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泽卿
(西北大学 历史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9)
1840年鸦片战争,西方列强用坚船利炮打开了中国的大门,在外商企业的刺激和洋务派军用、民用工业的影响下,19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资本主义工业开始兴起。
在中国资本主义工业化初期,企业家是一个值得关注的对象,他们把封建的中国拖进工业化大门,逐渐改变了中国传统农耕经济形态。在近代工业化奠基人群体中,绅商和买办是两支不容忽视的力量。他们身上兼具旧时代和新时代的气息,为当时的生产力发展注入了新的活力,但也因阶级的局限性而落伍于时代。因此,探析绅商和买办对于研究中国近代企业家发展史有着重要意义。
学术界对于绅商和买办的界定,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尚未形成共识。余英时在《中国近世之宗教伦理与商人精神》中指出:“‘绅商’一词究竟是混合词还是分指绅与商,似乎尚可讨论。”马敏在其《官商之间:社会剧变中的近代绅商》对绅商阶层有一个笼统的界定:“绅商”——这个阶层既以科举功名和职衔、顶戴为标识,附骥于官场,又同时广泛涉足于工商经营活动,孜孜牟利,成为晚清到民国初年一支举足轻重、极其活跃的社会集团力量。[1]而他所指的近代绅商包括官僚型绅商、绅士型绅商、买办型绅商等多种类型。
买办作为一个独立的阶级,是中国殖民地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所特有的一个社会阶级。“作为外来侵略者,早期来华商人是不可能和中国广大生产者、消费者直接接触的。具有两千年历史的中国封建社会所固有的经济结构更不是外来势力轻易可以取代的。因此,西方商人不仅利用中国封建统治势力才能达到经济侵略的目的,而且必须通过中国封建社会所固有的流通渠道去完成商品的经营活动。”[2]1买办作为外商的代理人,其活动概括来说:一种是接受洋行派遣,代表老板深入内地执行购销任务;另一种是代表外商主东经理洋行业务。买办资本势力通过买办的商业活动以及巨额资本积累,楔入了外商企业,同时也打进了华商企业,买办资本势力由单独企业扩大到某些行业,由个别企业的经营进而形成一套自己的商业流通渠道,不仅如此,买办资本势力还与封建势力胶结起来,既渗透到华商行会组织,又伸向封建社会的政治舞台。[2]32
绅商和买办在中国近代的历史上的作用,学术界研究多是分开的,或是把买办作为广义绅商的一部分。但是,具体观察,绅商和买办虽然处于同时代的工商业领域,却具有不同特点,因此是一对很好的比较研究对象。通过比较研究对于我们更好地认识这两个群体以及了解他们在中国近代工业化历程上的作用有着重要意义。鉴于笔者能力有限,资料不足,对绅商和买办,作了粗浅的单独限定:绅商,仅指在近代中国工业发展的早期具有一定政治影响力并兼营工商企业的人;买办,一般是指在中国被沦为殖民地半殖民地阶段,依附于侵略者并直接为其服务的大资产阶级,他们适应侵略者的需要并被其所豢养,又与本国封建官绅相勾结,损害民族利益,残酷压榨本国劳动人民,是帝国主义剥削和压迫中国人民的工具和奴才。
需要指出的是,近代中国社会中的绅商和买办其本身就是不稳定的群体,尤其在社会变革中,他们的身份可能会随时出现变化,因此笔者没有对所有的近代绅商和买办进行分析对比,而只是选取个别代表性人物,得出的结论难免存在偏颇或欠缺,需要进一步的考证分析。
