地的口号是:“移风易俗过春节,大年三十不歇脚”“干到腊月二十九,吃完饺子就动手。”我从小知道,铁路工作的性质是半军事化管理,而且只比部队严,不比部队松。看来回家过年没辙了。
离春节没几天了,我到办公室给家里打电话。电话机像乌龟一样趴在那里,手柄黑漆被磨掉了,露出一片银灰底色。我先要了铁路总机,转老家的总机,再转站前街铁路宿舍。要上电话后,我坐在排椅上等着。每次电话铃响我都心惊肉跳,拿起来听,却是别的电话打进来的。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电话响了,我拿起听筒,听到母亲的声音后,心里一阵温热。母亲在里面问:“喂,喂,是小平吗?你怎么不说话?你在工地上累不累啊?怎么这么长时间没来电话啊?”我刚想说,妈,我在这里挺好的。眼泪就流下来了。母亲在电话里问:“小平,你怎么不说话啊?你什么时间回来过年啊?”我忍着泪说:“妈,我在这里挺好的,我们今年不回去过年了……”电话传来母亲哭泣的声音。母亲边哭边说:“怎么和你爹一样,总是不回家过年啊?你们工地总是那么忙吗?”我想起来,每年春节时,父亲就给母亲打电话说,今年不回去过年了。那段时间父亲病了,夜里总是咳嗽。我问父亲最近怎么样?母亲顿了一会儿,说还那样。我心里暗了一下。
那年春节,我们在工地过得还算快乐。除夕下午,天空开始飘起雪花。雪似乎懂得我们的心思。后来越下越大,棉絮样的雪花大朵大朵从高空落下,给这个春节带来了“革命化”意味。指挥部门前写着革命口号,左边是:身在大山里,放眼全中国。右边是:修通战备线,打倒帝修反。我们工棚门前写着“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
那些年的对联,总是充满着革命激情和斑驳的红色记忆。
下午五点,会议室的门开了。一个工友将炉火点燃。开始炉火不旺,工友往火炉里添木块,浓烟从炉口冒出。潮湿的木块在火中发出“滋啦”一声脆响。一些木块带着铁钉,铁钉呈现出锈蚀的棕色。因为年代久远,铁钉紧紧嵌进木头深处。铁钉在炉火中闪着暗红的颜色,让人想起当年在铁匠铺里锻造的情形。在燃烧的炉火中,铁钉开始变形,一会儿往左弯曲,一会儿往右弯曲。有那么一瞬,我听到铁钉在火中的叹息。是一种忧伤的声音,虽然很轻,但我听到了。工友们陆续从外面走进来。他们拍去身上的雪花,从口袋里摸出烟,互相递烟、点燃、大口吸着。然后说着过年的客气话。炉火慢慢升腾,黑烟夹着火星直往上冲,下面几节烟筒已经烧红了。工友的脸笼罩在炉火中,人们大声咳嗽着,四周烟雾弥漫。
各施工班的人围成一圈,会议室里黑压压坐满了人。广播里反复播放《白毛女》插曲,“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歌声把人们一下子带进了万恶的旧社会。桌子上摆着一组播音设备,电流的“嗡嗡”声时断时续。墙上挂着一个印着“东方红”字样的扩音器,那是一个喇叭。放过爆竹后,“革命化春节”开始了。指挥长站在一张破桌子前,用手指敲着麦克风,咳嗽两声说:“开会了,咱们开会了……现在,咱们的革命形势一片大好,而且是越来越好……”他在总结了我们工地工作后说:“今年是我们在工地过得第一个‘革命化春节,今后,为了中国的铁路事业,我们还要过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是第八个、第十个‘革命化春节。”指挥长最后说:“下面我们一边吃水饺,一边看节目。”
我们每人分了一大碗水饺。水饺是粗面的,但里面有肉。我们边吃水饺,边看节目。节目都是工友们自编自演的。因为没来得及买锣鼓等乐器,伴奏就用脸盆和饭盒代替。指挥长讲完话不久,马兰花上台报幕。那天她穿着桃红的灯芯绒棉袄,上面圈着浅黄花边,有一点短小。一条辫子在胸前,一条辫子在背后,半旧的草绿色裤子有点短了,脚上是一双黑灯芯绒布鞋。罩子灯的光线直射下来,她不断在台上搓着手。她的脸盘眉眼跟李铁梅很像,只是她的皮肤带一种浅淡的棕色,在灯下泛出淡淡的光亮。我从人缝里看了她一眼,正碰到她迎面扫来的目光。我赶紧把目光移开。麦克风里传出她的声音:“首先请掘进二班的工人唱京剧样板戏《沙家浜》选段。”马兰花报完节目后,后台的脸盆和饭盒就“咚咚当当”地敲起来了。掘进二班那个工人叫马大炮,是我们工地的放炮手。他上来后先咳嗽两声,然后亮开嗓子,唱起了郭建光在芦苇荡里那段《十八棵青松》:
“要学那泰山顶上一青松,挺然屹立傲苍穹。
八千里风暴吹不倒,九千个雷霆也难轰。
烈日喷炎晒不死,严寒冰雪郁郁葱葱……”
马大炮唱完《十八棵青松》后,胖姑娘唱了一段豫剧《花木兰从军》,常香玉唱的那段。那时候,胖姑娘被强奸的事情已过去多时,不再是人们议论的话题,胖姑娘也已从阴影中走了出来。她站在台上长长吁了口气,嘴张到一半又合上了,接着她咽了两三口唾沫,好像是嗓子里发干似的。她两只胖嘟嘟的手不断揉搓着自己的衣襟,看起来有些紧张。有人小声用河南话鼓励她:“张桂芬,莫要紧张,平时咋练的就咋唱,这又不是让你生娃。”下面出现一阵笑声。胖姑娘又吁了口气,胸部起伏着,大嘴突然一张,使劲唱道: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
男子打仗到边关,女子纺织在家园……”
胖姑娘的唱腔明显跑调了,至少从河南跑到山东半岛。
我祖父爱戏。我从小就被咿咿呀呀的老唱片熏陶着,带着老式楼房斑驳的记忆,还有午后懒洋洋泼洒在窗台上的阳光,我在一板三眼的击打声中,看逆光里浮动的尘埃……“才、才、才,呛、呛、呛……”少年时,革命英雄精神教育就如同郭建光的“十八棵青松”一样,在我眼前威武不屈地矗立着,风吹不倒,雨打不歪。那天晚上最后一个节目是《白毛女》选段,马兰花演喜儿。那节旋律叫《北风吹》。旋律一起,我们就随口跟着唱了起来:
“北风(那个)吹
雪花儿(那个)飘
雪花儿(那个)飘飘
年来——到……”
这个选段,是我青年期关于春节的一个永恒情结。那些年,每当春节临近,到处都是这个声音:北风吹,雪花儿飘,雪花儿飘飘,年来到……晚上回到工棚里,大家一点睡意也没有,我们一直哼着这几句唱词。夜已深了。有人提议喝酒,于是,十几个工友围着火炉喝酒。通铺旁边的火炉里,炭火在燃烧。火光映红我们的脸。罗建设取出一瓶高粱老烧,倒进桌上的茶杯里。他喝酒往下咽的时候,喉结一下一上,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我喝了半口,觉得酒劲很大,嘴里火烧火燎的。喝酒的功夫,我细细地看了每个人一眼。我们都有几分醉意了。几杯酒下肚,工友们开始谈女人。他们谈女人时有个规律,就是最后都要扯到马兰花身上。无非是这些女人怎么打扮,都不如马兰花洋气。至于马兰花哪里洋气,谁也说不清。他们评论马兰花的时候,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但我努力控制自己,免得被他们发现我们的关系。很快,我觉得自己喝多了,眼前恍恍惚惚的。
这时,门突然开了。随着一阵风,马兰花推门进来。人们的目光一下投向她。她围着红方巾,脸冻得通红,嘴里呼着热气。她用一双棉手套拍拍自己肩上的雪花,对我们招呼道:“我们可以进来吗?”她脸颊粉红,两条辫子依然垂在胸前,看上去很精神。原来,这个晚上姑娘们也睡不着,她们被我们说话的声音吸引,已经在外面站了一段时间了。
“外面下雪了!”马兰花说:“雪下得很大。”
“北风把雪吹得到处都是。”她身边的胖姑娘说。
她俩靠在门边上。门外面还有几个姑娘,她们在后面推推搡搡的,既想进来,又装得不好意思。但她们还是都进来了,一时间,工棚突然显得小了,但灯光却更亮了。马兰花睃了我一眼,目光又很快投向前面。
吴海生没喝酒,他坐在一把木椅子上吹口琴。他的样子像我见到的口琴师一样,右脚打着拍子,肩膀微微弓着,背也弓着,双手反握着口琴,眼睛时而闭着,时而微微睁开。他吹了一段苏联歌曲《小路》。看见姑娘来了,大家情绪突然高涨起来。有人提议说:“来吧,我们一起唱吧。正好姑娘们也来了。”听到这里,工友们一阵欢呼。
