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语与梵学:中印关系间的“文化公约数”

2019-03-03 05:27北京外国语大学亚非学院周利群
语言政策与规划研究 2019年1期
关键词:泰戈尔印度语言

北京外国语大学 亚非学院 周利群

首都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 孔 源

提 要:本文探讨中国与印度之间的“文化公约数”,即利益共同点和共同价值观。印度是中国的邻邦,在地缘政治和经济中扮演着重要角色。印度困局,是“一带一路”倡议实施过程中的一个难点。梳理近代中印文化关系,泰戈尔访华开启了中印两个民族近代的友谊,周总理提出和平共处五项原则,促成万隆会议顺利召开也打开了中国外交新局面。要与印度人民缔结友谊,需要深入了解、学习印度语言文化。以梵语为载体的梵学将五印度从古到今的文化传统串联起来,也辐射到南亚东南亚东亚等大量人口稠密的国家和地区。中印关系间的“文化公约数”或以南亚古典学——梵学为佳。

关键字:梵学;中印关系;文化公约数;泰戈尔;周恩来

公约数(Common Denominator)是一个广为人知的数学概念,用于社会生活中表示团体中的不同成员之间的共同之处1此定义乃综合牛津英语词典、剑桥英语词典等定义所得,参见https://dictionary.cambridge.org/dictionary/english/common-denominator(2018年3月20日读取)。。政治社会领域,最大公约数理念要求在面对利益格局多元、价值取向多样的复杂局面时,最大限度地寻求利益共同点和共同价值观。寻求最大公约数的过程就是求大同的过程。寻求最大公约数的方法与统一战线求同存异、体谅包容的理念高度契合(杨卫敏 2015)。外交领域,公约数成为了一个常用词汇,表示利益共同点和共同价值观。本文即将讨论的是中国与印度之间的“文化公约数”,即两国文化的利益共同点和共同价值观。

毋庸置疑,印度是中国“一带一路”倡议实施过程中无法回避的一个日益崛起的大国,在地缘政治和经济中具有无可替代的作用。实际上,无论中国政府如何建议,印方始终没有全面回应“一带一路”倡议。中国在印度洋地区帮助一些沿岸国家建立或进一步发展港口设施,如巴基斯坦俾路支省的瓜达尔港,斯里兰卡北部的汉班托塔港、孟加拉国的吉大港以及缅甸的实兑港等。印度战略界担心这些设施可能被用于军事目的,2013年“一带一路”提出前将其称之为“珍珠串战略”(String of Pearls),广受关注(思瑞坎 2013)。后来印度针对提出了相应的反制计划,“季风计划”(Project Monsoon)、“香料之路”(Spice Route)、“向东看”(look east)、印度伊朗联合翻新查巴哈(Chabahar)港口的计划(李晓 2015),等*等。1947年建国之后,印度外交执行的一直都是大国战略,扮演着南亚次大陆的引导者的角色,也试图在印度洋寻求主导地位。印度经济一直保持平稳发展,然而中国改革开放后GDP持续高幅增长,近年来甚至高达印度的4倍。由于大量印度人(NRI,None Residence Indian)居住于美洲、欧洲、大洋洲等地区,印度上层精英与媒体的关注点一直在欧美。不意间邻国一个大国发展迅速,恰恰政府和民间都对于这个大国所知甚少,若干历史遗留问题又尚未解决,不安全感导致了观望、不合作、抱团等行为也就顺理成章了。

如何应用中印关系史中的友好资源,是目前对印外交的题中之义。不提公元前后开始的佛教东传中玄奘、鸠摩罗什等高僧书写的友好历史,回顾近代中印关系史,绝大部分时间内两国也是心有戚戚、相辅相成的。泰戈尔、周恩来、师觉月、季羡林等文化外交界人士纷纷为中印友好做出了贡献。这些友好往来成为了当代中印关系中的友好资源。统筹好这些资源,让历史遗产在现代外交中发挥作用,促进两国关系朝着健康方向发展,对于维持亚洲地区甚至是世界和平稳定,共谋发展具有重要意义。

