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汪曾祺小说的悲剧性

2019-03-05 13:32
关键词:汪曾祺悲剧人性

谢 倩

(安徽艺术职业学院 人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01)

汪曾祺的创作道路几经转变,他一直追求变化和超越,在1980年代探索出一条属于自己的创作道路。平淡、和谐、温馨、诗意是文学界对汪曾祺近30多年来小说创作的评价。然而仔细品读其前后60年作品,透过作品的内容,揣摩作者的写作意图,我们不难看出,作者并非真心陶醉于田园牧歌式的生活,而对人性的关怀和对生命的悲剧意识有着清醒的认识。透过诗化的语言,欢快的情调,乐观的人生态度,读者仍能感受到汪曾祺小说中隐含的悲凉与忧伤,这也是研究界一直忽略的方面。汪曾祺小说的悲剧性主要包含时代、命运、人性三个方面。

一、时代悲剧

汪曾祺一生都在做自我控制,随遇而安,但有时面对不平也会忍不住发发牢骚。1939年,汪曾祺考入西南联大,这是他独立生活的开始。由于众多的不如意,对现实生活的不满,加上受西方现代派思潮的影响,他对生活形成了一种特有的悲观色彩,这在他的作品里有明显的表现,如《异秉》中的人物就寄托着这种无可奈何。抗日战争时盼望胜利,但抗战胜利后内战来了,成千上万的百姓又一次在死亡线上挣扎,没有目标,没有希望,温饱无着落,当时很多知识分子陷入了悲观绝望的境地,作品《绿猫》写的就是青年知识分子的无可奈何,同时也体现出作者对战争的抗议。

《故里三陈》中的陈四本是一名普通的瓦匠,只有在每年迎神赛会上以高超的高跷技巧表演清末大将向大人时才能得到众人的青睐。但有一年他赶场时因暴雨迟到被会首乔三太爷当众抽了嘴巴,还被罚跪了一炷香。事后他气得大病一场,发誓永远离开这个表演行列,从此生命进入了漫长的黑暗之中。在《大淖记事》中,水上保安队的刘号长破坏了巧云的童贞,打伤了小锡匠十一子,轻描淡写地完成这一切,他的这种控制平民百姓安享生活的霸道是天理难容的。《八千岁》中的八舅太爷从小就是个无赖,是当地的隐患,读初中时就以该地一出名的土匪徐大文的名义写恐吓信敲诈钱财。入上海青帮后更加变本加厉。后进入军队,当上旅长,在那个军事第一的非常时期,八舅爷到哪儿都以当地最高军政长官自居,祸害本土,鱼肉乡民,敲诈勒索,无所不为。

建国后的作品中,作者的伤感情绪主要源于一些荒唐怪诞的政治运动。《皮凤三楦房子》中的党员干部谈凌霄、高宗汉,利用手中的权力欺压平民百姓朱雪桥和高大头的政治暴力行为,增添了小说的恃强欺弱感。典型的是《寂寞和温暖》里的胡支书,他在所里威信很高,可以盖一个图章就把一个工人送进劳改队,制度暴力由此呈现。胡支书轻轻一个图章就给阮沅戴上了右派的帽子,就是其权威有效性的表现。阮沅得知父亲病重,胡支书不给请假,一周后其父病危。

胡支书却说:“死了。死了也好嘛!你可以少背一点包袱——埋了吗?”

“埋了。”

“埋了就得了。好好劳动。”

阮沅没有哭,也没有戴孝。白天还是下地干活,晚上一个人坐着。

汪曾祺说过,阮沅就是自己的写照。面对现实,他是多么的无奈。对汪曾祺而言,这个故事的意义非同小可。汪曾祺出身士大夫家庭,自幼饱受诗书教化,对世界充满了乌托邦的虚构。步入社会,这个虚构被反复戳穿揉碎,开始他不愿意承认,但经过几十年漫长的人生经历,他终于在小说中慢慢承认这只是梦想的悲哀。

