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萱,唐燮军
(1.金华职业技术学院 师范学院,浙江 金华 321017;2.宁波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当下学界对陈训正(字屺怀,1872--1943)方志编纂思想的梳理,无论是柳建军《从民国〈定海县志〉〈鄞县通志〉看陈训正的方志思想》[1],抑或沈松平《从〈民国鄞县通志〉看陈训正对传统方志学理论的超越》[2],其实并未建立在深入考察由陈氏主纂的《定海县志》《掖县新志》和《鄞县通志》这三部方志的基础上;其赖以立论的依据,往往只是赵志勤《陈屺怀先生生平事略》这类出自陈训正亲友之手的回忆录。笔者既曾因此撰文加以商榷[3],复拟在整理陈氏《天婴室丛稿》之余,结合1920年代以来学界内外对陈氏方志成果的相关评述,再做探讨。
1923年春,慈溪官桥人陈训正在其堂妹夫定海人马瀛的推荐下,受聘主持编纂《定海县志》。在此之前,陈氏既尝于清末协助宁波知府喻兆蕃推广新式教育,也曾以同盟会宁波支部副会长兼宁波保安会副会长的身份,全程参与辛亥宁波光复运动,但因陈氏既无稳固的政治靠山,又缺乏吟诗作文之外的实际才干,故虽有志经世,结果却四处碰壁,并因此长期与穷困为伍;在其传世诗文集中,便间或可见其对彼时艰困生活的描写,例如《雷儿留学日本,书来索钱,无以应,赋此答之》:“昨夜愁中梦阿雷,今朝书到索钱来。相须太切难为应,觅寄无由勿遽催。且了残寒收岁事,拚携新债上春台。长安已觉居非易,况汝飘蘦隔海隈。”[4]85
受聘主持编纂《定海县志》,对于穷困潦倒的陈训正来说无异于雪中送炭。也因此,陈氏虽无编纂方志的经历和经验,但仍迎难而上,进而通过研读70余种新编方志,最终选定由进士出身而又曾游学东瀛的钱淦所纂之《宝山县续志》,作为《定海县志》的蓝本[5]438。也正藉由对《宝山县续志》等70余种新修方志的研读、拣择和吸收,陈训正相当自负地提出了“会通、趋新、质实、简略”的方志编纂思想:
方志之作,意在彰往开来。已往之利病,即未来之兴革也。昔人有言:“善言古者,合之于今。”故方志以表著地方文物嬗进之迹为先务。道古虽尚,合今尤亟,理则然已。自来作者,牵于前志成例,往往墨守局界,详其所不必详,而于地理、赋税、财产、民生、教化、风俗诸端,反无以会其要。流寓清望,引为土著,穷山恶水,标为名胜,傅会穿凿,难可穷究,科条舛杂,识者讥焉。[5]433
但此一理念,在《定海县志》编纂过程中并未被严格遵循。譬如《各区村落列表》与《各村落居民氏族表》之所以有目无辞,正是陈训正未能贯彻“质实”原则而不曾进行实地调查的结果;至于将“电灯”视为交通业的有机构成而列入《交通志》,则又表明陈训正虽勉力趋新,却显然尚未彻底完成新旧学术转型。诸如此者,使得《定海县志》虽有志“趋新”却又新旧杂陈,意欲“简略”但终究繁简失中。
