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的三个核心概念与小国寡民的关系

2019-03-05 03:14
关键词:老子

程 强

(贵州师范学院马克思主义学院,贵州 贵阳550018)

老子既是一个独立修行者, 也是一个对治国有深度思考的人, 提供了一套小国寡民的无为而治的模式,此大不同于后来的庄周。老子并非仅仅为了创立一套思想体系来独善其身, 他还有一套推己及人的国家制度层面的思考, 具体落实在给人间安排一套理想的生活状态: 这就是他的小国寡民的管理模式。从这个角度来看,《道德经》在道经与德经的思想前期储备, 其目的极有可能就是为了证明小国寡民的合理性而做的种种努力。 出于这层考虑,本研究抽出《道德经》中三个核心概念——无、独立、相生,来探讨这几个概念究竟在什么意义上较为合理性地构建着小国寡民的状态。

先秦诸子都有一套参政思想, 不管我们今天如何把他们解读为思想史的一个组成部分, 但他们学术的初始目的就是为政治而生, 而不是为了纯思想性的探究。 无论大宗学派的儒家、法家、墨家、道家,还是小支流的名家、农家、纵横家、阴阳家、杂家,他们初始之志都无一例外地指向当下政治制度。 其中,儒家与法家为最大两个宗派,两家不仅有一整套严密体系, 还有便于实践操作的样板:儒家有前三代尧、舜、禹的禅让模式,有后三代夏、商、周因革损益的礼仪制度,还有当下的齐、鲁、陈、卫实验场所;法家则由偏僻西隅的秦国辐射到大一统的中央帝国的具体操作经验。

相比较而言,墨家、道家没有政治上可以效仿的样板,自身也缺乏实际操作经验,墨家通过“非攻”有一定的政治实践,先秦的道家基本没有政治实践。老子的参政思想都是头脑里的设计,他退休到出关,没有周游列国的干政体验,可能他自觉自己一套政治抱负在当下根本就是个笑话:“下士闻道,大笑之”[1](P111),估计在私下的交流中他挫折较多,大概遇到的“士”居下者较多,只好托于将来、期于来贤。

那么, 老子是怎么建立自己一套治国方案的呢?五千言一般都被现代学者解读为哲学体系,涉及小国寡民只有一章,顺便带过而已。仅从分量上看,很难把《老子》一书视为政治理想而构思的。但如果我们细细体会老子的意图, 他的参政思路还是可以看清的。

在老子时代的当下政治有两个特点: 一是力图维持现状,二是向前进取。当时的现状是周天子失去权威,控制不了诸侯,礼崩乐坏,制度层面自上而下层层破裂, 蔓延到各个诸侯国, 连小小鲁国,都出现大夫“八佾舞于庭”[2](P27)的乱象。 同时,礼乐的崩坏也表现为修己平天下的内在修身的信念也跟着坍塌。 孔子感叹世风不古,说:

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 (《论语·八佾》)[2](P37)

此便是礼制在内在信念上的崩塌, 人心所在已变天了, 礼已经不具有内在的敬畏之心来支撑了。

老子也有一个类似的回应:

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 (《老子·三十八》)[1](P98)

也就是说,礼乐制度已经自上而下、自内而外彻底崩溃了,吆喝叫卖都无人理睬,现状实在是维持不下去了。

于此同时,各国都在努力进取,纷纷搞富国强兵,“道之以政, 齐之以刑”(《论语·为政》)[2](P13)是各国竞相追逐的治国模式,弹丸小国、昏聩如卫灵公都关心“军旅之事”(《卫灵公》)[2](P241)。 老子又看到这种富国强兵的前景就是下犯上、臣弑君、大国兼小国,战争频繁,受苦的是老百姓: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过后,必有凶年。(《老子·三十》)[1](P77)

这是老子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他呼吁:

以道佐人主者, 不以兵强天下。 (《老子·三十》)[1](P77)

这样,摆在老子前面的路只有两条:礼崩乐坏的现状已经维持不了, 往前跨步前进就是战争与死亡。这两条路都是老子不愿意选择的,对他来说都无异于死路。于是,最为奇怪的想法在老子头脑里出现了:既然往前走与原地不动都不行,那么,就应该试一试走第三条路:往后退,退回到无私无欲的状态。

这是条绝无仅有之路, 逆文明、 违背经验常识,所以,用这一套东西来引导大众太不容易了,不仅需要绝大之勇气, 更需要超出常识的繁琐论证,这个绝无仅有的论证就是《老子》“道篇”的主要任务。