中国近代企业的出现,以1861年曾国藩创办的“安庆内军械所”开始。“从1861年到1871年,是中国近代工业生产的第一期”[3]763,这一时期是清一色的官办军事工业。“从1872年到1883年是中国近代工业生产的第二期”,这一时期随着陈启源在广东南海设立继昌隆缫丝厂和上海轮船招商局的成立为节点,企业经营模式出现了商办、官督商办等形式,企业以缫丝、采矿、交通电讯、军火等四类为主。“从1884年到1894年是第三个时期”,出现了纺织、炼钢、铁路等新企业,轻工业如火柴、面粉、印刷等得到了较多的发展,中小企业增多。从1861年到1894年中日甲午战争时期,标志着中国近代工业的产生。甲午战争后民族矛盾日趋激化,抵制外货,设厂自救的呼声遍及全国,清政府亦放宽了对民间设厂的限制。从1895到1913年中国近代民族工业进入初步发展时期,并且在1896—1898年和1905—1908年出现了两次投资工业的热潮。这19年中,国内新创办的,资本在1万元以上的工厂共有468家,投资总额达9822万元,投资范围亦十分广泛,遍及工业、矿业、公共事业、银行、商业等各个方面,其中80%以上属于商办企业,民族资本成为中国工业资本的主体。在工业企业的地区配置上,已越出沿海、沿江口岸,逐渐向内地城市伸展。
作为企业家的绅商和买办,走上经营工商业的道路是不同的,不可否认,无论是绅商还是买办,大都是以逐利为目的。在他们中间有一些人或多或少出于爱国民族主义情怀,不满清朝当时的现状,希望通过学习西方,经营近代工商业而实现中国的“国富民强”,改变中国在近代落伍,遭受西方人侵略的现状。在《盛公墓志铭》(盛公指盛宣怀)就说道:“时文忠(李鸿章)为直隶总督,务输海国新法,图富强,尤重外交、兵备。公则议辅以路、矿、电线、航船诸大端为立国之要,与文忠意合。”[4]可见盛宣怀当时已经意识到工业在近代化中的重要作用。
近代中国,工商业发展受到诸多因素的影响。
一方面,它与封建势力密不可分。长期以来,中国是一个封建专制国家,政府是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它的影响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工商业的发展必然受到政府控制力的影响,正所谓“实业之命脉,无不系于政治”。[5]274经营工商业选择与政府相联系是经营者的一条捷径,也是其不得选择的一条道路。加之在官本位惯性影响和封建社会制度的大背景下,绅商投资于近代企业的一部分人是为了做官,他们试图通过经营实业而取得做官的资本,而一部分人是想通过官的影响力,而走上经营实业的道路。诸如盛宣怀一生素以“办大事”而著称,其实“做高官”才是其真实的目的。他在19世纪七八十年代举办轮船、电报、矿物等企业的基础上开始做官,继1884年署天津海关道之后,很快于1886年秋任南北洋“中间站”的山东登莱青道兼烟台海关监督,1892年调任实际发挥着北洋大臣(由直督兼任)参谋部作用的天津海关道。1896年他担任汉阳铁厂、铁路总公司、中国通商银行等企业的督办,被授予太常寺少卿和专折奏事特权,1908年被授为邮传部右侍郎,1911年荣膺邮传部尚书。“欲做大事,兼做高官”可以说是他一生的写照,1910年,盛宣怀毫不隐讳地说,他要做高官原因:“目下留此一管,内可以条陈时事,外可以维护实业。”[6]377
1894年,张謇考中状元,被光绪帝召见,被钦授为翰林院修撰。但《马关条约》签订后不久,张謇逐渐认识到清政府的腐败无能,又因为受到张之洞的赏识,所以他毅然选择投身商海实践实业救国的理想。他认为:“世人兼言外洋以商务立国,此皮毛之论也,不知外洋富民强国之本实在于工。讲格致,通化学,用机器,精制造,化粗为精,化少为多,化贱为贵,而后商贾有懋迁之资,有倍蓰之利。”[7]37张謇利用其“状元”的名声,获得一部分官僚和商人的支持,从而走上经营工商业的道路。他的转身,利润的诱惑并不大,其思想动力是一种爱国精神,他主张向西方学习,探索东方文明和西方物质文明相结合的道路。
