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成然
(沈阳师范大学 文学院 , 辽宁 沈阳 110034 )
柳宗元,字子厚,唐代文学家、哲学家、散文家和思想家,唐宋八大家之一。欧阳修曾评价柳宗元说:“天于生子厚,禀予独艰哉。超凌骤拔擢,过盛辄伤摧。苦其危虑心,常使鸣心哀。投以空旷地,纵横放天才。山穷与水险,上下极沿洄。故其于文章,出语多崔嵬。”[1]可见受当时社会的影响,在他的诗歌、散文、寓言等作品里多有不平之气。其中寓言创作数量少,但其幽默、诙谐的讽刺风格对后世寓言小品文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
在我国寓言小品文的发展中,“寓言”二字最早见于《庄子》,文中说“寓言十九,藉外论之”[2]283,即别有寄托的话占十分之九,假借别的事情来谈论需要说明的事物。发展到现如今人们依旧认为“寓言是借助带有劝谕或讽刺性质的简短故事来阐明一定道理的文学体裁。”其实早在《诗经》中就有关于寓言的记载,例如《卫风·硕鼠》中深受苦役迫害的劳动人民把残酷的暴君比喻成害人的老鼠。而后的《老子》《论语》《孟子》等著作中也有大量的寓言的记载,此时的寓言篇幅加大,在叙事的同时融抒情、写景、议论于其中,或典雅清丽、或古朴典雅、或幽默讽刺。例如《庄子·秋水》篇中的“子独不闻夫埳井之鼃乎?谓东海之鳖曰:‘吾乐与!出跳梁乎井干之上,入休乎缺甃之崖;赴水则接腋持颐,蹶泥则没足灭跗;还视虷、蟹与科斗,莫吾能若也!且夫擅一壑之水,而跨跱埳井之乐,此亦至矣。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东海之鳖左足未入,而右膝已絷矣,于是逡巡而却,告之海曰:‘夫千里之远,不足以举其大;千仞之高,不足以极其深。禹之时十年九潦,而水弗为加益;汤之时八年七旱,而崖不为加损。夫不为顷久推移,不以多少进退者,此亦东海之大乐也。”[2]159通过青蛙与巨鳖谈话来说明如果一个人长期把自己束缚在一个狭小的天地里,就会变得目光短浅,盲目自信,久而久之,必定会授人以笑柄。可见在先秦诸子的散文中已经预示着寓言小品文开始萌发。
两汉时期,由于受儒家思想的影响,政治和思想斗争没有先秦时期激烈,寓言创作的数量相对较少。魏晋南北朝时期,出现了志怪小说,在小说中既有神仙方术之事,也有借助一些事物来讽刺社会和现实之作,例如邯郸淳的《笑林》,虽然是我国第一部笑话专集,但其中也有部分寓言。文中的《树叶隐身》:“楚人居贫的日子,读《淮南子》,得‘螳螂伺蝉自障叶可以隐形’,遂于树下仰取叶,——螳螂执叶伺蝉,以摘之。叶落树下,树下先有落叶,不能复分别。 县扫取数斗归,以一叶自障,问其妻曰:‘汝见我不?’妻始时恒答言‘见’,经日,乃厌倦不堪,绐云‘不见’。嘿然大喜,赍叶入市,对面取人物。吏遂缚诣县官受辞,自说本末,官大笑,放而不治!”[3]271作者寥寥数笔塑造了一个丑角的形象,他的一言一行令人捧腹大笑,但在笑的背后有其深意,想要改变本身的现状,就要找对方法,而不能依靠投机取巧来谋求利益。这时期的寓言小品文在继承前代的叙事等手法的基础上更加注重幽默、诙谐的写作风格。
唐宋时期,诗词、散文等著作都到了顶峰,寓言小品文也不甘示弱,成为了独立的文学体裁。特别是在古文运动提倡散文,反对骈文的时候,寓言小品文在创作上大放光彩,韩愈、王安石、苏轼、柳宗元等古文运动领袖和主将,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作品。特别是柳宗元,他的《三戒》《捕蛇者说》《鞭贾》《牛赋》《种树郭橐驼传》等,历来被人们所称道。他不仅将前人的写作手法运用得纯熟,而且立论精辟,与前人大有不同,语言简单、犀利,但不乏幽默感,称得上是寓言小品文发展史上的一座丰碑。
