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痕

2019-02-28 23:52张维功
小说林 2019年1期

父亲离开我们已经三十四年了。每当春节,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说一句,父亲要是活着,该多好!

那是一个少雪的冬天,干冷。困卧在癌症病房的父亲特别想吃一口西瓜。“我再犯一回错误吧。”父亲嘟哝着,颤着手写下一张纸条,拜托一个老同事开个后门,让弟弟骑车跑了半个天津城,最后在十三经路冷冻库,花七毛钱买到三斤半的一个冷藏西瓜。那年头,这绝对是一个病人的奢侈享受。娘加着小心切成两半,用小勺着,往父亲嘴里喂。“那半拉,给对过。”父亲努嘴示意,娘立刻领会。

对过的李大爷两天后就走了。又过了七八天,父亲也走了。

那一年,是我北大荒知青生涯的第九年。深秋,正被大学招生改革的消息激励鼓舞着,上天给了我十几天的时间回津陪伴父亲。“父病危”的加急电报一连来了三封,我才从连长那里告准了假,蒙头涨脑六神无主地一路到了家。望见床头脸色蜡黄的父亲,明显消瘦了很多。看见他的大儿子赶回来,父亲原本绝望的眼神陡然生出来些许的自信,尽力笑着跟我说话,向我讲述从发病、骑着自行车自己去医院检查、症状如何急速的不好……娘先前就悄悄告诉我,实际上,已经确诊了,特意瞒着父亲。我刻意分辨着父亲的讲述,一边闪烁其词说些劝慰的话。心底里,明明白白地知道,父亲分明早就知道了真实的结果。全家人为着父亲,父亲也为着全家人,就这样互相打着哑谜。同时,娘和弟弟妹妹发疯似的四处求医问药。当天安排去见名医检查,我坚持不让父亲再坐自行车的后架,要出租汽车!那时天津市唯一的一家国营出租车公司离我家很近,我登门要来一辆小吉普,不止昂贵的租金,而且车身哗啦乱响,以为是从朝鲜战场运回国的战利品。

我们面对着父亲,还有一个大大的哑谜,就是我考大学的事情。我一边拜托连队战友替我先在黑龙江报了名,一边悄悄送信给天津教委,争取进天津市的考场。结果虽收到回信,却是决绝的“只能在户口属地报考”。十年“文革”,高考歇菜,良机降临,家父如斯。

直到父亲住院的前几天,兵团战友信告我被准考。全家传阅那信,最后传至父亲手上。大妹要给父亲读,父亲不肯,让大妹扶他缓缓抬起身子,靠稳,自己抓起老花镜,借着床灯读那信。我们忐忑地望着他,少顷,才輕声说道:“回去考吧。”那信从父亲手指间滑落,我没有勇气直视父亲的眼睛。父亲的心,我懂的;我的心,父亲懂的。

我回黑龙江的火车就在父亲住院当天,因为绕道去三姨家取一套考试复习提纲,很晚才急匆匆赶到医院。父亲刚刚换上蓝色条格子的病号服,由娘搀扶着,从医生办公室走出来,迎面撞见我,就急了:“你怎么还没走!别误了火车。快走快走!”还摆着手,好像要推我走似的。说罢,竟自弓着背转身去了。我嗫嚅着,说不出话,傻傻站着,眼见父亲那蓝条格子的病号服一摆一摆,消失在走廊昏暗灯光的弯角处。

这是父亲留给我最后的背影。

父亲从小教导我们:“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时不时的,还像私塾先生一样打手板,厉害的是抄起娘量衣服的竹尺,三下过后,手心通红。记忆中的罚站,也是有的,还有“站直喽”一类怒吼。

我读高一那年,父亲特别高兴。说是我上学路远,花五十元给我买了一辆旧自行车。后来,又花七十元换了一辆好些的二手飞鸽牌自行车,旧的他用。我知道,这两项投资几乎是父亲和娘一个月的总收入。

