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胜利法”:共同的人性

2019-03-04 21:03
吉林广播电视大学学报 2019年5期
关键词:阿Q胜利精神

王 旗

(四川省南充广播电视大学,四川 南充 637000)

“精神胜利法”又叫“阿Q 精神”,其典型特征为:妄自尊大、自轻自贱、欺弱怕强、麻木健忘。具体表现为:对于客观存在的失利、失败,凭借主观想象进行宽解和疏导,以调整、减缓、释放自己的精神压力、思想负担和情感冲突,从而达到心态情绪的平和稳定。

从辨证唯物主义的角度讲,“精神胜利法”作为一种处世哲学固然有它消极的一面,但对一个人解脱精神重压、调节心态情绪、抚慰心灵创伤,也有积极有益的作用。以阿Q 来说,有没有“精神胜利法”十分重要,有之则生,无之则亡。阿Q 的人生际遇是不幸的,他实实在在感受到了压在自己身上的封建制度的可怕与强大。他虽有狭隘愚昧、奴性卑怯的时候,但绝非老实巴交、逆来顺受的人。由于自诩为“比赵太爷还长三辈”,是未庄有身份和地位的人,加上进城见过一些世面,因此他颇为自大自负,尤其是在王胡、小D、小尼姑、土谷祠老头等人面前,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他的性格集矛盾复杂和变态多样于一体:既有游手之徒的油滑无赖习气,又有农民的质朴本份;既守旧卫道,又趋炎附势;既敏感禁忌,又麻木健忘;既不满现实,又安于现状;既小偷小摸、顺手牵羊,又勤快下力、不计劳苦;既自尊自负好面子,又自轻自贱没骨气……他对现实是不满意的,对自己的处境是不甘心的,总在努力挣扎力图推翻这种重压,但终究势单力薄,无力回天。

既想翻身又动弹不了,越是抗争越是吃亏和受辱。这就是处于弱势地位的阿Q 实实在在的生存现状。在这种困窘无奈的现实面前,正是“精神胜利法”犹如重压之下一个小小的孔穴,在释放、舒缓着他思想上、情感上的种种压抑和愤懑,支撑着他的苟延残喘,延缓着死亡的到来。如果阿Q 因为生计的艰辛、肉体的伤痛和内心的憋屈,身陷其中不能自拔,甚至万念俱灭、精神崩溃,失去了哪怕苟且也要活下去的念想,那他早就死去了。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精神胜利法”对维系阿Q 的生存是有一定的积极作用的。

“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推而广之,一个人生而在世几十年,个人与家庭多方面的“先天不足”带给一个人的种种遗憾、欠缺、苦恼、失望暂且不说,仅仅就世道人心、人际关系而言,社会上不合理、不公正、不完美的事情和现象实在太多了,猜疑、嫉妒、失落、不满、仇恨、埋怨、愤怒、懊恼等心态和情绪就是由此而产生的。凭一己之力企图改变这种现状,无异于螳臂挡车,于事无补不说,反而会使自己头破血流,从而更加郁闷、更加愤慨。怎么办?“阿Q 精神”不失为自我泄愤减压、宽慰化解、调节适应的有效方法。于是,烦恼忘记了,忧愁消散了,息事宁人不以为然,得过且过自得其乐,便成了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处事哲学、生存之道——正所谓“你不能改变环境的话,就最好适应环境”。

由外在世界遁入内在世界,从而求得一丝安慰和快乐,这种思维方式正如恩格斯在论述早期基督教的产生时所说:“现状不堪忍受,未来也许更加可怕,没有任何出路……但是,在各阶级中必然有一些人,他们既然对追求物质上的解放感到失望,就会追求精神上的解放和思想上的安慰,以摆脱完全的绝望处境。”当代学者楼宇烈先生在谈到中国人的劣根性时也说:“阿Q 精神每个人都需要那么一点。许多事情不要去计较、认真,忍一忍也就过去了。如果把弱势群体的‘阿Q 精神’的途径都堵死了,那很多人就无路可走了。”“在遇到挫折时,我们要学会忍耐、等待,可以适当自我安慰一下。我觉得‘阿Q 精神’不应该一概否定,要看怎么运用它。有时它是随机的变通,也不见得是坏事。”①

