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基本内涵

2019-03-05 23:45
关键词:共同体中华民族民族

孔 亭

(枣庄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 山东 枣庄 277160)

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会议提出“培养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此基础上,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阐述统一战线时强调:“深化民族团结进步教育,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加强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1]。这是新时代党和国家解决民族问题的新理念新战略,凸显了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在推进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发展中的重要性。随着党和国家对“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高度重视,学者们从各自研究领域和不同的视角,对此展开学术研究,取得了一定的研究成果。然而,从已经发表的数十篇相关主题的报刊论文来看,一些学者或文章作者并不完全清楚“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概念的内涵,还不能够严格区分“中华民族”“中华民族共同体”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之间的关联和不同,时有概念混用现象出现。因此,全面探析“中华民族”和“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现代意涵,科学阐释“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基本内涵,既有一定的学术价值,也有助于在社会实践层面推进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各项工作。

一、 “中华民族”概念的形成及其内涵

从学理层面和历史维度厘清“民族”“中华民族”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几个概念的涵义和历史生成,分析这些概念形成的时代背景以及使用的话语体系,是科学阐述“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基本内涵的重要组成部分和逻辑前提。

现代意义上的“民族”概念来自近代欧洲,是西方学者建构现代民族国家的产物。然而时至今日,“民族”概念并没有统一、清晰且稳定的内涵,其概念的内涵是流变的。近代以降,中西方学者基于不同的视角、语境或话语体系,对“民族”的界说或意涵的理解是多种多样的。新中国成立以来,我国长期沿用斯大林关于民族定义*1913年,斯大林在《马克思主义和民族问题》一文中指出:“民族是人们在历史上形成的一个有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以及表现于共同文化上的共同心理素质的稳定的共同体”。的“四要素”说[2],现在看来,这个定义并不完全符合中国历史发展和统一多民族国家的基本国情。2005年中央民族工作会议关于“民族”的定义,就发展了斯大林关于民族的界说,符合中国的基本国情。新的定义是:“民族是在一定的历史发展阶段形成的稳定的人们共同体。一般说来,民族在历史渊源、生产方式、语言、文化、风俗习惯以及心理认同等方面具有共同的特征。”[3]11事实上,在“民族”概念界定方面,有两种不同的视角:一是基于民族学人类学视角的“民族”概念,与族群概念相类似,强调其共同的血缘、语言、文化、习俗、地域等为基础形成的人群共同体;二是基于政治学视角的“民族”概念,强调国民、领土、主权意识,以国家主权为核心把国民凝聚起来的民族共同体,凸显民族的政治共同体特征。从这两个视角审视近代以来中国人对“民族”概念的认识,可以发现“中国56个民族”与“中华民族”是层次和内涵不同的两个概念。

20世纪初,西方民族概念和理论被引介到中国,梁启超、孙中山等人士提出“中华民族”概念和理论,成为志士仁人重建中国社会和争取国家主权独立的思想武器,中国社会开始了“民族化”的历史进程。“民族化”的具体表现是,各界人士从不同的角度建构中华民族观念和国家民族,以此建立并建设现代民族国家。新中国建立后,党和政府组织人员开展民族识别工作,对中国境内的民族成分及相应的民族族称进行辨别,最终确认中国有56个民族及每个中国人的民族身份,这项工作属于中国人“民族化”的一部分。“民族化”过程与民族概念“中国化”进程是同步的,“中华民族”“中国各民族”“少数民族”等名称或概念,就是民族概念中国化的结果。这些概念在当代中国语境和话语体系下,可表述为内涵与层次不同的两个“民族”概念:中国境内的56个民族(也称中国各民族)与中华民族。中国56个民族是组成中华民族的民族单元、历史性民族,这一点与西方学界对现代民族概念的界定总体上是一致的;中华民族是国家民族、政治性民族、中国56个民族的总称。若从两者的关系或结构性来看,中华民族与中国56个民族是一体与多元的有机联系和共生关系。

从现有的历史资料和研究成果来看,梁启超最早提出“中华民族”一词,1902年他在《新民丛报》发表的文章《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提出“中华民族”一词,在其后一百余年里,历经清末、民国、新中国三个不同的时期,人们对“中华民族”内涵的理解并不完全相同。那么,现代意义上的“中华民族”概念是如何形成的?其含义又是如何流变的?

