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诗序与赠序之关系辨析

2019-03-02 01:17赵文婷
中国韵文学刊 2019年1期
关键词:赋诗

赵文婷

(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北京 100081)

序体“是依附于诗文或著作之前或之后的,由著述者或他人对诗文或著作进行说明的,以叙事和议论为主,兼可抒情的一种文体”。它的内容较为驳杂,一切与诗文或著作相关之内容皆可入序,可用来介绍诗文、著作的背景、主旨,可补充诗文、著作的内容,亦可评诗论人,就某一理论问题阐发自己的观点。正是因着这样的文体特质,序体形成了众多子类,如书序、文序、赋序、诗序、赠序等等。随着古代文学研究的日益深入、细化,学界亦出现了对序体及其子类的专门研究。然,就笔者所见,当前研究还存在一些问题,有的研究者往往将诗序与赠序混为一谈,如褚斌杰:“赠序之作,晋代傅玄有《赠扶风马钧序》,潘尼也有《赠二李郎诗序》等。”舒仕斌:“赠序之名并不始于唐,远在西晋傅玄就创作了《赠扶风马钧序》,潘尼有《赠二李郎序》。”陈兰村:“追溯赠序文本,可上溯到晋代。晋代有傅玄《赠扶风马钧序》,潘尼《赠二李郎诗序》,陆机《赠弟士龙诗序》,以及陶渊明《赠长沙公族祖诗序》《赠羊长史诗序》等。”薛峰《序体研究》虽明言不能将赠诗附序与赠序等同,但他在实际运用过程中仍将二者混同。如他对唐代赠序的统计,以及在具体分析赠序时,所举文例为王勃《越州永兴李明府宅送萧三还齐州序》、李白《早春于江夏送蔡十还家云梦序》,二者实为诗序,非赠序,等等。有的研究者虽意识到了诗序与赠序的不同,也看到了二者之间的渊源流变,但往往语焉不详,如褚斌杰《中国古代文体概论》仅简要介绍了诗序与赠序的渊源关系。基于此,笔者拟以唐人诗序与赠序为中心,考察赠序渊源流变的同时,细致辨析唐人诗序与赠序之关系。

一 “赠序”概念界说

“赠序”之名最早出自姚鼐《古文辞类纂》。姚鼐把古代散文分为十三类,首次将“序跋”与“赠序”分开,将“赠序”单独列为一类。他说:

赠序类者。《老子》曰:君子赠人以言。颜渊子路之相违,则以言相赠处。梁王觞诸侯于范台,鲁君择言而进,所以致敬爱陈忠告之谊也。唐初赠人,始以序名,作者亦众。至于昌黎,乃得古人之意,其文冠绝前后作者。苏明允之考名序,故苏氏讳序,或曰引,或曰说。今悉依其体编之于此。

道出了姚鼐对“赠序”一体的三重认识:第一,后世赠序源于中国古代赠人以言的文化传统,除临别赠言外,也可以是非别离情况下的致敬爱、陈忠告之言;第二,文体学意义上的“赠序”产生于初唐,以韩愈的创作成就为最;第三,后世的“引”“说”实为“赠序”之别称。薛峰也曾结合姚鼐意见及其所编纂的“赠序”和“序跋”类作品,给“赠序”做出界定:

1.赠序诞生于唐初。2.宋代及以后,有以“引”“说”名篇的致赠文章也属赠序。3.赠序是明显带有赠送性质、有明确致赠对象的散文,集、表、传、录等书序类、以及诗序类文章不是赠序。

笔者以为,确如姚鼐、薛峰所言,赠序文是诞生于唐初的以送别亲友为主要内容的一种散文形式。它虽是以序名篇,但不同于具有依附性质的各类书序、文序、诗序,是一种具有独立性的序文,是前者的变体。诚然,学界对赠序之体始于唐代并无异议,并且肯定魏晋诗序的发展直接促进了唐代赠序的产生。然而,在谈到赠序时却多把赠诗附序也归入其中,对赠诗附序到赠序的渊源流变也往往语焉不详。姚鼐对“赠序”的清晰认识实属难得。

