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化时期英国企业家群体与自由贸易转向
——以“反谷物法同盟”为例

2019-03-05 23:35
江西社会科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谷物企业家群体

18世纪中后期开始的工业革命推动英国贸易政策从重商主义转向自由贸易。率先开始工业化让英国获得了国际贸易中的比较优势,工业化释放的巨大产能则提高了扩张国际市场的需求,这促使企业家群体放弃贸易保护主张,支持自由贸易政策,但1815年的《谷物法》人为提高了粮食价格以及工资成本和生产成本,损害了工商界的直接利益,同时也引发欧洲各国的贸易反制。1839年企业家群体主导的“全国反谷物法同盟”成立后,依靠雄厚的经济实力、高效的组织宣传能力和巧妙的行动策略,推动了反谷物法运动的蓬勃兴起并最终取得成功。英国工业的繁荣和企业家群体的兴起推动英国全面转向自由贸易,第二次工业革命后英国企业家群体和工业优势的衰退则导致了贸易保护主义的重新抬头,自由贸易是现代工业发展的必然产物,制造业企业家群体兴衰则与自由贸易兴衰具有同步性。

工业革命使人类社会的生产方式发生了根本性变革,传统自给自足的分散型农业经济逐渐被强调分工合作和专业化生产的工业经济取代,这使国际分工和国际贸易成为人类经济活动中至关重要的组成部分,促使各国政府重视并调整贸易政策以最大限度地维护本国经济利益。但由于各国所处的经济发展阶段不同,采取的贸易政策也存在差异。工业化释放的巨大产能提高了不断扩张市场的需求,迫使英国等工业化先发国家率先采取自由贸易政策以占领世界市场。当然,作为一个拥有悠久重商主义传统的国家,英国向自由贸易的转向也是伴随着工业化进程而逐步实现的。从工业革命发轫的18世纪中期到英国确立工业霸权的19世纪中期,英国贸易政策变化的总体趋势是通过一系列关税和贸易改革逐步放松贸易管制、逐步实现贸易自由,1846年废除《谷物法》①标志着“自由贸易的原则终于胜利了”[1](P254),英国实现了从重商主义向自由贸易的转向。

企业家群体在推动英国贸易政策转向过程中发挥了非常关键的外力作用,特别是在1839—1846年间以曼彻斯特棉纺织业企业家为中坚力量的企业家群体发起并领导了 “反谷物法同盟”运动,向维护贵族地主阶级利益的英国政府施加了强大政治压力,迫使执政的保守党小罗伯特·皮尔政府同意废除《谷物法》,消除了自由贸易的最大障碍。“企业家”(Entrepreneur)一词最早见于16世纪的法语文献,是由法文“enrye-prendre”演化而来的,原意是指“敢于承担一切风险和责任而开创并领导一项事业的人”。[2](P27)随着资本主义的兴起和发展,工商业的重要性日益凸显,“企业家”又专指承担创业风险的工商企业创办人。工业革命时期的英国在各行业都涌现了大量优秀企业家,他们作为新兴大工业的创办人、出资人、经理人,通过革新生产技术、创办工厂等方式推动了英国工业化的发展,成为当时先进生产力的代表,也成为具有共同特征和重要影响力的社会群体。

一、工业优势的确立促使企业家群体支持自由贸易

按照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W.W.罗斯托关于经济增长阶段的观点,到拿破仑战争结束的1815年英国的工业化已经完成“起飞”,开始进入“成熟”发展阶段,相比其他欧洲大国确立了稳固的工业“比较优势”。力量逐渐成长壮大的企业家群体普遍认为贸易与市场已经成为关系到民族生存与国家强盛的根本问题。[3](P18)此时贸易保护政策对英国工业已经失去价值,以自由贸易为借口打开并占领其他国家的市场才最符合英国工商业的利益,自然受到企业家群体的大力支持。