按照学者研究的说法,一个词语要成为固定的能够被定义的“概念”,应基本达到“四化”的标准。一是时间化,这个词语要经过长时间的应用检验后沉淀下来,使人们能够用以表述以往的历史和未来的期待;二是普遍化,该词语的使用范围从狭小的精英人士圈转而广泛地被普通公众所接受和使用;三是政治化,该词语从书本上的观念或理论,被应用于革命或政治活动的社会政治动员;四是意识形态化,即该词语被凝练、概括成抽象的观念信条,可以在争夺合法性的政治活动中表达政治诉求[注]具体参见张凤阳、罗宇维、于京东《民族主义之前的'民族':一项基于西方情境的概念史考察》一文,载《中国社会科学》2017年第7期。。本文的主题词“中华民族”,作为民族学和政治学的基本概念,在近代中国风起云涌的历史进程中,是如何渐次达到“四化”标准,进而嵌入人们的知识结构和国家政治的话语表达体系的呢?

作为一个现代概念,“中华民族”由古老的“中华”和现代的“民族”两个词语组成。“中华”一词是从“中国”和“华夏”两个名称中各取一字组成的,较早出现在《晋书·天文志》中,以“中华”命名宫城的中间之门。此后,“中华”和“中国”均指超越朝代的古代中国的通称,这种通称背后隐含了对中国历史文化的认同和对中原王朝国家的认同。在中国古代文献典籍中,“中华”的含义类似“中国”,但后者出现的时间比前者要早。周成王时青铜器铭文中的“宅兹中国”,意指周王所居京师一带的“中央之国”,是“天下”的核心区域,即黄河中游华夏族生活的区域,与周边的“四夷”相对。此时,“中国”一词包含了地理中心、政治中心和文化中心之意。黄兴涛教授研究指出,在两汉时代,“中国”一词的地理范围已覆盖到汉代疆域,并开始作为汉王朝的代称和汉代之前历朝历代的通称。同时,在历史名著《史记》中,多次出现“中国人”一词[4]10。

不同时代传统“中国”的地域、民众、族群不断地发生变化,但入主中原的王朝都以“中华”或“中国”的继任者自居,尊中华儒家文化为正统。明朝末年,法国传教士金尼阁整理出版的《利玛窦中国札记》一书中说道,大明国的另外名称是“中国”或“中华”,即“中央之国”[5]6。康乾时期,以“中国”指代大清国有别于西洋诸国,就有了现代意义上的国家观念了,但仍然夹杂着“天朝上国”的虚骄成分在内。鸦片战争后,晚清政府与欧美列强签订的不平等条约中,中西两方都以“大清国”或“中国”“中华”的国名指代中国。中方称“中国”是历史上超越朝代的通称,而西方人称“中国”则包含了1648年威斯特伐利亚和约生效后确立的现代国际关系体系中的原则要求,即理论上赋予了中国应有的主权、领土、独立等原则。1864年,京师同文馆刊印的《万国公法》发行,作为清政府处理外交事务的主要依据,此时洋务派人士心中的“中华”“中国”,开始褪去传统“华夷”观念的文化色彩而具有现代中国的含义。

古代汉语文献中“民族”一词出现的次数不多,其内涵多指“民之族类”,与“族类”一词的含义较为相近,且语义十分不确定,并不特指某个具体民族,不具有现代民族概念的含义,仅仅是区分“华夏”与“夷狄”的汉语词汇。德国来华传教士郭士立于19世纪30年代编撰发行的中文著作使用“民族”一词,也没有完全突破中国传统民族的含义。只是在甲午战争后,中国人的民族意识和国家意识开始觉醒,革命派和维新派(立宪派)先后登上历史舞台,由日文转译“西学”传入中国的“民族”一词才开始具有现代意义,突破了基于血缘、种族意义上的族群概念,蕴涵历史文化共同体和政治共同体的双重内涵[4]52-55。

