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云 晖
(包头市政府办公室,内蒙古 包头 014060)
中国古典戏曲中,多有涉及北方少数民族题材者,为强化或突出体现人物特征,经常会穿插使用一些民族语言。由于蒙古族长期统治中原地区,汉族民众对其语言较为熟稔,故而剧中出现的无论是匈奴人、突厥人,还是女真人、契丹人,更遑论鞑靼人、蒙古人,在描摹其口吻时,往往以蒙古语来表现。这些汉字记录的蒙古语借词,或者记音不准确,或者与现代语音相差甚大,更由于代隔年远,因而对于其实际意义,解释起来非常困难。前辈治曲者,虽然于此已取得相当成就,但仍有部分词语,或者从未涉及,或者释有疑义,现拈出数条加以考证,或有裨于对戏曲之正确理解。
皮可可
〔明〕李梅实《精忠旗》第十二折“书生扣马”:“(金兀术白)我跑了一日,快取皮可可来,且在鞍鞒把酥浆暂饱。”[1]
其中皮可可一词,迄今所见各类辞书均失收,关于其意义,亦未见有解释者。今按:皮可可是汉蒙合璧词,皮是汉语,谓皮质的;可可是蒙古语,指壶。合而言之,指盛放乳浆之皮背壶。
其词亦见于史籍中,如《关中奏议》卷十五“为达贼入境官军斩获首级夺获敌马等事”:“(嘉靖四年八月二十五日)据平山铺墩伏空夜不收孙廷玺走报:本日五更时分,本墩南空西来达贼约有一百五十余骑,各骑牵马匹,邀赶牛驴,过路径往东透芦沟子去讫。本职等督兵骤马,追至地名黑羊房。其贼瞭见兵马灰尘临近,将原赶牛驴丢弃,奔马东走。又督官军追至胶泥井,贼见兵马势众追急,将原抢男女二名口并夷器等件丢弃,轻骑奔走。复又督兵袭踪,追至花马池地方长山儿迤北。天晚落雨,就彼结营设伏。至次日天明,爪袭贼踪往驼房迤南远遁,方才收兵回营堤备外,随据游兵中军千户赵隆小、盐池中军指挥王濬各呈开,夺获被虏幼男一名陈瞎子,幼女一口张存儿,牛二百四只,驴一十二头,号旗杆一根,水浑脱二个,毛口袋五条,铁锅二口,皮可可四个,皮水斗一个,皮袄一领,沙毡一条,毯子一条。”[2]
所谓达贼,是明军对河套地区蒙古军人的蔑称。从缴获的水浑脱、毛口袋、皮水斗、皮袄、沙毡、毯子等来考察,足见皮可可是蒙古人的日常生活用品。
关于皮可可之蒙古语意义,有如下记载似可佐证。一为《新刻校正买卖蒙古同文杂字》:“背壶,kükür,克克里。”[3]203一为《钦定皇舆西域图志》卷四十一“服物”:“库库尔,以皮为之,其形如壶,高二三尺不等,以盛乳酒而斟酌之,其泄酒处斜出如鸟喙,长可四五寸。”[4]克克里、库库尔与可可之发音十分相近,记音用字不同,汉语借用时,省略了后面的舌颤音而已。其具体形制和作用,《钦定皇舆西域图志》已讲得十分清楚。
北方少数民族用皮背壶盛乳装酒,于其他书史亦可佐证。如〔清〕洪昇《长生殿》第十七出:“(净安禄山白)打的鸟兽,散给众军。就此高坡上,把人马歇息片时。大家炙肉暖酒,番姬每歌的歌,舞的舞,洒落一回者。(众)得令(同席地坐,番姬送净酒,众作拔刀割肉,提背壶斟酒,大饮啖科)。”[5]所谓提背壶斟酒,恰是《钦定皇舆西域图志》所言“盛乳酒而斟酌之”。《精忠旗》剧中说“我跑了一日,快取皮可可来,且在鞍鞒把酥浆暂饱”,说明皮可可是随身携带、装乳浆的皮质盛具,其为皮背壶无疑。
