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外国语大学 亚非学院 马秀杰
提 要:语言不仅是日常交流的工具,也是文化的载体和民族认同的重要标志。在殖民历史上,语言被用来当作摧毁殖民地文化和破坏民族团结的工具。南非从1652年到1994年,先后经历了荷兰殖民、英国殖民、种族隔离统治三个历史时期。这三个时期的统治者分别采取不同的语言政策,推广其殖民语言,打压南非本土语言,瓦解南非各族人民的民族认同感和自豪感。1994年以来,新民主政府实行了各语言平等的“多语制”语言政策,以促进民族构建和团结。本文从不同时期的语言政策入手,分析其对南非社会民族认同和民族融合造成的影响。
语言不仅是人们日常交流的工具,同时也是文化的载体和民族认同的重要标志,是民族政治诉求中的重要内容。语言在民族主义运动中对内起着唤醒、凝聚和强化民族意识的作用,增强内部成员之间的认同感,对外起着同其他民族相区隔的作用(陈平 2008)。任一鸣(2008)指出,在殖民过程中,语言和武器一样,是摧毁民族文化强有力的工具。语言在瓦解殖民地传统文化过程中显示出极强的渗透作用。南非从1652年到1994年,先后经历了荷兰殖民、英国殖民和种族隔离统治三个不同历史时期。这期间,统治者利用各种手段打压南非本土语言,破坏南非传统文化,瓦解南非人民的民族认同感和民族自豪感。自1994年南非共和国成立以来,政府颁布了“多语制”语言政策,力图从文化和思想意识上摆脱殖民统治,促进各民族团结和民族构建。不同时期的语言政策对南非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和教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近年来,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逐渐成为南非政府和民众关注的焦点。政府先后组建了国语服务(National Language Service)局、泛南非语言委员会(Pan South African Language Board)、语言规划专职小组等专门机构从事语言立法和推广工作。随着教育程度的提高和“去殖民统治主义”(Decolonization)运动的发展,民众渐渐意识到民族语言的重要性,要求提高各族语言地位的呼声越来越高。在学术界,也有越来越多的学者从事语言政策、语言规划以及语言民族主义的研究。但目前大多数研究尚处于起步阶段,着眼于基本事实的描写,缺乏系统研究与理论探讨。
由于语言在社会生活和民族构建中的特殊作用,南非的语言政策从殖民统治以来就备受殖民统治者和西方学者的关注。西方统治者一直很重视语言在社会政治、文化、教育、民族融合中的作用,成功地利用语言政策加强其统治。西方学者的研究多从西方视角出发探讨南非的语言政策,以服务于殖民统治,所以存在很大偏颇。目前国内对南非语言政策的研究多是综述性描述(常永才、李红记2006;李旭 2006;尹少君、邹长虹 2011;张屹 2010;杜斡、王辉 2012),缺乏对南非不同历史时期语言政策及其影响的系统论述。
本文拟通过对南非历史上不同时期语言政策的考察,揭示西方殖民者为维护其统治,在语言政策上采取的各种手段及其造成的影响,并探讨南非现行的“多语制”语言政策及其所面临的问题与挑战。
1652年4月6 日,荷兰人让·冯·里贝克(Jan Van Riebeeck)奉命在西开普地区为荷兰东印度公司建立供养站,开始了欧洲在南非最初的殖民统治。这一时期,官方并没有明确的语言政策。在语言接触中,荷兰殖民者意识到西开普地区的非洲本土语言科伊桑语(Khoisan)对他们来说很难学。科伊桑语中存在相当数量的搭舌音(clicks),以荷兰语为母语的人很难掌握。而当地的科伊桑人很快就掌握了荷兰语,因此混合有非洲本土语的荷兰语很快成为西开普殖民地的主要使用语言(Traill 2002)。