机械化和工厂化使英国的工业劳动生产率和工业生产总值呈几何基数增长。正如恩格斯指出的:“自从蒸汽和新的工具机把旧的工场手工业变成大工业以后,在资产阶级领导下造成的生产力,就以前所未闻的速度和前所未闻的规模发展起来了。”[4](P618)从微观上看,工业化的具体载体是企业家们创办和经营的采用新式生产工具和生产工艺的大工厂,这些大工厂生产出来的廉价工业制成品奠定了英国的工业比较优势和经济霸权。

据统计,1770年至1840年间英国工人的劳动生产率平均提高了27倍,工业生产总值增长了大约4倍以上。[5](P251-252)最先开始工厂化生产的棉纺织业生产能力飞速提高,从1771年第一家棉纺厂建立到1835年,英国已有棉纺织工厂1262家,雇佣工人220134人[6](P175-176);18世纪70年代初期英国每年进口棉花670多万磅,到19世纪40年代初期增长到近6亿磅,这说明在70年间英国的棉花加工能力增长了90倍,英国棉布产量也从1796年的2100万码增长到1830年的34700万码,增长了15.5倍。此外,作为衡量工业发展水平的重要指标,英国的生铁产量从1796年的12.5万吨上升到1840年的142万吨,增长了10.3倍;煤产量从1700年的260万吨增长到1840年的3600万吨,增长12.8倍。[7](P550-551)工业化的飞速发展也让产业工人队伍迅速壮大,到1841年时在工矿部门就业的男女工人共有359.9万人,占全国就业人口的46.8%(不包括124.4万名家庭仆人)。[8](P60)

工业化的先发优势使英国成为第一个“世界工厂”,各项主要工业产品产量占世界总产量的比重非常高。1820年英国的煤炭产量占世界煤炭产量的75%,生铁产量占世界的40%,到1850年英国进口加工的原棉占世界棉花总产量的46.1%,英国的工业生产总值占到了世界工业总产值的一半。

工业生产能力的提高促进了英国进出口贸易的发展。英国的进出口贸易额占世界贸易总额的比例也不断提高,1820年为18%,1840年提高到21%,1850年提高到23.3%。[9](P321-322)恩格斯评论说:“不列颠的贸易达到了神话般的规模,英国在世界市场上的垄断地位显得比任何时期都更加巩固。”[10](P416)作为英国第一次工业革命时期发展最迅速的支柱型产业,以曼彻斯特为基地的棉纺织业在满足了国内市场需求后,迅速发展成为英国最大宗的出口商品。[11](P233)据统计,在1835—1840年的5年间英国的年出口商品总值约为5000万英镑,其中棉纺织品价值约为2400万英镑,羊毛纺织品约为600万英镑,其他各种货物约为2000万英镑,棉纺织品比重接近一半。在整个19世纪中期,质优价廉的英国纺织品特别是棉纺织产品牢牢控制着世界市场,以曼彻斯特为大本营的棉纺织业企业家群体也积极干预英国政府的对内对外经济贸易政策,以期维护自身利益。正如英国经济史学家克拉潘所说:“无怪不列颠的对外贸易几乎表现成为一个棉织品的问题,也无怪曼彻斯特在决定国家的商业——以及工业和社会——政策上要求更大的发言权了。”[12](P589-590)

1815年拿破仑战争的结束标志着英国消除了最后一个有能力跟自己竞争世界殖民霸权的欧洲强国,实现了“扩张在东方的贸易和夺取世界各地战略据点的目标”[13](P144),确立了傲视欧洲群雄、独霸世界海洋的殖民霸权,有学者认为:“滑铁卢战役之后的大不列颠,至少在一个世代里达到了顶峰,影响巨大,实现了‘不列颠治下的和平’(Pax Britannica)。”[14](P187)世界殖民霸权同工业革命带来的巨大经济实力结合在一起,让愈来愈多的英国经济界人士认识到只有开放自由贸易,才是确保英国继续支配世界经济的最便宜、最有利的政策。[3](P9)