“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我正面临“小升初”,底下挨肩还有一个弟弟两个妹妹。都是长身体的时候,粮食定量供应,食堂米饭推行“增量法”。凭新生儿的出生证供给两斤鸡蛋,高价两块一个的鸡蛋上自由市场也难买着;五六元一斤的“高级点心高级糖”吃不起了;雪上加霜呢,山东老家来信,说眼看饿死人了。春上青黄不接没钱买粮断了顿儿,到秋收,工分不够社员得掏钱给队里。父亲说,他的大嫂早年服侍爷爷奶奶拖着一家老小不容易,现在咱还有点儿条件,得管他们。就断断续续往老家寄钱,一年百余元,一连寄了三年。

家里日子立马吃紧。娘把白菜疙瘩掺着蒸窝头,每餐四份,一人一份儿,我这个老大也没有优惠待遇。一顿接一顿的高粱面窝头吃得人人大便干燥,弟弟蹲在茅房想出高招:“来人哪,来一碗白开水!”买一小包粗制饼干是特供两个妹妹的,锁在放钱的抽屉里。四岁的小妹从幼儿园省下半块儿面包回家,双手抱了一个晚上睡着了。

父亲一看不行,得想法子。先是弄来几只兔子养起来,那东西耐活繁殖也快。就在我家楼梯口,有一平方米多的一个旮旯,父亲丁丁当当弄了个木栅栏,兔子雪白雪白蹦蹦跶哒的,通红的眼珠,我们争着出去捡菜叶,回家当饲养员。杀兔子的活儿只有父亲能干,包括以前杀鸡,都是父亲操刀。“都离我远点儿啊。”每次都是这一嗓子,算是父亲的开工令。只见父亲拢紧兔子耳朵拎起来,手里的小锤轻轻照着脑门儿敲几下,兔子就翻了白眼,接下来是吊起剥皮,从头顶下刀。在我家阳台,我们四个围成一圈,或蹲或站,兴高采烈地看父亲表演。

我问:“爸,你这技术跟谁学的呀?”

父亲特意跩他的山东乡音:“嗨,俺在食品厂当过车间主任呀。”

不大一会儿,一个兔皮桶子和血红的兔身就分了家。烹饪兔肉的活儿,还是得靠父亲的厨艺。他说要适量掺些别的肉,兔肉就随了那肉的味道,免了自己的土腥气。稍后,锅里的香气四溢,家里就提前过年了。

父亲又要去郊区采蚂蚁菜,他说蚂蚁菜可是好东西,拌、蒸、煮都行,晾干了蒸包子可香呢。还说有人叫它长寿菜、长命菜,别看它是最出名的野菜,现在就是咱的救命菜。一听是郊区,八岁的弟弟抢着要去,父亲骑车,弟弟坐前大梁,我坐后架。星期天一大早出发,父亲说,弄着你们俩,先去水上公园后边看看吧。父亲说的这个“郊区”,就是现在的“大体”和“水滴”一带,那时的天津市区可小得多了。不过当时的路面太差,一个多小时才到。结果,弟弟抓了一些蜻蜓和蚂蚱,父亲和我收获了多半面袋蚂蚁菜,由我在后架上抱着班师回朝。

又是一个星期天,父亲发现弟弟的脚趾头从鞋面上钻出来了,大呼我们长得太快。晚饭后,在屋子中央支上他的鞋匠摊子,叫我们排队修鞋,丁丁当当砸着,还不忘吹牛:“比对过那个修鞋铺手艺不差呀。”

“咚咚咚,咚咚咚”,隔壁有人敲墙。

我家在英租界小白楼一处陈旧的联排公寓,前后有门,楼上楼下,小院阳台,住着我们和伯父两家。我家住楼上,破旧的楼板一天到晚吱呀乱响,伯父一家并不介意;邻居大叔却很不客气。

咚!咚!咚!