本文对“赠序”做出如下界定:《全唐文》《全唐文补编》中带有明显赠送性质,有明确致赠对象的,题名中有“送”“饯”“赠”“别”等字样,且非赠诗附序者,皆为赠序。按照这一标准,唐代有赠序文传世的作家共39人,其中,现可见创作赠序较多的作家有:任华(生卒年不详)17篇、独孤及(725—777)14篇、于邵(718?—798?)44篇、梁肃(753—793)11篇、欧阳詹(757—802)17篇、权德舆(761—818)46篇、韩愈(768—824)21篇、柳宗元(773—819)36篇、符载(生卒年不详)9篇、沈亚之(781—832)11篇。兹将唐代不同时期的赠序创作情况列表如表一:

表一 唐人赠序统计表[注] 统计依据为:[清]董诰等编.全唐文[M],北京:中华书局,1983.以及陈尚君辑校.全唐文补编[M],北京:中华书局,2005.本文“四唐”的具体起止时间如下:初唐,高宗武德元年至玄宗先天元年(618—712);盛唐,玄宗开元元年至代宗大历五年(岑参、杜甫卒,713—770);中唐,代宗大历六年至穆宗长庆四年(韩愈卒,771—824);晚唐,敬宗宝历元年至哀帝天佑三年(825—906年)。依据详见张红运.二十世纪唐诗分期研究述略[J].南京社会科学,2006(6),第102~109页。

盛唐(713-770年)孙逖3王维6李白4萧昕1高适1任华17颜真卿2李华8萧颖士1陶翰8贾至2元结3独孤及14于邵44皇甫冉1共15位作家,115篇赠序中唐(771-824年)梁肃11欧阳詹17权德舆46顾况5韩愈21柳宗元36符载9吕温2李翱1白居易1皇甫湜5沈亚之11共12位作家,165篇赠序晚唐(825-906)杜牧2盛均1李远1陈黯1陆龟蒙3孙邰1黄滔1共7位作家,10篇赠序合计39301共39位作家,301篇赠序

对唐人赠序创作的分期统计显示:确如姚鼐所说,赠序诞生于初唐,发展于盛唐,至中唐臻于极盛,晚唐则渐少(见图一)。相较于诗序,赠序出现较晚。而后世研究者之所以屡屡混淆二者,是缘于赠序的原型是赠诗附序。这便要结合古人的文化习俗和文化心理,追溯赠诗、赠诗附序、赠序的产生及嬗变。

二 从赠人以言的文化传统到赠诗的嬗变

前人对“赠序”生成的探讨,多追溯至中国古代赠人以言的文化传统。诚然,中国古代的宴集聚饮以及饯别活动,源远流长,亲朋师友于别离之际互以良言劝慰、勉励,更是由来已久。早在《史记·孔子世家》中便有如下记载:孔子问礼于老子,“辞去,而老子送之曰:‘吾闻富贵者送人以财,仁人者送人以言’”。孔子与学生颜渊、子路分别之时,亦相互赠言。荀子则云:“凡人莫不好言其所善,而君子为甚。故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观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听人以言,乐于钟鼓琴瑟。”均表明先秦时人确有临别赠言的行为,且他们对该行为较为珍视,认为临别赠言是仁人君子所为,其价值远甚于金石珠玉。或许正是缘于时人对临别赠言的认同及肯定,使得该行为被广泛效仿,进而成为先秦时期的一种社会风尚,最终固定为中国古代的一种文化传统。

“赠人以言”是以言语为表现形式及核心元素的,正是以“言语”为纽带,赠言与文学才有了融合的可能。依文体的不同,产生了赠诗、赠赋、赠诗附序、赠序等多种艺术形式,赠言不再局限于日常言语,而是扩大到了以“赠”为主题的各类文学作品中。其中,赠诗最早出现,赠诗附序次之,其他以“赠”为主题的文学形式较为晚出,赠赋直至西晋才第一次出现,赠序更是到了唐初才产生。