二、1815年《谷物法》的不利影响

1815年拿破仑战争的结束带来了欧洲和平,欧洲大陆的市场再次向英国工业产品敞开大门,预示着国际贸易的繁荣,但英国的农业危机却催生了《谷物法》,向欧洲大陆各国关闭英国谷物市场,强化关税壁垒,引发了一系列国际国内问题。争取废除谷物法成为打破贸易保护主义、实现自由贸易的标志性事件。

拿破仑帝国从1806年开始实施的大陆封锁政策对英国农业产生了重要影响,埋下了反谷物法运动的伏笔。由于大陆封锁,1808年后英国的粮食进口锐减,1809年和1810年接连遭遇粮食歉收,导致英国粮价从封锁前的每夸特②66先令飞涨至1810年的117先令,1812年竟高至155先令。在高额利润的诱导及政府敦促下,许多地主贵族投入巨资开垦荒地扩大耕种面积。但1815年后欧洲大陆的廉价粮食涌入英国,导致谷物价格暴跌,战时形成的畸形农业繁荣难以维持,农场主退佃、农业工人失业、地主无法偿还用于农业改良的贷款,农业陷入衰退。[15](P399)在这种情况下,维护地主贵族阶级的利益和社会稳定成为英国农业政策的目标,1815年《谷物法》就是在这个背景下制定出来的。[16](P697-698)

1815年《谷物法》被视为一个纯粹的阶级立法,因为它只对地主阶级有利:通过限制国外谷物进口的方式人为地制造了国内粮食供应的相对匮乏状态,将谷物价格保持在极高的水平上,从而保证英国谷物生产的利润,进而保证地主阶级的地租。对于包括农业工人在内的广大工人阶级而言,“谷物法”变成了“面包税”,高昂的粮食价格几乎抬高了一切食品的价格,工人工资只能满足基本的糊口需要,使其本来就艰难的生活更为困窘。对此反谷物法同盟“把谷物法说成是工人阶级遭受社会苦难的唯一重大根源”[17](P111)。马克思也指出:“对外国谷物征收保护关税,这是卑劣的行为,这是利用人民的饥饿进行投机。”[18](P227)

对当时正如火如荼开展的英国工业化进程而言,1815年《谷物法》带来了深刻而广泛的影响。

首先,提高了英国纺织企业的生产成本。小麦面粉是棉纺织业重要的工业原材料,在纺纱织布过程中需要大量使用小麦面粉调和成的“浆糊”对纱线进行“上浆”,以增加纱线的强度、布匹的韧性,因此小麦价格的提高增加了英国棉纺织业的生产成本,成为企业家们的沉重负担。根据反谷物法同盟的重要领导人格勒格(R.H.Greg)的统计,1837年“在大不列颠棉织布厂内使用的10万架蒸汽机和25万架手织机,每年要消费4100万磅面粉来浆刷经线,漂白等过程所用的面粉,又等于此量的1/3。这样消费的面粉的总价值,依他计算,在过去10年间,每年等于342083英镑,和大陆面粉价格比较一下,就可以看出,由谷物关税强加在工厂主头上的面粉高价一项,每年已经等于17万镑,格勒格估计,1837年,至少等于20万镑”[19](P122-123),由此可见,谷物法的存在极大增加了英国纺织业的生产成本。

其次,根据亚当·斯密和大卫·李嘉图等经济学家提出并为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认可的“生存工资理论”,谷物法提高了食品价格,导致维持工人及其家庭生存所必需的“最低生活费用”上升,提高了工人最低工资水平,企业人力成本增加,相应地减少了企业的利润。

再次,1815年谷物法招致了欧洲国家的关税报复,不利于英国工业品开拓欧洲市场。拿破仑战争结束后,法国、沙俄和奥地利延续了禁止外国商品进口或设置高额关税壁垒的做法,只有四分五裂的德意志各邦国开放市场,1839年英国的棉纱出口总值是1.06亿英镑,其中销往荷兰和德意志口岸的达到0.6亿,德意志还是英国精纺薄毛呢的主要市场,在1849年的进口额占英国毛纺织品出口总额的1/4。[12](P591-592)此外,德意志各邦国还是向俄属波兰、奥属波西米亚等地进行大规模走私贸易的中转站。因此保持与德意志地区的贸易关系是当时英国商业外交的主要目标,也让英国高度警惕“德意志关税同盟”的动向,1836年英国贸易部向德意志关税同盟了解双方缔结商约的可能性的时候,该组织的核心国普鲁士方面说,只要英国减少谷物、木材的进口税,他们就愿意降低纺织品的关税。[20](P105)英国贸易部的“御用”经济学家如包令、雅各布、麦格利高等人将此举视为对谷物法的回应,呼吁废除谷物法。

