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淳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吴德功(1850— 1924),字汝能,号立轩,一号海外散人,台湾彰化人。祖籍福建同安,为台湾移民第五代;一生撰述甚勤,有《瑞桃斋诗稿》《瑞桃斋文稿》《施案纪略》《瑞桃斋诗话》和《彰化节孝册》等。吴德功是台湾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在台湾诗坛上有着深刻影响的文人,是研究台湾地方文学所不可忽略的。但目前关于吴德功的研究较冷清,且集中于台湾,偏重从历史的角度考察。中国大陆的研究仰赖于陈庆元教授对于原始材料的整理及其学生的几篇论文。吴德功早期的写景诗,未曾被单独提出,但作为吴德功文学成就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清领时期的台湾诗歌的考察,有其特殊意义。
“景”字在《说文解字》里的解释是“景,光也。从日京声,居影切”。“景”即太阳光,后又引申为自然风景,如宋代朱熹《春日》诗中的“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后指代一切人眼可见的客观景观,包括人造之景和自然景色。吴德功清领时期的写景诗中,其诗描写之景大致可分为三类:民风淳朴的乡村景致、水秀山明的自然景色、近代气息的人文景观。其中描写山水景色的诗歌所占比重最大。
吴德功素有治史详密之名,在光绪十八年修《台湾通志》时就受彰化县令的推举而主修彰化县志。修史之人,对外部世界的感觉有着敏锐的洞察力,知微见著,所描写的乡村景致多从小处着手,于细微处见真章。如《晚步》的“牧童鞭犊返,荷笠款柴扉”只截取了一个场景,却生动地勾勒出一副怡然自得的乡村景象。且都置之于尾联,给人一种言有尽而意未绝之感。
“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红白喜事和祭祀活动往往是最能体现古代农村特色的地方,其中以《妇女迎神曲》[1]写得最为出色:
满街妇女乐逍遥,接迎天后回南瑶。郎抱儿子庙前去,侬持金帛驾前烧。龙舆凤辇鼓吹来,一哄行人两边开。落花翠盖共争辉,杨柳春旗错落排。忽然大雨下卓午,手持绿伞难遮护。艳妆带雨倍妖娇,脂粉落遍桃花岛。沿途水涨势滂沱,泥淖滑滑唤奈何。浸透金莲湿罗袜,恰似神女来凌波。更有娇娃年十五,芙蓉含露甚姣好。骑人背上踯躅行,哄传设局弄花鼓。吁嗟乎,天后力何大,千人迎接万人拜。家家化楮共焚香,叩答神恩同覆戴。
迎神曲所“迎”的神为妈祖,从诗句中“天后”“南瑶”等词可推知。“南瑶”即南瑶宫,是台湾彰化县一座主祀天上圣母的妈祖庙,建于清朝乾隆年间。诗以“迎神”为题,却不呆板地记录过程,而着眼于迎神时的趣事,既写了柳翠花娇之景,又写了娇娃踌躇行的憨态。开篇点题,阐明事情原由。全诗以妇女为描写主角,先是“郎抱儿子庙前去”的已婚“妇女”,夫郎带着孩子在庙前嬉戏,她则在驾前烧金帛,向天后诚挚地祈祷,一幅平安喜乐的景象。而午后突如其来的一场大雨,街上尚在玩乐的“妇女”们猝不及防,虽“艳妆带雨倍妖娇”,但“浸透金莲湿罗袜”。更有年方十五,稚气未脱,骑人背上“颐指气使”的女娇娃。本应是热闹的节日气氛被大雨打断,人们慌乱躲雨的场景,却被作者写得意趣盎然,别有一番风味。吴德功造语自然,选景巧妙而叙述流畅,采用七古的形式,容量大且抒情叙事富有表现力,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吴德功清领时期的写景诗总体来说范围比较小,足迹主要散布在福建和台湾,其中数目最多的是描写台湾景色的诗歌,其次是福州,还有部分是写祖籍地同安的。大体上,有关台湾的写景诗大都是诗人有意游历山水时写下的诗歌,而描写福建山水的诗歌,则是因有事造访福建(前往福州参加科考、回祖籍地同安寻访祖坟等),而于途中所见的“意外之景”。