老子的说理思路与常人不一样: 反向之路既然曲折、费解,那最好是从源头慢慢道来。

《老子》道篇的大量玄深的哲学说明都是为了铺垫倒退的政治构想的“慢慢地娓娓道来”,只有从“道”这个源头一路说、从这个高度震慑你,击倒你,才能让你一步步就范,你才有可能逐渐接受小国寡民的逆文明的制度构思。

老子在道篇设置三个最重要概念, 从形而上角度说明小国寡民的合理性,这三个概念分别是:无、独立、相生。

老子看到一个现象,人都会注重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我们用碗吃饭,用房子住人,以车子代步,以户进出,用牖窥探天下,都是以实在可感觉的“有”为可“利”之资。 老子却看到另一个现象:碗、房子、车、户、牖,它们之所以发挥作用的,都是因不可感觉的“无”发挥这作用:

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 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 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十一章》)[1](P26)

“有无”空间横向关系又拓展了老子的“有无”的时间纵向思维:“无”与“有”到底在时间维度上谁先孰后呢?老子也是从存有的现象入手,解决了这个问题:

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 (《二十三章》)[1](P57)

从“飘风”与“骤雨”的可见现象的不长久,老子进一步推测最大的可见现象——天地——也不长久;其次,“飘风”与“骤雨”都有一个发生之母:“孰为此者?天地。”那么同理,天地也应该有“孰为此者”动因,也应该有一个发生之母。 这个推理类似于西方神学的第一原因的论证。 不长久的万有现象都化为了超现象的“无”,那么,天地作为一个最大的存有现象,它也应该往“无”处寻归宿。 所以,“无”是一个更加深渊而宏大的存在,它应该先天地而生并且可化生天地。

一切现象世界都来源于“无”,“无”是一切现象的根本,老子就自然得出了一个“根本”意识。数千年的农耕文明的经验告诉我们一个基本现象:树、草、庄稼、包括人类都有一个原始的“根本”存在,它是生命的源头。 而“根本”就是这样的存在:不仅一切现象来源于它,也要回归到它。更为重要的是,“根本”还是一切现象的“根据”。 推知,人做事也不能背离“根本”的思维。 儒家讲的奉天地事鬼神,讲慎终追远,讲孝悌为“本”的仁爱,都强调一个归根、归本的“根本”意识。

老子概莫例外, 在他看来: 一切都要回归到“无”这个根本,并且必须以“无”为一切行事的准则。

老子把“无”的原则发挥为几个准则:

(一)无形、无象、无迹。 道是一个巨大的存有源泉,它生天、生地、生万物,但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道没有在万物之中显示自己的存在痕迹,从万物中抽出她的存在感。而人类的文明进展则不同,它一直都是在显示自己存在痕迹,无论是我们儒家的敬祖尊神、 孝悌仁爱的文化以及法家的强权政府,还是西方科技文明,都存在一个有序的传承、发扬的痕迹。但是,在老子看来,这种痕迹最主要显示在三个劣迹斑斑的方面:

1.统治者对下民的强行干涉。 老子的办法是,既不要用刑法的一套,让老百姓“畏之、侮之”(《老子·十七》)[1](P40);也不要用仁爱的一套,让老百姓“亲而誉之”(同上)[1](P40)。 政府应最大限度地不干涉百姓生活,做到:

太上,不知有之。 (《老子·十七》)[1](P40)

老百姓不知道政府的存在,也就是说,让政府的活动在老百姓的生活中处于撤离的状态, 最大限度地消解政府的“有为”作风,让政府无痕迹地办公,做到政府与百姓两不妨碍、两不相伤。 政府应该设计一个高明的、长局的政策,极大限度地不干扰百姓的正常生活, 让百姓得到最大的自由生活空间。用老子的话,即所谓的:“以道莅天下……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六十章》)[1](P157)。 圣人即代表以道治天下的政府,“不伤人”即政策惠民又让百姓感觉不到政府强行进入。“两不相伤”,政府与百姓各自做好各自的事务,相互和平相处。

2.国与国之间的战争。 老子认为国与国之间只有两套交往模式,一种是和平往来,一种是战争往来, 而和平往来的财富积累又必然会导致战争往来。 因此,为了从根上断绝这样的结果,只能是断绝一切国与国之间的来往,消除交往的痕迹,做到:

邻国相望, 鸡犬之声相闻, 老死不相往来。(《八十章》)[1](P190)

这一招出奇的古怪,因为我们知道文明都是在交往中发生的、积累的,如果把交往的痕迹去掉之后,基本上阻断了文明的发展。 晚一百多年的庄周做得更绝,他说“独与天地精神往来”[3](P351),虽不是说不与人打交道了,但其附加的影响不可小觑,因为庄周本人还说“同与禽兽居,簇与万类并”[3](P83),可以视作“独与天地精神往来”的具体注脚及操作办法。 实际上,等于把人类文明降低为禽兽的层面。

3.人类发明各类的奇巧、便利工具会走向文明的负面。 老子与他的继承者庄周的态度是一样的,为了维护淳朴之民风,必须禁绝一切人类发明各种机巧及财富积累。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 (《八十章》)[1](P190)

我们的经验告诉我们, 知识技术这样的文明产物,人类只要使用就会不断地发展,如果不用就会退化。老子的举措就等于废弃文明,第一代人不使用“什伯之器”,可能还掌握制造技术,第二代大体上连制造技术都不会了,因为既然不用,那么也就没有任何必要传授这样的技术知识。 如此几代之后,这样的人群或“国家”将退化。他们就自动返回到结绳记事的蒙昧时期, 文明的痕迹基本全部被消除。 其实这样的人群, 其存在的生态极其脆弱,因为只要发生天灾,一个不与他族来往的封闭区域,就可以因为干旱而缺水、因洪水而被淹没,便不复存在。

上述这三者的存在方式都遵循“无”的准则。

(二)微小。“无”还表示一种非常微小的存在。万物都是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从微到显。 人的行为无论怎么做,都不能完全无痕迹,我们只能做到降低影响至“微小”。所以,“无”的第二个准则就是“微小”。

道生天、生地、生万物,所以“道”自然应该是非常之大,但老子更多是强调“道”的微小,因此我们可以下一个结论:老子对“道”的理解仅仅“执其一端”而用之。 老子非常极端,他没有给“道”的“大”留下足够的发挥空间。 因为如果我们讲到道的“大”,就等于自动把“小国寡民”的设计方案推翻了,“道” 的大自然可以容纳一切文明成果与超级城市与超级国家, 可以容纳所有的奇巧技术与各种人类进步。 这些“道”的另一面却是老子很不愿意面对的。

对于道之“微小”的准则,老子讲得非常之多。譬如,前面讲的无痕迹办公,其实是做不到的,没有一个政府完全可以从百姓的生活中撤离, 除非没有政府存在。那怎么办呢?老子的态度就是尽可能地努力,尽可能地减少政府存在的影响,但他最多只能做到:

治大国,若烹小鲜。 (《六十章》)[1](P157)

作为还是有的,小鱼不会自动熟了,还是需要有锅、有油、有火、会烹饪的人,才能做熟。 政府也是如此,肯定还是有作为的,但老子要保障政令尽可能少出,不要今天一套政策,明天一套政策。

老子把“道”的“微小”特性贯彻到方方面面:知识不要多,要越少越好,这叫“为道日损”[1](P127)。人活着要向幼小的婴儿学习, 才能保持生命力的柔韧性,“终日号而不嗄”[1](P80)。看见“大”的不叫聪明,看到事物发展的微小端倪才叫“明”,妙在“见小曰明”[1](P139)。

本着这样的精神,老子认为,即使国与国不来往,如果国家本身大了,内部来往也会闹事,并会滋生各种机巧智慧, 所以理想国也应该向小型化看齐,国家尽可能小,百姓尽可能少,做到小国寡民。 小到邻国可以相互看见,隔壁的国家鸡叫、犬吠都可以听到。也就是说,理想的国度只有一个普通村落大小,住着几十户最多上百户人家,从国家的东头到西头顶多步行十分钟搞定, 不需要什么车马、舟船。

如果这么小的国度里, 还有人敢发明奇巧之物,乱说话乱鼓动,那就镇压了,我得而杀之,让智者不敢言。

(三)无确定性的恍惚性。“无”还有一个特点,它不是真的“无”,它也包括“有”,但你说它“有”,它却“视之不见名曰夷,听之不闻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 ”[1](P31)所以也不是一般的“有”。 这个特别的“无”是在“无”与“有”之间恍惚漂移,无法确定,是一种恍惚存在。