1.民国时期的泰戈尔访华与近代中印交往

民国时期的泰戈尔访华是中国现代文化史上最具影响力的事件之一。泰戈尔先后于1924和1929年两次访华,第一次在华停留50多天,到上海、杭州、南京、济南、北京、太原、汉口等七个城市与各种文化界人士接触,影响较大。

综合整理泰戈尔1924年访华行程如下(季羡林 1979;戈宝权 1983):泰戈尔4月12日乘船抵达上海。在他路经香港时,孙中山先生派人从广东到香港去看望他,表示自己身体抱恙无法前往,如果有机会在北京见面。然而两位伟人没有能够亲自见面,直到1929年泰戈尔再到上海,孙中山夫人宋庆龄曾为他举行了欢送会。

泰戈尔抵沪之时,文学研究会、上海青年会、江苏省教育会、《时事新报》等有关机关团体和知名人士热烈欢迎他。4月12日下午他到龙华观赏桃花,13日参加了印度旅沪锡克人和文学研究会的欢迎会。4月14日他前往杭州,游览了西湖,15日游览苏堤六桥、上中下三天竺等名胜。4月16日下午泰戈尔在江苏省教育会演说,4月17日回沪参加了上海日侨的欢迎会,4月18日参加了商务印书馆的欢迎会。4月19日,泰戈尔乘船前往南京。20日上午在明孝陵游览,下午在东南大学演说,当晚乘火车北上。22日抵达济南,下午在省议会演说,23日离开济南,当晚到达北京。

泰戈尔在北京约20天,停留时间最长。4月20日应北京佛化新青年会的邀请,去法源寺观赏丁香花。25日中午受英美协会的欢迎,下午参加了北海静心斋举行的欢迎会。27日应邀游故宫御花园,受到溥仪接待,当晚参加在海军欢联社举行的公宴。28日下午对北京学界演说。29日上午参加北京绘画界的欢迎会,当晚赴清华大学。4月30日休息,5月1日晚演说。5月5日下午参加佛教会的欢迎会,6日下午参加北京英文教员联合会举办的演说会。5月8日泰戈尔64岁诞辰,观看新月社同仁林徽因、张歆海、徐志摩、林长民等用英语演出泰戈尔取材于《摩诃婆罗多》的剧作《齐德拉》,获梁启超赠中文名“竺震旦”。5月9日、10日、12日,泰戈尔在北京做了三次演说,12日去西山休息。5月11日泰戈尔访问苏联公使加拉罕。17日北京佛教讲习会会员张相文、沈钧儒等访问泰戈尔,谈起成立中印学会的事。19日泰戈尔参加了中外各界联合会的欢迎会,当晚观看梅兰芳演出的洛神,并会见梅兰芳,20日晚离京。

5月21日泰戈尔抵达山西太原,23日在文瀛湖公园演说,参加了各教育机关举行的欢迎会,游览晋祠。5月25日到达汉口,26日演说,28日回上海,30日晨离开上海前往日本。

泰戈尔珍惜与梁启超等人结下的深厚友谊,回国后出版了在中国的演讲集《泰戈尔在中国的演讲》(Rabindranatha Tagore: Talks in China)(魏丽明 2009),其序言即梁启超在北京师范大学所做的演讲。1934年4月23日,印度“中印学会”在孟加拉圣地尼克坦的国际大学成立,泰戈尔亲自担任会长,尼赫鲁任名誉会长。在谭云山的热忱推动下,1935年,中国的“中印学会”也成立了,蔡元培为理事会主席,戴季陶为监事会主席。在华人的捐赠支持下,1937年4月,国际大学中国学院举行开幕典礼,泰戈尔请谭云山担任院长,甘地、尼赫鲁、蒋介石、蔡元培、戴季陶等致信祝贺。之后来自中国官方和民间的高级访问团,都把中国学院作为必经的一站。徐悲鸿、叶浅予、巴宙、周祥光、冉云华、周达夫等学者,也先后访问了中国学院(孙宜学 2014)。

