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衣:晚清中国的衣冠期待
——以晚清画报中的学生操衣形象为中心*

2019-02-23 05:47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19年1期
关键词:新学衣冠画报

■ 黎 藜

一、引言

1905年,广州《时事画报》刊登了一则广州各界在华林寺追悼反美拒约运动英雄冯夏威的时事漫画,如图1。

图1 挽死愧生《时事画报》1905年第4期

这则新闻图画具有丰富内涵,公祭当日,“到者约万人”,但新闻文字、画面都聚焦于学生,“省中各学堂学生,均列队排枪,并有军乐队随之而行,一时喇叭铜鼓不绝于耳”①,图画中最具震撼力的也是身着整齐服装的学生。晚清广东得风气之先,新学居全国前列,学堂及学生数量分列全国第五、第二。②区别这些新式学堂、学生与旧式私塾,从文本上是名称——“学堂”,从图像上则是整齐的操衣。这则新闻漫画中显示出的极强的震撼力,其来源就是学生整齐的制服。新闻从“到者约万人”中挑选了学生作为画面唯一主体,呈现的是清末知识群体对于学生的认知:学生是社会进步事业的代表,整齐划一的操衣则是他们最为显著的外在特征。

罗兰·巴特认为,符号包括文字和图像,作为符号的图像比文字更具有说服力,它不仅是作为结果的作品(product)和意义呈现的渠道(channel),甚至于是物体本身(object)。③回观《时事画报》这则新闻漫画,操衣与学生之间,就具有符号与本体之间的关联:作为符号的操衣,是学生的代表符号;另一方面,在晚清新学的舆论纷争中,操衣又超越其符号价值,作为学生本体投身争执。

从这则新闻出发,本文试图追索的问题是:操衣与学生,符号与本体之间的指代关系如何呈现;清末围绕操衣展开的争执,其思想根源是社会巨变中普通社会的焦虑,作为一种具象的符号,操衣呈现的社会焦虑指向何处;新知识分子对操衣的执念,从呈现到回护,异乎寻常的急切背后,承载的是转型期知识分子的自我期待,这种自我期待被赋予到操衣,呈现了何种文化意蕴。

本文考察的对象是刊行于北京、上海、广州的十余种画报,包括《新闻画报》《申报图画》《神州画报》《民吁日报图画》《图画新闻》《舆论时事报图画》《时报副刊之画报》《神州画报》《赏奇画报》《时事画报》等,并从图画和文字两方面对其中刊载的学生操衣形象进行了梳理。本文即以上述画报为文献基础。

二、画报中的操衣形象表达

洋务运动以后,新式军队大量涌现,操衣是军队训练的制服。这种便捷的服装迅速被新式学堂采纳,成为体育运动服装。1903年《奏定学堂章程》规定:“闻上操号音,即更换操衣”“更换操衣后,即在操场整列,由值日生点名,检查衣服整齐与否”④。新式学堂各种活动都有服装要求,“凡衣帽靴鞋及其他装具,均须按学堂所规定者使用”⑤,节日礼仪着传统服装,“整齐衣冠”“带大帽”“行三跪九叩礼”⑥,便捷的操衣成为学生日常活动中的主要衣着,“惟随时身着操衣,或上讲堂,或出大门,习不为怪”⑦。

彼时报刊所载学生,多以操衣示人。1905年《有所谓报》载,“当日学生约共七十人……皆穿一式土色布操衣,军帽革履,步伐整齐”,与操衣形象相匹配的是“莫不精神飒爽,终日无倦容”的精神状态,以及“观者为之塞途”的社会认知。⑧画报呈现中的学生形象,以“操衣”为其表征,以其整齐划一增进了辨识度。1905年《时事画报》“陆军进学”新闻:“是早各学堂会齐,由述善学堂领队起程……诸生皆冒雨回学堂,一路铜鼓喇叭之声,不绝于耳,步伐整齐,精神发越。道旁观者,无不鼓掌称羡云”⑨,画面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身着操衣、整齐列队的学生,如图2。

图2 陆军进学《时事画报》1905年第4期

操衣的符号外在性首先体现在整齐划一的外在观感。癸卯学制规定了学堂的统一着装,高度的可辨识性成为学堂制服的标志,“观者为之塞途”的传播效果正是基于这种高辨识度。在这一层面,操衣还只是学堂制服中的一类。

