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陈志超 采访/文:周舟 编辑:童姥
陈晓卿沉寂四年之后推出的第一部美食纪录片《风味人间》,10月28日在网络首播。第一集《山海之间》上线后,点击量2亿,豆瓣评分9.4分,证明了陈晓卿之前跟观众保证的“不难看,真的”是真的。他又一次守住了自己在美食纪录片界的好名声。
那天去见陈晓卿,正逢大雪节气,又赶上北京气温骤降,冷风从鼻孔直灌进胃里。突然,脑子里冒出各种美味,枸杞羊肉汤、辣鱼头火锅、火腿烧海参……
想着想着,快冻僵的身体居然有元气充盈的感觉,食物的力量确乎强大,难怪有观众说:“一看到陈晓卿的名字就会流口水。”然而一迈进他的工作室——稻来纪录片实验室的大门,我知道那确实只是错觉。
因为才搬过来一年多,还没确定去处的杂物就撂在墙角、空地,墙面、办公桌也没有任何装饰,比一般的影视工作室更显冷硬孤清。
中间有一大块空地,据说将来是要做成一个厨房,不是让人大快朵颐的真厨房,而是专门用来拍摄美食的专业摄影棚。
唯一能证明此处与美食有联系的也就只有书架上几本厚厚的《中国饮食文化史》。
在此之前他刚刚送走《风味人间》第七集的最后成片,显然头发有阵子没剪了,硬硬的竖了半头,大眼袋红眼睛,他特意又要了杯浓咖啡。
今年已经53岁的陈晓卿还坚持着多年做电视的作息,熬大夜剪片子改片子。虽然现在担任腾讯视频副总编辑,却因为腾讯大楼里不方便熬夜,只好另寻了这块安顿之处。
两个月以来的连续熬夜工作,让他的体重骤减10多斤。还让他连着两个月缺席了著名的“老男人饭局”(北京“老男人饭局”的主咖为陈晓卿、老六、王小峰、罗永浩、杨葵、全勇先、王小山等,陈晓卿作为“生活委员”负责点菜)。
他一面为自己在中国纪录片界实现了“边播边改”的创举而兴奋,一面又抱怨“这个经验最好不要在业界推广,这么弄会逼死人的,太累了。”虽然体力、心力极度透支,他的状态依然像个十足的年轻人,眼神光亮,思路敏捷,也不肯承认和年轻人有代沟,他的主力团队都是80后,这是他的纪录片拍得这么轻松愉快的原因吗?
但是,也有人说他背叛了纪录片,让纪录片的质感丢失了。
“其实我这个岁数,我再叛变,纪录片的那颗心还在。”他反驳道,“我还是会有使命感,这个使命感就是记录人类的生活方式。”
所以,除了美食纪录片这块招牌,他更想拍的是像让.鲁什、小川绅介那样的人类影像学纪录片。如果有了足够的钱,他打算躲进原始森林里,仿佛回到当年拍摄《森林之歌》那个时候。
中国人迷恋食物的真相:对饥饿的恐惧
M:《风味人间》已经播出七集了,您还关注着观众的反馈吗?
陈晓卿:关注啊,必须关注,我们有一个团队专门干这个事儿,有一个非常科学的系统来收集、监测观众对片子的反映,非常细化,然后根据反馈我们会微调之后的片子。比如第一集播出之后,很多观众都表示了对微观镜头的喜爱,所以从第三集开始,我们就把微观镜头增加了10%。
M:数据有没有显示观看《风味人间》的观众年龄段大概是什么样的?
陈晓卿:目前只拿到网络上的数据,非常满意,18-27岁是主力观众。
M:为什么说“非常满意”这个群体看您的片子?
陈晓卿:这个群体正处在一个巨变的时候,我们真正要影响的是他们。说实话,人在35岁以后好多东西都固化了,就像岩石一样,你拿他当方糖一样来化一化是做不到的。
M:这说明您的想法和现在的年轻人很贴合,没有代沟!陈晓卿:我原来也没有(笑)。这一直是我们努力的方向,做《舌尖2》的时候观众年龄就比《舌尖1》小2岁,这是我们最满意的。
M:这次《风味人间》讲述的方式,还有奇观的引入也是照顾他们的观赏习惯?
陈晓卿:最主要的是讲述的方式。讲述节奏,我们叫单位时间内的信息含量,你要能够牵引他的情绪,不让他走,这个是最重要的。
M:但我也看到一些评论,说片子有点跳,有点乱。
陈晓卿:这个跳跃实际上很大程度上是由文化隔阂造成的,以前的内容都是中国的,大家不会感觉到太强烈的跳跃,而这一次是全世界的内容,地理地貌上大相迥异,生活文化也存在较大的差异,这也是我们后面做调整特别注意的一方面。
有些东西它再壮美,比如我们去冰岛拍的鲨鱼,那个环境可能和普通观众日常能够接触到的环境差距太大了,那我们就把人物再简单化,更多的只局限在食物的制作过程当中,相对来说接受度就会好一些。
而且你不管站在哪叙述,你得有一个基准点,我们七集内容里面只有两处是国外接国外,其他的都是说完国外的立马就回到中国,不然的话就感觉站不稳,就觉得飘了。我们也分析了,觉得这应该是造成收视掉下来的一个主要原因。
M:从曲线上就能非常直观地呈现出来?