20世纪初,受欧美和日本民族理论和民族建国思想的影响,革命派和立宪派代表人物孙中山、梁启超等,把中国历史出现的“中华”词语与西方现代“民族”概念糅合在一起,创造出“中华民族”一词,而后对此进行解释和演绎,逐步形成现代“中华民族”概念。最初,革命派以“中华民族”为号召达到“反满”革命的目的,立宪派以此反对“排满”革命主张君主立宪。最终,革命派和立宪派在武昌起义爆发后合力创建中华民国,倡导“五族共和”,中国人的中华民族观念逐步形成。1912年“中华民国”宣告成立,增进了现代意义的“中华民族”一词的普及和使用,使“中华民族”成为一个固定名词,进而发展成为一个现代概念。“中华民族是20世纪初现代民族意识和国家意识生成之后,特别是清王朝临近崩溃之际和最终覆亡之后,在中国逐渐产生发展起来的具有政治、社会文化符号意义的民族观念凝结物。”[4]1

“中华民族”词语自出现以来,人们对它的使用和理解经历了曲折的过程,大致轨迹是:从汉民族的代称,到中国各民族的统一体;从单一民族实体到多元一体;从文化共同体到基于政治、经济、社会和地域基础的综合共同体。“中华民族”边界指向中国境内的所有民族,对内是56个民族的总称,对外可指代或代表中国人民;中华民族的内部结构,可从历史维度、文化维度和政治维度进行梳理和解读。中华民族是在中华5 000年的文明史发展中形成的,具有共同的历史记忆、共同的经济生活,以中华文化为社会心理基础和民族精神支柱的自在民族;鸦片战争之后走向了自觉阶段,在建立现代民族国家进程中成为国家民族铸成的政治共同体。

二、 “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特征与基本向度

民族是客观存在的人群共同体,集血缘性和社会性于一体,中华民族是中国境内56个民族形成的政治共同体。从广义上看,“中华民族”与“中华民族共同体”同义,为什么要在“中华民族”词语后加上“共同体”?我们该如何理解“共同体”和“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含义?

“中华民族”后加“共同体”凸显了中华民族的共同性、整体性和一体性特征。德国社会学家斐迪南·滕尼斯认为,在人类的群体生活中会自然结成不同形式的共同体,如基于血缘的共同体(家庭和家族)、基于地缘的共同体(邻里)、基于宗教信仰的共同体。组成共同体的各部分不是简单的成员组合,而是有共同的群体意识、有机地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整体。滕尼斯认为:“共同体本身应该被理解为一种生机勃勃的有机体”[6]52,组成有机体的各部分紧密联系在一起,其内部呈现出一种相互交融的状态,是不可分离的整体。但民族不是普通人群的共同体,“民族被想象成一个在历史中延绵,其成员自然有其独特特征的共同体”[7]36。安德森认为,民族是一个“想象的政治共同体”,“有限的”“同时也享有主权的共同体”[8]6-7。这里的“想象”不是凭空设想,而是说一个民族不论其大小、人口多寡,其个体成员并不能认识本民族的所有成员,但是,因民族情感、习俗、文化、宗教信仰等因素存在,这些成员的心理是相同的,产生彼此是“自己人”的情怀。因此,民族是心理学上的“社会事实”,是“文化的人造物”。

中华民族共同体是对“共同体”理论的发展,也是对“中华民族”概念的发展与深化。从学术史角度审察,考古学家夏鼐较早提出“中华民族共同体”一词。1962年夏鼐发表《新中国的考古学》一文认为:“现今全国的少数民族还很多,他们虽和汉族不同,但各兄弟民族的祖先在悠久的历史过程中,与汉族的祖先建立起日益紧密的联系,今日大家一起构成了中华民族共同体。”[9]20世纪80年代,历史学者就“中华民族共同体”在历史上的形成方式进行商榷,加快了这一词语在学界和社会的传播和认可。1986年,历史学家黎澍提出“中华民族共同体”是汉民族依靠武力征服周边民族的方式形成的[10]。而周维衍认为,历史上各民族的相互交往中,“中华民族共同体”主要通过和平方式形成,中原王朝通过“以德怀远”的教化和“册封”方式,吸纳周边民族,“中华民族在历史上的共同体像雪球那样越滚越大”[11]。在2014 年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习近平倡导“积极培养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12],这是党和国家领导人首次提出“中华民族共同体”,并用于党和国家增强民族团结的方针政策,这引起学界和社会广泛关注。此后,“中华民族共同体”多次出现在党和国家领导人讲话、官方文件和媒体宣传中。