在这些描写自然风光的诗中提及了台湾和福州的许多风景名胜,如台中八景、浊水溪、鼓山、乌龙江等等。吴德功写山时,随着节气而心境变化不定。如:在清明节时所写的登山诗多是感时伤怀,有“登临蒿目倍心伤”之感;而游福州登鼓山时却是“不登绝顶心非怯,恐被狂风跌下来”的旷达心境。而写雨时,却总是有着饱满激烈的情感,诗人经常在渡船或登山时遇到霎时间的大雨倾盆,而使诗人不得不暂缓行程,等待风平浪静;抑或是送别友人时正值雨天,无端生出“明日雨晴分袂去,不知萍水会何年”的感伤。此类诗歌不胜枚举,如《马江遇雨》[1]:
细雨连天降,寻投旅店栖。满江秋水涨,隔岸远山低。雾积舟如隠,云封树欲迷。更阑恒不寐,欹枕听鸣鸡。
题为《马江遇雨》,马江现位于福建省福州市马尾区内。从地点推测,吴德功此时应在前往福州参加乡试路上或者返程途中。旧时出行不便,从彰化赶到福州已是舟车劳顿,而“细雨连天降”的恶劣天气更是阻碍了诗人的前行。对科举、对仕途的迷茫,身体的疲惫,淫雨霏霏的天气,致使眼前的景色也变得阴郁起来。这首五言律诗,首联交代了背景及原因。颔联和颈联用“秋水”“低”“隐”“迷”等字眼奠定了凄清阴冷的色调。细雨绵绵的略带寒意的秋天,从旅店放眼望去,眼前是满江秋水,远处是低矮模糊的小山,云雾隐去了江上小舟的踪迹,也使得远处的树木显得若隐若现,迷蒙不清。愁绪满心头,夜不能寐,只能孤枕到天明。虽然题目为“遇雨”,而诗中却不写雨,也不写愁之事由,只写了眼前之景,却叫人产生“满目萧然,感极而悲”之惆怅。
光绪十一年(1885),中法战争结束,台湾首次单独设省。光绪十三年(1887)春,时任台湾巡抚刘铭传主持修建铁路。光绪十九年(1893)秋,台北至新竹段的线路修成。吴德功对此颇感振奋与新奇,他写下了《新竹坐火轮车往台北》[1]一诗,记录下了自己乘坐这种现代交通工具的所见所思:
崔巍龟仑岭,上有观音寺。石径甚崎岖,行者难纵辔。兼以十八溪,径仄曲且邃。筑造轮车路,沿山削破碎。疫症时流行,兵弁多病毙。开辟三年中,死者难计数。移山等愚公,凝神而壹志。峰峦俱削平,驰驱无碍碍。新竹抵省垣,辰发午即至。俨似费长房,妙术能缩地。旋转能自如,水气通火气。水火交相用,系易占既济。逐电迅追风,敏捷胜奔骥。举重若提轻,便捷兼爽利。但恐山谷崩,失足防蹶踬。冀望贤长官,筹划策周备。
这不是他第一次提到火车,在之前修建台北往基隆方向的火车的时候,他就曾作过一首《台北鸡笼头上奇峰屴崱怪石嶙峋今将狮球岭开地,以通火轮车》。相似的还有《癸巳省试轮船遭风停泊》,从中可看出吴德功对于新科技的敏感与关心。
即景抒情,即先描绘所见风景,再寄托以人生感慨或者发表议论。审美意识的产生,来源于物的本身,也就是诗人眼前“所见之景”,在于“所见之景”所具有的具象特征引发的诗人内心的共鸣。当景物本身的某些具体表象引起了诗人的注意,一瞬之间,使诗人由眼前自然之景联想到某个人生片段,继而产生审美意识。刘勰曾提出“情以物兴”“物以情观”的文论,肯定了外部景物与诗人内在的感情产生的共鸣。诗人在此类写景诗中并不严格按照时间和空间的顺序,往往依据需要任意转换空间。如在《春日游虎岩》[1]中:
峰势负隅雄,风威啸林曲。胜景名虎岩,古剎隐山麓。清影揺千竿,左右列修竹。时聆幽韵流,彷佛居嶰谷。好鸟乐窥人,名花艳夺目。岩畔辟田畴,甘泉清漱玉。屐蹑谢东山,禅参苏玉局。胜日挈伴游,聊以当风浴。此中好消闲,何妨食无肉。石磴笑披襟,一洗尘氛俗。
他先以俯瞰的视角描绘了整座山,营造出一种磅礴的气势,紧接着聚焦山麓的虎岩,再以“修竹”“好鸟”“名花”“甘泉”等一系列意象加以烘托,最后化用典故,阐明自己对“一洗尘氛俗”生活的认同。诗中多次化用论语中的语句,也折射出诗人对儒家所提倡的理想人格的推崇和向往。纵观吴德功的前半生,自他二十五岁补为廪生,至四十六岁荣膺岁贡,二十一年间吴德功七度赴福州乡试。在乙未割台前,从事科举仕进是他苦学力文的首要目标,是一个很典型的清末的儒家知识分子的形象,儒家思想对他影响深远。
因事绘景,即因事起兴,描绘所见之景。这是吴德功写景诗中常用的一种模式,以这种模式来写的诗大部分是行旅诗。行旅诗,是指诗人因为各种缘由或者出门在外、羁旅他乡时,用诗歌的形式反映诗人在旅途中或到达某个景点时个人的所见所思。所以在描绘时或者在标题处就标明时间地名,抑或是在首句交代事情起因、同行人物。
王阳明有言曰:“你未看花时,此花与汝心同归于寂。你来看此花时,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2]当客观景物成为诗人的审美对象时,便具有独特的意义,当诗人因事起兴,再以己之心观景时,看到的自然是诗人心中所愿意看到的景色。套用王国维的说法,就是“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也就是心理暗示。即一种被主观意愿肯定的假设,不一定有所凭据,但由于个人在主观上已肯定了其存在,心理上便极力趋向于这种设定。所以诗人所写之景大多带有个人的感情色彩,体现着诗人当时的主观感受。如以下这首《清明日游山》[1]:
挈伴登山陇,云阴四面开。冲天鹰北向,掠水燕南来。冢上余鹃血,坟前剩蝶灰。古人今不见,满目尽蒿莱。
标题已经点明时间与事件,首联简单交代了事情的起因,紧接着就描写了“登山陇”时所见之景,清明是祭祀先祖、扫墓踏青的日子,特殊的日子总能引发内心敏感的诗人别样的情愁,因此诗人眼中之景尽是“冢”“鹃血”“坟”“蝶灰”等显得黯然抑郁的意象。尾联化用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和杜甫的《夏日叹》,怀古伤今,感慨时光如白驹过隙,物是人非事事休,举目惟蒿莱。
此类写景诗叙述内容不多,也没有特意抒情,但是由于所描写的都是诗人当下所见,所寄予的都是诗人当时的所思所想,一言一语总关情,很能窥见诗人的思想。
吴德功的写景诗中还有一类诗,是纯粹的写景,一整首诗只绘景,不议事,也不抒情。但一切景语皆情语,诗中的景物描写本就是诗人感情和景物相互作用的结果。诗人把主体的情感极端内在化,于字里行间隐约体现诗人的个人情感,借助所吟咏的景色间接地抒发。
黑格尔说:“在艺术里感性的东西是经过心灵化了的,心灵的东西也借感性化而显现出来了。”[3]诗中的景物成了诗人心灵化的有生命的事物,成了诗人心灵的载体,含蓄地体现出诗人的个人情感。如七律《春日途中即景》[1]:
一片晴和四野苍,途中风景异寻常。绿烟拂柳迷春色,红雨沾桃衬晓妆。鹭立鱼矶临浅水,鹙骑牛背语斜阳。田园万顷犁翻遍,沟水来时播榖忙。