可以说,从赠人以言到赠人以诗的嬗变,是古人赠人以言的文化传统与文学结合的第一个阶段。根据所赠之诗内容的不同,赠诗可分为两种类型:其一,别离之际的赠诗,也即赠别诗。由于赠言多发生在古人别离之际,与诗中的别离主题最为契合,故衍生出赠别诗,也是历代赠诗的主流。《诗经》中已有对送别场面的描写,如“我送舅氏,曰至渭阳。何以赠之?路车乘黄”,描绘了外甥送别舅舅的场面。又如“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等。亦有赠别之作,如“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是吉甫因别申伯而作,深合赠人以言的文化传统。其后的《楚辞》中也有诸如对“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子交手兮东行,送美人兮南浦。波滔滔兮来迎,鱼隣隣兮媵予”等送别场面的描写。至西汉李陵与苏武的赠诗,已是严格意义上的赠别诗。及至魏晋南北朝时期,赠诗已蔚然成风,“嘉会寄诗以亲,离群托诗以怨”已然成为一种风尚。萧统选编的《文选》卷二十“祖饯”类中有7首赠别诗,卷二十三至二十六所收“赠答”诗达72首之多,魏晋南北朝赠诗的兴盛可见一斑。但赠诗的实际运用远不止赠别一种,古时的赠言并不仅限于别离之际,所以其与诗的融合也并不仅有赠别一种。其二,非别离之际的赠诗。有两种类型:第一,赋诗言志的外交赠诗。主要以春秋时期卿大夫在外交场合的赋诗言志,相互赠诗为代表。《汉书·艺文志》云:“古者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以微言相感,当揖让之际,必称《诗》以喻其志,盖别贤不肖而观盛衰焉。”春秋时期盛行借《诗》以喻志,从而达到外交目的的风尚,该情境下的赠诗是外交行为,且所赠之诗并非赠者所作。第二,赠答诗。降及汉魏六朝,随着诗歌表达内容的日益丰富,赠诗的创作目的也更加多样化。赠诗可为寄托亲友情谊的载体,极尽抒情之能,如东汉秦嘉与其妻徐淑之的赠答,极尽缠绵悱恻之情;可传达赞美之情,如东汉《客示桓麟诗》与桓麟《答客诗》,记录了客对桓麟的赞美,以及桓麟的谦逊,又如魏周昭《与孙奇诗》,只因美孙奇而作;可专为某事而赠,如晋应亨《赠四王冠诗》;亦可借所赠之诗抒情言志,如晋傅咸《赠何劭王济诗》等等,蔚为大观。至此,先秦赠人以言的文化传统已趋向于赠人以诗,有赠别诗与赠答诗两种。

三 赠诗附序的生成与类型

赠诗虽能表情达意,但有时受限于诗体本身内容、形式上的要求,往往不能详细叙述作诗缘由,不利于充分表达情感,故而需要在赠诗之前加上序文,用以介绍写作背景、人物关系、作诗缘起等重要信息,起到补充诗歌正文的作用,赠诗附序的出现遂成为必然。

曹植的《赠白马王彪诗》之序和《离友诗三首》之序已然开启了赠诗附序的先河,标志着以表现赠别酬答内容为主的诗序的形成。诗和序的融合在晋代开始流行,形成唐前诗序创作的第一个高峰,彼时,诗序中展现出更多的赠别酬答主题,如傅咸《赠何劭王济诗并序》《赠郭泰机诗并序》,陆云《赠顾骠骑诗二首》《赠郑曼季诗四首》之序,潘尼《赠汲郡太守李茂彦诗》之序,陶渊明《赠长沙公诗》《赠羊长史诗》之序,谢灵运《赠从弟弘元诗》之序等等,为唐代赠别酬答类诗序的繁盛奠定了基础。基于诗序与诗的依附关系,唐代的赠别酬答类诗序可据诗之主题内容分为赠别诗序与赠答诗序两种。