“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含义是,突出构成中华民族的中国56个民族内在的一体性和共同性特征,彰显了构成中华民族的中国各民族不是机械共同体,而是有机统一的整体,即滕尼斯所谓的“有机体”。这个有机体有共同的历史记忆、共同的历史命运、共同的政治诉求、共同的经济交往、共同的文化基础,“从这一有机整体形成的历史和现实来看,中华民族共同体拥有共同的历史叙事和历史记忆,是建立在频繁的经济联系、密切的文化交流、共享的政治价值和制度基础之上的经济、文化和政治的共同体”[13]。中国各民族之间相互交往交流交融,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凝聚而成中华民族共同体,具有显著的整体性。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内涵可以从中国各民族共同的历史命运、共同的政治需要、共同的民族感情和共享中华文化四个向度进行认识。

近代以降,中国境内各民族在面对外敌入侵、共同的现实利益和发展前景时,共同结成了患难与共、甘苦与共的共同体,即各民族的命运与中华民族的命运息息相关。抗战时期,中共提出:“中华民族是代表中国境内各民族之总称”,各民族人民结成了生死与共的命运共同体[14]。习近平总书记从命运共同体的角度诠释中华民族形成的历史动因,他指出,近代历史上面对西方列强的侵略,“各族人民深刻认识到,中华民族是一个命运共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3]27。中华民族共同体也具有现实和未来发展的价值取向,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涵盖历史和现实维度,即近代历史上中国各民族面临列强侵略的命运和今天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愿景。

中华民族共同体外延指向中华民族不同的共同体形式,如政治共同体、命运共同体、文化共同体等;其中蕴含了中华民族的亲缘体和有机体,意指中华民族是一个命运共同体,建立在共同的历史渊源、共同的利益和共同愿景之上。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本质属性是命运共同体,团结统一、兼容并蓄、互利共生、相互亲近、共建共享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核心内容。具体表现为三个方面:一个历程,即同呼吸、共命运、心连心的共同历史和奋斗历程;一种格局,即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一种命运,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共同命运。中华民族共同体是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组成部分,人类命运共同体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理想愿景;中华民族共同体涵盖中国56个民族,人类命运共同体包含全人类,二者是部分和整体的关系;中华民族命运与人类命运紧密相连,中国人民的梦想同各国人民的梦想息息相通;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提供中国智慧。

中华民族意识和中华民族命运共同体最终指向国家独立和民族复兴,这体现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政治向度,其社会实践的现实反映是国家共同体,而民族共同体是命运共同体和政治共同体现实世界的有效载体。中华民族是多民族聚合形成的民族实体,是全体中国公民共同组成国家民族的共同体。中国56个民族是历史性民族,各民族有着不同的文化特点和利益诉求,只能依靠中华民族共同体团结凝聚在一起,共同实现远大的目标。中华民族是国家民族形式的民族共同体,是凝聚国家力量的有效方式。能够把以上共同体紧密连接在一起的纽带是中华民族文化,中华文化是各民族文化的集大成者,形成中华文化共同体,即以中华文化内含的共同的历史记忆、中华文化精神、共同心理特征等要素形成的共同体。

三、 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基本内涵及其历史生成

无论从学术界和理论界进行学术研究的角度,还是从党和政府促进民族团结进步的社会实践角度,探究“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基本内涵,厘清“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与“中华民族共同体”之间的区别和联系,均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现实意义。