元明清时期,寓言小品文大多融合到戏剧、小说中,反射时代的变迁和讽刺社会中的不合理与不公正。这时期寓言小品文突出的特点就是篇幅加大,故事情节更为复杂多样,大量引经据典。例如《阅微草堂笔记》[3]344中“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这一则寓言,讲述了南皮的许南金先生两次遇见鬼都毫无畏惧之色,从容对付鬼脸的变化,在嬉笑怒骂中鬼终于“狂吼数声,灭烛而没”。事情虽然荒诞可笑,但其中包含了一个简单而又易明的道理“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纵观我国“寓言”的发展,从先秦的《诗经》就开始萌发,而后随着时代的发展,融入诗词歌赋、戏剧、小说或独立成篇,为后世文学的创作提供了大量素材。而且汉语中出现的大量的成语、格言也都来源于此。例如柳宗元的“黔驴技穷”等,简练而不缺深意,几千年来被广泛的使用。不得不说寓言的发展对我国文学进步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柳宗元出生于安史之乱以后,正是帝国衰败的时期。虽然经过贞观之治,国家呈现出一片祥和的气象,但也留有大量问题,比较突出的问题一是藩镇割据,二是宦官擅权。所以自小他的头脑中形成了浓重的忧患意识,促使他一生不忘救国救民。出仕以后一直以百姓为中心,与宦官、豪族、旧官僚进行了尖锐的斗争,但在永贞革新运动中触动了官僚的根本权益,致使永贞革新失败被贬永州。仕途的不顺却恰恰给柳宗元提供了创作契机,其寓言小品文由此应运而生。通过寓言的形式表达了自己对国家兴衰的感叹、个人高洁的志向和美好的品性。例如《牛赋》在第一段中,绘出牛的外形,写其耕作之苦和死后被人尽其所用,“利满天下,物无逾者”,但依旧不得重用。柳宗元以牛喻自己,虽兢兢业业为天下、为君主做了许多好事,却得不到应有的回报。第二段中,描写了驴只知道追随跑不动的烈马;想方设法趋炎附势,不耕地不驾车,却能得到最可口的美食,在平坦的大路上可以肆意践踏等等。深刻地讽刺了那些靠着钻营取巧,不劳而获,对百姓没有一点功劳的小人。最后一段柳宗元抒发感慨,虽然有“命有好丑,非若能力。慎勿怨尤,以受多福”。的幻想来安抚自己。但这实际上是一种“不得志”的发泄。说怨而不怨,其实是更深的怨恨,何况最后用了反问,也说明了他积怨难平。从文中也不难看出柳宗元的寓言小品文语言简练平易,往往通过寥寥数字就能抓住事物的本质,他在描写牛的外形“魁形巨首,垂耳抱角,毛革疎厚……”短短几语,牛的形象活灵活现;写驴时,则语言辛辣,一针见血地说出它的投机逢迎、仗势欺人的恶性。可见柳宗元在抒发一己情感的同时也讽刺了当朝小人。
再者,在《永州铁炉步志》“江之浒图,凡舟可縻而上下者曰步。永州北郭有步,曰铁炉步。余乘舟来,居九年,往来求其所以为铁炉者,无有。问之人,曰:‘盖尝有锻者居,其人去而炉毁者不知年矣,独有其号冒而存。’余曰:‘嘻!世固有事去名存而冒焉若是耶?’步之人曰:‘子何独怪是?今世有负其姓而立于天下者’,曰:‘吾门大,他不我敌也。’问其位与德,曰:‘久矣其先也。’然而彼犹曰:‘我大。’世亦曰‘某氏大。’其冒于号有以异于兹步者乎?向使有闻兹步之号,而不足釜锜、钱镈、刀鈇者,怀价而来,能有得其欲乎?