1924年泰戈尔访华,受到的是梁启超主持的讲学社的邀请,因为首先联络的北京大学时值校庆,事务繁多无力接待。讲学社在1920年成立,核心人物有梁启超、林长民、蒋百里、徐志摩,先后接待过罗素、杜威、杜里舒等外国学者。梁启超极其重视泰戈尔访华,事无巨细地安排泰戈尔访华的相关事宜,在自己主导的《晨报》上大力宣传。泰戈尔在北京期间,他自己与泰戈尔几乎形影不离,他的亲友也经常出现在各种欢迎会上。除了迎来送往,梁启超还做了好几场报告为泰戈尔造势,如在北京师大、北大、清华等高校报告题目分别为“印度与中国文化之亲属的关系”“绝对的爱”“中印文化之关系及太氏之介绍”。

泰戈尔访华的时期,救亡思潮此起彼伏,教育救国、实业救国、科学救国、宗教救国等等,佛教倡导的若干思想也成为一部分维新志士的精神武器。创立“佛化新青年会”的太虚法师,与诸位长老、高僧,对泰戈尔来华都报以极大的热忱,特地在杂志《佛化新青年》刊物中推出“泰戈尔专号”,希望泰戈尔能推动中印文化交流,恢复盛唐时期中印文化交流的盛况。泰戈尔深知自己对于佛学并无深湛研究,推荐自己同行的学者沈谟汉(Kshitimohan Sen)到法源寺交流。然而受到再三邀请,泰戈尔最后不得不亲临法源寺观赏丁香,临时做了一个讲演,内容只是人类之爱与文明交流、东西方文明的不同,希望与中国青年一道,共同推动世界和平发展。之后“佛化新青年会”在武昌再度邀请泰戈尔演讲,泰戈尔同样也未提及佛教。日军侵华开始后,为粉碎日军在东南亚地区的孤立,1939年国民政府组织佛教伊斯兰教访问团,太虚法师任团长。该团抵达印度国际大学中国学院时,80岁高龄的泰戈尔亲自致辞和主持欢迎会,谭云山组织了茶话会。之后太虚法师访问了圣雄甘地与尼赫鲁,传达我国的抗战政策,及日本侵略中国之野心。

泰戈尔当时与圣雄甘地一样认为,赶走英国殖民者、拯救民族的唯一有效武器,是印度的传统文化。当时中国进行东西文化之争、科学玄学之争、传统与现代之争;梁启超与泰戈尔被激进知识分子当作文化保守派的代表(孙宜学 2012),受到了陈独秀、鲁迅、梁实秋等一干知识分子的批判。但总体而言,民国时期泰戈尔两次访华重启了中印友谊,激发了中国人民对于印度文学、佛学和梵学的兴趣。

2.中华人民共和国与印度的外交:万隆精神和佛教外交

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破冰的时期,周恩来总理将统战工作的经验用于外交上,作为创始人、奠基者、政策制定者、执行者,直接领导外交工作长达26年之久。1954年5月周恩来访问印度和缅甸,分别同两国总理发表联合声明,同年12月,缅甸、锡兰(今斯里兰卡)、印度、印度尼西亚和巴基斯坦五国总理共同倡导著名的和平共处五项原则1中华人民共和国外交部、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周恩来外交文选》,中央文献出版社,1990年,63页。。1955年4月18日万隆会议开幕后,会议上出现了打着反共旗号向中国挑衅的现象,周恩来镇定自若,提出求同存异的方针,强调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并与会议各国代表一起通过了万隆会议十项原则,促进亚非国家的团结,形成反殖反霸独立自强的万隆精神。万隆会议激起了亚非拉各大洲的民族独立运动,在1956—1965十年之间,有33个国家获得独立。亚非国家对中华人民共和国有了新的认识和了解,很快尼泊尔、埃及、叙利亚、阿拉伯也门共和国、斯里兰卡、柬埔寨等11个亚非国家同中国建立了外交关系。