坎坷的人生经历和瞬息万变的社会背景深深地影响着作家的价值观和创作观,随和淡泊的外表下,掩藏着作家不可言说的悲伤,尤其是因拒绝为美军做翻译丢失文凭、后被划为右派和在“文革”中遭受屈辱,面对这样的伤痕,作者的心理创伤是难以愈合的。正如他1940年代的作品里表现的那样,《落魄》中落魄的商人和失意的小民,作者虽表现出对扬州人无比的厌恶,但这种厌恶的背后其实是对扬州人落魄的同情。1980年代作者换了一种表达方式,用温情的话语写悲惨的故事,如作品《陈小手》中陈小手的悲惨结局,表现了作者宁静和谐中包含着深厚沉痛之感。作家曾说“对现实生活有很深的沉痛感”,“一些写我的文章每每爱写我如何恬淡、潇洒、飘逸,我简直成了半仙!你们如果跟我接触得较多,便知道我不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人”[1]。关于自己的作品,汪曾祺也曾说过:“重读一些我的作品,发现——我是很悲哀的。我觉得悲凉是美的。”如同他终生膜拜的西班牙作家阿索林一样,汪曾祺也热爱着这个世界,但世界似乎带给他许多不如意,在他的热爱背后,我们可以感受到一种深沉的悲哀。他曾在一篇回忆童年生活的文章中写在家里荒废的后花园看晚饭花的感受:“感到一点惆怅,很淡很淡的惆怅。而且觉得有点寂寞,白菊花茶一样的寂寞。”他对生活的热爱和悲哀同时贯穿在作品中,从题材来看:一种是表现人世间的温暖,体现出了生活的欢乐,如《鸡鸭名家》《受戒》《鉴赏家》等;另一种是表现对不满现实的抗议,如《绿猫》《八千岁》《露水》等。他在《老年的爱憎》中说:“我写的《陈小手》,是很沉痛的。《城隍、土地、灶王爷》也不是全无感慨。只是表面看来写得比较平静,不那么激昂慷慨。”[2]这些表现了作家平静和谐的背后隐藏着复杂的悲伤情感。

二、命运悲剧

汪曾祺是一名跨越现代、当代的作家,一生致力于用诗化的语言、简短的叙事、散文化的结构,书写小人物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关注普通百姓平凡的生活,揭示人类生命的悲剧形态,具有强烈的悲剧性。作家通过描写个体生存的痛苦和悲哀,展示了对人生悲剧命运的思考和探索。

汪曾祺作品主人公,哪怕遭受再痛苦的经历都能随遇而安。《打鱼的》短短几百字的篇章,叙述着一家两代人靠打鱼维持生活的悲惨命运。夫妻两人不分春夏秋冬,严冬酷暑,每天劳作在水上,生活的麻木使他们几乎不说话。他们几天没来,原来是母亲死了。后来女儿顶替了母亲的工作,打鱼的职业还要继续,新一代的苦难又在继续。作者只是叙述两代人命运的悲剧,并没有为其命运呐喊。作品还表达了生活环境对人的蛮横挤压与践踏,使人变得麻木,人们对不幸遭遇没有反抗,只是默默顺从、接受。作者情感淡漠的背后,隐藏着对小人物艰难生活深深的悲悯和同情,显示了他作为一个“人道主义者”作家的社会责任感。

汪曾祺很多的作品都没有具体的社会历史背景,也没有人物对苦难生活的抗争,人物普遍随遇所安。1940年代的《职业》中为生活所迫,十一二岁就不得不挑起生活重担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纯真少年,处于本该坐在教室上学的年龄,却被迫到街上冒着严寒酷暑沿街叫卖,从未抱怨,尽心尽职,毫不贪玩。1980年代的《鸡毛》中温顺善良的文嫂,唯一的生活来源母鸡被偷后,只是一个人叨叨:“我口乃(的)鸡呢?我口乃(的)鸡呢?……”没发牢骚,只是默默地承受着。还有《小芳》中努力奋斗,但理想和现实总是不成正例的小芳。他们这些人都是勤劳善良、安分守己的小人物,对生存环境和人生也没有什么奢求,只是凑合过个日子。作品给我们展示的不是重大的悲剧题材,却给我们上演了一幕幕人间的平凡悲剧。随着现实生活中一次次不可预测的暴风雨的出现,他们低得不能再低的梦想也变成了泡影,默默承载着苦难人生的无奈与悲哀。

《珠子灯》中的孙小姐虽受过新文化教育,却没有跳出封建礼教的贞操观念,最后在绝望中死去。《忧郁症》中的裴云锦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而自杀。作家通过小人物的故事,表现了封建思想和封建礼教对人的残害,强化了人物悲剧性的命运。