则求位与德于彼,其不可得亦犹是也。位存焉而德无有,犹不足大其门然世且乐为之下。子胡不怪彼而独怪于是?大者桀冒禹,纣冒汤,幽、厉冒文、武,以傲天下。由不知推其本而姑大其故号,以至于败,为世笑僇,斯可以甚惧。若求兹步之实,而不得釜錡、钱鎛、刀鈇者,则去而之他,又何害乎?子之惊于是,末矣。余以为古有太史观民风,采民言,若是者,则有得矣。嘉其言可采,书以为志。”[4]文章借永州的铁炉步的名存实亡来讽刺那些富家子弟的无才无德,进而批评了只看门第,不知思辨的社会风气。孙琮对此曾说道:“就炉步上发出一段讽世议论,彼世禄子弟,服奇食美,冒先世之号,以自大于世者,读之能无汗下?”[5]可见对当时社会的腐朽和黑暗有了极大的讽刺,也更近一步地抒发了作者自己的对国家和社会的无可奈何。诸如此类的作品还有《序棋》《罴说》等。
综上分析,柳宗元将自己对国家、对社会的积怨和感慨都寄于寓言,借助其幽默讽刺的笔调来讽刺社会的腐朽没落,同时将自己的一己情感于无声中发泄出来。
在柳宗元的寓言小品文中,将大量的动物人格化,使动物具有人的思想、情感以及复杂的心理活动。例如《三戒》中的《黔之驴》,寓言通过拟人化的手法写了驴的形大、声音洪亮,衬托出它的徒有其表而又爱炫耀自己的本领,最后招来杀人之祸,被小老虎吃掉。写小老虎则从距离的远近、行为举止和心理变化来突出它的聪明和勇敢,如“虎大骇,远遁”、“虎因喜,计之曰:‘技止此耳!’”等,把小老虎刻画得惟妙惟肖。使得本来没有理智的小老虎变得有思想、有情感、有才智,和蠢笨的驴子形成鲜明的对照,不仅使得文章富有生气,而且塑造得形象生动、可爱,令读者流连忘返,在小品独特的构思中体味其中的深意。
在《蝜蝂传》中描写了一个贪婪的小虫子一是喜欢背东西,即使别人看到他背重东西帮忙拿下一些,它依旧固执地背上,直到背不动为止。二是喜欢攀岩到高处,即使坠地,依旧向上。生动地刻画了一个贪得无厌的形象,用来比喻“今世之嗜取者”,已经达到了最高的地位,但是贪心不止,直到被罢免才后悔。可一旦东山再起,依旧是“日思高其位,大其禄,而贪取滋甚,以近于危坠,观前之死亡不知戒。”柳宗元能够将所表现的事物和社会中的现象相结合,一方面保持着事物本身的特性,一方面能影射社会中的一些人和事。例如本段中贪婪的小虫子、不辞辛苦的老牛、聪明勇敢的小老虎、蠢笨的驴等等,它们所具有的特性是人们有目共睹的,用它来反映社会中的奸佞之人再恰当不过了。从某种角度来说,寓言起到了很好的讽刺和教育作用,也使得寓言故事中虚构的情节具有一定的真实性,增强其艺术感染力。
除此之外,对比、夸张等手法也应用到小品文之中,即在事物本身特性的基础上,加以对照,使各自的特性更加突出,然后通过夸张的手法,对事物进行渲染,给人留下鲜明的印象,使人们更好的认识事物的本质和参透背后的寓意。例如《永某氏之鼠》,作者运用夸张的手法,渲染老鼠的嚣张拨扈,目中无人,使得“室无整器”“椸无完衣”,从而衬托出某氏的昏庸,害人的老鼠怎么可以纵容?之后文中的某氏和新主人对待老鼠的态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前者视老鼠为“子神” ,爱护有加,对老鼠从来都不感到厌烦。后者视其为“阴类恶物” ,对老鼠厌恶之极,唯有杀之而后快。通过对比的使用,寓作者爱憎褒贬于其中,也讽刺某氏的养鼠为患,赞扬新主人的英明,即是谴责不作为官员的姑息养奸,也赞扬那些为国尽心尽力,雷厉风行的正义之士。我们不难看出,柳宗元有着不同常人的想象力,仅仅是一只害人的老鼠也让刻画得惟妙惟肖,不仅故事饶有趣味,而且通过对比,夸张手法的使用,深刻地反映了社会现象,表达了自己的情感。