周总理还注意到佛教文化是中印两国交往的重要历史纽带。在1963年同出席亚洲11个国家和地区佛教徒会议代表的谈话中,周总理指出:“佛教出在印度,但印度佛教徒却很少,他们信奉印度教。对越南南方佛教徒的同情,在座的各个国家和地区的佛教徒是最强烈的。佛教最发展的地区是亚洲东部和南部。在欧洲、美洲佛教徒就少了,有一些居士……鉴真是中国的一位高僧,曾六次东渡,很有毅力。中日友好就要象鉴真那样,具有排除万难,越过千山万水的毅力……佛教方面的联系,过去不仅中印间有,在中巴、中日、中越、中蒙、中柬、中老、中泰、中锡、中缅……之间也有。著名的玄奘、法显在这方面做过贡献。现在交通便利了,要有更多的玄奘、法显、鉴真。我们的关系应该更加密切。希望常会面,可以换个地方会面,扩大一些……佛经在印度已经失传了,但在中国、日本、尼泊尔、锡兰保存不少。尼赫鲁总理和我谈过,在印度佛经失传很多。我们在经典研究方面可以互相来往,丰富知识。”1《周恩来外交文选》350-356页,“同出席亚洲十一个国家和地区佛教徒会议代表的谈话”(一九六三年十月二十日)。在思想上,周总理强调佛教促进亚洲国家之间的文化联系,信仰不同的人群可以通过民族国家统一起来。在行动上,他通过支持佛教朝圣、学习梵语巴利语泰语僧伽罗语等活动来促进与南亚、东南亚国家的友谊。从1953年中国佛协成立到1976年周恩来总理逝世期间2“中国佛教协会六十年大事年表”[OL],http://www.chinabuddhism.com.cn/60zn/dashiji/2013-06-23/3117.html#1953(2017年12月30日读取)。,尽管国内外政治风云变幻不已,佛教团体还是对于中国这一时期的外交作出了重要和稳定的贡献。

从中华人民共和国与印度关系的历程来看,万隆精神和“佛教外交”的传统在维系中印关系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印度早在1950年4月1日就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正式外交关系,是第一个同中华人民共和国建交的非社会主义阵营国家。1953年印度使节访华时创作了《中印兄弟》(Hindi Chini Bhai Bhai)的歌曲,1953年周恩来总理提出和平共处五项原则,尼赫鲁总理顶住英美和其他西方国家的压力,出于对中华文明惺惺相惜的感情,最早在国际社会承认了中华人民共和国。1954年10月21日,尼赫鲁访华期间参观了雍和宫。1956年周总理在印度国际大学,对泰戈尔给予高度评价。

近年来,为了促进中印关系发展,官方和民间做了不少努力。玄奘纪念馆在印度那烂陀地区的落成达成了周总理的梦想。2010年,诺贝尔奖获得者印度裔经济学家阿玛蒂亚森开始倡导的“复兴那烂陀”的计划,获得了亚太地区16个国家政府的支持,将在印度的比哈尔邦建立一座新的国际大学,名称是新那烂陀大学(Nava Nalanda Mahavihara)。而习近平主席和莫迪总理会面时,他们在佛教作为亚洲的共同文化遗产上面取得共识。著作等身的季羡林先生曾经获得印度总统莲花奖,师觉月先生的著作《印度与中国》也屡次被印度大使馆推介。