其次,与整齐外观契合的是积极进取的精神面貌,新闻中“精神发越”“精神飒爽”等高频词的出现,暗示了操衣符号与学生本体间的关联。操衣是体育服装,自带了“精神发越”的内在气质。《图画新闻》所载学生新闻,身着操衣者并不多,基本与体育或军事活动的新闻相关。⑩操衣,从另一个层面,其实是清末羸弱社会对强健身体的期望。从这个层面上讲,操衣才真正超越了其他服装,成为一种符号,在外形与内涵上成为学生的代表。

三、操衣:争执与冲突

19世纪后期,各类新式学堂大量涌现,作为新事物的学堂,代表了先进知识分子救国存亡的实践与认知,同时也承载了社会对于新事物的怀疑与反对。如前所述,操衣作为一种直观的外在表征,一旦成为新学符号,就成为上述论争的中心。这种怀疑与反对,主要体现为两种截然相反的情况:假冒学生而趋奉之,反对操衣而斥责之。

假冒学生是这一时期的特殊现象,在男女中均有发生。1906年,《时事画报》登载了一则“私娼与剃头佬合传”的新闻,讲述的是假冒学生的私娼与剃头佬被抓入警察局的事件。类似的假冒新闻,时常见诸报端,如“乔装女学生之私娼”“伪学生败露”等。在这类假冒现象中,假冒女性学生较之假冒男性学生有着更为深刻复杂的社会背景与思想因素,但更值得关注的是当时社会对于假冒学生的态度。首先是假冒屡禁不止与时论对其的痛斥,“近以冒充女学生装束者不少,致多妨碍,拟联禀学务处谓定女学服制,严禁冒充以杜流弊云”。其次是为防假冒,学校着力服装改制,“持画定服制……表面钉有贞德学生字样。其内容亦有暗号,俾免外人冒效”。正是基于操衣的急剧流行,成为“时髦”代表,官方禁止学生在体操之外的场合穿着操衣,“通饬各学堂除体操以外,不准着用操服”,并规定,“其体操应用操服,亦需按照本部奏定学堂服式章程办理”,江苏师范学堂也规定“操衣非体操时不得随时穿用”。这些看似荒唐的规定,其潜台词恰恰是由操衣穿着流弊带来的官方焦虑,“不得任意更改,趋于新奇,以紊规章”,“现在操衣非体操时不得随时穿用,以崇体制而肃观瞻”。

与上文所引普通社会对于操衣的趋奉相反,清末社会对于操衣的另一种极端行为是对操衣的公开反对。引1906年《时事画报》一则新闻为例释之:

河南刘某,最恶新学,凡见穿文明装者,莫不痛诋。一日其爱侄自远来间,因初入某学堂故,军衣革履,昂然登堂。某闻之,推病不见。侄以其真病也,急进内临视。

在这则令人啼笑皆非的新闻中,“操衣”成为名副其实的主角:刘某与其侄的关系,因操衣变得尴尬起来,刘某推病不见者,不是“爱侄”,而是他的一身操衣。在另一则新闻中,广州西关某学究,因学生穿操衣上学,“怒目而责”,令其“速脱回,否将笞汝”。新闻中对于操衣的斥责,是将对学堂等新事物的不满转嫁给了其代表符号——操衣。

上述两类新闻,表面上看似矛盾对立,本质则一:无论时论对操衣的趋奉,还是学究们对于操衣的斥责,其实质都是作为符号的操衣承担了社会对新式教育的焦虑。学究们的斥责固然是反对新学,而假冒者也是误解新学:以新学为时髦而趋奉之。时论急于将学生与假冒者分隔,一方面是呵护新学的急迫之心,另一方面,担心新学被假冒也流露出对其的不自信。

当操衣作为新式学生的代表衣饰行走于社会,它早已突破作为衣物本身的意义而成为新学符号。在更深层面,新知识分子对操衣的急切回护,不仅是对新学的呵护,更是在操衣这一符号中寄予了新式知识分子对于社会未来的衣冠情怀。

四、操衣与新知识分子的衣冠想象

中国文化中的衣冠,早已突破其衣饰本义,被赋予了文化与社会的意义。子张问政,孔子答以五美,中有“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俨然人望而畏之,斯不亦威而不猛乎”之语,衣冠兼具内德与外修的道德与政治意蕴。子路在卫国之乱中结缨而亡,并留下“君子死而冠不免”的豪言,也是以生命实践孔子的衣冠认知。中国历史关于衣冠的记载不胜枚举,衣冠于士人,不仅是一己之身,更上升到文化情感与政治操守的层面,尤其是易代之际的衣冠,更具有象征意义。明清易代,衣冠就成为符号化的现象:一方面,“新主以衣冠发型的强制改换,作为‘征服’的标志”,另一方面,遗民则以“‘剃’之为奇耻大辱”。对于士大夫而言,固守衣冠与改冠易服兼具上述多重含义下的选择与取向。衣冠,成为文化抗争的象征符号。