(一)赠别诗序

赠别诗序是赠别诗前之序,是唐人赠诗附序的主流,更是赠诗演进为赠序的中间环节,有两种表现形式:

第一,单篇诗序。即一序对应一诗。此种类型较为典型,《全唐诗》所录赠别诗序多为此类。该类赠别诗序大多篇幅较为简省,言简意赅,主要用来交代诗的背景,以记叙的手法为主,集中记述时间、地点、人物、事件等几大要素,充分发挥了诗序补充诗作背景、作诗缘起的功用。如此一来,诗更便于集中发挥它的抒情性,达到序与诗各司其职,有机统一的表达效果。如李隆基《送贺知章归四明并序》:

天宝三年,太子宾客贺知章,鉴止足之分,抗归老之疏,解组辞荣,志期入道。朕以其年在迟暮,用循挂冠之事,俾遂赤松之游。正月五日,将归会稽,遂饯东路。乃命六卿庶尹大夫,供帐青门,宠行迈也。岂惟崇德尚齿,抑亦励俗劝人,无令二疏独光汉册,乃赋诗赠行。

序头说明天宝三年,时任太子宾客的贺知章因年老而辞官,李隆基恩准之史实,交代送别缘由;序腹记叙送别的时间、地点;序尾表明送行的目的,不仅有崇尚道德高尚、尊敬年长者之意,也有励俗劝人之意。并用此次送别媲美汉宣帝时,时人送别名臣疏广、疏受的盛举。按:史载汉宣帝时,名臣疏广与兄子疏受同时以年老乞归。归日,送者车数百辆,设祖道,供张东都门外,成一时之盛举,遂流为美谈。晋张协《咏史》云:“蔼蔼东都门,群公祖二疏。”《隋书·韦世康传》云:“欲追踪二疏,伏奉尊命。”藉此也可看出古人对送别以及临别赠言、赠诗的珍视。又如李白《送王屋山人魏万还王屋并序》:

王屋山人魏万,云自嵩宋沿吴相访,数千里不遇。乘兴游台越,经永嘉,观谢公石门,后于广陵相见。美其爱文好古,浪迹方外,因述其行,而赠是诗。

诗序叙述魏万千里寻访诗人李白之事,勾勒出魏万的寻访路线,并交代诗人作该诗的缘由,起到介绍诗作背景、说明作诗缘由的作用。诗作是在序文基础上的展开,简述魏万的遭际,渲染魏万途中之所见,同时表达诗人对魏万的赞赏及惜别之情。

当然,也有诗序篇幅较长者,如陈子昂《送著作佐郎崔融等从梁王东征并序》,全篇400余字,序的体量远大于诗,详尽叙述的背后是诗人强烈的民族自信心和自豪感。全文结构紧凑,气势磅礴,句式铿锵有力,内容已不仅仅局限于介绍诗作背景,精彩程度远大于诗。

