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江花月夜》“以孤篇压倒全唐”辨析

《春江花月夜》以富有生活气息的清丽之笔，创造性地再现了江南春夜的景色，如同月光照耀下的万里长江画卷，同时寄寓着游子思归的离别相思之苦。诗篇意境空明，缠绵悱恻，洗净了六朝宫体的浓脂腻粉，词清语丽，韵调优美，脍炙人口，乃千古绝唱，素有“孤篇盖全唐”之誉。这是人们对唐朝诗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的》一般性评价。《春江花月夜》作为一首七言歌行体长诗，如上文评价，的确是一首好诗。

疑惑是从“以孤篇压倒全唐”的盛誉产生的。这么高的评价，这么大的名头，完全视李、杜、白于无物，遑论其他。于是去寻找源头。对于《春江花月夜》的评论，所谓是众说纷纭。当代唐诗研究专家程千帆的《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误解》详尽地考证了《春江花月夜》一诗由无名到名满天下的过程与原因，得出了“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一方面，是出于四杰，而另一方面，又确已超乎四杰。这是对此诗理解的深化”的结论。同时指出“闻一多把宫体诗的范围扩大了”的弊端，认为：“闻先生忽视了在隋代就已经萌芽的诗坛新风，而将宫体诗的‘转机’下移到卢、骆、刘、张时代，这就无可避免地将庾信直到杨素、隋炀等人的努力抹杀了，而同时将卢、骆、刘、张之作，划归宫体的范畴，认为他们的作品的出现，乃是‘宫体诗的自赎’，就更加远于事实了。”观点这一观点也是胡应麟、盛德潜、管世铭等人的，只是胡、盛、管诸公没有程千帆分析得这么详尽而已。

初唐诗歌就是在齐梁诗歌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虞世南、上官仪、沈佺期、宋之问、四杰、陈子昂乃至刘希夷、张若虚等人是在这样的基础上朝乾夕惕勇猛精进的。伟大的《春江花月夜》，伟大的张若虚就是在这种时代背景或文学背景下做出了自己的努力和贡献。

从诗体这个角度说，闻一多先生将其归入“宫体诗”，对于其突破、开拓和成就，视之为“宫体诗的自赎”并不为过分。而程千帆先生更重视其开创性，认为将《春江花月夜》归入“宫体诗”乃是贬低或忽略了其创造性，也是可以理解的。

歌行体乃南朝宋时的鲍照所创，其实这种诗歌体裁可以远溯汉魏，今人对于这种体式及格律的辨识能力十分有限,所以，对于《春江花月夜》这首诗，只把它当作一般的一首写景抒情诗对待。当然，写景抒情诗的说法仍然是着眼于内容。

作为一首写景抒情诗，《春江花月夜》同当时大多数的同类诗歌一样，仍然大致保持了写景和抒情两大部分，前一部分以写景为主，后一部分以抒情为主。其分界线为“但见长江送流水”。

在写景部分，论者多着眼于诗中意象的密集性、丰富性。的确，《春江花月夜》以“月”为中心意象，紧扣“春”“江”“花”“月”“夜”五字，集合了江水、沙滩、天空、原野、枫树、花林、飞霜、白云、扁舟、高楼、镜台、砧石、鸿雁、鱼龙、思妇、游子等众多意象，试图去探究这些意象的产生规律、使用手法和所创造的空灵优美的意境等。这确实是该诗的特色。

更多的论者则重视其中流露出来的对于宇宙和人生的探索。诗人站在江畔，仰望明月，情不自禁地探索月亮和人类生存的奥秘，“何人初见月”、“何年初照人”是作者探索宇宙和人生哲理的有力证据。而对于“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更多的人则侧重于强调“个人的生命是短暂即逝的，而人类的存在则是绵延久长的”，而忽视了其中传达出的“人类生命绵延无尽，而月亮却是年年相似”的真实含义。人的生命(注意，是人类整体的生命)可以和浩渺无穷绵延无尽的宇宙相提并论，甚至要超越宇宙的久远。这才是《春江花月夜》中宇宙意识、生命意识传达出的积极意义，这才是大唐精神的“宏豁大气”之所在，这才是《春江花月夜》被后人逐渐发掘逐渐称道的真正原因。对比汉魏六朝诗文中的“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的思想，我们不能不叹服《春江花月夜》在主题思想上的积极意义。

同样，在这首诗的抒情部分，诗人抒发了游子思妇的离情别绪。这种感情植根于宫体诗乃至六朝民歌的男女之情，但是超越了宫廷男女之艳情和民间男女的私情，直追汉末《古诗十九首》中的游子思妇之情。说超越说沿袭都不为过。从“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到令人称道的“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遂月华流照君”，是思妇之语，但又何尝不是游子的心声？更是那个时代为事业为功名奋斗的人的心声。推而广之，这种“可望而不可即”与其说是为了写出一种刻骨铭心的爱情，倒不如说是在表达一种对人生的美好希望——愿所有美好的生命都过美好的人生！闻一多曾深刻地指出：“这首诗有强烈的宇宙意识，有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爱情，有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确有见地。

有优美的景物、空灵的意境，有时空的探索、人生的思考，有理趣，又有悲悯，达到了理性和感性的双重高峰，又同时能完美融合。说是“以孤篇压倒全唐”，并非过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