毋庸讳言,现实生活中,几乎每个人都用过“精神胜利法”,“精神胜利法”其实早已内化成了我们日常生活中为人处事、息事宁人、排解忧愁、平复心态的重要方法。以领袖人物来说,毛泽东同志在遵义会议之前,不是多次在党内受到不公正对待甚至打压排挤,不得不交出权力靠边站吗?再看邓小平同志,革命几十年,不也“三起三落”,遭遇过“保留党籍,以观后效”的下放劳动乃至全党全国性的揭批吗?他们之所以最终能东山再起成为党的第一代、第二代领导核心,显然与他们洞悉党情国情,具有坚定的理想信念分不开,也与他们善于忍辱负重的为人处事方式分不开。比如1973 年初,邓小平同志从江西下放地回到北京。时隔六年多,毛泽东第一次召见他时问他:“你在江西这么多年做了什么?”他的回答只有两个字:“等待。”有个外宾问他第三次被打倒后的感受,他的回答还是两个字:“忍耐。”“等待”和“忍耐”不就是一种斗争的策略吗?如果毛泽东、邓小平同志在强势面前宁折不弯、刚烈硬拚,肯定过不了关,他们个人后来的历史包括中国的当代史也就要重写了。

就普通人而言,儿女有出息,考上了名校或有了份好的工作,父母会看似无意实则有心地向外人谈及、夸耀;跟领导、名人合的影或他们的题字,总要摆放在办公室或家里的显眼处;口齿畸形的人一看到他人开怀大笑便会打心眼儿里产生羡慕之情,会设想自己有了一口好牙后该多好啊;一些秃顶的人哪怕大热天也要戴上帽子掩饰;冤家仇人遭殃例了霉,自己听说后难免暗自高兴、幸灾乐祸;在外人面前总想回避不谈败家伤心的家人丑事、不光彩之事;东西被偷了,旁人安慰你时常说“蚀财免灾嘛”;一门心思努力上进却事不遂愿,好心人会劝你说“无官一身轻,哪有你现在多自在”;亲人患病去世,朋友以“对他也是一种解脱”来劝慰你节哀顺变。至于人人耳熟能详的“大人不计小人过”“好男不跟女斗”“胜败乃兵家常事”“谁笑到最后,谁才笑得最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识时务者为俊杰”“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下风平浪静”等俗语口头禅,哪一句不是“精神胜利法”?确实,它们是我们现实生活中宁人息事、化解矛盾、赢得尊崇、保全面子、宽慰自我、解脱痛苦的生存之道啊!明白了这个道理,我们就能明白这样的现象:“文革”十年,面对冤屈,一些人自杀了,一些人精神分裂了,但也有人坚信“明天”,于是挂着牌子上台挨批,提着牌子下台去买菜,硬是活到了平反的那一天!

从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看,阿Q 生活的时代,正值中华民族积贫积弱,劳苦民众水深火热而又麻木愚昧的时期,也是两千年封建社会即将土崩瓦解,辛亥革命即将爆发的时候。先进的马克思、列宁主义思想还没有从西方传进来,进步的新生阶级力量——中国工人阶级也未登上历史的舞台,革命的先锋队——中国共产党才刚刚在孕育之时,大清王朝因内忧外患、积弱成疾而显得犹如“沙聚之邦”,已经到了垂死的边缘。在这样的历史背景、社会条件下,怎么能苛求阿Q 这样一个广大农村极平常、极普通、极不起眼的小人物,具有先知先觉的意识,能够振臂一呼组织义勇军造反革命呢?与《故乡》里的闺土和《祝福》里的祥林嫂等“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来”,甘愿作愚弱的“顺民”相比,阿Q 不满现状的“革命”至少还有一定的积极性可言——正因为这点,才有评论家讲阿Q 是历史巨变前夜的“噪动”,是辛亥革命的一个“标本”和“符号”。

“精神胜利法”虽然解决不了阿Q 的生计与女人等现实问题,不过是画饼充饥、望梅止渴而已,但是,我们绝不能因此就否认对阿Q 个体而言,“精神胜利法”对他沉重的思想和愤懑的情绪积极有益的宽慰、疏导、安抚、缓解作用——精神上的苦痛正需要精神上的“胜利”来排除与化解啊!