又蒙古语称乳房为可可。〔明〕王鸣鹤《登坛必究·身体门》:“奶乳,可可。”[6]〔明〕茅元仪《武备志》收载《鞑靼译语·身体门》的记载相同[7]391。或写作阔阔。如《至元译语·身体门》:“奶子,阔阔。”[8]7又写作库可。如〔清〕高赓恩《绥远旗志》卷十“方言·身体类”:“库可,奶头。”[9]458据此,《精忠旗》和《关中奏议》中的皮可可,也可直译为皮做的乳房或皮奶子,但按照《钦定皇舆西域图志》和《长生殿》的记载,解释成皮背壶,感觉更准确一些。
打喇哥
〔清〕钱德苍《缀白裘》第十一集卷三《挡马》:“笑呵呵,笑呵呵,一心要做一个打喇哥。好不啰苏!闸马草,喂骆驼,装袋烟儿,伏事这个,伏事那个。若有些儿不称意,鞭子打了无其数,靴尖踢了几百多。仔细思量起,再也不做这个打喇哥!家住南朝数十秋,撇却爹娘两泪流。生在中华长胡地,柳叶镇上做酒头。咱焦光普,只因那年杨家八虎闯幽州,大破唐二府,将俺失落此地,被萧太后拿住,带到泥鳅殿上要将我斩首。那时我就心生一计,就大笑三声,大哭三声。娘娘问道:‘临斩的孩子,为何又笑又哭?’我说道:‘哭的是舍不得家中老母,笑的是可惜我这一双好手。’娘娘又道:‘好手要他仔么?’我说道:‘好手,好手,能造清香的美酒。’那时娘娘龙心大悦,赏了俺五十两银子,叫俺在这柳叶镇上开一个酒店。”[10]
关于上引剧中打喇哥一词,王学奇、王静竹《宋金元明清曲辞通释》释之曰:“打喇哥,指开酒店的小二哥。当时女真、蒙古等少数民族呼酒为‘打喇酥’,因称酒头或酒保为‘打喇哥’也。”[11]此释貌似有理,但却经不起推敲。因为蒙古语称酒为“打喇酥”无疑,但释打喇哥一词为开酒店的小二哥、酒头或酒保,有随文释义之嫌,并无书证可以证明。
其实打喇哥是蒙古语借词,其义为头目。《登坛必究·人物门》:“头目,打剌罕。”[6]135〔明〕郭造卿《卢龙塞略》卷十九译部上卷《品职门》:“头目曰打剌汗。”[12]172打剌罕、打剌汗,与打喇哥音近义同,译音用字不同而已。
又《钦定金史语解》卷八:“达噜噶,蒙古语,头目也,卷一作达鲁骨。”[13]176《钦定辽史语解》卷三:“达噜噶,蒙古语,头目也。卷三十三作达鲁虢。”[14]其达噜噶、达鲁骨、达鲁虢,与打喇哥之发音更为相近,只是舌颤音的拟音译字一个用剌,一个用鲁(噜)而已。
本剧中,焦光普说他“生在中华长胡地,柳叶镇上做酒头。”酒头云云,即造酒的头目。而其做酒头的过程,也交代得非常清楚。是因为手艺在身,“能造清香的美酒”,所以萧太后才让他开个酒店。其中所谓酒头,与平常意义上端茶递酒的小二哥、酒保截然不同,前提是“能造清香的美酒”,主要负责造酒。除此之外,焦光普说还要“闸马草,喂骆驼,装袋烟儿,伏事这个,伏事那个”,显然不仅仅是做酒店的小二哥那么简单。因此,绝不能望文生义,随便解释其词为开酒店的小二哥或酒保,莫衷一是。
结斯陀罗崐
〔元〕无名氏《延安府》第二折:“[达达官人云]庞衙内也,结斯陀罗崐。”[15]