隔着一道屋门的后阳台门突然被砸得山响,全家都被震惊了。是我去开的门,父亲惶惶地跟在我身后。开门的一刹那,邻居大叔高扬臂膀,伸出的食指快触到父亲的鼻尖,声如雷霆:“你们像话吗?大半夜的吵人!她(指邻居大婶)有心脏病知道吗?你们也太不自觉啦!敲了几次墙都不理睬!像话吗!”

大婶性格温顺,一直拉大叔的胳膊往回劝。我本能地张开双臂,阻拦着,生怕他伤到父亲。父亲连忙道歉、解释、劝慰、分辩,大叔使劲一挤,竟把墙上烙饼的泥塑支炉碰到地上,碎了,吓得那几只小白兔缩成一团……邻居姥姥最后离开,压着嗓子劝慰了父亲和娘几句:“别跟他一般见识,不是个人脾气。”

回屋后,我们默默地收拾鞋摊子,良久,父亲铁青着脸不吭气,末了,扔出一句:“不是个……”

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小公务员,一生安分守己、安贫乐道。十六岁凭着高小文化在村上的小学校当教员,家乡是解放区,常带着学生跟八路军学唱“红歌”。记忆中,父亲一高兴,就哼哼“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早上起床,迎着朝阳引吭高歌:“夕阳辉耀着山头的塔影, 月色映照着河边的流萤。哦,延安! 你这庄严雄伟的古城……”父亲说,要不是爷爷拦着,“热血沸腾”的他备不住当兵去了。

父亲一心热爱新社会、热爱新生活,自己读函授大学的同时,又把文盲妻子辅导到业余高中肄业,当上幼儿教师。他自己当上政府公务员,居然官至副科级。五十年代热火朝天的生活,是父亲和娘最舒心幸福的时候。

我上初中前夕,父亲突然病倒了。当时的时髦病:甲肝。算起来,那年父亲才三十六岁,还是青壮年啊。娘紧张麻利地采取了一切隔离措施,我们四个的饭碗一一贴上名字,一再说不许交叉使用。满屋子不知洒了什么消毒液体,充斥着呛鼻的气味。

灰暗的灯影下,父亲一个人呆坐在饭桌前。清癯瘦削的面龐,蒙上一层以往没有的浅黄的色调,腿上的浮肿最明显,手指一按一个坑。桌上放着一小盘白水煮黄豆,是凭了医生开的证明买的,一次性供给四两黄豆,还有半斤红糖。

“吃吧。”娘说。

“儿女多,福气多,热水凉水不敢喝。”父亲苦笑着,久久地不愿动筷子。

那时,“官至副科级”的父亲,正掌管着全市某副食品的计划调配。就有一位仁兄来给送礼,只是一个小铁罐豆角罐头,当年价格不过五块钱,相当于一斤高级点心吧。父亲着实推不掉,把它放在后窗台紧靠兔子窝的一角,下令全家谁也不许动。过些时候,我们禁不住叨咕,不值嘛钱的礼,给父亲补补身子得了。父亲不依,直至三五年后,那铁罐外皮起鼓发霉扔掉。

我和弟弟下乡黑龙江,九年中与父亲聚少离多。每次探家都是冬天,半夜到东站,摸黑走到家,先在前院冲着窗户喊两个妹妹的名字,应声的多是父亲。我再绕到后门,听着父亲下楼木板楼梯吱呀吱呀响,踩在厕所门前那块大石头空的一响,听拉开门闩那音乐般美妙的动静。父亲总是披着那件家做的疙瘩袢黑棉袄,瑟瑟着,脸上却漾满笑意。上楼后,父亲先通通取暖的火炉,就和我分坐在大写字台的两端,向我问长问短,直到天亮。大写字台是我们家的传家宝,当年父亲学徒的银号散伙,买回家的。个儿大,上好的菲律宾木,双向两面抽屉加柜门,至今我们还在用着,那家伙,跟父亲的年岁差不多。