清末学堂中的操衣,是易代之际的符号,被赋予了衣冠的意蕴。从旧时代的长衫到新时代的操衣,变化的是服装,改变的是读书人的身份,寄寓的则是振兴时代的历史使命。无论是守旧者对操衣的抵制,还是趋新者对操衣的推崇,在衣冠选择的背后,蕴含文化的选择。正是在此意义上,操衣成为清末新学中具有象征性的衣冠符号。下文所引,颇能说明其意味:

近日之服饰,可谓长衫与操衣过渡之时代……督示之言曰(照得学生军人均负至重之人格,故有一定服饰,所以辨等级而杜混杂也),呜呼,以负至重人格之人,而为图腾社会所混杂,茶烟之室,花酒之丛,赌博之地,操衣喼帽,辉映乎眼帘,革履之声,喧聒乎耳鼓,不知何者为学生,何者非学生,何者为军人,何者非军人……余愤无赖之子冒混学界,余尤愤学界中人之不自重者,致贻群羞。

文中将学生与军人共奉为国家“负至重”之人,因其负重,须通过特定服饰——操衣与普通社会以区别,衣冠期待也随之加诸其伤。

对于操衣的衣冠期待,体现在对着操衣者的重视及对侮辱者略显过度的抗议。1906年,《时事画报》新闻,酱料店员因对女学生“秽语相加”,被“巡警带回”,另一则新闻中,因厨夫辱骂学生,被“提出贯耳,押令游刑”。这些下等社会者,因侮辱学生而被施以刑律。如上文所引,学生被视为负重之人、最尊贵者,不仅以服饰以区别,还给予特别保护。

19世纪中后期,“教育兴国”成为中国有识之士的共同认知。上述画报中对学堂学生的尊崇,自然受到了“四民思想”影响,但又不仅是“四民思想”的传承。郑观应反对科举一例的人才选拔方式,提出“一科有一科之用,任使务尽其所长;一人有一人之能,驱策必久于其任”。在国家危难的形势下,郑观应等追逐的人才,早已不是传统“士”能涵盖,新式学堂承受的不仅是培养人才的教育,而蕴含着“他日奇才硕彦,应运而生,天地无弃材,国家即永无外患,斯万变之权舆”的国家期望。可以说,对于这一时期先进知识分子而言,新学承载了他们对于国家未来最重要的期望,“亡而存之,废而举之,愚而智之,弱而强之,条理万端,皆归本于学校”。正是在此认知下,学生被社会赋予拯救中国未来的重任,“学生者,人类中之最尊贵者也”“学生军人均负至重之人格”等语频见报端,正是这种期盼之心。

与此相呼应的,是报刊对于学生不能全其衣冠的苛责。《民吁日报图画》载,“坐花舫、打麻雀”“飞笺召妓”的女学生有失学生体面。在另一则“学堂教习竟在妓院吹喇叭”的新闻中,画报编者对教习“羞学界”的行为予以痛斥:

某报有纪教习学生宿娼事。记者已愤愤其羞操衣,而哭操衣之遇非其主……某教习以堂堂五晝之操衣,入妓院而吹喇叭,为葡巡警所干预,而某教习之喇叭始寝。由此观之,某教习岂惟羞学界、羞喇叭、羞操衣而已,直羞国体,直羞民族。

作者将教习的罪过从“羞学界”层层推进到“羞国体”“羞民族”的高度,言辞异常激烈。如前所述,画报对于伪装学生者的愤怒、对于学界败类的痛斥,种种反应,皆有过激之嫌疑,其思想根源皆在于:视学生为人类之尊贵者,其尊贵处恰是晚清末年新式教育被赋予的救国救亡之责。国家颓亡,其药石在教育;教育之未来,在学生;学生之依存,在操衣。正如衣冠被寄寓了古代中国的道义与尊严,操衣也被寄寓晚清中国的未来与期待。“近日社会所最欢迎仰慕者,莫如新少年,其一举一动,莫不视线咸集”,画报所言,表达的正是这样的认知与期待。

五、知识分子的自我期待与衣冠追逐

操衣之为衣冠,是社会对新学的期待赋予其衣冠意蕴;但在另一层面上,这种衣冠意蕴,更是彼时知识分子的自我期待。

晚清画报描绘了这一时期两类知识群体:旧士人与新学生。画报中的旧士人,往往是“腐儒顽童”,作为新学对立面出现。在新旧教育交替中,他们惊慌失态,“闻废科举后,怒由心生,屡持扑作教刑之老宗旨”“见科举已废,状类发狂”“不料学究最恶此装束(注:即操衣)……一闻履声,遂揭眼镜视之,怒目而责”,在面对新式教育时,甚以“逃学”应之:“据学务处示,未经注册之学堂,其蒙师一律应考”“两蒙师知不能免”“将馆门关闭,暂行逃避”。