另一方面,中国近代工业对西方有很大的依赖。在早期工业发展的过程中,受到很多来自外国的影响,表现在机器设备、技术管理、原料燃料供应和产品市场等多方面。同时,外国势力在中国拥有很多特权,中国企业在与外国企业竞争的过程中,往往处于不利地位,导致很多企业投资者在外国侵略者那里找依靠,开设企业挂外国名号,任用外国人经理,向外国政府注册,也有些人干脆投资于外国工厂里。
买办阶级最初的产生就是适应于外国侵略的需要,作为外商的代理人,他们除获得佣金之外,还通过在外商企业的附股,自己经营商业等方式获得大量的资本。“买办资本势力通过买办的商业活动以及巨额资本积累,楔入了外商企业,同时也打进了华商企业,买办资本势力由单独企业扩大到某些行业,由个别企业的经营进而形成一套自己的商业流通渠道。不仅如此,买办资本势力还与封建势力胶结起来,既渗透到华商行会组织,又伸向封建社会的政治舞台。”[2]32买办势力除因为巨额的资本积累而为经营工商业奠定了基础之外,也因其特殊地位,与外商和华商存在着广泛的联结,为其广泛的工业投资奠定了社会基础。
唐廷枢,广东香山人,字景星,1842年至1848年在香港一家教会学堂接受6年“彻底的英华教育”,讲得一口流利的英语,他通过多年买办生涯积累了巨额财富,并在中外企业中进行广泛的投资活动。他投资于沪汉、津沪间的江海航线的轮船就达六艘之多,有洞庭号、汉阳号、南浔号、永宁号、满洲号及苏王那达号。[2]52与洋商的关系密切为其后来投资经营民族企业提供了便利,在他担任轮船招商局总办期间,和外国势力相妥协,以期保持招商局的地位,连续与太古、怡和英国洋行轮船公司订立了两次起家合同。值得注意的是,第二次合同的签订,恰在唐廷枢奉李鸿章的札委,到英国“考察商务、船务之后”,正如徐润(招商局的帮办,买办人物)所透露,太古、怡和、招商局三公司合同之所以能签订,是由于唐廷枢在英国和这两家洋行的行东作了最密切的定交。[8]
需要指出的是,不管是绅商还是买办,尤其是拥有大规模企业资产的人,他们在经营工商企业的过程中,都和当时政府中的重要官员有着密切联系,以寻求政府的庇护。盛宣怀是李鸿章的左右手,张謇受到张之洞的赏识,“就拿张謇创办大生纱厂来说,之所以很快得到许可也完全是因为有两江总督张之洞的支持”;[9]289郑观应与盛宣怀的关系比较密切,盛宣怀把郑观应作为自己经营实业的得力帮手,郑观应则把盛宣怀看作自己在《盛世危言》中提出的理论主张的知音和实现者,郑观应把盛宣怀对自己的知遇比作鲍叔之于管仲,盛宣怀则把郑观应视为自己“借箸代筹”的“必不可少之人”。[10]152
绅商和买办,在中国近代的历史舞台上,在新旧转换过程中(特别是初期),其变化十分显著。他们首先意识到工商业在中国发展的重要性,绅商出于政治上做官的目的,或实现政治理想而从事工商业,并以政治作为发展工商业的保障,可以说经营工商业是其实现目标的手段。买办其本质的身份是商人,在外商企业中的经历使他们获得了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其在外商企业中经营能力和管理经验得到了培养,经营工商业是他们的职业追求,他们经由不同的方式走上了实业家的道路。
“素质”是一个涵义很宽泛的词语,各个领域对此有不同的界定。企业家素质是指企业家把土地、劳动、资本这三个生产要素结合在一起进行活动,并承担可能带来的破产风险,企业家本人所需要具有的创新力、洞察力、统率力。在中国近代,企业家的素质则首先需要关注的是其本人的法律意识、诚信意识和规范意识,以及其所经营企业是否符合近现代公司的标准,其主要通过企业经营的成果来看企业家素质的高低。