3.印度民族语言格局与当代中印文化关系的破局之道

然而,数十年的隔膜导致两国彼此了解都比较少(Maloneet al.2015)。长期以来,印度人口的宗教信仰以印度教为主体,佛教在印度的并非主流信仰。这一点周总理在20世纪60年代就有清醒的认识。印度虽然是佛教的故乡,但在2011年印度人口统计中,印度教徒占79.8%,穆斯林占14.2%,基督教徒占2.3%,锡克教徒占1.7%,佛教徒占0.7%,耆那教徒占0.4%,其他占0.9%。印度教徒占总人口80%的比例,自人口统计初始就是这个体量,几百年内没有改变。佛教徒的0.7%大约主要是安倍德卡尔博士从“贱民”中转化而成,文化水平低,经济地位低,社会影响力弱。在一些印度教徒看来,佛教就是一支隶属于印度教的宗教。因为早在3到10世纪的往世书1往世书(Pura)是印度古代的一类文献,有18种往世书和22种往世书之说,内容主要是毗湿奴、湿婆等大神的事迹,成书时代主要在公元3到10世纪之间。时代,构建毗湿奴十个化身的时候就把佛陀作为其中之一了。表现这个题材的印度雕塑存在于多处文化遗产中,并不是新兴的说法。

印度是个民族主义兴盛的国家,以自身绵延至今的多语文化为荣。要与之建立良好文化关系,一定要把握其最主要的文化精髓,从语言和文化两个层面可以着手。这两个层面上看,梵语和梵学也是极其重要的。

印度被誉为语言民族的博物馆,2001年人口调查显示,印度有122种主要语言和1,599种其他语言。宪法第八附表列出的语言有22种,包括印地语、梵语、阿萨姆语、孟加拉语、古吉拉特语、泰米尔语、乌尔都语等等。表列语言某种程度上是受印度官方承认并重视的本地语言,尽管其中一些并没有在任何一个邦获得官方语言的地位。梵语在北方邦是第二官方语言,列于印地语之后。有3亿人说的印地语,词汇的主要来源为梵语,书写用梵文天城体(Devanāgarī)。表列语言中其他主要地方语言也有类似的情况2语言与人口数据来自印度政府的人口普查。“Statement 1 - Abstract of Speakers' Strength of Languages and Mother Tongues - 2001”.Government of India(2014年11月12日读取)。,如有4,600万人说的古吉拉特语(Gujarati),属印度雅利安语西支,梵语词汇占40%,文字以梵文天城体字母为基础。有7,400万人说的泰卢固语(Telugus),属达罗毗荼语系东南语族,受梵语影响很大,吸收大量梵语词汇,字母与坎纳拉文近似,由梵文天城体演化而来。有7,200万人说的马拉地语(Marathi),属印欧语系印度语族,有以梵文天城体字母为基础的文字。有3,800万人说的坎纳拉语(Kannada),属达罗毗荼语系南方语族,其文字系由梵文天城体演化而来。有2,900万人说的旁遮普语(Punjabis),属印欧语系印度语族,文字用锡克教师尊创制的古鲁穆喀字母、阿拉伯字母或梵文天城体字母。有1,220万人说的迈蒂利语(Maithli),被称为孟加拉语的姐妹语,属印欧语系印度语族,有以梵文天城体字母为基础的文字。在印度境内有8,300万人使用的孟加拉语属于印欧语系印度语族,文字由古印度婆罗米字母演变而成,孟加拉语及其文化在印度有广泛的影响力。有3,300万人说的奥里亚语(Odiya),属印欧语系印度语族,与孟加拉语相近,并受泰卢固语和马拉地语影响,有近似孟加拉文和梵文天城体字母的圆形体文字。综上可见,梵语对印度现存的众多语言有着不可磨灭的广泛影响。

天城体作为一种10世纪左右出现的字体,最早是用来书写梵语的。英国殖民时期,政府将天城体作为书写梵语的标准文字加以推广。天城体和梵语的关系显得比较紧密,很多人看到天城体就认作梵文。但天城体实际上是和拉丁字母地位相当的一种表音文字,广泛用于梵语、印地语、马拉提语、尼泊尔语等南亚语言。