吴海生先吹了一段,停下看看我们,说:“今天过年,咱们今天晚上不睡觉了。我吹曲子,大家跟着唱就行了。”他的眼睛再次闭上,口琴悠长的旋律响了起来。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
马兰花先唱了一句,她的声音特别清脆。我能从众多声音中分辨出她的声音。随后,一个工友跟着唱了一句。他的嗓音有些伤感,但很有磁性,我抬头看了一眼,知道他是锻工班的。他的手上有块疤,有鸡蛋那么大,是被铁水烫的。一次我从锻工班路过,看见他正在打道钉。他的技术十分熟练。他吹着口哨,锤子在道钉上有节奏地起落着。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几个四川籍和湖北籍工友跟着旋律唱了起来,他们的声音带着浓厚的地方口音。马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有人起身把窗关紧,随后调亮了马灯。不一会儿,灯光亮了起来。几个姑娘虽然没唱出声,但我听到她们心里的歌唱。她们的头轻轻摇摆着,身影在墙上晃动。
“阵阵雪花掩盖了他的足迹,没有脚步也听不到歌声。”
唱到这时,工友们全站起来了。他们虽然不会唱,但内心充满了旋律,从他们的表情可以看出来。风拍得木窗“砰砰”响。我到外面尿了泡尿。一股尿液随着风刮到我脚背上。天空星星闪着银光。远处“咔吧”一声,是树枝折断了。接着又是“咔吧”一声。
“在那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
工友们有人打着拍子,有人吹着口哨。我的脚踩在一块木板上,也伴着旋律打着拍子。歌词云一样萦绕盘旋。我想起许多夜晚和马兰花在一起的情景。炉火又旺了起来,火光映红了大家的脸。一缕缕青烟从炉膛里袅袅升起。
“他在冒着枪林弹雨的危险,实在叫我心中挂牵。”
我跟着大伙唱了起来。接下来,黑黢黢的工棚里站滿了几十个修铁路的男人,还有八个伐木班的姑娘。我们张开平时不善于表达的嘴,手和手默默牵在一起,喉结上下移动着。我们的声音有大有小,七高八低的,有的像狼嗥,有的像猫叫。在这个黑夜,我们在歌声中体会到温暖。尽管外风很大,夜晚十分寒冷。大家一齐唱到:
“我要变成一只伶俐的小鸟,一直飞到爱人的身边。”
吴海生一直在专注地吹口琴。那只表皮锃亮的口琴,在他嘴边缓缓滑动着,乐曲仿佛是从他心里流出的。昏暗灯光下,《小路》的声音越来越大,慢慢盖过了外面的风声。吴海生的眼角有一道泪痕,在灯光下闪亮。那一刻,我们每个人脸上都有一道泪痕。我眼角忽地一热,差点哭出来,我推门走了出去。夜静极了,只能听到一两声狗吠,像是从远处传来做梦的声音,还有夜里的风声。在这个春节的夜里,我站在风里,听着姑娘和工友的歌声从工棚窗口飞出来。时断时续的歌声,一阵大一阵小,像冬夜的雪花在天空飘荡。
大概十二点了。姑娘们还是离去了,虽然大家恋恋不舍。外面簌簌的声音绵密而悠长。我的记忆嘎吱嘎吱转动着,雪下得很大。我转身找来手电筒,一束光在黑暗里晃动。光柱里,无数白银碎屑纷纷洒落。我们一直把姑娘们送到女工工棚门口。互相说着过年的祝福。这些话语刚刚出口,就被寒风吹散了。这个晚上我们都很激动,大家被一种激情点燃了,每个人心里都“突突”跳着一朵火苗。
既是“革命化春节”,大年初一就要出工。外面天寒地冻,雪还没化,一层层铺在地上,像棉被一样厚。雪深的地方,踩下去,能没到膝盖。早饭以后,队长仍催我们上工。其实我们知道,他只是对“革命化春节”表达一种态度,是没活找活干,出无用工。说实在的,春节不放假,搞疲劳战术,工人们过不好年,心里都不痛快,干活也没有了以往的劲头。
七
春天到了。梧桐树长出宽大的叶子,阳光明亮地照下来,路上飞扬的灰尘清晰可见。嘶马河在静静流淌。每年春季,嘶马河两岸草木繁盛,河水汤汤,清凉的空气里弥漫着山果幽香。
为了加快工程进度,指挥部要求我们进行夜间施工,设备二十四小时轮流作业,用最快的速度打通隧道。吃完晚饭后,我们喝足了水,把小型发电机、工具箱、风镐和铁锨,还有许多杂七杂八的东西装在汽车上。我们拥挤在汽车挡板上。队长大喊一声:“走了!”几百人的队伍就出发了。