辩证的观点,历史的观点,是我们评判人物,分析史事时永远要记住的方法论。辛亥革命胜利十年后鲁迅先生创作的《阿Q 正传》,是对中国国民性诸多弊病最集中、最生动和最典型的艺术再现,真正写出了旧中国几万万沉默的国民的魂灵,当小说还在《晨报》副刊上连载时,“就曾有小政客和小官僚惶恐,硬说是在讽刺他”,疑心是“巴人”(鲁迅发表《阿Q 正传》时的笔名)在替自己画像。

换个角度,外国人又是怎样看待和评判阿Q“精神胜利法”的?120 年前轰动全球的汉学名著《中国人的国民性》第十七章《忍耐与坚韧》在讲到中国“国民的魂灵”即今天所谓的国民性时说:“中国人总是满意地辛苦劳动,而这种满意正反映了他们忍耐的美德……中国人的耐久性是世界超群的……超凡的坚韧性是中国人所具备的固有天性的一部分,类似鹿的飞跑速度,或是鹰的敏锐视力。从商店门口最卑贱的乞丐那里,也能观察到同样的品性。”②该书第十八章《知足长乐》中又写道:“中国人忍耐力的最主要特色,在于毫不抱怨、泰然若素地忍受痛苦的能力……灾祸临头,默默忍受,像是不可避免、无法医治似的。”“总而言之,一个中国人知道怎样致富,怎样贫穷,最重要的是,无论在任何环境中,他都知道怎样使自己感到满足……中国人的长乐,必须看作是一种整个民族的特性。”③

读了上面的文字,回头再读续《呐喊》《彷徨》,看看鲁迅先生笔下那些灾难深重却沉默的国民,我们不禁要感叹道:鲁迅先生不愧为伟大的启蒙思想家,亚瑟·史密斯先生真的是旁观者清啊!

就人物形象而言,鲁迅先生从张三、李四、王五等各阶层不同的人身上,抽象出“精神胜利”的种种表现,然后集中在阿Q 身上,从而使“杂交”的阿Q 和哈母雷特、唐·吉诃德、葛朗台等人一样,成了内涵丰富深刻,极具艺术概括力的文学典型人物,成了全人类“精神胜利法”的形象代言人。评论家说阿Q“永远活着”“不可能断子绝孙”,正是这个道理。

其实,古今中外有很多作家、评论家都论述过“精神胜利法”是一种人类共同具有的文化心理、思维方式。比如茅盾先生曾在《读<呐喊>》里说:“我们不断地在社会的各方面遇见‘阿Q 相’的人物。我们有时自我反省,常常疑惑自己也免不了带着一些‘阿Q 相’的分子……我又觉得‘阿Q 相’未必俨然是中国民族所特具,似乎这也是人类的普遍弱点的一种。至少,在‘色厉内荏’这一点上,作者写出了人性的普遍弱点来了。即使是今天,我们也不敢完全肯定地说‘阿Q 这面镜子里没有自己的影子’。”巴人(王任叔)、冯雪峰、何其芳等人也有类似的论述。法国作家罗曼·罗兰说:“这部讽刺写实作品(指《阿Q 正传》)是世界性的,法国大革命时也有阿Q。我永远忘不了阿Q 那副苦恼的面孔。”印度、美国评论家也说过:“拿阿Q 作比方吧,只是名字是中国的,他的心理状态是被奴役过的国民所共有的。阿Q 这个人物我们在印度也看到过。”“鲁迅塑造的阿Q 这个典型人物,其实美国也有,全些界各处都有。阿Q 的‘精神胜利法’在不少人身上都有反映”。

“精神胜利法”是一种人所共有的人性,不分国家、民族、时代、阶级,是人类社会普遍存在的一种思维方式和精神态度。哲学家黑格尔说“存在就是合理”。阿Q 的“精神胜利法”既然广泛而长久地存在着——中国有,外国也有;汉族有,俄罗斯族、日耳曼族、撒克逊族……也有;过去有,现在有,将来一定还会有——那么,定然就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这合理性就是马克思、恩格斯所讲的人类“前史时期”(共产主义社会之前的社会)所固有的诸多荒谬性、不合理性:精神与物质、感性与理性、生存与环境、人性与社会、现象与本质的对立分裂。

注 释:

①楼宇烈.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M].中华书局,2016:148.

②③(美)亚瑟·史密斯.中国人的国民性(又名《中国人气质》)[M].中国长安出版社2014:97,98,101,106.

猜你喜欢
阿Q胜利精神
坚持就是胜利
虎虎生威见精神
论学习贯彻党的十九届六中全会精神
阿Q和老A
初心,是来时精神的凝练
拿出精神
坚持
十九大胜利召开
沈鹏《读鲁迅〈阿Q正传〉(四首选二)》
阿Q故事新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