与此相反,知识最大的特点就是确定性,即使是量子力学里面的“测不准” 原则也是确定存在的,“测不准”本身是确定的。 所以,要依照“无”的准则,治国必须把确定的知识特性消除掉,才能回归“无”。

所以,理想国的政治家必须依照“恍惚”的原则消除知识干扰:

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 常使民无知无欲, 使夫智者不敢为也。 (《三章》)[1](P8)

通过这一套措施, 逐渐让百姓完全忘记了知识,达到“使民复结绳而用之,至治之极。 ”[1](P190)百姓当然还是有一点生活知识的, 否则生存就困难了, 这种仅有的一点生存知识, 处于恍兮惚兮存在,不算系统性知识。西方的耶和华神有类似的创举:他在伊甸园也给人类备了一个无知的处所,人处于其中,亚当、夏娃在此中生活那么久,却对彼此的性别全然没有认识。老子还好,他没有做得如此决绝,还留下一个“结绳”的本领给理想国公民。自然, 老子不是蓄意把人当畜生养:“为道者非以明民也,将以愚之也。民之难治也,以其知也。故以知治邦,邦之贼也;以不知治邦,邦之德也。 ”[1](P167)愚民治国是百姓的福利,因为他看到一个现象,只要“尊贤”就会发生争抢,所以提倡“不上贤,使民不争”,从这个角度进而不尚知识、不尚智巧,不似后来的法家用此作为御民的权谋术。 按照这样安排,老子深信小国寡民的百姓会恍恍惚惚、但又幸福地生活中,颇似童话里的世界。

独立,五千言只有一处提到“独立”,老子说“道”本身就是“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 ”[1](P139)老子虽只有一次提到,但“独立”观念对整个老子的思想架构影响极大, 涉及到中国文化一个根本精神,无疑对理想国的构思有大触动。后世的庄周的“逍遥游”的根本精神就是来自道的“独立而不改”,孔子讲不要愠怒于不了解你的人,也就是讲君子独立于天地的伟岸精神。

首先我们要问:道为什么是“独立”的?因为它“大”到没有任何东西是与它相对峙而生的,所以它的存在才是“寂兮寥兮”,非常孤单寂寞,犹如庄周的射孤山的神人,吸风饮露,一个人孤独地生活着,也犹如庄周笔下不长七窍的“浑沌”,无法与人沟通,也不能感知这个世界,但他去全了道的“真”知。 “道”在时空中,只此一物存在,没有其他东西与它对峙存在, 那么这个东西自身就永远不会发生变化,所以它才有资格被称为“恒道”或“常道”。因为没有外在对峙物的存在,所以这个“道”是反向的向内运行,而不是向外运行,这就注定它是一种自足的存在。

儒家、道家都讲内省,都是因为有一个自足的前提:“我欲仁,斯仁至矣”[2](P107)。这种反向的诉求如果不是建立在自足独立的基础上,是不可想象的。 所以,老子告诫人们,求道与求知相反,求知是所求在外,所以看到的越多,走的路就越远,获得的知识就越多。 求道则完全不同,他设定一个求道者本人是自足的,道在人的内部,而不是在外部,所以人才能“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 ”[1](P126)如果用求知的方法,就会导致“其出弥远,其知弥少。 ”[1](P126)

道的这种独立性、 自足性赋予了一种独立自由的精神。在老子那里,这种独立自由既有积极的一面,也有非常消极的一面。

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 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夫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 (《六十章》)[1](P126)

太上,不知有之。 (《十七章》)[1](P157)

从积极的一面看,以“道”治理天下,人、鬼、神各得其所,都在自己恰当的位置上,互相不妨碍,都可以获得最大之自由, 道给予天地万物都有一个恰如其分的位置与身份, 使得它们在自己的位置与身份内享有各自的自由。按照今天的说法,以道莅国,物各尽其用,人各尽其能,社会和谐,大家都不要为生存、工作、社交等烦恼了,因为每个人都获得了最自由自在的存在条件。 但老子对这种“独立”与“自由”还有一个非常消极的运用:他并不允许人尽其能,否则的话,各种机巧的创作就会充斥于社会,必然会产生逐名追利的争夺。 所以,最奇葩的事就发生了,老子把独立与自由解读为:人放弃知识与智巧而“安于”结绳时代的落后社会现状,就是说,按照道的自足,人应该向内自足,不要向外诉求。 而知识这样的东西恰好需要人向外诉求,向大自然拷问其规律。