德意志关税同盟提高工业制成品的进口关税,刺激本土制造业的发展,客观上起到了“进口替代”政策的作用,引发了英国对潜在竞争者的担忧。英国贸易部的代表包令在1839年向外交大臣帕麦斯顿报告:德意志关税同盟的制造业利益已“大为增强,除非利用关税逐步下降的手段,以一套让步措施来加以抵制,不然它将逐年不断增加”。1840年包令在议会进口关税特别委员会指出:“我相信,由于我们恶劣的立法(谷物法),我们自己已经制造了不必要的竞争对手。许多此类国家本来绝不会梦想成为工业制造者的。”[21]因此,废除谷物法实行自由贸易,不但能够获得广大的欧洲市场,还能延缓欧洲大陆制造业的发展,维持英国在工业上的垄断优势。

三、企业家群体主导反谷物法运动

1815年《谷物法》颁布实施后,很快就遭到了英国工商界和诸如边沁、李嘉图等知识界人士的反对。1820年伦敦商人们向议会提交了由经济学家图克起草的请愿书,要求实行自由贸易,“废除限制,从而最大限度地扩大对外贸易”[22](P105)。继伦敦商人之后,英国中北部工业区的曼彻斯特、约克郡西区、爱丁堡、格拉斯哥等地商会呈递了同样的请愿书,这标志着英国的工商业资产阶级整体转向支持自由贸易。但这一时期反谷物法活动在指导思想和策略主张上主要受到哲学激进派的影响[23](P20),社会影响并不大。从1822年开始托利党政治家赫斯基森(William Huskisson)进行了一系列具有自由贸易性质的关税和财政改革,在1822和1828年两次修订《谷物法》,改禁止进口为浮动关税税率、降低准许谷物进口的价格门槛等,一定程度上缓和了矛盾。

1838年英国农业歉收导致谷物价格飞涨,工业受外贸萎缩的影响也陷入萧条,在危机叠加之下要求废除谷物法的诉求日益强烈。1838年9月曼彻斯特的工厂主企业家成立了“反谷物法协会”(Anti-Corn Law Association),很快得到全国30多个工业城市或地区的响应。1839年3月20日为抗议英国议会否决废除谷物法的动议,全国各地反谷物法协会代表齐聚伦敦,宣告成立“全国反谷物法同盟”,曼彻斯特反谷物法协会的实力最强,主导了同盟事务。

反谷物法同盟的成立标志着英国工商业利益集团中各派反谷物法力量的大联合,力图按照自己的利益来改变和塑造国家的公共政策。但无论是从反谷物法同盟的目标、同盟所依赖的社会力量,还是同盟领导者的构成来看,在工业革命中成长起来的工厂主企业家群体都居于主导:同盟发端于兰开郡,以曼彻斯特为总部,工厂主企业家是各地方协会的主要“金主”和领导者。同盟正是凭借自身所代表的社会经济力量、所能够调动支配的财力、高效的组织宣传能力和巧妙的行动策略,推动了反谷物法运动的蓬勃兴起,并最终取得了成功。