第二,组诗序。即一序对应多诗,多见于众人集结共同送别一人之时。根据作序与赋诗的先后顺序,又有先作序后赋诗与先赋诗后作序两种情况。

1.先作序后赋诗。序作于众诗完成之前,起到记录背景、启发诗思等作用,多有“请各赋诗”、“何莫赋诗”、“请各探韵”等语。如杨炯《送东海孙尉诗序》末云:“未能免俗,何莫赋诗?缀集众篇,列之如左。”显然作于众诗之前,为的是缀集众诗。孙逖《送康若虚赴任金乡序》《禹庙别韦士曹序》二诗序,前者以“请各赋诗,以无忘平生之好”引出送别之诗,后者则以“凡我同人,赋诗赠别云”引出赠别之诗。陶翰《送封判官摄监察御史之碛西序》末云:“勉哉封子!守其嘉谋,輶轩将驰,绣服将假,虽天下险阻,玉关之风,故不足为子虑耳。帝乡山川,徙倚将远,别路云树,苍茫欲秋。可以赠离杯,可以赠离唱,乃命座客,唯然赋诗。”大有以序命座客赋诗之意。李白《秋日于太原南栅饯阳曲王赞公贾少公石艾尹少公应举赴上都序》云:“白也不敏,先鸣翰林,幸叨玳瑁之筵,敢竭麒麟之笔。请各探韵,赋诗宠行。”显然是李白因自己先于他人赋诗而完成诗序的自谦之辞,同时用“请各探韵,赋诗宠行”引起众人的赋诗赠行。这类赠别诗序在创作时几乎不受组诗的影响,其关注点集中于赠别活动本身,或铺排饯别场面,或渲染送别之情,实际上已经是独立于赠别诗的创作,当为赠序独立的前奏。

2.先赋诗后作序。即众人赋诗之后,推举一人为序,总述送别场面,总结赋诗赠行的情况,以志纪念,多以“众皆赋诗,以慰行旅”、“群子赋诗以宠之”等标识着众人已赋诗完毕之语句收束。如孙逖《送遂州纪参军序》末云:“群公赠言,要仆题序。”说明该序为诗人应邀而作,反映了唐人送别之时,众宾客作诗,推举一人为序,总结送别场面的一种情形。

不论哪种情况的组诗赠别序,其写作手法与主题内容均与单篇赠别诗序相似,亦是三段式的模式,不同之处在于组诗之序篇幅更长,序头往往以议论或典故开端,议论成分有所增加。某些篇章中,序作者对自身感悟的表达甚至超越了送别主题,且多有劝勉之辞,是赠别诗序中最接近赠序的一类。

如王勃《感兴奉送王少府序》:序头以典故开端,兼有议论抒情,洋洋洒洒引出诗人自我形象“仆一代丈夫,四海男子,衫襟缓带,拟贮鸣琴;衣袖阔裁,用安书卷。贫穷无有种,富贵不选人。高树易来风,幽松难见日。羽翼未备,独居草泽之间;翅翮若齐,即在云霄之上。鸟众多而无辨凤,马群杂而不分龙。荆山看刖足之夫,湘水闻离骚之客。人贫材富,罔窥卿相之门;貌弱骨刚,岂入王侯之宅?”序腹赞王少府其人才著德高:“王少府北辞伊阙,南登湎山,过我贫居,饮我清酒。一谈经史,亚比孔先生;再读词章,何如曹子建?山岳藏其迹,川泽隐其形,一旦睹风云,千年想光景。孔夫子何须频删其诗书,焉知来者不如今?郑康成何须浪注其经史,岂觉今之不如古?王少府乃可畏后生,学问人也。”谈经史可与孔子比肩,论词章又可与曹子建相提并论,盛赞其人。序尾点出送别,并缀以诗序惯用的程式套语:“各为四韵,共写别怀。”该诗序以骈体为文,全文多用典、多议论,气势磅礴。又如骆宾王《秋日饯陆道士陈文林并序》:

陆道士将游西辅,通庄指浮气之关;陈文林言返东吴,修途走落星之浦。于是维舟锦水,藉兰若以开筵;绁骑金堤,泛榴花于祖道。于时赤烟沈节,青女司晨,霜雁衔芦,举宾行而候气,寒蝉噪柳,带凉序以含情。加以山接太行,耸羊肠而飞盖;河通少海,疏马颊以开澜,登高切送归之情,临水感逝川之叹,既而嗟别路之难驻,惜离尊之易倾。虽漆园筌蹄,已忘然于道术,而陟阳风雨,尚抒情于咏歌,各赋一言,同为四韵,庶几别后,有畅离忧云尔。

序头直指二友人之离别,说明二人游历方向,以及饯别宴缘何而来;序腹重点描写饯别宴会的场景,情景交融;序尾引出赋诗送别。再如张九龄《饯宋司马序》:

宋司马才通命塞,云翼泥蟠,蔡邕朔方,不废琴书之业;贾谊宣室,欲言鬼神之事。既而出宿南浦,与鸿雁而同归;追饯北梁,对江山而不乐。是日渚云欲霁,林鸟将春,惜时物之方华,重情人之自远。群公有感,中座无欢,他日清风,自当元度之夕;兹辰零雨,得无子荆之咏?遂相与援翰,赋诗赠行。

序头以宋司马“才通命塞”的不平命运开端,比之于蔡邕、贾谊等人,进一步从侧面衬托宋司马之才通与命塞;序腹重点记述饯别宋司马之日的场景,运用了以乐景写哀情的笔法,使得物候之美与群公之悲形成鲜明对比,更加触动人心;序尾记录了群公赋诗赠行的场面,标明该序的性质为赠别诗序。

可见,不论唐人的赠别诗序是以单篇诗序还是组诗序的形态出现,内容均可概述为序头、序腹、序尾三个部分,囊括了颂美送别对象,交代序作者与送别对象的情谊;说明送别缘由,记叙送别的时间、地点,铺排送别场面,抒发别情,或寄予劝勉之辞;表明诗序的文体性质等几个方面。与唐代赠序的内容、写法大体一致,为赠序在文体上的最终独立做了必要的铺垫。另外,唐人在赠别诗序中还时常自觉追溯赠人以言的文化传统,是赋诗赠行的具体实践。如“凡我明懿,赋诗饯行”;“夫如是,相知意气,何恨仳离。盍赋诗焉,以赠行者”;“群公有感,中座无欢。他日清风,自当元度之夕。兹辰零雨,得无子荆之咏。遂相与援翰,赋诗赠行”;“凡今作者,赋诗赠行”;“群公题之,赋诗以赠”;“赠子以言,空有离前四十韵”;“蓟丘故事,可以赠言,同赋登蓟楼送崔子云尔”;“庙堂侧席,群公以尚义相高;川陆分途,我辈以赠言为贵”等等。充分证明了唐人对赠人以言文化传统的接受,以及对其与唐人赠别诗及赠别诗序之渊源关系的肯定。

(二)赠答诗序

赠答诗序即为非赠别类的赠诗及唱和酬答诗所作的诗序,多是有感而发、寄托情志之作。亦有两种表现形式:

第一,单篇诗序。即一序对应一诗。如张说《酬崔光禄冬日述怀赠答并序》云:“顷因公宴,方接咏言。崔光禄述志论文,首贻雅唱。诸公嘉德叙事,咸有报章。”表明该诗及序均是为酬答崔光禄述志之文而作。韦嗣立《奉和张岳州王潭州别诗二首并序》交代作诗缘起,云:“予昔忝省阁,与岳州张使君说、潭州王都督熊同官联事,后承朝谴,各自东西。张公与王都督别诗二首,情颇殷切。余览以叹,因遥申和云。”是因有感于张说与王熊“情颇殷切”的二首别诗而和作。宋鼎《赠张丞相并序》言简意赅地道出自己与张丞相之旧交及渊源,说明该诗缘何而赠。苑咸《酬王维并序》与王维《重酬苑郎中并序》饶有趣味地呈现出二人之间的赠答。李华《寄赵七侍御并序》则为目睹幽丽山川后的寄怀之作,等等。

第二,组诗序。即一序对应多诗。如陈子昂《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并序》:

丁酉岁,吾北征,出自蓟门,历观燕之旧都,其城池霸业,迹已芜没矣,乃慨然仰叹。忆昔乐生、邹子,群贤之游盛矣。因登蓟丘,作七诗以志之,寄终南卢居士,亦有轩辕之遗迹也。