既然独立只往内求, 那么在此中生活的老百姓则无需求知,只要在这个低层次的现状中安分,守住最低的向外求生存就可以了, 也因此获得所谓的不外慕、不出门、不出国的独立状态,即老子的理想国的小国寡民也。

如果有意外发生,即有少数智巧之士不安分,发明奇巧、走出国度、呼吁觉醒意识,怎么办?老子说,应该设计一个非常好的生活状态,让百姓在淳朴的状态中生活,安居乐业,美其食物衣服,服膺于自己的风俗状态, 如此百姓才能畏惧死亡而不会有奇巧之思的发生:

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1](P40)

老子的思想有时候会自相矛盾, 其根本原因为:“道”是不可以言说的,一言说,道便不复为其完整的“道”,强为之言必有不契之处。所以老子与我们一样只获得“道”的某一端,老子自己对“道”的运用与他解读“道”还是有距离的,老子经常走向“道”的反面。

“相生”,这是老子比较犹豫不决的观念,他有的场合在利用它,但他更多是警惕它的负面发生,在小国寡民的设计中,他更偏向于回避“相生”的事情发生。

严格地说,“相生”来自于《周易》的阴阳关系。“一阴一阳谓之道”, 道不是一个“阴” 加上一个“阳”产生的,而是阴阳因为混而合一形成一个整体,彼此相生相荡,形成生生之整体就叫“道”。 天地之间,一切之一切,摆脱不了阴阳相生的存在,有此就有彼,彼此相生相随,无法分别。 老子是个聪明人,他也无法完全忽视它:

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有无之相生也,难易之相成也,长短之相刑也,高下之相盈也,音声之相和也,先后之相随,恒也。(《二章》)[1](P183)

这段话可以看作老子对相生观念的全部意见。 它包括两个意思:第一,相生是一个恒常的普遍现象,无法回避。第二,执持“相生”的一面,另一面必然跟随而至。所以,你执持“善”,会得到“恶”;执持“难”,就会得到“易”;执持柔弱,就会得到刚强;执持谦卑,就会得到尊重;执持给予,就会得到获得;执持无为,就会得到无不为。他遵循“反者道之动”[1](P6)的规则去利用“相生”。 这是老子积极相生观的一面。

消极相生观的一面就是他的小国寡民思想在社会中的运用。 老子认为我们固然可以利用相生的观念服务于我们, 但用不好会产生巨大的负面作用,法家的统治术、阴谋论与此也有相关。

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夺之,必固与之。[1](P88)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回避使用它。怎么回避呢?其实也非常简单,不执持任何一方,或不处于名利场、是非地,就可以回避了。一旦我们不使用知识,不使用机巧, 不使用便利, 一旦我们不能分辨大小、多少、好坏、善恶、予夺、唯阿的区别,放弃文明所带来的种种便利与分别取舍之心, 退守到结绳记事,保持常无知、常无欲的淳朴状态,相生的机巧聪明都可以回避了。

当然,我们也不妨说,老子在小国寡民中还是运用了相生的规律:守住无知,就得到全“道”的最大有知;守住柔弱,就得到强大;守住小,就得到多;守住寡,就得到众。

“无”、“独立”、“相生” 三个概念相互包涵、相互渗透。道不是一个对待的存在,既不与人的意识对待,也不与其他任何物对待存在,所以,道的存在本身是“独立”的,先天先地,独立而不改。 道作为一个独立存在,又具有“无”的特征:道就其本源来说,它无形无象,超出感觉经验而言,因此,它又似是一个“无”的存在。 但道之“无”不是顽空之“无”,因为它可以化生天地万物,如空谷之灵,其中又似有物,所以“无”也是“有”。道似一种无尽的能量,看不见摸不着,但又源源不断,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所以我们才说,“道”本身是一个“相生”的混合存在。“生”,依存也,有无相生也。道从形而上的本源化生万物之后, 万物本身也是“附阴而抱阳”。这种形而下的“相生”与形而上的有无相生有个巨大的不同:它具有很大的负面作用,机巧的人利用它, 愚昧的人被它利用。 为了摆脱被它所利用,老子认为,最好放弃现有的社会模式,放弃一切机斗心理, 回归到无知无欲的小国寡民的社会中,没有选择,也就没有相生的另一面,人便回归了道之浑然天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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