陈晓卿:非常直观。可能对于一些高收入高知的观众群来说,国外接国外的处理会很愉悦,但是对于普通观众来说,就不太容易被打动。而且那一块又讲的是传承,如果把传承的意义再处理得轻巧一点,我想应该丢失观众不会这么多。
M:现在您似乎更多地考虑片子有没有丢失观众。
陈晓卿:我们很俗气(笑)。拍的是商业纪录片,如果大家不买票怎么办?如果大家买票了,同时觉得你唱腔、扮相还不错,这就达到80分了;如果内容还能让我有某种共鸣,那才是最好的。
如果你只想到给人共鸣,而忽略了前面的唱腔、扮相,普通观众就不买票了。失去观众,就失去一切了,观众就是希腊神话里的大地之母。
M:在网络上观看会有一个非常残酷的东西就是进度条,它可能等不了你慢慢地铺垫、讲述一个人一件事。
陈晓卿:确实是你说的这个问题,比如我们第一集拍摄的镖旗鱼的镜头,剧组跟着人物在海上等待旗鱼的出现,整整拍摄了五天,从海量的素材里一点一点剪,我们可以说是精心打磨,将那个惊心动魄的过程浓缩成一个短小精悍的华彩段落,所有的情绪点都非常非常准确。到播出线的时候,我给打回去了,因为同期的动效干扰到了音乐主题的发挥,重新打回去调比例。
不是说导演调的比例不好,而是它是按照全景声的方式来调的,全景声强调的是那种声临其境的感觉,水从这边拍打过来又从那边落下去,是立体的沉浸式的,是在影院里看片的那种声音效果,电视不可以,手机更不可以,很多观众可能是在地铁里戴着耳机在看,所以必须得要最强烈的东西,一定要分出主次。
还要减少解说,把解说减到最少,现在每集大概只有四千字。只要观众能看懂的,我们尽量都不用解说词干扰。
M:这次片子里超微摄影、显微摄影、红外摄影这些黑科技的运用给予了观众非常新鲜的观赏体验,比如第一集里,可以清晰地看到零下几十度的严寒里,冰晶如何在马肉表面成形,螃蟹的肉遇到酸究竟发生了什么变化。
陈晓卿:这些年来纪录片最大的变化是在创作上“迁就”观众。所谓“迁就”就是在方方面面充分满足观众的视听感受。我们的片子能够吸引观众需要三个东西:
第一个就是Drama,故事首先能打动人,你给人物设置了困境,有非常强大的叙事落差,同时伴随着非常强烈的叙事动力。
第二个我们叫奇观,你一定要把大家看到的非常熟悉的景象完全陌生化,谁都看过花椒,但是谁看过花椒爆壳的那一刹那?那个你知道拍了多久,用微距拍摄放大了十倍的花椒,整整拍了48小时浓缩成一秒钟,太辛苦了!但是对于观众来说,他收获了一种全新的观赏体验。
第三个就是科技,我们这一次的画质估计没什么纪录片能做到,我们是全程的4K,给观众带来的愉悦肯定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在食物方面。
M:一些人把《风味人间》视作减肥天敌,因为片中介绍的很多食物、吃法确实跟现在都市流行的素食、轻断食、少碳水、无麸质这些饮食新风尚背道而驰。
陈晓卿:我对这些饮食新风尚都很欣赏,但是我做不到,我认为实际上这都是人类的异化。我不能说我们拍的更好吃,只是它是我们的先辈、父母那一代人吃的东西,它曾经很好吃,它对我们影响之深远可能我们都不自知,因为已经写进了我们的基因里面。
我们曾经做过用收视份额来调查观众最喜欢的食物,然后发现第三名是油脂类食物就比如红烧肉、猪蹄子;第二名是主食:烙饼、面、饭;而第一名是主食包裹油脂类食物比如牛肉面、饺子、肉夹馍,只要有这些,观众的收拾曲线就一直往上升。
中国人对主食的迷恋是渗透在DNA里面的,后来一个社会学家告诉我,过去的中国从宋代以来,每70年就有一次全国性的大灾荒,对饥饿的恐惧是渗透在我们的血液里的,这就是我们说的食物里你不知道的真相。
M:接下来的主题是什么?
陈晓卿:我们下面会拍一部专门讲谷物的纪录片,之前全球市场上有一千多种谷物在流通,现在只剩下一百多种。如今,大家吃的越来越一样,沟通障碍也越来越少,与此同时也在损失一些东西,而损失掉的这一部分恰好是生活样态中丰富多彩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