大约从公元前1500年到公元1500年,梵语作为社会宗教生活中的“神圣语言”(Sacred Language),被称为天神使用的语言,具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印度诸语言的大量词汇都借自梵语,由此共享许多高级词汇,书面语更甚。泰戈尔撰写的印度国歌Jana Gana Mana1本文使用的梵语及其他印度语种词汇转写方式依据英语书写的惯例,而非IAST的标准梵语转写。(《人民的意志》),是高度梵语化的孟加拉语书面语,使得它对印度各地区的人们来说都更容易理解。印度国徽上的句子Satyameva jayate(“真理必胜”),也是梵文。印度政府另有一份经典语言的目录,目前包含梵语、泰米尔语等若干种语言。此目录承认这些语言历史悠久、发展独立、并具有深厚的文学价值。

1991年印度人口普查报道,有49,736名说流利梵语的人。而在印度2001年人口普查中,只有14,135人宣称以梵语作为他们的母语2“Comparative speaker's strength of scheduled languages − 1971, 1981, 1991 and 2001”.Census of India, 2001.Office of the Registrar and Census Commissioner, India(2009年12月31日读取)。。这个数字在22种表列语言中是最低的,因为倒数第二名的母语使用者也超过一百万。在现代印度,梵语能应用的主要是宗教场合。笔者在2010—2011年间走访了不少印度教庙,发现祭司的梵语水平参差不齐。在社区祭祀杜尔加女神(Durgā)的小庙,祭司为人们举行祭祀唱诵梵语经文或咒语的时候,并不一定真正理解所唱诵典籍的含义。而普通的受过高等教育的印度人,与世界其他地区一样,多半崇尚信息科技。技术时代的洪流,将非现代西方的文化传统全部卷走。中学梵语课程,对于绝大部分进入大学学习工科专业的学生来说,完全没有什么意义。老师所教授的内容,很快就忘记了。作为印度传统文化的符号,梵语常被用作爱国主义的宣传。“谈及梵语在印度的今天是很政治化的”,米什拉说,“那是语言的困境”3“Scholars feel pride in Sanskrit's rich past, but see no future”, Hindustan Times, Apr26 2015.http://www.hindustantimes.com/india/scholars-feel-pride-in-sanskrit-s-rich-past-but-see-no-future/story-OUC1ODf9T8hcoAQ3Zygx7H.html(2018年1月3日读取)。。

印度共和国自从1947年独立起,致力于梵语复兴运动。政府将梵语列入宪法中的14种语言(现增至22种),以第八附表的形式表现出来。梵语在内的22种语言全部被称为表列语言,受到宪法保护。1949年11月26日通过的印度宪法条目1印度宪法条目,参见http://indiacode.nic.in/coiweb/welcome.html(2015年5月29日读取)。规定,印度官方语言是天城体书写的印地语2印地语是一种只有数百年历史的语言,跟梵语一样用天城体书写,语法借鉴了梵语,其语言谱系的归属是个未解之谜。印度建国时试图摒弃英语,推行印地语以代之。但在国际上,由于二战后至今英美国家的长久影响力,使英语成为一种国际交流语言,许多新科技的词汇都用英语表达。印度国内也无法挡住这种潮流,英语仍然是其最通行的语言,印地语只在北方的一些邦有较大影响力。。宪法351条明确声明,联邦有责任促进印地语的推广和发展,首先从梵文,其次从第八附表中的其他联邦语言中汲取必要的和适当词汇,以保证印地语不断丰富起来。