企业家群体为反谷物法同盟提供了充裕的活动经费。同盟的资金主要有成员内部捐赠、缴纳会费、外来捐赠三个来源。同盟的章程规定普通会员需每年缴纳5先令的固定会费,年捐款50英镑以上的会员可以成为同盟的董事。根据当时社会收入水平,工厂工人年收入30英镑左右,小店主、底层专业人士等年收入约80英镑,他们缺乏进入同盟领导层的财力。因此同盟董事会的500多名成员大多是属于资产阶级的工商业企业家,同盟宣称全国雇工500人以上的工厂主全部向同盟捐款,如曾任曼彻斯特市长的大工厂主托马斯·波特(Thomas Potter)在同盟成立时带头捐款100英镑,许多不愿直接参加同盟活动的企业家往往用大额捐款来表明立场。[24](P183)如据恩格斯所说,同盟在1843年发起募集5万英镑的运动,不到一年的时间就超额完成;1844年同盟再次发起总额为10万英镑的募捐运动,第二天曼彻斯特的工厂主们在半小时内就认捐了12000英镑,1844年11月认捐总额达82000英镑,其中57000英镑已经付款。[25](P567)在企业家群体的支持下,反谷物法同盟拥有了雄厚的财力,1843年同盟的活动基金达到5万英镑,1844和1845年达到10万英镑,1846年则达到25万英镑。雄厚的财力是同盟开展各种宣传、鼓动、游说、选举活动的根本保障。

工厂主企业家群体是反谷物法同盟所赖以存在的社会基础,除了资金方面的支持,他们还为同盟的形成、活动开展提供了坚实的组织领导力量。

首先,各地反谷物法协会是在工厂主企业家的领导和支持下建立的,他们构成了反谷物法同盟的基层骨干。正是在各地工厂主的支持下兰开郡的工业城镇都建立了反谷物法协会,如伯恩利城的工厂主乔治·霍莱欧克(George Holyoake)指出:“受邀出席反谷物法协会会议的各方人士都是当地的棉纺厂主。”[26](P211)各地的反谷物法宣传和鼓动工作都受到当地有钱有影响的工厂主的领导和支持。

其次,工厂主企业家群体为反谷物法同盟提供了卓越的领导人。一些有重要影响的全国性领导人,如科布登、布莱特、威尔逊、史密斯等都是成功的企业家。科布登是出身寒微、靠自己能力和奋斗获得成功的创业型企业家,布莱特则是出生于工厂主家庭、获得了良好教育的第二代企业家。工厂主史密斯是曼彻斯特老资格的反谷物法人士,从1828年起他每年都在曼彻斯特商会提出废除谷物法动议,人称“谷物法史密斯”或“疯狂史密斯”[27](P51)。曾先后担任同盟执行委员会主席和同盟主席的乔治·威尔逊早年与科布登合伙办厂,后投资铁路,他有极强的组织管理能力,主持同盟繁重的日常事务。除了上述全国知名的领导人物,许多知名度较小的工厂主企业家也积极参与同盟的组织领导工作,并成为同盟理事会、执行委员会成员,如R.H.格勒格、亨利·阿什沃斯、托马斯·拜兹利、约翰·布鲁克斯等,他们组织集会,发表演讲,领导、督促同盟宣讲员的工作,作为同盟的候选人参加议会选举。还有一些影响力较小的工厂主则负责领导、鼓动本地区的反谷物法运动。可以说,工厂主企业家群体是反谷物法运动的组织核心,是力量的源泉,如果没有他们的积极支持和全面参与,就如1838年前伦敦反谷物法协会的经历一样,同盟几乎没有成功的希望。

再次,工厂主企业家主导的反谷物法同盟建立了强大而高效的组织、宣传机器,保证了同盟的组织动员能力。工厂主企业家们的参与不仅给反谷物法运动带来了强大的经济后盾,还按照组织管理企业的模式来组织运作同盟,保证了同盟的动员能力和活动效果。1839年成立的同盟实际上是各地反谷物法协会的联合,为了集中力量、统一行动,同盟采取了“中央集权式”的管理体制,在曼彻斯特设立总部,在地方上将全国划分为12个工作区,各配备一名代理人,代表总部与地方协会联系工作,如募集资金、组织演说、发放传单等。在同盟总部,最高权力机构是理事会,由同盟会员中出资最多的人构成,所有的重要决策如制定同盟的战略、方针等都要经过理事会;执行委员会负责同盟的日常事务运作,负责同盟的战略、计划的实施。为此执行委员会下设资金、宣传、选举三个办公室:资金办公室管理收入与支出,所有捐款和其他进项集中于曼彻斯特,为此同盟雇用一名专职会计,另有几名会员利用业余时间义务工作;宣传办公室的任务是雇用宣传员,印刷和分发传单;选举办公室负责同盟参与的选举事务,包括搜集全国选区的登记名册、了解选举人对反谷物法运动的态度、购买选举资格、聘请律师等。在这个架构下,同盟的运转井然有序,各办公室之间分工明确,办事迅速,俨然像个管理有方的大企业。研究反谷物法同盟的英国学者麦科德写道:“任何商业企业都会为同盟办公室感到自豪。确实,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同盟的高效能来自支持它的那些人们的企业家气质。”[23](P169)