……

父亲的遗嘱是口头的,讲给娘。说单位某同事借款三十元,某师傅五十元,另某师傅九元。如果另某师傅来还九元,你就接着;那三十、五十的来还你也不能要。

还有一条是当我面讲给他单位的领导,说大小子眼看要考大学,来政审的时候,单位给关照些。

四年之后,我要娶妻,娘才告诉我,父亲走之前立了个存折,整一千元,不让动,给我和弟弟成家用。

一年夏天,山东老家的堂哥携儿孙一干人,驾车来天津看望我娘,说是要给八叔(父亲)去上坟,又说起父亲当年寄钱救他全家活命的往事,是他们的大恩人。

读《红楼梦》,有个印象挺深,那些个婆姨娘儿们说起体己的话,互相评论:“某某可是个明白人。”

我娘,就是一个明白人。

十几岁上,在河北老家,出息得俊模俊样,招来乡间的媒婆往家里钻。娘可有主意,死活不干。因为姥爷在上海念书,居长的娘得帮姥姥忙家务,上不了学就冤得慌,再早早嫁了人,咋活?娘让二姨盯媒婆的梢儿,媒婆一来,娘先藏没了影儿。有一回,二姨智勇双全拿个高粱秆儿堵了媒婆的烟袋锅,姥姥也急不得恼不得。

父亲来姥姥家相亲,是由乡亲正式介绍,大伯陪着来的,那时姥爷当了棉纺厂的高级技师,全家搬到了天津。娘还是让二姨望风,二姨说俩人都穿长袍戴礼帽就差一根文明棍儿,说“大姐夫”模样白净周正,挺好的,娘这才出来见的面。其实当年在村里的高小,娘见过背书包的父亲,有印象。

娘说她年轻时候傻,不知道害怕。天津解放那天,满城枪炮声不断,天刚蒙蒙亮就从河东郑庄子(姥爷的棉纺厂宿舍)往英租界小白楼这边跑,一道儿让地上的尸首绊得跟头把式的。“你爸正猫在写字台底下,扣着个礼帽,看见我顶着枪子儿跑回来,着急得嗷嗷喊,脸都白了。”

怀着我的时候,娘去劝业场一个打字学校三个月毕业,可以一分钟打二十八个字。父亲算盘好,是他谋差银号柜台上的头牌,手把手地教娘打算盘,想让她学会计,加减会了,到乘法就卡住了。娘聪敏好学,身为带孩子的小媳妇,不怕笑话进小学课堂读到五年级,终于等来了机会。市外贸局幼儿园招人,父亲突击辅导,背诵“三八”“十一”几个节日名称都得了分;选择题,问“儿童饭后可以剧烈活动吗”,想起姥爷教导过,饭后半小时才可以室外跑动,否则会得盲肠炎,也对了。作文,是父亲事先辅导撰写的自传,得了高分。

当上幼儿教师,自己坚持去读新华夜校的业余高中,每年成绩单都邮寄到单位,娘记得数理化都是九十分,语文七十分。后期,外贸局保送娘去读天津幼儿师范学校,可惜,撞到了运动,工作队天天晚上组织学习,学业被迫中断。1957年,娘被正式录用为事业干部,后来升任到幼儿园教研组长,组织全园的幼儿教学。外贸局幼儿园当年占用民国时期天津海关关长的私家园邸,林木葱葱,名声赫赫,苏联外宾、日本外宾不时访问,应该也有娘的一份心血在。娘切身感叹,那年代局里的干部廉洁、办事公道。娘还感恩奶奶,那时把幼儿的我扔给了奶奶,娘才得以拼出来自己的事业。每每想起起三寸金莲的奶奶盘腿坐在床头,绘声绘色讲的那些聊斋故事,我也感恩娘的安排——虽然没能借了娘的光享受国办幼儿园的现代教育,能有奶奶这样的启蒙老师(娘说,奶奶的父亲是清末沧州地方的县太爷)实属大幸也。

就在那些年,五○前的我,五○后的弟弟、大妹、小妹相继出生,革命生产两不误,这才是娘的厉害之处。闹“大跃进”那年,我小学三年级,能自顾自了,可那三位呢,都送娘的幼儿园了,大中小班各有一位。每天上班,娘怀里抱着小班的,领着大班的,去挤公共汽车,到了园里,还得抽空去中班扒一眼长托的那位。