“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由“中华民族共同体”和“意识”两个概念组成的,换成另外一个表述方式就是“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意识”。在这里,“中华民族共同体”是客观实体或客观存在,而“意识”是一种思想、观念、精神等主观层面的认知结果,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思想层面的意识。根据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意识是客观事物投射到人的大脑后所形成的主观映像,即马克思所谓的“观念的东西不外是移入人的头脑并在人的头脑中改造过的物质的东西而已”[15]。意识的形成具有主观性,但意识的能动性可以通过人们的社会实践活动表现出来。具体到本文的研究主题,直接来说,“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就是“中华民族共同体”这一客观事实在人们头脑中的主观认知,是人们在社会实践中对中华民族和中华民族共同体的态度、评价和认同结果。

马克思主义认为,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因此,社会意识形成要晚于社会的客观存在或客观事实;同理,人们对社会和社会现象的认识与社会事实或社会现象的存在不能画等号。在中华民族共同体认同上,自我认同和他者认同不是同步的,这涉及民族意识和民族认同问题。民族是一种历史现象,而民族意识形成要晚于民族的客观存在,民族意识是民族在形成和发展过程中形成的民族心理状态,表现为民族成员具有的共同心理素质,即民族成员对本民族身份的自我认同感和具有的民族责任感。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是指中国56个民族成员能够自觉认同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客观存在,并自觉认识到自身是中华民族中一个成员的观念,对中华民族及其政治共同体——中华人民共和国的认同、忠诚和情感依托等所具有的态度和认识,对历史上中华各民族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交往交流的认同,是对近代历史上各民族患难与共的共同命运的认同。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觉醒和形成是近代以来的事情,正如费孝通先生所言,中国数千年的历史形成了中华民族的自在阶段,而近代历史上中国人民在与西方列强抗争中形成了中华民族实体的自觉阶段[16]4。

先秦时期,居于中原(黄河中游)区域的华夏族群的先贤们,形成了独特的世界观——“天下观”。华夏先贤认为,世界是以华夏族人生活的中原区域为中心,向四周延伸的平面,生活在华夏族周边的族群或部族分别称为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形成古代的“五方之民”。这种“天下观”不重民族(或族群)种类,后世儒者主张以儒家道德教化四周的“夷狄”,由“天下观”衍生的“夷夏之别”的实质是基于文化差异或礼仪之别,周边的夷狄只要接受中原王朝推崇的儒家礼仪教化,便可以纳入到文明的范围之内。“天下观”突破了以血缘、地域为基础的种族的局限性,有利于中国各民族从多元融合成华夏一体,使华夏族(后来的汉族)像“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注]徐杰舜教授在1999年出版的《雪球:汉民族的人类学分析》一书中提出汉民族发展中的“雪球”理论,即在中华五千年的历史中汉民族就像滚雪球一样,融合了许多民族或族群,发展成为世界上人口数量最多的一个民族。,把周边族群和民族吸纳到这个核心[17]2-8,成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历史文化机理。

鸦片战争之前,中华民族意识还处于自发状态,即费孝通先生所谓的“自在”阶段。鸦片战争以后,西方列强的侵略给中华民族带来巨大的灾难,极大地促使中国人开始探索和奋起,志士仁人在睁眼看世界的同时,他们的民族意识开始觉醒。特别是甲午战争中国战败,对中国人的刺激很大,各阶层普遍产生亡国灭种的危机感。梁启超在《戊戌政变记》中说:“吾国四千余年大梦之唤醒,实自甲午战败割台湾偿二百兆以后始也。”[18]181民族危机激发了中华民族的觉醒,增进了中华民族的凝聚力,以梁启超、孙中山等为代表的近代知识分子和革命者,在借鉴西方现代民族概念的基础上,建构了“中华民族”观念和理论。20世纪初期,先进知识分子摒弃了“天下观”,接受西方现代民族国家观念。中华民国成立在实践上推动了各界精英对中华民族的认同,“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得到了空前的提升与发展”[19]。五四运动之后,以知识分子和工人阶级为主体的反帝爱国运动,进一步增强了中国人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特别是中国共产党一经成立,就义无反顾地肩负起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历史使命,中华民族认同得以加强。抗战时期,“保卫中华”成为全民族抗战的动员口号,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成为鼓舞各民族民众团结一致,共同抗日的思想动力。随着“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的一声怒吼,中华儿女团结一心的抗敌行动,充分显示了“中华民族”作为中国或中国人的政治符号和在抵御外辱和凝聚人心时所发挥的政治动员功能,同时表明中国人的民族意识和民族认同的高度自觉。新中国成立后,为制定和落实各民族团结平等政策,党和政府组织力量在全国范围内开展民族识别工作。经过大量的调查和科学的甄别,到1979年正式确认全国共有56个民族,共同组成中华民族[20]88。