综合上面的分析,可以看出工厂主企业家群体在资金、组织、领导等多个方面都主导了同盟的运作,作为大工业中心的兰开郡和曼彻斯特也成为反谷物法同盟的政治大本营。可以说,如果把反谷物法同盟看作推动废除谷物法的发动机,企业家们则是这台发动机得以开动的燃料。[26](P215)

企业家群体领导下的反谷物法同盟高效、广泛地开展活动,对执政的保守党政府产生了极大的舆论压力和政治压力,废除谷物法已经是大势所趋。1845年8月因马铃薯枯萎病导致的爱尔兰大饥荒成为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小罗伯特·皮尔首相在1845年10月的一封私人信件中说:“防止全国饥馑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消除对进口的一切障碍。”[28](P363)1845年底,皮尔首相向议会下院提交了废除《谷物法》议案,经过长达6个月的激烈斗争,1846年5月15日英国议会下院通过了废除《谷物法》的法案,标志着阻碍自由贸易的巨石被移除了。

四、结论:自由贸易是现代工业发展的必然产物

工业革命改变了世界各国的经济结构,使国际分工和国际贸易成为人类经济活动中的必要组成部分,率先开始工业革命且作为海岛国家的英国对国际贸易的依赖尤其大。以至于英国历史学家霍布斯鲍姆认为英国形成了一种严重依赖对外贸易的经济模式:习惯于用自己作为发达经济体的工业制成品及相关配件与服务(包括资本、航运、银行、保险等),去交换原料、粮食之类的初级产品,这使得海外市场对英国经济主要行业的发展具有决定性影响。[29](P132-133)

首先,英国这种严重依赖国际贸易的“外向型”经济发展模式建立在工业化“先发优势”和“比较优势”基础上。特别是到19世纪三四十年代,随着英国工业化发展进入成熟阶段,英国在技术水平、工业生产能力等方面“一骑绝尘”,获得了超越其他国家的总体比较优势,对工业制成品的保护贸易已经失去价值,以“自由贸易”的名义占领广阔的世界市场则成为企业家群体追求的目标。

其次,应该认识到企业家群体并不是“自由贸易”的天然支持者,在经济发展的不同阶段企业家群体总是根据自身的利益需求改变对贸易政策的立场,充分体现了实用主义的特点。从17世纪中期以来英国长期奉行以《航海条例》为代表的重商主义贸易政策,有效地保护了国内和殖民地市场,为最先开启工业化进程创造了条件。在18世纪中后期的工业化“起飞”阶段,英国企业家群体总体倾向贸易保护主义,反对符合自由贸易原则的《英爱商约》(1785年),但随着工业比较优势的确立,企业家群体总体倾向于支持自由贸易。在法国、俄罗斯等欧洲大国拒绝开放市场、拒绝谈判双边自由贸易条约的情况下,英国企业家群体和英国政府只能采取单方面改革税制,并在同等条件下对所有国家开放市场的自由贸易政策,希望这样做能够引导其他国家走向自由贸易,从而为具备比较优势的英国工业产品打开广袤的市场。[30]正如反谷物法同盟的领导者科贝登所说:“如果这个国家干净利索地废除‘谷物法’实现全面的自由贸易,在榜样的影响下五年之内欧洲各国的关税壁垒都会取消。”[31]正是基于这样的设想,企业家群体才主导了反谷物法运动,迫使顽固维护农业利益的地主贵族们放弃贸易保护政策,接受全国性的自由贸易政策。