父亲单位也忙,海河防汛时候干脆住到海河边的仓库值班去了。家,自然是娘来扛的。更不要说后来父亲罹患甲肝,举家粮米太缺了。我只记得,每个月的二十五号,天不亮就拎着粮口袋夹着小板凳往粮店去排队“借粮”。娘嘱咐,粮票是全家的命,千万别丢了。“借粮”者,此月之粮不够吃,借用下个月的粮食指标之谓也。闹饥荒的头一年,娘让我帮着做饭,学会了生火、切菜、蒸饭、烙饼。教我怎么节省粮食,掺着白菜疙瘩蒸窝头。细想,不见油腥的那点儿口粮聊以果腹,比之乡下生产粮食的农民兄弟,也还是幸运了许多。

幸亏,娘是一个强梁人。

“文革”来了。胆小怕事的父亲和娘,悄悄背着我们把当年结婚的纪念照、结婚证、爷爷奶奶的相片等物一把火烧了。安分守己的父亲被下放到边远厂区当工人。单位里,娘也被整治得颠三倒四。什么家庭出身,社会关系,一群人围着你指三道四,触及灵魂,莫名其妙地批判斗争。心眼直得不会打弯的娘,一輩子认直理的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错,委屈着自己,背诵语录,“检讨”错误。领导说,为了保证革命后代健康成长,您不适合教研组长这个职位了,后勤食堂这个老大难缺一个管理员,您去吧。

娘说,所谓老大难,无非让“文革”闹腾的,员工无心干活儿,不时的还往家里小偷小摸。有人去副食店进货,一次买了两百袋味精,够吃好几年的。娘说,你去退货;回说,我就不退;娘说,你不去我去;回说,我不干了;娘说,走,咱一块儿去找领导,我也辞职。

娘本是个能耐人,干啥都行。

这些腌臜心的事情,生性要强的娘,到了晚年才跟我们念叨。

1969年,我二十,弟弟十七,一块儿去了北大荒。娘给我俩打点行装,带着布票跑商店采购,晚间踩缝纫机忙活,一式两件,从被子到衣服,一套一套的,装了满满两个木箱。娘说:“自打你俩一走,我就跟丢了魂儿似的,上班公交坐过站,走着走着绕错了道儿。下了班,不敢回家,就在道上打磨磨。”

去年春上检点娘的遗物,发现姥姥一百年前陪嫁的、后来传给娘的百宝箱的箱子底儿,居然珍存着四十八年前天津市革委会颁发的两张大红喜报,平平整整的,领袖头像跟“最高指示”华光四射,底下署着我和弟弟的大名。想当年,娘曾经双手捧着它们,参加街道召开的掀高潮交流会。人家让娘介绍经验,两个儿子一块儿去兵团,是怎么想的,克服了哪些困难。娘念的发言稿,念了好几段上山下乡的“最高指示”,没敢说“丢魂儿”的事。

我跟弟弟每年探家,娘除了攒齐当月的肉票给我们留着,还把外贸职工分的出口“打回来”的冷冻鸡脖子,从夏天一直给我们留到冬天,家里没处放,就存放在单位的冰箱里。直到我们回家,炖熟满满一锅,我和弟弟狼吞虎咽地吃,娘就坐在一旁看着我们,看着我俩慢慢堆起来的鸡骨头小山,比她自己吃着还要心满意足。我偶尔也请战友来家里,娘总是热情挽留,给我们包饺子。就连回黑龙江的火车票,也常是家里给我们买。有一回,到年根儿了,弟弟突然跑回家,还带着一位东北战友,一问,说是想家了;请假了吗?没有。革命觉悟贼拉高的父亲认为“这是犯错误”,竟然不疼儿子,不顾情面,不容分说,让娘拿钱买了转天的火车票,就把他俩送回了黑龙江。娘眼看着儿子进了家门过不了年,心疼,一边埋怨父亲心太狠,一边自己抹眼泪。弟弟回到连队,不仅没挨处分,还遭到连长的隆重表扬,说他爱连如家过革命化的春节。大妹清楚记得,有一年中秋节,父亲和娘去买月饼,挑了各样的称了两大包,邮寄给东北的俩儿子,说是“怕你们想家”。让人心酸的是,父亲,娘,两个妹妹,竟然都舍不得自己尝上一口,月饼渣都打进邮包里……