尽管如此,予以充分肯定者,仍不乏其人。譬如柳诒徵(陈训正堂弟陈训慈的业师)就曾爱屋及乌,断言《定海县志》“特崇民质,旁行斜上,义据通深,摅词述事,兼以笃雅,盖所谓损益得中、质文交胜者也”[5]591;至如新任掖县县长应季审,既认定《定海县志》“穷古往今来之蕃变以会其通,推天行人事之奥衍以治其究,体裁节目,断然创始,虽未敢言绝后,要当空前无疑也”[6],更在民国十五年(1926)六月委以修纂《掖县新志》的重任。
民国十七年(1928)元月,陈训正纂成《掖县新志》20卷。这部由他独立构思而又独力撰就的方志,虽已被毁于1932年韩复榘与刘珍年的武装冲突[7],但从残存至今的《掖县志例目草创》来看,仍不难发现它所运用的编纂原则,与陈训正当年纂述《定海县志》时的主张已有所差别。这类差异,首先表现为陈训正自编纂《掖县新志》起,开始真正重视实地调查与采访,并为此在1926年6月和9月两度北上,辗转奔波于青岛、掖县等地以收集史料;其次,陈训正在编纂《掖县新志》时,虽仍大力倡导“会通、趋新、质实”,却已不甚讲求“简略”,此则揆诸《鄞县通志编印始末记》小字注引陈训正《掖县志例目草创》,不难推知:
方志之作,以表著地方文物嬗进之迹为先务。改国以还,运殊风变,纪载之道,古不如今,虽章实斋、恽子居复生,不至墨守其义例,势有然矣。民国十余年来,新修县志不下八十余种,然皆例目乖舛,不合于时,无足依据。惟宝山县钱《志》,稍参新例,拙著《定海县志》,更引其绪而广之,穷古往今来之蕃变以会其通,推天行人事之奥衍以治其究,体裁节目,断然创始,要能自成其义例。[8]
三则在内部结构上,不但门类名称有变化,且其门类数量也从《定海县志》的十六个大幅缩减至《舆地》《政教》《人物》《艺文》《食货》五个,此则陈训正《掖县志例目草创》言之甚明。
诸如此类的变动,尤其是《文献汇述》的设置,表明陈训正不仅已然确立“注重实地测绘调查”“讲求会通”“聚焦民生”“突显地方特色”“重视图表功能”等编纂原则,而且开始关注传统方志,努力汲取章学诚有关方志理当同时设置“志”“掌故”“文征”的理念和做法[9]571。
在1920年代中后期的上海文坛,陈训正既是骈文大师李审言心目中浙东文坛巨子姜西溟的衣钵传人,更是代撰吊死贺生之文的顶尖高手,就连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也曾请他捉刀代笔而作《赠虞君洽卿叙》[6]。其结果不但拉近了蒋、虞两人的关系,也使得陈训正从一介布衣窜升为浙江省务委员会委员,尔后又在1927年11月--1928年10月和1930年12月--1931年4月,两度就任杭州市市长。
1929年底,有自称“寒同”的陈门弟子,在为陈训正诗集《缆石秋草》作《后记》时,既称乃师身居高位实则傀儡,又认定《缆石秋草》所录诸诗折射出陈氏当时进退失据的内心苦痛,《天婴室丛稿第二辑》载其词曰:
先生自十六年春莅政浙府,至十七年冬去职,凡十有八月。其时,……三总常务,两权民政。又以杭市草创,同在都会,不别置长,兼以摄行。……彼方谓饰刍灵而事鬼,不必责其似人,奉木儡以登场,所贵牵之由我,而先生不知也。放慈航于人海,时触逆潮;休嘉荫于学林,又逢恶木。心如止水,何来覆水之忧;利欲断金,反实烁金之口。此先生之所以去乎?