纵观工业革命以来英国贸易政策的变化轨迹,我们发现制造业企业家群体的兴衰与自由贸易的兴衰具有同步性,企业家兴则自由贸易兴,企业家衰则自由贸易衰。在19世纪三四十年代主导反谷物法运动、推动自由贸易的英国企业家群体基本上都是像曼彻斯特棉纺织业工厂主这样的制造业企业家,他们是大工业的领导者,代表了当时最先进生产力,确立了英国在19世纪中期的“世界工厂”地位,让英国有强烈的需求和强大的经济实力去推行自由贸易政策。但是1870年后,随着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发展,英国的工业霸权地位受到美国、德国的强烈冲击。此时在第一次工业革命中声名显赫、领导潮流的英国企业家群体,或者满足于家族企业按部就班、循规蹈矩的运转;或者将积累的工业财富投资地产或金融,满足于依靠地租股息维持的“绅士”生活。第一代或第二代企业家的子弟们也大多成为政客、军官或宗教教士,能将家族企业发扬光大者凤毛麟角。[32]

英国学者马丁·威纳在1981年出版的《英国文化与工业精神的衰落》中认为,19世纪中期以后充斥于英国社会各领域的“反工业偏见”的“价值观反革命”合流形成了具有“反工业”倾向的主流社会文化,进而导致了英国企业家创新和进取精神的衰退。[33](P5)英国工业界在19世纪六七十年代启动的第二次工业革命中表现平平,乏善可陈,具有重要影响力的英国企业家也寥若晨星,其后果就是英国通过第一次工业革命确立的工业优势地位,迅速被把握住第二次工业革命发展机遇的美国、德国等新兴工业化国家取代。在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历史上留下赫赫大名的企业家,如维尔纳·西门子和卡尔·西门子兄弟、奥古斯特·蒂森、卡尔·本茨、亨利·福特、约翰·洛克菲勒、安德鲁·卡内基等大多是在美国和德国成就了自己的创业之梦。正是依靠这些著名企业家和他们经营的企业,美国和德国的工业产值和经济实力先后超越英国,成为新的世界工业领跑者。在美国、德国的廉价工业产品冲击下,丧失了工业比较优势的英国难以继续坚持自由贸易,英国政界、经济界和民众从1880年代开始就围绕是否放弃自由贸易、重新启动关税保护政策展开了激烈争论。终于在1929年世界经济大萧条的冲击下,包括美国在内的世界各主要工业国家纷纷高筑关税壁垒,内外交迫的英国也被迫在1932年宣布放弃自由贸易政策,对外国商品征收高额进口关税,以保护本土工业和市场。[34]

对现代国家而言,企业家精神的朝气蓬勃与制造业实体经济的繁荣发展密不可分,制造业实体经济的强大与对自由贸易的支持密不可分。2017年以来美国政府不顾世界各国的反对,违反自由贸易原则、重拾设置高额关税的贸易保护主义政策,对世界自由贸易体系形成了巨大冲击,并有可能改变世界贸易格局。与之相反,中国坚持捍卫自由贸易原则,坚决反击美国主动挑起的贸易战。中美两国在对待自由贸易问题上的“角色反转”,根源于过去40年里两国制造业经济发展的“角色转换”——从1978年开始的改革开放伟大进程让中国制造业飞速发展,成为新的“世界工厂”,与此同时,受追逐高额利润的资本本性驱动,美国各大跨国公司纷纷将原本设在美国本土,但利润回报率不断下滑的制造业企业转移到生产成本更低的第三世界国家,美国制造业开始了“去工业化”和“空心化”的过程并一直持续到今天。更为关键的是,美国制造业企业家的“黄金时代”已经无法重现,过去40年中美两国企业家群体的行业性变化最能体现制造业发展的不同命运。中国改革开放40年来既涌现了鲁冠球、任正非、李书福、曹德旺、张瑞敏、董明珠等代表制造业不同行业的企业家,也涌现了马云、马化腾等引领新经济发展潮流的高科技行业企业家,这标志着中国实体经济和高科技服务业健康协调发展的总体态势。反观美国,从冷战结束以来的近30年间虽然涌现了比尔·盖茨、乔布斯、扎克伯格、埃文·威廉姆斯等高科技行业的著名企业家,但以制造业为主体的实体经济很难找到有影响力的代表人物,美国制造业的经济表现也是乏善可陈,日益衰落,这标志着美国经济在“脱实向虚”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当前美国政府试图用贸易保护主义挽救美国实体经济的衰落可谓开错了药方,其结果只能是螳臂当车、南辕北辙。