那些年,我们每每抱怨着远离父母下乡苦哇,并不介意这些探家的小事,岂不知,娘,父亲,两个妹妹,正是他们大家身在艰难时世却无私地心疼我们,呵护我们,照顾着我们。直到如今,我才渐渐明白也深深地自责,当年的自己是多么的无知。

父亲离开我们那年,娘才四十九岁。俩儿子远在黑龙江漂泊不定,俩女儿也到了操心大事的时候。四姨也是个明白人,泪涟涟地哭喊:“大姐,往后你可怎么办呀。”娘的苦,只有娘知道。俩妹妹考大学,娘下了死命令,分配外地的,不上。小妹先拿下一个中专财会专业,可能分外地,生让娘把录取通知给废了。转年弟弟从哈尔滨的大学毕业,给分到下边的劳改农场,娘急了,一趟趟地找幼儿园的领导,找父亲单位的领导,诉说委屈,竟然游说俩单位各派了一个老大姐结伴出差哈尔滨,进到省高教委的高门大院说情况,很快就神奇地拿到弟弟回天津的派遣单。

娘有一句名言,“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1982年,我从哈尔滨分配回天津工作,四个儿女都到了身边,都是大学毕业工作尚可,娘的脸上总算有了笑模样。

此后三十四年,操持着我们兄妹四个一个一个地成了家,娘执意自己一个人过日子,自有她的道理,从英租界小白楼那个破烂不堪的旧楼乃至后来搬进新房子。

這个英租界小白楼的大院,娘在那里居住了五十五年(这些年,我们兄妹只能算作匆匆的过客),见证了天津租界地半截子的变迁史。英国人是当时的租界大户,著名的英国工部局戈登堂(1945年后为天津市政府)距离我家只有两三百米之遥,精明的英国人跑马占荒,请其他的外国资本来搞房地产开发,我家所在的大院和对面分别是俄国人和德国人建的联排公寓。原本的居民不分国籍,多是小康人家,日本侵华到了天津,轰跑了英国人,这里便是平民的天地了。地理上,英租界大体就是后来的和平区,天津市的政治文化中心;解放北路,即是当年的也是今天的东方华尔街,五十多幢一百多年的欧美风格高大建筑,依然如故。娘住在这个大院,左邻右舍的邻居,都有几十年的交情。住惯了,不愿意动,娘说。

如此说法,何尝不是娘的知足常乐聊以自慰呢?按照民俗,两个儿子娶媳妇的房子,是要男方准备的。可这两个下乡加上学的老知青,少小离家老大回,已经成了大龄青年,除了眼下挣到可以糊口的一份工作(比之那些没上学的知青战友还算是幸运儿呢),不还是跟老娘和两个妹妹住在这狭窄破败的老屋吗。简单说,没有房,就没有儿媳妇可以进门。单说我吧,1984年调进天津日报社,进门当天就签下“五年之内不许要房”的保证书……

娘的满头青丝,就是在那几年陡然间花白了。

我们四个就像离开鸟巢的小鸟,一个个去建自己的小巢了。每家拉巴着一个80后独生子女,踉踉跄跄的,娘还不时地要去帮一把。直到我们一个个的有了自己安稳的小日子,英租界这间破旧的老屋,就成了娘和我们牵肠挂肚的一件大事。到了上世纪90年代,娘做了她十分自豪的一件事,为民请命——娘住的那个大院,南北两排东西四栋总计五六十户,当年白俄老毛子盖的房子还算结实,1939年天津闹水灾淹了全城,泡在两米深的水里三个月,待搪过了唐山大地震,就成了危房,修了又修,早已不堪居住。娘既不是街道主任,也不是人大代表,邻居们竟推举她张罗着搜集民意、执笔书写了《百年老楼何时拆迁》的信,联名各家签字,投书区人大,有了结果。登载投诉信的那张《今晚报》,娘一直珍藏着。