夜幕降临。一团迷雾缓缓升起,在工地到处弥漫着。雾蒙蒙的水汽向四周延伸。汽车穿过一片稀疏的树林,在夜间晃晃悠悠的行进着。我们的汽车驶过河流,上了岸,又穿过一片树林。从汽车尾部往后看去,月光下,隐约有一排马车正列队行进。马车在月色下反射出的光泽成一条直线,在暗淡夜色里延伸着。马车上装满了黑漆漆的枕木,压得车轮“吱吱”作响,车轮经过的路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再向前一段距离,雾渐渐地散开了,一切都看得更清了。轻柔月光下,马的曲线显得很优美,它们的脊背闪动着,不停地抬起前踢后踢,打着响鼻,尾巴用力甩动着,以驱赶夜间山野的飞虫。它们的脑袋不时地上下抖动,眼睛一眨一眨的。在月色里,这些马车让人想起古代骑士的英武风姿。
那段时间,为了完成生产进度,我们如同一架风镐,在黑黢黢的隧道深处不断运转着。隧道越来越深,有时觉得自己快被闷死了,胸口涨得很厉害,呼出的空气都那么灼热。我们经常筋疲力尽,一阵风就能把人吹倒。回到工棚后,大家静静躺在通铺上,一声不吭地喘着粗气。连续二十几天不休息,所有人都已精疲力竭了。甚至连工地的马也乏了,马踢踏在路面时不那么稳了。一个月后的晚上,河边传来一阵马的嘶叫声。嘶鸣划破了夜空,声音非常凄惨。等我们跑到河边时,看见一辆马车过河时翻车了,那匹马的肚子被一块木头戳穿。马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出一种哀求的神情。
“翻车了,马受伤了。”有人在黑夜里说。
马的嘶叫声再次传来,叫声十分悲凉。这种声音在宁静的夜色里到处渗透着、弥漫着,让人觉得心碎。由于马车上的枕木太沉,等我们把车掀起来时,那匹马已经死了。
那是一匹身体高大、毛色雪白的退役军马。记得那匹马被牵来时是个早晨。那时候它英俊极了,惹得我们都去看它,看它昂首嘶鸣,看它拉着马车在工地上奔跑。那匹马死后被我们吃掉了。
那段时间,一进入隧道我就心跳加速、呼吸气促,脑子嗡嗡响,觉得自己很快就会闷死在里面。这时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想拼命地出去。一天,吴海生疯了似的,在隧道里又打又闹,不停地胡言乱语。他大声叫喊着:“你们闪开,让我出去,我想离开隧道,我想出去。”我们几个人把他按住,让他坐在地上安静一会儿。
但过了片刻,他再次胡言乱语,对着我们又打又闹。
那时候,我不知道这种病叫幽闭恐惧症。后来知道,人在封闭空间里呆待得时间久了,就会得这种病。这种病症在我们工地经常发生。
就是那段时间,我看到一群游魂。
那天傍晚下了一场暴雨,工地的发电机出现故障,整个工地漆黑一片。工友们站在隧道外面,在黑夜中等待着。晚上十点多,我有点饿了,想出去弄点吃的,我走了出去。面前的这条路,左边是下坡,右边是上坡。前面是一条沿着石崖盘旋的石头台阶,借着月光,能看清光滑的石阶。我小心翼翼地走上了石阶,路过几座立在路边的帐篷。这一带没有路灯,偶尔有一盏带灯罩的煤油灯。我在路上走着,自己的影子在手电筒光柱中慢慢变长。这个荒野上的乡村,由十几幢简陋的茅草房拼成,一盏灯在远方闪烁着。我走了大约二十分钟,那盏灯光终于近了,那是一家小旅店。在山村,这些小旅店是接待那些赶马车的。路人交上一两块钱,就可以吃一顿热乎乎的高粱米饭,或者喝一碗热水,临走前扔下几支香烟,再继续走路。店主人穿一件圆领的手编毛衣,我进门时她正在纳鞋垫,她抬头看我一眼,放下手里的鞋垫,站起来朝我笑笑。收音机在播放京剧《沙家浜》选段,炉子上蒸汽从铝壶盖缝隙升起,顶得壶盖一起一落的。过了片刻,门响了一下,外面又进来两个男人,后来还有一个女人。店主人问我:“想买什么?”我说:“有什么吃的?”她说:“有茶叶蛋。”我问:“只有茶葉蛋吗?”她说:“你还想吃什么?”我说:“茶叶蛋吧。”我把钱推到案桌上,她瞅我一眼,收下钱。她的样子很好看。我拿着两个茶叶蛋走出去,门“咣当”一声关上了。我往回走时,迎面遇到一个人,虽然面貌模糊,但从姿势能看出是个女的。走到相距近两米时,我们互相打量了对方一眼,彼此又把目光迅速挪开。走过去两米以后,身后传来那人“咚咚”的跑步声。