绅商和买办作为企业家,其素质具有差别性。因其社会经历不同,导致绅商往往“因绅而商”或“因商而绅”,做官是他们的追求,大多数绅商,在成为企业家之前其主要目标是做官,“官员”通常是他们的第一身份,其次才是实业家。所以,他们在从事企业投资的过程中通常是半路起家,“现学现卖”,“逐利”能力相对较弱。而买办最初的身份是外资企业或洋行的代理人,他们从担任买办的经历中获得企业投资的资本,同时在与外商和华商打交道的过程中,便具备了经营企业的本领,往往具有较高的企业经营能力。虽然部分买办照例用金钱捐买了官职,得以跻身于官场,但是他们所能捐买的不过是道员以下的中级官衔,在政府决策机构里是根本没有地位的。绅商和买办的自身不同特点在具体的企业经营管理中有明显的表现。
张謇是一个绅商的典型代表,与周学熙并称为“南北二四先生”,为中国的实业界做出过较大贡献。张謇创立的大生纱厂选址在家乡通州(现在的南通),是一个股份制有限公司,张謇采用“土产土销”的经营战略“以本地所出之花,用本地习纺之工,即以纺成之纱,销行本地及临近州县”。[11]同时,按照因事设人的原则,建立了职权分明的管理体制,与其他商董一起制定《厂约》《大生纱厂章程》,采用资本主义雇佣劳动制,实行计件工资为主的工资制度等,已兼具了近代工商企业管理的特征。在大生纱厂的经营取得初步成功之后,他实行多角化经营战略,从1901年到1907年,张謇先后创办的股份公司企业多达19个,这些企业涉及农垦、运输、纺织、食品、造酒、生活用品、印刷出版、制铁等等,由此构成了以大生纱厂为核心的企业集团。张謇取得的这些成就说明他具备了较好的企业经营能力。
但是,张謇在出任民国政府农林工商总长之后,由于地位的变化和经验的积累,他逐渐不按企业规则行事,很难听取股东的意见,他在大生集团内事实上已处于一言九鼎的地位。如关于其多角化战略,大生纱厂的股东始终持有疑议,认为投资过大可能会得不偿失,甚至在第一次股东大会上对此提出质问,但张謇对此并未认真考虑,个人决定已不受其他人的束缚。[9]446多角化经营战略主要目标在于向传统的农业部门扩张,与“前进型的垂直系列化”方式相反,是一种“后退型的系列化”方式。这些行为从一个侧面可以反映出他的官僚化倾向,也表现出他一定程度上缺乏企业家应具有的远见。张謇近代企业经营意识的欠缺还突出的表现在他对企业资金的擅自调动和使用上,“往往下一纸手谕,某盐垦业可欠几十万,某企业可欠几十万,如伶工学校、南通绣织传习所也来开户透支,张謇个人透支就达100万两之多。总之,凡与张氏沾亲带故的,只要凭张的一张签条都可以来沪账房用款”。[12]570-571
郑观应是一个典型的买办,在洋务企业和实业界留下了重要影响。郑观应被选中在上海织布局工作,因既与外国资本主义的洋行企业有广泛的联系,又同国内的官绅、买办商人以及旧式商人等货币持有者有广泛的接触和交往,既了解外国的机器技术水平和行情,可以比较方便的引进外国技术,又能在国内“广事招徕”,特别是在筹集企业资本方面,郑观应的条件独优,如他在织布局“所招之股”就“为数独多”。[13]1880年郑观应进入织布局后,抓住三个问题:一是“求声誉素著之人以联众志”,二是“明示筹集之款以坚众信”,三是“专用西法以其众力”。[10]43他指出用人、筹款、立法,都是建厂的关键。在郑观应的努力经营下,上海织布局在买地、建厂、购机、雇匠验花等方面很有起色。郑观应进轮船招商局不久,即拟定了“救弊大纲”十六条,其主要精神表现在它的前言中,他说:“窃维创业难救弊尤难。救弊必变法,法不徒行,贵在得人,人不易知,则延揽荐举,徒劳罔功,而弊终不可救。自古成事奏功,未尝不借才异地亦惟重与事权,勤核功过责任必分而始专,考察则合而愈显,赏罚所在,荣辱系之,上下联属,鉅细毕贵。如是而利不举,弊不去,则必有任其咎者。”[14]