这一时期的语言接触还包括1652—1808年来自不同地区文化迥异的六万三千多名奴隶的母语与荷兰语的融合,这些奴隶主要来自安哥拉、达荷美、印度、马来西亚、马达加斯加以及东非的部分国家(Shell 1994)。一方面,为了适应当地的生活和工作,这些奴隶被迫学习荷兰语;另一方面,为了交流的方便,东印度公司鼓励荷兰人从科伊桑语和其他语言中借用词汇,吸取不同的表达方式(Giliomee 2003),因此以荷兰语为基础的混合语逐渐形成,成为阿非利卡语(Afrikaans)的雏形。
以荷兰语为基础的混合语大大方便了不同种族、不同阶层人们之间的交流,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殖民地经济和社会的发展和融合。但这对科伊桑语造成了致命打击。在荷兰殖民者统治的100年里,科伊桑语在西开普大部分地区完全消失(Nienaber 1963),科伊桑传统的社会结构和经济政治制度也被彻底打破(Davenport & Saunders 2000)。
语言是民族构建和民族认同最重要的标志,语言接触往往伴随着民族融合。但这一时期西开普的语言融合和阿非利卡语的形成,并没有带来社会身份和民族认同感的同化。相反,荷兰殖民统治者竭力阻止语言同化带来的民族融合。以荷兰语为母语的荷兰人在社会政治、经济和教育中占绝对优势,说荷兰混合语的科伊桑人和来自不同文化的奴隶以及他们的后代处于社会最底层,不被承认是荷兰人或阿非利卡人。
这一时期一部分来自法语和德语国家的欧洲人也陆续来到西开普定居,因此荷兰语也不可避免地与这些欧洲语言接触融合。由于说荷兰语的人口远远超过说法语和德语的人,此外,荷兰殖民者还颁布了相应的语言和教育政策鼓励这些人放弃母语,改说荷兰语,接受荷兰人的教育和文化(Steyn 1980)。这些持不同欧洲语言的移民逐渐掌握荷兰语。有意思的是,与说荷兰混合语的科伊桑人和来自不同文化的奴隶不同,随着这些欧洲语言与荷兰语的接触,持不同欧洲语言的人们逐渐有了身份认同,成为阿非利卡人的一部分。
1806年,英国人把开普地区从荷兰人手中夺去,开始了对南非的殖民统治。英国统治者十分注重通过文化上的英化实现政治上的殖民化,从而加强其统治(Kamwangamalu 2004)。1822年,英国殖民政府规定英语为唯一的官方语言,并建立了免费的公立英语学校。公立英语学校不但禁止使用阿非利卡语作为教学媒介语,而且禁止开设阿非利卡语课程。由于荷兰人多信奉荷兰归正教(Dutch Reform Church),英国殖民政府从苏格兰引进了一批基督教长老会(Presbyterian Church)牧师在荷兰人的教堂用英语进行布道,以提高荷兰人的英语水平。
英国人对英语和以英语为主导的语言政策有绝对信心。他们认为阿非利卡语是一种没有文学、艺术和发明的落后语言,并嘲笑定居南非的荷兰人(又称布尔人)是一群落后的、与现代化隔绝的乡巴佬(Giliomee 2003)。在阿非利卡语形成之初,有些荷兰人也认为阿非利卡语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使用的语言,戏称其为“厨房语言”,即这种语言只在厨房里使用,不能登大雅之堂。而且,当时在南非的荷兰人大概只有三万人,这使得他们在英国殖民地上保持自己的语言和文化成为一件极其困难的事情,因此,英国殖民统治者想通过对荷兰人在语言和文化上的同化,实现民族认同。
英国殖民者在语言和文化上的同化政策遭到荷兰人强烈抵制,加速了阿非利卡民族以及阿非利卡民族主义的形成。反对英国的同化政策成为阿非利卡民族主义者表达不满、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主要阵地,为1948年以后的种族隔离主义埋下祸根。阿非利卡人的极端保守主义者(ultra-conservative)认为语言和民族认同是一体的,阿非利卡语是保持他们民族认同感最重要的手段(Giliomee 2003)。为了对抗英国殖民者的语言政策,阿非利卡人开设了以阿非利卡语为媒介语的学校。
英国殖民政府的英化政策一直持续到1910年。这一年,英国管制下的开普和纳塔尔殖民地与阿非利卡人统治下的德兰士瓦(Transvaal)和奥兰治自由邦(Orange Free State)合并为联合南非国(Union of South Africa)。阿非利卡语从法律上被赋予和英语等同的官方语言地位。但在实际社会生活中,英语仍占主导地位。