印地语是印度宪法中推广的民族语言,印度政府数十年的努力下,现在印度大概有三亿多人使用。但印地语在印度国内尚未形成强势地位,这里的强势不是指绝对数量,而是指影响力。在印度,掌握英语的人口比例虽小,但构成了精英阶层,主导着社会。他们更习惯用英语作为工作语言。印度宪法规定,印地语和英语同为官方语言,但在现实中,印地语在官方场合只起陪衬作用。许多印度官员和专业人员用印地语聊天可以,但无法谈工作或深入探讨重大问题。在南方,尤其是泰米尔纳德邦,印地语的影响力微乎其微。若有外国人用印地语与他们交谈,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惊奇,然后就是道歉,表示只能用英语。在印度的大都市,比如新德里、孟买、班加罗尔、加尔各答,英语占绝对优势。在商店里,商品上的标识、说明一律是英文。在书店,95%以上是英文图书。这里的手机缴费单、银行单证、表格、收据、餐馆菜单等全用英文。英语是默认的商业语言。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印式英语不绝于耳。在都市环境的熏陶中,许多下层印度人都会不自觉地使用英文词。

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一书中认为,人口调查、地图、博物馆等现代工具成为划分民族、种族的重要依据,其中与民族历史文化契合度高的语言文字是重要判断标准(安德森 2011)。在印度,近代方言的多样性使各邦的确立成为建立国家后的合理制度,其中印地语是国家推广语言。印地语及其承载的文学包含广义的和狭义的两种。广义的指印度北部和中部广大地区各种方言的文学,包括伯勒杰方言、阿沃提方言、克利方言等十余种方言的口头和书面的文学创作,兴起在公元10世纪左右梵文古典文学开始走向衰落的时期,至今共约1,000年的历史。狭义则指现在作为国语的以克利方言为标准语的印地语文学,至今只有100多年历史。有文献记载的印度文明发端于公元前1500年左右的梵语《梨俱吠陀》,之后的三吠陀,与《森林书》《奥义书》、法经、吠陀支文献、《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两大史诗、迦梨陀娑为代表的经典梵语文学等等构成了印度传统文化的主体,一直持续到各地方言兴起前的公元15世纪,约3,000年左右。与梵语相比,印地语承载的文学文化,不过是中世纪以来的印度北部地区的创作,广义上来讲是1,000年,狭义上来讲不过100多年。印地语作为官方推广的民族语言,时间和内容上都不能与印度官方的民族历史相匹配。如此可见,当代印度多样的语言文化,引起复杂的民族社会问题,也在情理之中。

综上所述,虽然宪法中也支持梵语复兴,并使梵语作为官方推行的印地语的字词来源,一些机构也推动梵语的出版和教学,印度说梵语的人口进入21世纪后仍持续缩减到10,000人左右,与其他语言动辄百千万计的人口数量相差甚远。作为宗教生活和学术研究领域的梵语,比日常生活使用中的梵语,似乎生命力要强大得多。承载印度三千年文明的梵语,是与印度斯坦民族契合度高的语言文字,比印地语等后起方言覆盖面更广。接受梵语作为印度斯坦民族的经典语言,日常生活中以印地语、孟加拉语、泰米尔语等各地方言为母语,国际化场合则以英语为通用语言,或许是一个直面印度语言现实的方案。

4.结语:梵学作为中印关系“文化公约数”的可能性

除了印度本土,孟加拉、巴基斯坦、斯里兰卡、尼泊尔等其他南亚国家的古代文化也是印度的一部分。泰国、柬埔寨、马来西亚、印度尼西亚等国家被称为“东南亚的印度化国家”(赛代斯 2008),历史和现状都受到印度文化影响。在后殖民、反东方主义思潮中,亚非国家地区人民研究亚非文化提供了新的视角,为国际学界注入了新的活力。源远流长的梵学,作为南亚古典学的价值,需要重新认识,其内涵和外延也需要重新认识。