从张謇和郑观应两人不同的表现可以看出,绅商和买办身上表现着不同的优势和缺陷。绅商身上“官”的特性,使其经营的企业拥有“官”的特权,但是却带有明显的官僚不良习气。买办身上“商”的特性,使其在企业资本和在企业经营管理上更胜一筹,但是却缺乏特“权”。在中国清朝末年特殊的背景下,工商业的发展不仅受到外国资本主义的阻碍和干涉,而且工商业的经营要在清政府的批准下进行,政府的制度、法令和苛捐杂税往往是企业发展的阻碍,甚至在很多守旧官僚的眼里这些经济活动是投机求利的行为。所以,绅商和买办的结合成为当时要成功发展工商业的必然趋势之一。
盛宣怀在天津拟定《湖北煤场试办章程八条》中说道:“此类创举,责之民办,而民无此力;责之商办,而商无此权;责之官办,而官不能积久无弊。惟有援照轮船招商局官督商办之一法。商集其费,民鸩其工,官总其成,而利则商与官、民共之。”[6]75
官督商办企业介于官办企业和商办企业之间,是官和商的联合形式。在当时的文献里有各种名称,有所谓的“官督商办”“官商合办”“官办商销”“官办商倡”“以商助官”等等,其实归纳起来都可以算作官督商办。在这种企业内,政权力量进入一般是在以下几个方面和企业发生关系:第一方面是给企业以借款,所谓“酌借官帑以助商力之不足”;第二个方面是给企业以免税减税优待,所谓“减轻厘税,以恤商艰”;第三个方面是收购企业的产品,像云南铜矿的“放本自行采煤,收铜以供鼓铸”;第四个方面是政府分沾企业的利润,即所谓“提取余利,报充饷银”;第五个方面是政府派员驻厂。[3]814“今日中国所设立之轮船招商局,公司也,此局为中国公司创始之举”。[15]轮船招商局作为中国第一个官督商办企业,其成功发展可以说为中国之后股份制企业的发展提供了模板,这是绅商和买办通过优势互补,为公司企业的发展铺平道路,取得成功合作的典型范例。
这一时期,很多官督商办企业都获得了政府给予的特权,这为公司的发展扫清了很多障碍。轮船招商局成立伊始便得到李鸿章的支持,清政府批准给予免除进口税二层等特权;1882年清政府允许上海机器织布局拥有“分销内地、免抽厘金”的特权,并“拟在十年内只许华商股资购买股票,但不准另设企业”;1898年批准状元张謇创办的大生纱厂在方圆百里之内拥有独家设办纱厂的权利[16],等等,此类事例枚不胜举。
从另一个视角看,官督商办的企业经营方式也存在着许多缺陷。如“官利”的存在,在官督商办企业发展的前期,它迎合了中国工商业发展的需要,是当时先进的企业经营方式,对近代工商业的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但随着时代的变化,社会的觉醒,企业的进步,“官利”愈来愈来愈成为制约企业发展的关键性因素。
思想意识指导着人的实践活动,探析贯穿于绅商和买办企业经营过程中实业思想,对于研究他们这个群体有着重要意义。绅商和买办在思想上存在着一些共同之处。
首先,不管是绅商还是买办,他们在经营工商企业的过程中已经意识到中国社会已经落后于西方,清朝的政治统治在某些方面需要改革,以适应工商业发展的需要。中国要实现独立富强,把帝国主义赶出中国,需要向西方学习。张謇就曾说道:“外洋各国开疆扩土,行教通商,皆以游历为先导”。对于中国来说,“不知外洋各国之所长,遂不知外洋各国之所短”,“百闻不如一见”他指出应多派官员出国考察,增加他们的阅历知识,向西方学习以改良中国社会。
其次,他们毫无疑问都意识到发展工商业对于实现中国富强的重要意义。许多绅商和买办都怀有爱国主义情怀,他们知道要改变中国受人欺负落后的局面就必须发展工商业。为此,张謇主张“棉铁主义”、“实业救国”;郑观应认为中国要达到“富国强兵”,一根重要的杠杆就是“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发展近代工商业”。[10]89