三、人性悲剧

传统是一个复杂的存在,既有美好的一面也有陈腐的一面。汪曾祺的很多作品都在极力赞扬民族传统中优美的心灵和性灵,他极力挖掘人世间的美好,并用最真挚的情感来抒写这种美好。他说:“我写的是美,是健康的人性。”[3]与其说这是汪曾祺作品的魅力所在,不如说是他的向往和憧憬。《大淖记事》中巧云和十一子纯真的爱情虽遭到刘号长的野蛮糟蹋,但二人的爱情竟能穿越生死而坚守。作品最后写到:“十一子会好吗?会。当然会!”表达了作者的美好希望。

但汪曾祺是内心充满悲凉感的作家,当人类向往和追求的有价值的东西遭到蹂躏和践踏时,悲剧就诞生了。作家从百姓的日常生活着笔,以清醒的头脑关注人性,挖掘人性中的丑陋,把笔触伸向人性的深处,从中折射出人类的真实现状,以引起我们对生活、对人性的审视和反思。《莱生小爷》中的莱生小爷整天游手好闲,见了小姨子后心生邪念,欲娶作妾,当邪念没得逞后,他变得痴痴呆呆。这种丧失道德人性的人物身上隐藏着深刻的悲哀,在温饱舒适的生活里心灵被扭曲了,这种近乎变态的想法用在糟践善良本分的人物上,显示出了悲剧性。《水蛇腰》中看到朱家少爷和崔兰来看戏,街上人群所发出的种种议论,暴露了人性中的嫉妒和占有欲,其实,二人的恩爱美满生活并没有影响到其他人的利益,只是因为崔兰以前和他们一样是穷人,在他们的观念里,她应该和他们一样饱受生活的煎熬,而她却攀上了高枝。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崔兰很美,未能满足他们的淫欲而心生嫉恨,可以说这是一种“我不得,你也别想得到”的变态心理。

作者力求将生活中美好的东西、真实的东西、人的美、人的诗意告诉别人,总是深情地关注生活百态,但总是看到人性被鄙夷、虚伪所异化,心灵被邪恶所扭曲。所以“当他满怀深情地描述这种现象时,悲凉之气汇聚笔端——他的深情竟然如此苍老如此寒凉”[4]。汪曾祺自称是“一个中国式的抒情的人道主义者”[1],这也表明了他面对生活的勇气和责任感。他独特的艺术世界表现出的人道主义者的悲悯情怀,表现为对弱者的悲悯与同情,由此形成了他独具的悲情的艺术世界。小说并没有重大的悲剧冲突和波澜壮阔的悲剧情节,只是作家用犀利的目光洞察人情世故,关注普通人的生命形式和生存状态,探索由于制度、人物命运等导致的悲剧。

汪曾祺经历坎坷,考入西南联大后学到自己满意的专业。但由于战争时代的兵荒马乱,物质上的贫困,生活难免不尽如人意,人生目标的不明确,又使他初尝人生的艰辛。四年后又因拒绝为美军做翻译而没有拿到大学文凭,以至于毕业多年后一直没有稳定的工作,四处漂泊。汪曾祺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始小说创作的,所以作品中的悲剧性是在所难免的。不难看出,对汪曾祺这样一个从小在“暖房”里长大的性格柔弱的“惯宝宝”,在时局动乱、民不聊生、衣食无着的境地不得已用创作来抒发情感,可以觉察到淡淡的悲剧意识。

汪曾祺从1940年代开始小说创作时就笼罩着淡淡的忧郁,在经历过两次大的运动(“反右”“文革”)后,花甲之年的他再次拿起手中笔的时候,他把自己的体验转化成思想,因而作品有了与1940年代不同的风格。丰富多彩的人生经历,加上他本人又是一个极其有责任感的作家,他把常人不写的东西写出来给人们看,把自己的人生经历写出来告知历史的真相,把人们还没有意识到的一些问题提出来供大家关注,更明显地表现出一种痛苦、挣扎与悲凉的人生体验,这种伤痛带给作家的悲哀正如他的性格一样,不是张扬的,而是含蓄的,体现在作品中是通过人物的遭遇表现其人生的悲凉和对弱者的悲悯与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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