改革开放40年来,随着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不断完善发展,全社会都逐渐认识到承担创新创业职能的“企业家”,是一种稀缺资源和宝贵的社会财富,在促进社会经济发展中发挥重要作用。改革开放“把企业家请回了中国”,对中国跻身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做出了重要贡献。2017年9月8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了《关于营造企业家健康成长环境弘扬优秀企业家精神更好发挥企业家作用的意见》(中发〔2017〕25号),指出“企业家是经济活动的重要主体”,“为积累社会财富、创造就业岗位、促进经济社会发展、增强综合国力作出了重要贡献”,今后要“营造企业家健康成长环境,弘扬优秀企业家精神,更好发挥企业家作用”,实现经济社会持续健康发展。[35]随着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健全发展,制造业企业家群体也必将在中国经济社会中发挥更大的作用,在推动中国全面现代化实现的同时,也必将推动中国经济更加开放、更加自由,中国经济将全面融入世界自由贸易体系中去。

在当前美国发起的国际贸易战如火如荼之际,重新思考英国工业化发展上升阶段企业家群体关于自由贸易的主张并推动英国贸易政策转向的过程,也有助于学术界加深思考企业家群体的兴衰与贸易政策变化之间的微妙关系。

注释:

①英国废除谷物法转向自由贸易的历程是西方经济史研究的重点,如曾担任美国经济学会会长的查尔斯·金德尔伯格的论文《1820—1875年间西欧自由贸易的兴起》(C.P.Kindleberger,The Ri se of Free Trade in Western Europe 1820—1875,Journal of Economic History,1975,35(1):20-55),对英国转向自由贸易的宏观背景、理论依据和影响等进行了分析。英国经济史学家克拉潘在《现代英国经济史》(姚曾廙译,商务印书馆1975年版)对此也多有论述,认为是工业化经济发展的必然选择。另外,由企业家群体主导的“反谷物法同盟”与1846年《谷物法》存废之争,在西方学术界持续受到关注,南开大学辜燮高在 《现代英国刊物中对废除谷物法意义的研究》(载中国英国史研究会编:《英国史论文集》,三联书店1982年版,第127-151页)中做了概况介绍。国内学术界对工业化时期英国贸易政策的变化以宏观研究为主,如吴必康的《变革与稳定:英国经济政策的四次重大变革》(《江海学刊》2014年第1期)、李新宽的《论英国重商主义政策的阶段性演进》(《世界历史》2008年第5期)、张云宜的《十九世纪上半叶英国的自由贸易运动》(《史学月刊》1984年第4期)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是,英国《谷物法》的废除及影响在中国学术界也引发经济学和历史学研究者的持续关注,有代表性的成果包括:张本英的《罗伯特·皮尔与〈谷物法〉的废除》(《学海》2003年第5期),黄少安、郭艳茹的《对英国谷物法变革(1815—1846)的重新解释及对现实的启示》(《中国社会科学》2006年第3期),舒小昀的《粮食骚动、道德经济与谷物法的废除》(《史学月刊》2012年第4期),刘成的《英国废除〈谷物法〉刍议》(《史学集刊》2013年第1期),等等。

②夸特(Quarter)是英国的容积单位,1夸特小麦的重量约为250千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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