关于上引结斯陀罗崐一词,方龄贵先生《古典戏曲外来语考释词典》有释,而且对剧情背景有较为详细的介绍,为便于进一步考证,有必要征引如下:“《元曲选外编》所收无名氏《延安府》剧,演述北宋时监军葛怀愍子彪,因调戏延安刘荣祖媳不遂,将其妻、媳殴死,刘子彦芳在汴京为把笔司吏,因往控告,开封府庞衙内(勣)与彪为郎舅,徇私反将延芳下死囚牢,刘当街号哭,遇廉使李圭,询得其情,携至相府诉冤,适中书平章吕夷简于相府偕回回、汉儿、女直、达达等官人聚宴,庞衙内亦至,反诬刘彦芳毁骂他,夷简据情斥庞衙内偏袒妻舅葛彪打死平人,庞衙内百般狡辩,汉儿、女直、达达、回回等官人亦责其非是,晓以大义。李圭先已奉命驰驿赴延安府为巡按决狱,至是即往勘问此案,葛彪之父葛怀愍急遣十探子先后往勾李圭,圭不为所屈,葛乃亲往,而彪已招状下狱,迨天章阁待制范仲淹奉命至,此案乃结。‘结斯陀罗崐’即见于达达官人斥责庞衙内之语。本剧二折达达官人白:‘庞衙内也,结斯陀罗崐!你恰走将来,把俺筵席都搅了。你的妻舅马踏死平人,又打杀他媳妇儿,你又来这里告他,你好无礼。我是个达达人,不省的你这中原的勾当。我虽是个达达人,落在中原地面,我坐着国家琴堂,请着俸禄,一应的文案,我敢差了些儿么?你休说我是达达人,我也曾读汉儿文书。’”[16]402
方龄贵先生说剧中所谓达达官人,即蒙古官人。“结斯陀罗崐”是蒙古语,而且认为“结斯”与“陀罗崐”为复合词,非常正确。但接下来,方先生旁征博引,反复考证,认为“结斯”之义“当就是蒙古语语根ges-的对音,有熔化,融解,纠正,改变,修正,取消,放弃诸义。”认为“陀罗崐”之对音为“torqu”,“有阻碍,欺骗,蒙骗,制造混乱,强加罪名于人等义。”“合而观之,结斯陀罗崐意思乃是达达官人规劝庞衙内纠正其自欺欺人之谈,休再进行蒙骗。”[16]403
方先生上述解释颇多迂曲,尤其将“结斯”对音为“ges-”,缺乏依据,难以使人信服。在本剧中,吕夷简、汉儿、女直、达达等官人对庞衙内的言辞,均十分激烈,或质问“庞勣,你知罪么?”或以“呸”字发语,态度极为严厉。所以达达官人所说的“结斯陀罗崐”,绝不是简单的规劝之语。
笔者以为,“结斯陀罗崐”是蒙古语,结斯之义为铜,陀罗崐之义为头,直译为铜头、铜脑筋,引申指愚蠢的人、蠢货。
蒙古语称铜,根据其品种,有不同的说法,译语中多有记载。《卢龙塞略》卷二十译部下卷《珍宝类第五》:“铜曰折四;曰失列门,生铜也。”[12]183又《新刻校正买卖蒙古同文杂字》:“铜,高林……铜锅,高林它火。”[3]201,212而以记载为折四者为多,如《至元译语·珍宝门》《登坛必究·珍宝门》和《武备志》收载《鞑靼译语·珍宝门》等均曰:“铜,折四。”[8]9,[6]137,[7]383也有其他的写法。如《华夷译语·珍宝门》:“铜,辄斯,jes。”[17]41写作辄斯。《绥远旗志》卷十“方言·五行类”:“古哩,铜。吉斯,红铜。”[9]444写作吉斯。
从上述记载可以看出,蒙古语泛指铜为高哩(其后面接续其他词时,接续方式为高哩因,其合音即为高林),纯度较高的红铜,则称为折四、辄斯或吉斯,与《延安府》剧中之结斯,音近义同,译音用字不同而已。又《蒙汉词典》:“jes,赤铜,红铜。”[18]1325证明《延安府》剧中之结斯,是指红铜,而且完全有非常契合的对音,大可不必拟音为“ges-”。