该序是七首诗的总序,序头记录了诗人丁酉年北征契丹途中,遍览燕国已经荒废的旧都,心生感慨之事。序腹在今日感慨的基础上,追忆往昔,想到眼前芜没的断壁残垣曾经也是乐毅、邹衍等贤士游处的胜地,不禁有抚今忆昔之叹。序尾记叙诗人用七首诗记录所见所感,并将诗寄与卢藏用,告知对方此处也有黄帝的遗迹。再看所赠之诗,其一《轩辕台》:

北登蓟丘望,求古轩辕台。

应龙已不见,牧马空黄埃。

尚想广成子,遗迹白云隈。

其二《燕昭王》:

南登碣石坂,遥望黄金台。

丘陵尽乔木,昭王安在哉。

霸图怅已矣,驱马复归来。

由于诗序已介绍了赋诗背景,故《轩辕台》一诗直接进入正题,述说诗人登上蓟丘四下观望,寻访古代轩辕台的遗迹,勇猛的应龙和牧马的童子都已消逝不见,或许只有仙人广成子还能在白云深处留下些许踪迹吧!《燕昭王》作于诗人南登碣石宫,遥望黄金台之际。丘陵上的参天大木早已成林,昔日招贤纳士的燕昭王如今安在?燕昭王称霸的理想已消逝在历史的烟尘之中,徒留诗人骑着马来来回回。由于诗序的存在,故诗可以集中抒情,尽情抒发诗人心中所感,序与诗的结合实现了叙事与抒情的统一,弥补了咏史怀古诗不便过多叙述写作背景的不足。

总之,赠别诗序与赠答诗序是唐人以“赠”名篇的诗序的两种类型。前者远绍“临别赠言”的文化传统,至唐已为赠诗附序的重要类型之一,出现了诸多独立赠序的内容要素,是赠序最终获得文体独立的重要一环;赠答诗序虽亦不乏致敬爱之言,但终究与独立赠序隔了一层,关联不如赠别诗序那么紧密。

四 赠序的独立

终于,唐代出现了专为送别亲友而作的独立赠序,其文体功能较赠别诗序得到了进一步扩大,不仅具有纪事的功用,还融入了更多赠序作者的自我表达,具有明显的抒情言志色彩和交际功能,于邵、梁肃、欧阳詹、权德舆、韩愈、柳宗元等人均有赠序创作。如权德舆《送李十兄判官赴黔中序》序头言内兄赴黔中之缘由,云:“今名卿贤大夫,繇参佐而升者十七八。……则兄之赴知已,诚可贺也。”序腹赞内兄“端明文敏,焯见吏理”的气质、才能,序尾记叙自己对内兄的殷勤寄语,权德舆对内兄的赞美与深情跃然纸上。又如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全篇采用对比手法,在鲜明的褒贬中抒发作者的不平之气及对友人的赞颂之情。序头言盘古之幽,云:“泉甘而土肥,草木丛茂,居民鲜少”,点明友人李愿的隐者身份。序腹先借李愿的自白“树旗旄,罗弓矢,武夫前呵,从者塞途,供给之人,各执其物,夹道而疾驰。喜有赏,怒有刑……”抨击得权势者作威作福、不可一世的丑态;继之描述李愿“穷居而野处,升高而望远,坐茂树以终日,濯清泉以自洁”的闲适自得,以及一心期盼得官之人“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处污秽而不羞,触刑辟而诛戮”的卑躬屈膝、不知羞耻,在强烈的对比中彰显了隐逸者不愿同流合污、超凡脱俗的高洁品质。序尾以韩愈的斟酒作歌作结,直言自己对李愿之赞美及对隐逸生活之向往。再如韩愈《送董邵南序》是对屡试未中而心灰意冷的友人董邵南的宽慰、劝勉之作。序头开门见山道出董邵南屡试不第、欲游河北寻求出路之事。序腹在勉励董生的同时表达自己的担忧,云:“吾尝闻风俗与化移易,吾恶知其今不异于古所云邪?”序尾婉转劝慰董生不要消沉、应积极为朝廷效力。虽不足百字,却含蓄蕴藉、富有深意,在劝慰友人的同时表明自己的态度。以上文例均可见出唐人赠序既有纪事之功用,又有抒情言志和交际功能的特点。