因为停电,天空更静了。我往回走了大约一个小时后,一扇铁门出现在面前。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这时我发现自己迷路了。我来的时候没从这里走过,这让我有些吃惊。铁门旁边的石墙上有些字迹,像是几年前刷上去的,好多笔画已经脱落,唯一能认出的几个字是“XXX革命委员会”,其他的已经不能辨认。我推开铁门进入院内,眼前出现一个很大的石坑,旁边是碎石堆起的石山,石头表面颜色不一,有五颜六色的,有黑灰色的,有的闪闪发光,看上去很耀眼。一座座石山横亘在我眼前,高的有三层楼,矮的也有一层楼那么高。石山之间的低洼处,是暴雨留下的积水,水面漆黑浑浊。我抬头看看四周,一点熟悉的标志也没有。石山后面有一个隧道,走过去能够看出,这是一个废弃的工程。此刻夜空星光依稀,月光洒满附近的石山。
这时,我心里突发一种恐惧。
随后,废弃的隧道前面出现一个陌生的年轻人,他从洞口方向朝我走来。他戴着柳编的安全帽,穿着蓝色工作服,挽着袖口,肩上扛着一部半旧的风镐。这个风镐我很熟悉,和我们用的风镐一个型号。接着,隧道口又出现一个年轻人,比第一个个子矮了点。他表情疲惫,看起来很累的样子。他左手拿着一双满是油污的手套,右手在抹脸上的汗水。第三个人高马大,像是一个蒙古人,皮肤黝黑,宽脸膛、单眼皮,嘴边有一圈胡子茬,目光炯炯有神地望着前方。随后,洞口接二连三地走出一群人,他们互相说着什么,但我一句也听不见。我仔细数了数,一共十二个人。他们前后排成一个队列,在夜色里慢腾腾地向我走来。他们的影子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他们好像没有发现我站在附近,他们眼里有一种空茫的神情。在和我擦身而过后,他们又转身朝隧道深处走去。这时,我发现他们走路时没有声音,他们的影子像十二片树叶,从空中一一飘过。大概过了几分钟,他们的影子消失了。我定神朝刚才的方向看去,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的头开始发胀,听得见血液在太阳穴位置“噔噔”跳着。这种恐怖正在扩大的时候,背后突然传来一阵喊声:“谁在那里?你在干什么?”随着喊声,手电筒的光柱像一道闪电射在我的脸上,我急忙睁大眼睛,但是除去闪电一样的光柱,四周一片黑暗。过了一会,我的眼睛慢慢从黑暗中苏醒,光柱后面隐约看见一张模糊的脸。
这是一个老大爷,胳膊上带着红袖标。老大爷说他是这里看隧道的。他的手电筒在我脸上转了两圈后,认定我不像是破坏分子,脸上的敌意很快消失了。他问我:“你怎么跑到这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了?”我说:“我出来买东西,在这里迷路了,我回不去了……”我问:“老大爷,你刚才看见有一群年轻人了吗?”老大爷的表情一脸神秘。他说:“我什么也没看见,只看到你在这里。”我问他应该怎么回到工地?老大爷让我沿刚才来的路往回走,遇到一个小旅店后往南走就可以了。我沿着大爷说的路往回走,再次来到那个小旅店时,发现小旅店已经关门了。我知道自己把方向走反了。
远处的村庄里有一两点灯光,周围空虚得要命。天边挂着一弯银白的上弦月,像冷兵器一样。在这个陌生的荒郊野外,这样的天象让我心里产生了一种空茫。
我们工地一直流传着关于十二个游魂的传说。
他们中最大的二十五岁,最小的只有十八岁。他们是在那次隧道塌方时,一起被埋在地下的。十二个遇难者中,只有那个二十五岁的小伙子结过婚,其余的全是处男,他们还不知道女人是怎么回事。他们的生命在一次事故中终结了。