再次,他们都重视教育,认识到人才不仅是实业发展的保障,而且是社会发展进步的根本力量。因此,他们都投入自己一部分精力致力于教育,创办新式学校。张謇曾说道:“人皆知外洋各国之强在于兵,而不知外洋之强出于学。夫立国由于人才,人才出于立学,此古今中外不易之理。”[7]35-36郑观应指出:“欲振工商,必先讲求学校。”[10]6盛宣怀也曾说道:“树人如树树,唯恐迟暮。”[6]251盛宣怀创办了中国第一所正规的工业大学——北洋大学堂,第一所正规的始为文科后成工科大学的学校——南洋公学,为中国教育事业奠定基础。
绅商和买办在思想上有一些共同的特征,但他们之间的区别也是不容忽视的,具体表现在行为上的诸多差异。绅商作为政府官员的一部分,出于维护自己利益的需要,其思想的出发点是维护政府的统治,必要的时候改良政府。他们是推动政府改革最直接的人,但是其思想的先进性并不是一贯的。在巨变中的近代中国,许多时期落后于社会发展潮流的人大多是官员,尤其在清朝统治被推翻之前,他们的一系列活动出自于维护清朝统治的需要,会做出落后的反动行为,遭到人们的唾弃。买办从一开始便接触洋商,虽然他们充当充当帝国主义的爪牙,出卖中国的利益,但是他们接触到了当时较为先进的洋人制度,很多有出国留洋的经历,大部分人比当时普通中国人眼界开阔,其思想具有超前性,提出的主张相对于同一时期的绅商来说比较彻底。
作为绅商,甲午战争之后,张謇就经济问题不断发表自己的主张。1895年夏,张謇应张之洞之约,为其代写《代鄂督条陈立国自强疏》,较为全面的阐述了自己的主张和思想。他强调“富强之本在工”,“世人兼言外洋以商务立国,此皮毛之论也,不知外洋富民强国之本实在于工。讲格致,通化学,用机器,精制造,化粗为精,化少为多,化贱为贵,而后商贾有懋迁之资,有倍蓰之利”。[7]37张謇认为中国的当务之急在于建立护商之法,采取便商利民的措施,“合众商之力以厚其本,合国与民之力以济其穷”。[7]37所以,张謇始终没有间断呼吁清政府实行经济立法,制定公司法,对1903年《公司律》的制定和颁布起到了推动作用。1913年,张謇出任中华民国农商总长,使他有机会亲自组织参与修订商法。在张謇的主持下,北洋政府新定公司法——《公司条例》,于1914年1月13日被正式颁行全国。他主持制定了《公司保息条例》,这对于股份公司企业制度的普及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张謇已经认识到工商业发展的重要作用,同时他也意识到法律的保障对于工商业的正常发展必不可少。因此,他在自己的职位上,推动了为工商企业的立法活动。
盛宣怀作为清朝政府的一位大员,他曾利用自己办的电报镇压会党起义,在镇压成功之后他说:“去年(指1904至1905年,引着)湘赣会匪起于仓猝,若无萍乡、醴陵电报,搜捕何能如此迅速。凡郡县尽设电报,匪类不能蔓延,功可弥乱,岂仅广收利益哉?”[6]861895年,盛宣怀曾对签订《马关条约》回国后的李鸿章说:“丧师失地之后,即为收复计亦当为善后计矣。中国苟能发奋自强,除吏政、礼政、刑政暂不更动外,户政、兵政、工政必须变法。其转移之柄在皇上,而开诚布公集思广益之论,微我中堂谁能发之。”[6]193从中可以看出盛宣怀办理各种工商业的目的之一就是维护清朝的稳定统治,他的思想仍然是“中体西用”。他认为中国的政体不能变动,只要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就能使中国达到独立自强。很显然,这种思想存在着很大的局限性,后来的事实证明单纯的引进技术,并不能改变中国的局面。