娘自己的小日子,倒是挺滋润的。娘在海河边儿遛早儿,每天聊家常的老大姐都知道,“叶老师(娘的社会称谓)可是有福气,俩儿媳妇好,俩姑爷也好,两个大孙子、一个外孙女、一个外孙子都好着呢……”这倒不是因为娘在外边会说话,娘最是个实心眼直性子的,我想,总归娘是一个明白人。俗话说,一家一本难念的经,娘就是我们家的主心骨、定盘星。几十年来,娘总是说“家和万事兴”,不管大事小情涉人涉物里里外外,总是全家上下商商量量其乐融融的。我的大妹夫会夸人,说娘的能力强,当个单位领导啥的没问题。听见这话,娘总是抿嘴一乐。

几十年来,我们四个嘴上不说,心里都有,那就是,父亲走得早,娘太不容易。在我们看来,娘是天底下最好的娘。还有一桩,几十年来,也是我们四个嘴上不说,心里都有。我们四家但凡周日年节必到娘那里聚会,生怕娘孤独,可是,娘有觉得孤独吗?我们看不出,抑或是我们太过自私了?我们的亲娘,愿意交给一位陌生的叔叔去疼吗?父恩无以为报,娘恩念念在兹,却让我们四个情何以堪!这一桩,娘笃定有她自己的深思熟虑,娘也不说。自己千辛万苦拉扯大的四个大儿大女,哪一个不是自己的心头肉?娘的舐犊之情护犊之心远胜过一般的母亲;英租界这一间住了五十五年的破败的老屋,熔铸了父亲、娘和我们四个兄弟姐妹太多的酸甜苦辣、喜怒哀乐的刻骨亲情,但是,我们四个做儿女的体验,远没有娘自己的领悟更远更深。我的娘,历经战乱、饥荒、“文革”加之中年丧偶的不幸,总归是个明白人。

娘有大爱之心,我们兄妹四家的大人孩子自不必说,但凡她的长辈、平辈、晚辈、本地的、老家的、单位的、邻里的亲朋旧友,没有她不挂念的,但凡有法子,还热心援手相帮。老人家的电话本子,比我们的都厚。所以,牵挂她的人也多。甚至幼儿园的老职工大姐聚会,也到娘的住处来。1994年,娘六十六岁,我们开始每年给娘做寿。后来,我们也陆续年过花甲,娘就说:“我给你们带个头,咱都健康长寿。”

娘最后住进医院的当天,我的小孙子降生,看着从外地传来的视频和照片,躺在病床上的娘,欣慰地笑了,说:“这孩子挺干净的。”并且嘱咐为她管钱的大妹,给她的重孙子发红包。

我总以为,娘可以活过九十,可是娘自己安排的是,在她高寿八十八周岁生日到来之际,辞别俗尘,安然西去。

娘自己的房子里,永远挂在床头的,是一个天津市政府1982年颁发的执教二十五周年褒奖牌。小妹说,娘在医院的病床上说话,竟然是在给幼儿园的孩子讲课,言辞语调清晰可辨。

客厅正墙,挂着全家福的彩照,那是2006年,住进新房子的第四年,娘七十八寿诞全家的合影。

文物架中间,摆着一尊毛泽东的陶瓷头像,白色的、戴红领章的那种,应该是“文革”那年外贸幼儿园发的。旁边,就是我的姥姥和姥爷的照片。

岁月如痕,有些记忆,是难以忘却的。

作者简介:张维功,1949年生于天津,北大荒知青。黑龙江大学中文系77级毕业,供职《今晚报》,高级记者,退休,曾任编辑、记者、主任、今晚传媒研究所所长等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