那天夜里,我梦到一个年轻人。他在梦里告诉我,他叫王大喜,是在那次塌方事故中死的,他死了兩年多了。他一直没离开这个工地,那年他才22岁。他的牙齿在我梦里磕得“咯咯”响,嘴里不断念叨着“闷死了,闷死了。”他面色红润,就好像我现在的工友。他告诉我,自己原来就住在这个大通铺上……
原来,那十二个工地亡灵一直没有离去。他们在黑夜里徘徊,在河边上游荡,在风中睡眠,嘴里不断发出忧伤的感叹。那是关于命运的叹息。
我常在梦中听到他们的叹息。
八
立夏后第三天,我和工友通过一个断层时,在距出口一千六百米的位置,我们的隧道发生了塌方。
塌方像地震一样,来得很突然,那一刻,我们面前碎石横飞。几乎同时,我感觉脑袋嗡的一声,被什么东西狠狠打了一下。随后,一阵嘶嘶声由远而近急促地飞来,我本能地用手抓住什么东西,便感觉天塌地陷一样,碎石在身上冲击着。我慢慢爬到一块木头旁边,用来躲避呼啸而来的石头。隧道一片黑暗。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开始清醒。我擦掉眼里的泥沙,感觉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很疼。我把整个胳膊摸了一遍,发现只是擦伤点儿皮。
“塌方了!塌方了!”我们几乎同时喊到,声音有些歇斯底里。
塌方以后,平时宽阔的隧道变得异常狭窄。我和几个工友被堵在不足十米的空间里,我们在黑暗中腿压着腿,胳膊碰着胳膊,屁股对着屁股,但是不知道谁压着谁了。因为是下工时刻,我们手里没有任何急救工具,只能听任命运的安排。黑暗中,不知谁打开了手电筒,借着光亮,我发现自己手里抓着一条胳膊。仔细一看,是吴海生。我便喊他,开始他没有反应。我使劲喊他:
“吴海生、吴海生,你醒醒,你还活着吗?”
我喊了几分钟后,吴海生睁开了眼,他的第一句话是:“张小平,我没死?张小平,你快告诉我,我是不是没死?”
我说:“你没死,我也没死,咱俩都没死。”
我们在黑暗中摸索着,互相叫着对方的名字。塌方现场有五个人:罗建设、吴海生、刘天民、老陶和我。
几个小时之后,我们用钢撬撬开一条路。正当我们为自己能活命庆幸时,却发现前面被一块巨大的石壁挡住了去路,通道堵得严严实实。很快,有人忍不住了,开始哭起来。虽然我们平常很熟悉,但在隧道里,声音发生了变化,听不出是谁在哭。这种哭声我没听到过,一阵大一阵小,像是狼嚎。
“吴海生,不要哭,别跟个娘们似的。”老陶在吼。
吴海生说:“我没哭。”老陶说:“就是你在哭。”这时,哭声没了。
罗建设被埋在一堆碎石里。因为隧道里一片黑暗,我们找不到他,只能听到他叫喊的声音。他一直在喊“报应啊,报应啊!”他的叫声很凄惨。我们在周围摸索着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找到他。每次都是顺着声音爬过去,仔细一听,叫喊声又像从别处传来一样,总是难以确定位置。五个小时过去了,我们都没发现他到底在哪里。第二天,他的喊叫声越发微弱了,像是蟋蟀在夜里发出的“丝丝”声。我甚至觉得他根本没在塌方现场,四周发出的声响是不真实的,只是我们的一种幻觉。
当时我们只有一个念头,想要出去,就必须把面前的岩石凿穿。现在,我们只有这条路。五个人中,我年龄最小。这些人里,平时我最佩服老陶,这个人是条能咬牙的好汉,他是我们中最强壮的,可惜他已经老了。老陶抡起钢撬向石壁劈了过去,钢撬下去后火星四溅,带着一股硫黄气味。他劈了一会就气喘吁吁,因为隧道里不通风,缺少足够的氧气。我们轮换着用钢撬劈石壁。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们终于扒出一个通道,一缕光从石头缝隙透进来,我们大叫几声,因为这意味着大家都死不了了。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见罗建设就在不远的碎石堆里,他身上压着几块石头,只有头露在外面。他脸色苍白,神情呆滞,看上去像死人一样。陆续的叫喊使他的嗓子沙哑无力。
罗建设有气无力地说:“求求你们把我救出去,你们不要扔下我。”
老陶说:“罗建设,我们这不是在救你吗?”