作为买办的郑观应,1859年进入上海宝顺洋行,工作之余,他在傅兰雅办的英华书馆读夜班课,专攻英文,不仅打厚了英语基础,而且比较广泛的了解了西方资本主义国家的政治经济及社会情况。他说:“余平日历查西人立国之本,体用兼备。育才于书院,论政于议院,军民一体,上下同心,此其体;练兵、制器械、铁路、电线等事,此其用。中国遗其体效其用,所以事多扞格,难臻富强。”[10]9他在十九世纪六十年代发表了其早期的作品《救时揭要》,十九世纪末,发表了其代表作品《盛世危言》。郑观应对自己的思想作过如下表述:“欲攘外,亟须自强;欲自强,必先致富;欲致富,必首在振工商;欲振工商,必先讲求学校,速立宪法,尊重道德,改良政治。”郑观应的中心思想是“富国强兵”。他认为要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有两根杠杆,一是学习西方的科学技术,发展近代工商业;二是设立议院、实现民主,做到君民共治,上下一心。夏东元先生评价说:他是中国近代最早具有完整维新思想体系的资产阶级改良主义者,是揭开民主与科学序幕的思想启蒙家。[10]6可见郑观应在当时思想已经超过了一部分绅商,他意识到中国要学习西方“遗其体而效其用”是无法达到富国强兵的效果的。“政治不改良,实业万难兴盛”[10]85,西方强大的根源在于其先进的制度,而非只是科学技术,中国要改良政治。
在中国工业近代化的开创时期,许多绅商和买办都不约而同的走上了经营近代工商企业的道路。作为两个不同的社会阶层,绅商与官联系紧密,“因绅而商”或“因商而绅”;买办则因与外商的联系紧密,转而投资工商企业。在经营的过程中,绅商经营的企业因“官”的特性使企业在近代中国复杂的环境中减少了很多阻力,或者可以说“官的特权”在企业的成功经营中必不可少,但又因为与官的联结,以及企业家本人身上带有官僚习气,使得企业经营效率下降,这种情况在企业发展的后期表现的尤其明显。买办阶级因为在外商企业中的经历往往拥有可观的个人资本,同时接触西方先进的经营管理模式,他们通常具有现代企业家的眼光,身上也更加表现出企业家“逐利”的本质。绅商“官”的特质往往大于“商”的特质;而买办则相反。“官督商办”企业的出现便是他们合作的典范,其在发展的早期是具有进步意义的,是中国向工业近代化的一个过渡的表现。绅商和买办在一些方面是当时中国一批较为进步的人物,他们认识到西方的物质文明,并积极向西方学习,创办了中国第一批近代意义上的工商企业。他们意识到教育的重要意义,鼓励学校的创立和人才的培养。绅商因其政治上的身份,为工商企业的发展提供政治保障,一定程度上带动了政治的近代化。但是也因绅商与旧的政府联系紧密,其经营工商企业的目的之一也表现在挽救清政府的统治,与清政府千丝万缕的联系使绅商在思想上无法彻底的意识到政治近代化的意义,他们很容易转化为阻碍政治改革的一份子。买办阶级在政治上的相对独立性以及对西方社会的较深了解,使他们往往比绅商更有远见,能提出更彻底的改革方案,用两个不太贴切的词语来反映他们在思想上的不同,那就是绅商比较“保守”,而买办比较“激进”。
从绅商和买办在工商业领域的相同点和不同点粗略探析来看,他们对中国近代工业化所带来的影响是共同的。如胡适对张謇的评价:“张謇依靠自己有限的力量开辟了新路,是一位有独特创举繁荣开路先锋,不仅造福一方养活了几百万人,而且影响及于全国。”[5]3章开沅则说:“胡适先生的论断只是侧重于大生企业的遇挫和张謇未竟的事业而言的,如果把张謇及其事业放在中国近代社会中来衡量,这一总体的评价未免失之偏颇。……如果一定让我们为张謇作一个总体概括的话,我们更愿意称其为开拓者。”[12]8胡适和章开沅评价的侧重点有所不同,但可以看出他们对于张謇都是持赞誉的态度。用历史的眼光来看绅商和买办,他们是那个时代的产物。在国家积贫积弱、内忧外患的背景下,尽管动机目的不同、思想眼界不同,以及路径、素质和文化不同,但从产生的影响和最终的结果看,他们在工商界至少可以算作中国近代工业化的开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