那么,赠序一体缘何得以在有唐一代获得独立呢?究其原因,不外乎外部的社会条件与序体内部的发展演变两方面的因素:

其一,外部条件。唐人的社会生活为赠序的独立提供了有利的外部条件。有唐一代,特别是唐前期,国家统一,疆域辽阔,经济繁荣,交通便利,各民族往来密切,中外经济文化交流频繁。再加上政策的鼓励,使得唐人普遍偏好漫游。除自发的漫游活动外,官员赴选、出使、迁转,士人出塞,学子进京赶考等等,均使得文人的流动较为频繁,送别遂成为唐人社会生活的重要主题。唐人在送别之时,又往往设宴饯别,以壮行色,且多于席间赋诗制文,以资留念。这些不仅有助于唐代赠诗和相应诗序的繁盛,如王勃《别卢主簿序》《送劼赴太学序》《感兴奉送王少府序》《秋日楚州郝司户宅饯崔使君序》,骆宾王《夏日游德州赠高四并序》《于紫云观赠道士并序》《秋日饯陆道士陈文林并序》《秋日送尹大赴京并序》《秋夜送阎五还润州并序》,陈子昂《蓟丘览古赠卢居士藏用七首并序》《夏日晖上人房别李参军崇嗣并序》《送著作佐郎崔融等从梁王东征并序》,张说《酬崔光禄冬日述怀赠答并序》,李隆基《送贺知章归四明并序》《送李含光赴金坛诗序》《送李含光还广陵诗序》等等,不胜枚举,更为赠序的独立创造了有利的外部条件。

其二,内部演变。诗序自身主题内容的发展演变,特别是饯别宴上,众人先作序后赋诗,或先赋诗后作序的创作实践,已表明作序与赋诗可单独进行,二者的依附关系不仅可以减弱,甚至还可处于相对平等的位置。后来,由于序文在内容、形式上的灵活性,可以更为充分地抒写别离,加之有的作者更擅长撰文,以至精彩的序文逐渐占了上风,诗反倒可有可无,脱离赠诗而单独成篇的赠序文遂得以产生。还有另一种情况,即由于别者的身份地位较低,仅为一般的文人甚至是平民百姓,故为其举办饯别宴甚至赋诗宠行的可能性均大大降低,此种情境下,虽无赋诗宠行的盛大场面,但并不影响亲朋故旧撰文以表劝勉、以申情谊的行为,部分篇章仍沿袭了以序名篇的传统,促成了独立赠序的产生,经由中唐韩愈的创造而登峰造极。正如前人所说:“然追原所以名序之故,盖由临别之顷,亲故之人相与作为诗歌,以道惓惓之意。积之成帙,则有人为之序,以述其缘起。是故与序跋未尝异也。惟相承既久,则有不因赠什而作,而专为序以送人者,于是其体始分。”“近世应用,惟赠送为盛。当须取法昌黎韩子诸作,庶为有得古人赠言之义,则无枉己循人之失也。”“宴会赋诗而叙之,又饯送有诗,以赠言为叙也,诗序之变也。主于即事记述,写以深情。”

总之,赠序的独立经历了一个由赠言到赠诗,再到赠诗附序,最后才到赠序文的过程。其直接演变自以赠别为主题的诗序,正如褚斌杰所说:“赠序可以说是由诗序演变而来。古代文人在亲朋师友离别之际,常常设宴饯别,在别宴上又往往饮酒赋诗,诗成,则由在场的某人为之作序。后来,则发展到虽无饯别聚会或赠诗,而送别者也写一篇惜别、祝愿与劝勉之词相赠,这样赠序就割断了与序跋之序的关系。”从而完成了文体意义上的独立。赠序虽与诗序有着莫大的渊源关系,但二者性质不同,一为具有独立性的序文,一为具有依附性的序文,在阅读与研究过程中,不宜混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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