而蒙古语称头,因为译音用字的不同,在古籍中有众多的译写形式。如〔元〕施惠《幽闺记》第三出“虎狼扰乱”:“胡儿胡女惯能骑战马,因贪财宝到中华,闲戏耍,被他拿住,铁里温都哈喇。”[19]写作铁里温。《至元译语·身体门》:“头,忒娄温。”[8]6写作忒娄温。《华夷译语·身体门》:“头,帖里温,terihün。”[17]53写作帖里温。〔明〕汤显祖《牡丹亭》四十七出:“〔老旦做恼不回介〕〔指净介〕铁力温都答喇。〔净问贴介〕怎说?〔贴〕不敢说,要杀了。”[20]写作铁力温。
又写作特哩衮或特里衮。如《钦定金史语解》卷二:“特哩衮扎萨克,蒙古语特哩衮,为首之谓;扎萨克,政事也。卷二十四作土鲁浑扎石合。”[13]130〔清〕陈康祺《郎潜纪闻三笔》卷五“有裨实用之国语”曰:“特里衮,为首之谓也。”[21]
上述铁里温、忒娄温、帖里温、铁力温、特哩衮或特里衮,均为蒙古语头的不同译写,与陀罗崐音近义同。其中尤以terihün、特哩衮和特里衮,与陀罗崐音极相近,拟音也更为准确。此亦可由《蒙汉词典》予以证明:“terigün<名>①头,首。②魁首,首脑,元首,首领。③冠军。”[18]1048
因此,《延安府》剧中之“结斯陀罗崐”,应直译为红铜脑袋,其引申意义,则类似于汉语所谓榆木脑袋、花岗岩脑袋、脑袋里掺铜和铁之类,是叱责庞衙内行为愚蠢之词,相当于说蠢货、糊涂蛋。
把酥干
〔明〕沈采《千金记》第十九出“坐仓”:“〔净扮老仓官上〕做官莫做小,做树莫做老。官小被人欺,树老风吹倒。自家乃是汉家一员仓官是也。怎么斗级一个不见来接我?〔丑上〕惧法朝朝乐,欺公日日忧。老爹作揖了。〔净〕作揖,请坐。〔丑〕老爹请坐。〔净〕足下是何人?〔丑〕老爹,我是毛圃。〔净〕毛圃是斗级。〔丑〕是。〔净〕狗骨头入娘的!你是我管的斗级,怎么对着我坐?欺心的野狗骨头!〔丑〕老爹,且不要恼。〔净〕怎么不要恼?欺心的野狗骨头!〔丑〕老爹,前日送礼物来,奶奶收了,老爹不知。〔净〕你几时送什么礼来?〔丑〕前日送来的,奶奶没有对老爹说?〔净〕我不知道。〔丑〕老爹去问奶奶。〔净〕你送什么东西?〔丑〕把酥干。〔净〕把酥干?〔丑〕是。〔净〕我那里满山都是把酥干,最好吃。〔丑〕好吃。〔净〕待我问奶奶。〔丑〕你去问。〔净〕奶奶!〔内应介〕怎么说?〔净〕斗级毛圃送把酥干可有么?〔内云〕有的,我收了。”[22]
上引剧中之把酥干,迄今所见各类辞书,均未收载,诸家治曲者亦未予释义,遂成悬而未决之疑难问题。
笔者以为,此把酥干,是蒙汉合璧词,其义为粪干,剧中用为戏谑调笑之词。
蒙古语称粪便为把素。如《武备志》引《蓟门防御考》所载“蒙古译语”,谓屎曰把素[7]155。又作ba:sun。如《汉译简编穆卡迪玛特蒙古语词典》甲篇:“ba:sun,粪。”[23]或作baas。如《蒙古语简志》:“baas,屎。”[24]把素、ba:sun或baas,与把酥音均相同。此外,在蒙古语族的其他少数民族语言中,也有极为相似的说法,拙稿《汉语中两个表示便溺的蒙古语借词“巴巴”“湿湿”考》中有详细考述[25]。
在《千金记》中,老仓官与斗级对话,说“我那里满山都是把酥干,最好吃”,把酥干一词,只有解释为干的粪便,才符合插科打诨的现场实际,也才能引发观众的哄笑。如果解释为其他吃的东西,一者缺少佐证,另外也似乎没有什么特殊的演出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