他好像还是没听清老陶的话,泪汪汪地用手拉住我们,一个劲地哀求着:“求求你们把我救出去,下辈子我给你们当牛做马。你们把我的胳膊砍掉就可以了,这样我就死不了。”我们七手八脚地从碎石堆里拖他。他再次哭求我们:“你们快下手吧,求求你们。我家里还有七十多岁的老母,弟兄八个,七个在家种地。”
其实在罗建设哭诉的时候,我们已经把他身上的石头搬开,并把他抬到一个通风的地方。把他放下后,我们也有气无力地瘫在地上。我大口呼吸着,想把过去十几个小时吸进肺里的尘土一股气吐出来。罗建设躺在我们身边,他不停地呼唤着救命。我抱起他时,他神志有些恍惚,額头滚烫滚烫。他一直喊他妻子和孩子的名字:“王秀花我对不起你,我死后你要自己拉扯孩子。晚上睡觉前早点关门,夜里听到狗叫也不要开门,在门缝里看看是谁敲门。村外那个光棍现在不在门前转悠了?千万离他远点,我知道他打你的主意。”
“小顺子,你已经长大了,要听你娘的话,在外面要多干活,少说话。不要给大人惹事。”
“王秀花,只要你把咱小顺子拉扯大了,下辈子我罗建设给你当牛做马……”我们轮流背着罗建设,一直把他背出隧道。
太阳出来了,周围被雾气笼罩着。鸟的叫声与河流的声音此起彼伏。我们默默地排成一行,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在河岸上,遇到来抢救我们的工友。他们已经找了我们一天一夜了。见到工友,我们抱在一起,放声大哭。我们一个个疲倦不堪、泪光满面,像是从一场地震现场逃出来似的。
罗建设被送进指挥部卫生室。在卫生室里,卫生员给他做了包扎。他的脸上只露出两只眼睛,只是他的眼睛一直闭着。我给他倒一杯水,他喝了半口。
罗建设说:“张小平,那只猫什么时候来的?你把那只猫放出去吧。”
我问:“猫?哪里有猫?”
罗建设说:“窗上那只猫一直盯着我,它一叫我心里就烦,你把它放出去吧。”我知道罗建设在说胡话。
我四周看看,屋里除了我们俩空无一物,再看他已经睡了。我坐在椅子上,也在发困,我抽了一支烟。过了一会儿他醒了,伸手做出要喝水的样子。我给他递了一杯水,他迷迷糊糊喝了一口。后来他喊一个陌生的名字。
他大声喊着:“罗大锤,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死了很多年了吗?罗大锤,你的脸怎么这样难看?罗大锤,你不要拽我,我不跟你走,我还有老婆孩子。”这一天,他从早晨一直哭到黄昏,直到声音渐渐微弱下去。夜风不断把他的声音吹入我们耳际。
罗建设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小平,我死后你和组织……汇报一件事情……”我说:“什么事情你说吧。”
他说:“我对不起小四川……是我害了他……下一辈子我给他当牛做马……”
听到这里我问了一句:“你说什么?老罗,你再说一遍。”
他说:“那天晚上……我对不起……胖姑娘……”
我眼前一片漆黑,仿佛再次进入隧道。我站在窗前望着远处,想起小四川被带走时的情形……他戴着手铐,眼里全是泪水。
小四川一直说:“不是我干的,真不是我干的……”
电风扇在头上“嗡嗡”响着。我回过头的时候,罗建设眼睛半睁着,肤色蜡黄,脸上留着一道泪迹。罗建设死了。我们把几块木板对合,用钉子钉起来当棺木,把他埋在隧道附近的里程牌下。
他是那条铁路的第十三个牺牲者。
九
伐木班的任务完成了,她们要去往另一个铁路工地。
马兰花走那天,我去送她。同车走的还有胖姑娘。其他六个姑娘在另一辆车上。
那是个周末,天色阴暗。老式卡车渐次将工地远远甩在了后面。汽车发动机嗡嗡响着,天空悄然飘起了雨,雨水纷落在汽车挡风玻璃上。在迷蒙的雨中,远远看到有移动的灯光从对面驶来——那是另一台老式卡车。迎面的卡车从身旁驶过去了,似乎这雨里,只有我们一台卡车在孤单地行驶着。