英国殖民者对阿非利卡语的政策是彻底的失败,不但没有同化阿非利卡人,反而促使阿非利卡民族主义者在狂热的“反对英国统治的民族主义运动”中更加迅速地形成阿非利卡人内部的民族认同,不遗余力地推动和发展阿非利卡语,使其在很短的时间里从“厨房语言”变为拥有丰富文学作品的民族通用语言。
在对待非洲本土民族上,英国殖民者同样采取了英化政策,但主要针对一小部分非洲人。英国殖民者建立了一系列黑人教会和学校,培养了一批英国化的黑人精英。这些黑人精英多从事牧师、教师、律师、翻译等工作,在殖民统治过程中起了重要作用。后殖民主义时期的很多领导人,包括曼德拉在内,都是教会学校培养出来的精英。这一时期的非洲各本土语言同样没有被列为合法的官方或民族语言,仍被殖民者视为落后的、不能用于公共社会生活和教育的劣等语言。这造成了非洲人民对自己民族语言文化的自卑心理,屈从于殖民者的思想和文化,一直持续至今。
1948年,南非开始了种族隔离统治时期。阿非利卡民族主义者坚信语言和民族存在着一对一的关系,认为语言是民族认同的核心价值。同年,国家基督教育所(Institute for Christian National Education)明确规定,彻底阻止南非各语言、宗教和种族的融合。种族隔离政府实行了影响深远的“母语教育”(Mother Tongue Education)。“母语教育”政策源于19世纪阿非利卡人在英国殖民统治下争取阿非利卡语教育权利的运动,基本主张是使用各族母语进行教育。单从其最初的基本主张看,这一政策似乎很平等,但实际上,“母语教育”是建立在对非洲语言文化压迫与歧视的基础上,阿非利卡种族主义者以此为幌子把“高等先进”的阿非利卡语和英语与“低等落后”的本土语言,把白人与黑人隔离开来。根据“母语教育”政策,1953年,种族隔离政府颁布了《班图教育法案》,规定非洲本土民族1—8年级的基础教育必须使用其民族语言,从9年级开始使用英语或阿非利卡语授课。自1949年开始,种族隔离政府陆续关闭了英国殖民者针对黑人开设的教会学校。
《班图教育法案》被视为种族隔离政府的一个阴谋,使非洲黑人无法掌握英语或阿非利卡语,从而无法接受高等教育,也就无法从事社会管理,被剥夺了接触社会的权利。8年级以后,大部分黑人学生由于受到英语或者阿非利卡语水平的限制而辍学。种族隔离政府总统维沃尔德(Hendrik Verwoerd)在对《班图教育法案》的陈述中声称,没有必要教黑人孩子数学,因为他们只能从事一些低贱的工作,不需要数学。此外,《班图教育法案》中对本土语言的划分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原来并不存在的差异,把本属于同一种语言的方言划分为不同的语言,导致了本土民族的内部分化,阻止他们团结起来反抗白人统治(Giliomee 2003)。据统计,在《班图教育法案》下,1—8年级的“母语教育”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南非本土民族的教育水平,考试通过率由1955年的43.5%上升到1976年的83.7%(Heugh 2003)。但较之于其在政治、经济、教育和民族融合上所造成的严重后果,这是微不足道的。
对在社会政治、经济和教育上占绝对优势地位的白人来说,“母语教育”大大提高了阿非利卡语和英语的教育水平。“母语教育”的实施促进了阿非利卡语的发展,提高了阿非利卡人的民族认同感。不过,阿非利卡民族主义者把说阿非利卡语的有色人种从阿非利卡民族中排除出去,不承认他们是阿非利卡人(Van Rensburg 1999)。“母语教育”将白人和非白人彻底分开,是种族隔离最有效的手段之一。
对于殖民统治和种族隔离的统治者来说,他们的语言政策无疑是成功的,有效巩固了他们在社会政治、经济和教育领域的统治地位,实现了对非洲各族人民的长期压迫和奴役。同时,形成一种严重的语言和文化歧视,导致很多本土民族对自己民族语言文化的自卑感。