揆诸史实,寒同此说显然难以成立;陈训正从政期间或许确实曾为壮志难酬而备受煎熬,但在1928年10月辞任杭州市长后,其心态已然换做为当年率性辞职而悔恨不已,于是不但在1930年12月底再次就任杭州市长,而且愈益明显地表现出曲学阿世的治学取向,既曾与毛思诚合作整理蒋介石的个人文集《自反录》[10]270,又从1932年夏季起着力编纂《国民革命军战史初稿》[11]180,用以配合蒋氏强化个人集权的迫切需要。
假如说1927--1931年间的宦海生涯丰富了陈训正的人生阅历,那么,身为蒋介石御用文人的这段经历,又极大地提升了陈氏的政治地位和社会声望,并因此被吹嘘成为足以力挽狂澜的文学宗师、同期无出其右的史学巨匠:
近代古文正宗,咸曰桐城……非之者未始乏人,唯先生之言镌切最甚。……得先生之说,不独可以救桐城末流之失,即近顷薄古而逞臆者,亦不至溃决冲陷而无所止,则信乎先生为今日谈文者之司南,宜其克绍西溟而殆欲过之者也。数年前,侃始得读先生所撰《定海县志》,观其编制条例,迥异于向来郡书地里之为。……使域中千余县皆放此而为之,不特一革乡志国史之体制,实即吾华国民史之长编。……如先生者,能为乡史示准绳,即能为国史成型范,此则在位者所未宜忘者也。[12]
于是,时当1933年元旦鄞县通志馆成立,陈训正顺理成章而又当仁不让地就任《鄞县通志》总纂,并随即拟定了《鄞县通志草创例目》。
细察《鄞县通志草创例目》,不难发现当时陈训正有意沿着编纂《掖县新志》时的总体思路,从中西、新旧两相结合的角度努力改进《鄞县通志》的内部结构;为此,不但将旧式的《食货志》改造成名称仍旧但内容全新的门类,而且规划创设了《舆地志》“氏族目”、《工程志》等新颖类目,更在此基础上致力于优化编纂、排印等工作流程,最终确立了集体编纂、分工合作、各自成书、随编随印的操作模式。而在《鄞县通志编印始末记》看来,这一操作模式乃是陈训正精深评估时局后所采取的未雨绸缪之策:
陈训正知此巨著殆非(抗日)战事爆发以前所能结束,于是商同(编纂主任)马瀛,将《鄞志》区为《舆地》《政教》《博物》《文献》《食货》《工程》六志,各自为书,各有起讫,各载序目,使一志编成,急付剞劂,庶不致全功尽废。故《鄞志》体裁,又属新创,不特非寻常县志所可比拟,亦与《定海》《掖县》两志有出入也。
《鄞县通志编印始末记》此说诚然并非游谈无根,但《鄞县通志》这一操作模式的确立,更该归功于陈训正入仕期间(1927--1931年)从官场习得的组织管理经验。
除纂成《定海县志》《掖县新志》《鄞县通志》外,陈训正又曾先后三次与方志事业擦肩而过。一是1931年,蒋介石特意致电浙江省主席张静江,指令“纂辑省史,属屺为主任”,但因朱家骅以“非科学中人,不克成此弘业”为由加以反对而作罢[13]150;二是在《鄞县通志》行将脱稿的1936年2月,陈氏被委以主持编纂《慈溪县志》的重任,并随即“综为舆地、政教、文献、工程四志四十五编”,只因次年“抗日战起”而“事竟中辍”[14];三是1941年冬,浙江省政府拟设立史料征集委员会,“以为重修浙江省志的准备工作”。当时陈训正既婉言谢绝史料征集委员会主任委员之荐任,又建议“省府应先成立方志总局,先训练一班方志调查人员,六个月后,派赴各县工作”,待全省各县纂成新志后,再在综合各地县志的基础上编纂省志。但此一建议,在1942年5月日寇发动浙赣战役、浙江省政府被迫撤离杭州后,亦石沉大海[15]149-150。
值得庆幸的是,陈训正拟订的《慈溪县志草创例目》,藉由《文澜学报》第2卷第1期的刊载而得以留存至今:
一、旧志分类,名实多不相符……兹依据新修《鄞县通志》立目,……拟定舆地、政教、文献、工程四大目。各大目之子目,亦照鄞例增削。一、新修《鄞县志》,以各门自成首尾,自依其内容质量而成体例,皆可以独立成志。……本志亦拟循用之。一、方志之作,当以籀述进化之迹为先务,即天然形成之类,当深推其间人为所加之迹。……故采访人员更重于编纂。……一、方志内容,贵事多而文简,则莫尚于表;《鄞通志》表占十之九,既省篇幅,亦便检览,本志拟循用其方式。[16]
显而易见的是,规划中的《慈溪县志》,不但编纂体例、内部结构、考述重心皆拟以《鄞县通志》为蓝本,就连对方志功用的认知、对表格功能的强调及其重视采访调查、四志各自成书的运作模式,也主要翻版于《鄞县通志》。这就从反向证明,陈训正的方志编纂思想其实已然定型于主持编纂《鄞县通志》之时。
早在1947年,柳诒徵就在所作《陈君屺怀传》之中,约略概括陈训正的方志编纂思想:
修县志三,曰《定海》,曰《掖》,曰《鄞》。起例征故,必其义之大而是邑之特异于他郡县者;彰往察今,断断于生计消息直言之,不尽,则扩以图表,纵午回贯,胥前志未具。一邑也,可方驾异域一国国史,乾嘉以来,名志乘所未有也。……浙东史学炳海宇,史者本于道而达于政,为艺尤阔,承自姬、孔,非浙之私。自章学诚以史才生清中叶,不敢言国史,乃寓其意于方志。君之方志,截然出章氏上。第读其所为方志,犹不足尽。君其“本于道而达于政”,都所著,一也。[15]
然则柳氏此说,至少存在两点缺陷。一是概括不够全面,除“讲求会通”“聚焦民生”“突显地方特色”“重视图表功能”“强调明道资治”外,“崇尚团队分工合作”与“注重实地测绘调查”其实也是陈氏方志编纂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二是考察不够细致,因而未能觉察到陈训正方志编纂思想的渊源所自。
陈训正在涉足方志领域之初,固然深受钱淦《宝山县续志》等新型方志的启发,但归根结底,其方志编纂思想与梁启超对传统史学的猛烈抨击息息相关,尤其深受梁氏“新史学”的核心观念“进化论”之影响。于是一方面,陈训正既拒绝认同章学诚的方志理论,又曾严词批判传统史学,且其评语与梁氏并无二致:
盖以往史事,侧重静的方面,属笔者又不足当三长之称。故纪事纪言,徒以人物为质。其所成之书,无异一部点鬼录耳![13]150
另一方面,陈氏不但力倡进化论,更据以界定方志的功用,遂有诸如“方志之作,意在彰往开来”[5]433,“当以籀述进化之迹为先务”[16]之类的论断。
如同梁启超先生,陈训正虽乐于汲取异域文明,用以填补自身知识的不足和空白,却终究因为语言不通、文字不识,故其对“进化论”等近代西方科学新知的了解,并非通过直接接触而获取。陈氏对“西学”的一知半解,既使之不得不从曾经极力鞭挞的传统学术中汲取养分,也使得他的知识结构和方志编纂思想处于“中西兼有、新旧杂陈”之间,对“文献”内涵的诠释及其对《鄞县通志·文献志》的构建,就是典型例证:
郑玄释“文献”为“文章、贤才”,较朱熹之训“典籍、贤人”,厥谊为长。盖三代所谓“文”,非仅指简策而言;而“献”,即识大之贤者与识小之不贤者,非独性行善也。故“文”之著于文字者,曰典籍,曰金石;“文”之著于语言者,曰俗谚,曰谣歌;“文”之著于周旋动作者,曰典礼,曰风俗。“献”之产于本土者,曰选举,曰列女;“献”之来自异地者,曰寓贤,曰职官,曰名宦;“献”之游方以内者曰人物,“献”之游方以外者曰释道,而以大事纪汇著其遗迹焉。此方志所以详列各门,以供后来者之稽征也。今综核人物、选举、职官、故实、艺文、礼俗、方言七类,而编为《文献》一志。
陈训正方志编纂思想的此一动向及其所纂诸志体例与内容的中西兼有、新旧杂陈,与其说是民国方志编纂者在熟悉“西学”利弊得失后,客观理性地探寻方志编纂体例与叙事结构两相平衡的有益尝试,毋宁说暴露了新旧杂陈者不得不向传统学术靠拢的无奈心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