我国的印度学有着几十年的发展,相关的南亚、东南亚佛教国家语言文化的研究也已有了一定基础,而中国印度学及其相关研究的重要传统之一就是梵学。印度学(王邦维 1998)在高校的建设主要体现在北京大学和北京外国语大学等院校相关语言文化的建设。抗战胜利后,南迁的北大回到北京。在傅斯年与陈寅恪的推动及胡适与汤用彤的主持下,1946年,北大新设了东方语言文学系(简称东语系,即后来的东方学系),聘请研究印度和中亚古语言的季羡林先生为新成立的东语系的教授并担任系主任。1948年,熟悉印度梵文典籍、印度文学和哲学的金克木先生从武汉大学来到北大,也进入东语系。梵语、巴利语也就成为东语系中最早设置的专业之一。无论从国内东方学研究的整体局面来看,还是从北大自身的学科建设来讲,这在当时都可以说是一个重大的举措。1947年,印度独立的第二年,根据当时中国政府与新的印度政府之间的协议,印度方面派遣师觉月(P.C.Bagchi)作为讲座教授,到北大讲授印度学及做研究,同时还派遣了十名研究生到北大学习。师觉月是印度和国际学术界的一位知名学者,曾经发表过不少研究著作。师觉月在1948年末回国后,做过由泰戈尔创办的印度国际大学的副校长,实际意义的校长。1949年后,北大东语系经过一系列的合并,东语系从北大的一个小系一举而变为大系。与印度有关的专业,除了原来已有的梵语、巴利语以外,又增加了当时所称的印度斯坦语,即一般所说的印地语和乌尔都语。为适应中国外交事业的发展需要,加强与亚非国家的友好交往,根据周恩来总理的指示精神,1961年9月,北京外国语学院亚非语系正式建立。当年开设阿拉伯语、斯瓦希里语、柬埔寨语、僧伽罗语以及老挝语五个专业。从专业设置来看,后三者也是和佛教外交和梵巴语言文化息息相关的。国内梵学及相关语言文学的学科建设,为南亚外交培养了大量人才,也形成了科研教学的坚实基础。

梵学外交的内涵,主要是引入梵语为载体的印度文化为沟通桥梁。国内的印度研究,本来就是建立在语言文化基础上的,印度学和佛学统筹发展,不可偏废。梵语是印度教、佛教、耆那教传统中的仪轨语言。在印度教寺庙仪轨中,包括出生、婚礼和葬礼,唱诵梵语诗句是普遍而且必须的。在风靡全世界的瑜伽课中,高阶便是学习梵语版的《瑜伽经》。印度教诸教派的典籍大多是以梵语(或吠陀梵语)书写的,如《四吠陀》《奥义书》《森林书》《往世书》《薄伽梵歌》等等。梵语文艺典籍更加数不胜数,如《摩诃婆罗多》《罗摩衍那》《罗祜世系》《戒日王传》《诗镜》《舞论》《五卷书》《沙恭达罗》等等。关于古代印度社会治理的文献有《利论》《摩奴法论》等法经文献。科技文献也非常丰富,医学有《妙闻本集》《阇罗伽本集》,天文学有《苏利耶悉昙多》《广集》《五部历数书》等等。善于经商的耆那教教徒,人数少但是影响力大。大乘佛教和藏传佛教的宗教文献用梵语和俗语写就,汉文和藏文大藏经梵文原本有助于佛学研究。耆那教文献,包括Tattvartha sutra, Ratnakarandaśrāvakācāra和Agamas都是用梵语写成的。将丰富的梵语文献整体作为研究对象,作为学习对象,可以更好地认识印度文化,把握印度人的文脉。

印度的国家政策可能改变,印度语言文化多样的国情却不可能轻易改变。在亚洲,梵语是印度教、佛教、耆那教等宗教的神圣语言和文化载体,是佛学、印度学研究的基石。梵学外交的外延,指将梵学的研究成果应用于现代南亚的研究和外事外交中。了解印度文化,也可以更快地入乡随俗,可以增加印度人民的好感,更顺利地开展外交工作。教学科研中,以梵学作为基础,也可以培养南亚古典学和现代研究的人才,为对印外事外交提供理论支撑和人才储备。把握梵语为基础的语言文化学习和研究,以梵学外交作为中印关系间的“文化公约数”,来兼容佛教外交,将具有更好的内涵和外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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