伴随1994年种族隔离的结束和南非共和国的成立,南非实行了“多语制”语言政策,从国家立法上保证了各民族语言的平等地位。“多语制”语言政策适应了南非错综复杂的语言状况,对发展非洲本土语言和提高非洲各族的民族认同感起到了重要作用。
1994年,在曼德拉的领导下,南非结束了种族隔离统治,开始了新民主共和国时期。1996年,政府颁布了新《宪法》。《宪法》第一章第六节明确规定了南非11种官方语言,包括9种本土语言,分别是祖鲁语、科萨语、南恩德贝莱语、北索托语、南索托语、斯威士语、聪加语、茨瓦纳语和文达语,另外还有英语和阿非利卡语。《宪法》规定所有官方语言一律平等,每个公民都有使用自己语言接受教育的权利,并规定国家要采取积极有效的措施来提高本土语言的使用和地位,各级政府文件必须使用至少两种官方语言。这11种官方语言在南非的具体使用情况如表1所示。
表1 南非官方语言使用人口统计(南非统计局 2001年)
(续表)
新政府先后成立了国语服务局和泛南非语言委员会等机构以改变本土语言长期受压迫的地位,促进各本土语言的发展。2011年,随着各族人民的需求和语言发展的需要,南非政府颁布了《南非语言法案》(South Africa Language Bill),以贯彻落实1996年《宪法》里规定的“多语制”语言政策。《南非语言法案》声明要采取符合南非实际状况的积极措施,促进本土民族语言发展,政府部门、社会公共部门以及大型企业单位必须提供民众所需要不同语言的信息和服务,并对具体的措施做了较为详细的规定。
“多语制”语言政策的出台和实施在南非历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多语制”语言政策从法律上消除了殖民统治和种族隔离时期不平等的语言政策,明确规定了本土语言与英语和阿非利卡语的等同地位。从法律上消除了长期以来对非洲本土语言的歧视,促使南非各族人民语言态度的转变,使其逐渐意识到民族语言的重要性,提高了对各自民族语言的自信心和自豪感。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南非各民族内部的民族认同和民族构建。
与此同时,“多语制”语言政策在教育上彻底打破了种族隔离时期的“教育隔离”体制,实现了学校的非种族化。所有大、中、小学必须对不同肤色的学生开放,学校有权根据学生的情况选择使用任何一种或几种官方语言作为教学媒介语。九种本土官方语言均被列为学校的教学科目和大学入学考试科目。从1998年开始,英语不再是学生大学入学考试的必修科目。
“多语制”语言政策适应了南非复杂的语言文化环境,满足了各族人民争取独立自主和实现民族认同的需求,是从文化和思想意识上摆脱西方殖民统治和种族隔离的重要手段和标志,是南非实现民主、平等、民族团结的重要标志和保障之一。同时,“多语制”语言政策是对某些国家“一种语言,一个民族”政策强有力的反驳,对其他非洲国家的语言政策具有积极的借鉴意义。
“多语制”语言政策自实施以来取得了卓有成效的成果,但仍面临着诸多问题和挑战。目前英语在南非社会政治、经济和教育文化中仍占绝对优势地位。例如,南非各级官方网站、政府文件绝大部分仍然只有英语版本,南非国家电视台的节目还是以英语为主导。本土语言在教育上的地位依旧很薄弱。比如,南非高等教育基本上以英语或阿非利卡语作为教学媒介语,本土语言,包括使用人口最多的祖鲁语和科萨语,只是作为学科课程出现。因此,全面落实“多语制”语言政策任重道远,需要政府和社会各界不懈的努力。
本文阐述了南非在荷兰殖民、英国殖民和种族隔离时期的语言政策与语言接触。西方殖民者利用在政治上的统治地位制定并推行一系列推动殖民语言发展、打压本土语言的政策。这些政策反过来巩固了其殖民统治,对南非社会的民族认同与民族构建造成严重影响。随着1994年种族隔离的结束,新政府实行“多语制”语言政策,从国家立法上保证各民族语言的平等地位。“多语制”语言政策适应了南非错综复杂的语言状况,对发展非洲本土语言和提高非洲各族的民族认同感起到重要作用,但目前仍存在诸多问题和挑战,全面落实“多语制”语言政策需要政府和社会持续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