火车站到了,那辆火车停在站台上。我一直看着马兰花和胖姑娘上车,她回头看了几次,每次都对我笑笑,后来没再回头。我看着她和胖姑娘进了车厢,车门关上了。我站在检票口外面。火车开了,她的脸贴在车窗玻璃上,我突然觉得她的样子那么陌生。火车发出尖利的鸣叫,沿着夜色一直往深处开去,开始能看到窗口的灯光,后来灯光越来越暗,终于消失在夜空,最后什么也看不见了。
马兰花走了。
过了十几天,我收到马兰花的来信。
马兰花在信里写道:“小平,你好:我们已经来到南方一个铁路工地,这里也在修建一条战备铁路……我很庆幸,上次那次塌方事故发生后,我们都还活着,而且一直活到现在。想想我们在山里经历了那么多事情,能活着已经很不容易了。小平,你还记得我和你在山坡上说的那句话吗?当时我问你,‘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你没有回答……好了,不说这些了。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小平,和你在一起时我就知道,我和你不会有结果,但我还是把最真实的情感给了你……
此致,敬礼。马兰花。”
马兰花走了以后,我们通过几次信。因为山里交通不便,一封信寄出去,对方一个月后才能收到。有几封信在邮寄途中弄丢了,像是几只在天空中消失的鸟。离开工地之前,我们工棚起了一把火。火焰久久不熄。在一片寂静中,我所有东西都在那次大火中化为灰烬。包括马兰花和我的通信。
秋天的一个上午,负责铺轨工程的铁道兵来了。
一排排大型筑路机械轰隆隆地响着。轨排在大型吊装机牵引下,像小型飞机一样从空中慢慢划过。履带拖拉机牵着沉重的筑路机,隆隆地从山路上开来,震得山谷微微颤抖。
因为在山里铺轨,没法使用大型铺轨设备,他们只好采取人抬肩抗的土办法。他们用肩膀将枕木和钢轨扛上路基,进行人工铺设。这是铁路最早的铺轨方法。那些年在山里铺轨,铁道兵一直沿用這种笨重的方式。十几公里的工地上,路基旁站满了几千人的铺轨队伍,山里响起嘹亮的铺路号子。一条条闪着光亮的钢轨,被一群黑黢黢的男人扛在肩上,他们的脚步整齐而有力。一位四十多岁的男人裸露上身,青筋凸现,手里拿着一支令旗,站在一辆轨道车上。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像一团乱麻。
男人手里的令旗突然往天空一挥,大喊一声:
“噢——哎咳哎——哎——咳——!”
“噢——哎咳哎——哎——咳——哎——!”
随后,几千个男人撕开嗓子,一起大声喊了起来:
“一二三四没有五呀。”
“嘿哟——嘿哟,嘿哟——嘿哟。”
“金木水火没有土呀。”
“嘿哟——嘿哟,嘿哟——嘿哟……”
随后的日子,工地上时常传来响亮的铺路号子。
因为长年在野外作业,生活没有规律,吃饭经常饥一顿,饱一顿,我患了严重的胃溃疡病,组织让我到一个疗养院治疗。在那里,我认识了疗养院的护士小吴,她和马兰花长得很像。她就是我现在的妻子。
我离开工地时,那条铁路还没有完工。
那帮工友中,我最关心的是小四川。小四川被释放后,就和胖姑娘结婚了。那条铁路修通后,我去看过他们。
他俩一直留在那个叫“桃花峪”的车站。
作者简介:张毅,有小说、散文在《当代》《中国铁路文艺》《散文》《散文·海外版》等刊物发表。其散文多次入选《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及年度选刊;两次进入“散文年度排行榜(候选作品)”,著有诗集《幻觉的河流》;散文集《花园原址》《迁徙的鸟》《莫言和他的民间乡土》等。曾获第二届、第三届、第七届全国铁路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