近年来,随着经济全球化潮流的影响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发展,在各种利益的驱使下,少数民族单元或部分民众关注本民族利益或个人利益,轻视中华民族整体利益,缺乏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各种对中华民族具有消解作用的观念日益盛行,人们对中华民族的认识逐渐弱化、虚拟化,给中华民族建设带来严峻挑战”[21]。另外,长期以来,我们在民族识别、民族身份确认、民族平等和少数民族权利保障等方面下了很大功夫,而在中华民族共同体建设方面投入太少,致使“各民族”认同意识强盛,而人们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华民族认同、国家认同较弱,也造成狭隘民族主义盛行和部分人质疑中华民族合理性的消极政治后果[22]。为此,费孝通先生从民族与国家的关系角度,于1988年提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理论,阐释了中华民族与民族单元之间多元一体的关系,这是建设中华民族共同体的理论基础。

每一个中国公民,既有自身本民族身份,也有中华民族(国家民族)身份。铸牢中华民族成员的国族身份意识和公民身份意识,就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需要持续不断地开展行之有效的培育活动,包括爱国主义教育和中华民族认同教育,弘扬每个公民的中华民族成员意识,进一步提升各族人民对中华民族的认同。中华民族和中国各民族是一个大家庭和家庭成员的关系,但“不能简单地理解为好像是土豆同土豆口袋的关系,认为中华民族就是把各民族放在口袋里就行了”[3]30。中华民族是一体,各民族是多元,多元组成一体,一体与多元相互依存,谁都离不开对方,具有内在的统一性,是有机联系的整体。中国各民族只有团结奋斗、齐心协力,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目标才能实现;同理,中国各民族的命运只有同中华民族的命运紧密连接在一起,才能共同发展进步。2014年习近平指出“积极培养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12],党的十九大报告表述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其要旨是铸牢全国各族人民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把中国境内各民族牢牢熔铸一体,在各民族多样性中巩固一体,在差异性中保障各族人民能够关系和睦;让祖国每一寸土地都能成为各族同胞共居的家园,实现中华民族一家亲,同心共筑中国梦的目标[23]。

在中国近代历史上,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形成和巩固,与抵御外患的政治动员息息相关,一旦外患消除或外在因素消失,其效果就会大打折扣。为此,中国作为一个多民族国家,就需要以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为目标,共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十九大报告指出,改革开放以来,“中华民族的面貌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变化,中华民族正以崭新姿态屹立于世界的东方”[1]。中华民族对未来美好生活的追求,需要中华各民族团结一心共同努力,这就更需要在解决民族问题时把握好物质方面和精神方面的“两把钥匙”,特别是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这把钥匙。

四、 结 语

中华民族是中国统一多民族国家形成和发展的产物,中华各民族长期共同生活的历史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形成的重要条件。历史上,中华民族观念最终被社会成员广泛认同接受的过程,也是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得以形成和深化的历史进程。自“中华民族”观念形成以来,在不同时期的政治活动中发挥了巨大的社会动员力量,中国历史上历代王朝积淀的各民族融合的成果,在西方列强的入侵打压之下,凝聚成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

近代以来,中国人对中华民族概念的认知过程,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生成进程是一致的。从梁启超提出“中华民族”一词,到孙中山建立中华民国,再到毛泽东宣布“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以及习近平总书记提出民族复兴“中国梦”,这是一百多年来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发展的历史逻辑。由中华民族观念发展而成的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揭示出中华民族一家亲、同心共筑中国梦的重要性,这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必要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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