柳宗元的寓言小品文是在继承中有所发展。他之前的寓言大多存在于诸子散文之中,多用民间故事、传说,和生活琐事做为题材来阐明某一道理或者表达某一主张,故事情节简单,语言简单、质朴。比如在《韩非子·五蠹》中的“守株待兔”的故事,简简单单的六十几个字就讲述了一个完整的故事,借此来讽刺“法先王”的保守主张。柳宗元的寓言小品文在继承前代的基础上,运用大量动物做为寓言主题,使其拟人化,通过它来反映某一现象和表达心中的不平之气。故事情节完整,复杂多样,生动活泼,富有艺术感染力,以《黔之驴》为例,把蠢笨的驴子和聪明的老虎的一举一动刻画得栩栩如生,情节曲折多变,扣人心弦。
在先秦的寓言中,对形象的刻画简单粗略,缺乏细致的描写。柳宗元创造性地将六朝时期的传奇手法引用到寓言中,塑造的形象可谓是有其形,具其性。他在《种树郭橐驼传》中对郭橐驼的描写用了较多的手法,正面描写他种树的高超本领:“视驼所种树,或移徙,无不活,且硕茂,早实以蕃。他植者虽窥伺效慕,莫能如也。”而后通过“驼业种树,凡长安豪富人为观游及卖果者,皆争迎取养。”侧面烘托出他的不一般。还有对比衬托的手法的使用,“他植者”违背树木的生长规律与其“顺木之天”形成对比,阐述其中的道理,即以小喻大,学会如何治理国家和人民。这样一个立体、多方位的郭橐驼展现在我们面前,既有新奇感也能领会其中的奥妙。
柳宗元的寓言小品文,也大量的引用经典,如《愈膏肓疾赋》就取材于《左传》,成公十年,晋景公患病,向秦国求医,秦桓公派名医缓前往医治。缓未到,晋文公梦见他的病化为两个童子藏在膏之下,肓之上。等到缓诊断完之后说:“疾不可为也。在肓之上,膏之下,攻之不可,达之不及,药不至焉。”[3]190柳宗元将这个故事加以敷衍,幻化成一篇独立的寓言,不仅内容生新,表达的情感也是与众不同;或者依据史料来书写寓言,《设渔者对智伯》就是依据春秋末年,智伯联合韩、魏攻打赵氏的一场战争中截取故事,虚拟渔者和智伯的对话,来说明道理,或者在寓言中引用前人之词。所以说,柳宗元对唐以前的寓言继承和发展是多方面的,无论是写作手法还是用典等等,成就巨大,对寓言在唐代的发展做出不可估量的贡献,对后世寓言创作也有借鉴意义。例如之前在寓言流变中提到的元明清时期的寓言与小说、戏剧的融合,情节的复杂多样,大量的引经据典等大多受柳宗元寓言小品文的影响。
“寓言”由先秦时期开始萌发,经历了两汉和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沉淀,到唐代在柳宗元的推动下,成为了独立的文学体裁,屹立于中国文学史上。寓言小品文在他的手中大放光彩,他完美地将人、事、物结合,既有先秦寓言的直爽,也有魏晋的戏谑调笑。这一点上不仅扩大了寓言的表现力和思想内涵,而且辛辣的语言更是将社会的黑暗,君王的昏庸批判得淋漓尽致,为后世文学创作开拓了较大的空间。
另外,柳宗元的寓言小品文把深刻的广泛的现实带到了寓言中,以精炼而不失优美的语言、犀利的笔锋、强烈的对比、大胆的夸张、奇特的想象塑造出了一个又一个鲜明生动的形象,深刻地讽刺了社会中不公平、不合理的现象,为后世乃至今世之人提供了大量的素材。例如“蠢笨的驴”“卖鞭子的商人”等等。
总之,柳宗元的寓言小品文以其独特的讽刺方式、完整的体式,在我国寓言文学史上占据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千百年来,焕发着历久弥新的魅力和风采。无愧于中国文学史上瑰宝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