全诗描绘的是诗人于阳春时节在途中所见之景,有红桃绿柳、风清日暖的春色撩人,有鹭临浅水、鹙语斜阳的静谧悠闲,更有农民犁地、播种的农忙场面,呈现出一番生机勃勃之感。体现了诗人闲适悠然、心宽意适的心情,因诗人所描绘之春景皆是清新迷人,描写耕种农忙时也显得生气盎然,仿佛已经可以预见秋日收成时的硕果累累。不同于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着眼于烈日灼背的辛苦,吴德功笔下的耕种之景看到的是春意与希望。
写景诗的总体风格,是清新雅致,疏朗明快,不刻意追求意境深刻而使文字显得诘屈聱牙,反而语言平浅通俗,字里行间颇有民歌的韵味。诗歌往往叙议结合,借景语以诉情语,所抒之情很少感慨时事政治,多借所绘之景抒发人生抱负。虽偶有抱关之怨,但却少有萎靡不振之辞。但因个人游历的地方有限,所写景物内容大抵不出闽台两地,地域范围较为狭窄,但胜在情真意切。
吴德功清领时期写景诗叙议结合、平浅明快、清新雅致特色的形成,主要是台湾整体文学氛围浸染所致。台湾作为吴德功的桑梓之地,其文学风气的变革是吴德功影响最大的因素。
汪毅夫把台湾近代文学史划分为六个时期:“抗英文学”时期(1840— 1850)、“采风文学”时期(1850—1886)、“击钵吟”时期(1886— 1893)、“抗日文学时期”(1894—1895)、沉寂时期(1895— 1902)和第二次“击钵吟”时期(1902— 1923)。[4]吴德功的写景诗主要写在“采风文学”时期和“击钵吟”时期。
台湾近代文学中,“采风问俗”风气的发端于道光三十年 (1850),主要诉求是表现台湾独特的风俗人情。“采风文学”时期正是吴德功诗歌早期诗风形成的关键时期,竹枝词清新活泼的风格,纪实不避俚俗的内容,质朴平易、少虚伪矫饰的创作倾向,都对吴德功写景诗的题材选择、语言特色等方面起到重要的引导作用。他在这一类诗歌的创作方面,事实上也相当引人注目。除前文已提及的几首描写民俗的写景诗,更具代表性的是两首竹枝词,即《台湾竹枝词》和《番社竹枝词》。此处以《番社竹枝词》[1]为例:
番社男女织耕匀,风俗无分富与贫。今尚结绳追上古,无怀氏民葛天民。番女怀春笑口开,汉郎晤对喜天来。相邀携手同归去,不用冰人只自媒。社番邻近惯相仇,画界分疆自结俦。偕老百年鸾凤侣,不愁夫婿觅封侯。土番嗜斗性难回,秋夏相交杀气开。可巧社商趋避熟,春来夏去不逢灾。货物偕来有易无,金钱珠玉本难输。社丁狡黠多谋利,龙断居奇贱丈夫。和戎五利计筹深,其奈顽番类兽禽。反复难平锋镝事,要他不叛在攻心。
全诗概述了番社淳朴的习俗和野性天然的民风,用词浅白,格律自由,内容朴质。吴德功的竹枝词创作,不仅表现民风民俗,而且向民歌取法,具有通俗易懂、琅琅上口的民歌特色。
吴德功出身富商家庭,其家在彰化一地,堪称望族。同治八年(1869),时年二十岁的吴德功入彰化县学为附生,五年后补廪生,进入了传统社会中的士绅阶层,在地方上逐渐有了一定的影响力。从光绪十六年(1880)起,吴德功参与到地方事业的建设之中,先是与彰化知县朱树梧合作开设彰化育婴堂,后又捐资并主持扩建因戴潮春事变遭毁的彰化忠烈祠。而他受聘主修《彰化县志》,编撰《戴案纪略》《施案纪略》和《彰化节孝册》,充分说明了他在地方上的影响力。可以说,在乙未割台前的清领时期,吴德功的人生是比较平顺的,家境优越,同时得到社会认可,唯一的缺憾就是屡试不第。这也是他诗歌中多吟咏山水,诗风清新雅致的一大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