旧士人在画报中的形象,往往是长衫长辫、驼背躬身而行,与操衣革履的学生形象形成鲜明对比(如图3):长衫与操衣、驼背躬身与革履轩昂的对立,当然并非真实世界的照影,而是一种媒介呈现的拟态,展示的是画报编者们对于鼎革之际知识群体的认知。

图3 争秀才,时事画报,1905第5期

1906年,《时事画报》一则评论恰是这种认知的绝佳注脚:操衣非古也,古之学者,以峨冠博带为正宗,装束紧缚,则胡之矣。新装而诋为异种……长衫世界,一变而为操衣……今年学堂纷建,教员学生,触目皆是。操衣操裤,喼帽革履,形式一新。

引文将长衫与操衣视为新旧文人分野的标志,“长衫世界,一变而为操衣”,其实也是将长衫、操衣赋予了衣冠的含义。1905年科举废除之后,报刊编者往往是新知识分子,画报呈现的读书人形态展示的是彼时编者的认知:对于知识群体的社会认知与作为知识分子的自我认知。画报所载,社会对伪装学生者的愤怒、对学界败类的痛斥,凡此种种,皆是画报编者对于知识群体的社会认知。这种社会认知,并非社会写真,而是借社会诸人之眼耳口鼻,描摹编者心中认可的知识群像。作为知识分子的自我认知,画报呈现更富于一种自我期待的意味:

呢阵人人都欢喜我呢件操衣。窄袖轻装原本称体,果然结束似个健男儿。凑着今日学堂开遍内地,时风一变习尚欧西。

操衣被赋予的“健男儿”“进步文明”的形象特征,正是新知识分子的自我认知与自我期待:形体上,抛却病弱书生形象,以“健男儿”自立;思想上,以“进步文明”的欧风美雨为习尚。学生“举动应守文明规则,方能免顽固者之口实”“学生者,人类中之最尊贵者也”“学生军人均负至重之人格”,所论种种,皆是作为新知识分子的画报编者对学生的自我期待。画报中有“今岑督示文待学生甚高,余愿学生毋自贬也,拳拳苦衷”之语,表达的不仅是社会对学生群体的期待与认知,更隐含着知识群体的自我期待。

新知识群体的自我期待,彰显于社会,是一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意识。1905年拒约运动期间,学生成为抵制美约与美货的领头者,香港某书院学生将作为奖品的美国字典“弃之于路,咸云抵制美货”。拒约运动,画报中出现了大量以操衣为主题的抵制新闻,操衣成为抵制美货的标志。“抵制苛约为吾国民气生死之大关键……嗣后本号接做之操衣裤一律删除美货,而尤以土布为大宗。学界中人欲保全国粹而又涌抵制之热心者,有取于是乎?”1905年抵制美约运动的领导阶层是商人,抵制美货的行动也主要由商界来实施,作为成员的学生往往成为新闻主角,清午学堂“向老城某车衣店,定造操衣胯数十套,声明不要美货。讵该店竟用花旗黄斜布为之,为各学生查悉,皆不愿取”。大量学生抵制美货的新闻,一方面是学生在抵制中的实际行动,另一方面则融入了报刊对学生群体的期待与认知。前者,在抵制美约中,学生的作用主要体现在宣传及舆论领域,如高州中学教员达毅反对抵制美货“该处学生已联禀高州府,请勿再聘为教员云”。后者,报刊对学生群体的期待与认知才是更为重要的层面。清末社会运动,学生作为社会进步力量代表参与其间,是先进思想与先进势力的代言者。1906年陈天华追悼会,“(湖北学界)在黄鹤楼追悼在日本留学蹈海之湖南陈天华烈士”;广州改良粤剧,“往观者甚众,各学堂学生均多到场”。凡此种种,不胜枚举。晚清中国各项重要社会事件、政治运动中,学界都是重要参与者,意味着两重含义:第一,对重要事件的参与,表明作为一个界别,以学生为代表的知识群体得到社会认可,成为各界中一“界”;第二,清末社会重要事件,多代表着与旧社会秩序的对立甚或决裂,新知识群体是作为旧秩序的对立者形象出现,他们参与重大事件,意味着一种新力量、新势力对旧制度的破坏性对抗。基于上述因素,报刊中的学界呈现,往往过甚于其自身在社会秩序中应有的位置,隐含着一种过分的倚重。1905年《时事画报》载:

现民智未开,学生时有被侮……有数学生放学,路经牛乳桥附近之陈基,突被无赖侮慢……禀商教员,即令年长之学生庶人,会同被侮各生,驰往该处,无赖等复肆口乱骂,进教仔之声不绝于耳。其后该学堂乃执无赖,解送巡警局究治云。

新闻中,学生被辱,仅因其“学生”的身份,“进教仔”是新闻陈述中学生被辱的缘由。清代早期的新式学堂多是教会为传播宗教而设,普通社会对教会的仇视会转嫁给学生。但新闻发生的时间是1905年,各种官、民创办的新式学堂已经非常普遍,“进教仔”更多是沿袭旧称,学生被下层社会仇视的真正原因是“民智未开”。这一时期,新学被阻甚而被毁的新闻时常见诸报端,作为新事物的学堂,成为旧势力反对甚至仇视的对象,才是学生被辱事件发生的真正原因。值得关注的是,事件作为新闻被呈现的形态:一起并不严重的街头斗殴被呈诸报端,新闻生产的依据何在?学堂求助警局的理直气壮与报刊刊载新闻的动因,其实质是一致的:基于对新事物的扶持,但又不仅仅是扶持,更是一种倚重,因“民智未开”而被辱的学生,就是开民智的核心力量,报刊对这则新闻的呈现形态与呈现心理,带着对尚显稚嫩的学界力量的褒扬与引领。

从上述意义,再反观前引诸文中学生对操衣的孜孜追求,就不难理解其心理动机:作为一个阶层的新式学生,其诞生肩负着救国救亡的重责,负“至重”由社会期待而为自我期待;同时,作为一个新阶层,新学处于萌芽之际,对抗旧势力的力量稍显不足,社会希望学生能够自重以负社会期待,新知识群体也以此自我期待;第三,新闻呈现中对学生的社会期待与自我期待,更多的是一种媒介呈现,展现的是同样作为新知识群体的报刊编者对于自身存在状态的焦虑。

六、结语

操衣从学生日常衣物到被寄寓衣冠的意蕴,诚然受其特殊历史环境影响,但操衣向衣冠的迭进,折射出这一时期知识分子的社会依存及自我期待。《时事画报》一则短评以“操衣之恐怖时代”为题,既名“恐怖时代”,其恐怖之处,一则在于长衫变为操衣,新的时代借操衣而呈现;二则,作为新时代的操衣,其途“黯黯”。这一“恐怖时代”,恰是彼时新知识群体的真实写照。当长衫时代迭进操衣时代,知识分子日益被边缘化,学生借助警局力量维护自身安全正是这种被边缘的辛辣嘲讽。新知识群体依然有着“中心”的自我期许,报刊对假冒学生者的责难,对学生败类的苛责,种种看似难以解释的问题,都是作为新知识群体的报刊编者对于自身的急切回护,“操衣”被赋予的衣冠意蕴与期待,以操衣形象来树立一个新阶层、新希望的标志,表达的是鼎革之际知识分子内心深沉的焦虑。

作为一种新传播形式,画报让操衣的衣冠呈现有了强有力的视觉效果。操衣的图像呈现,首先是一种符号,其指代是学生;操衣的图像,被刻意组合,以表现某种意义,如整齐、飒爽,被刻意呈现的形象,正是这一时期社会对学生群体的期待性认知。因此,操衣图像,不仅仅是符号,更成为了本体(object)。易代之际的衣冠,在中国文化中被赋予了特殊意蕴,画报的出现,使得这种特殊的衣冠具有了图像的直观呈现方式。晚清中国的画报,多为启蒙不识字的下层社会及妇女儿童,作为一种有高度识别特征的图像,操衣及其所代表的衣冠意蕴就从知识阶层浸透入下层社会。下层社会对学生的羞辱、模仿与艳羡,凡此种种,虽然很难将各种信息源的影响彼此分离,但画报所载操衣形象也应是一种不可忽略的传播渠道。

或可综而言之,鼎革之际知识群体的焦虑使操衣被赋予了特殊的衣冠意蕴,而作为大众传播媒介的画报使得这种焦虑被传播、被认知,从知识阶层到普通社会,从而使得操衣远远超越其本身,成为晚清中国变革中一个特殊的符号。

注释:

① 《挽死愧生》,《时事画报》1905年第4期,第4版。

② 学堂数据根据《广东普通学堂统计表》统计,载《广东教育官报》,1910年第3期,第35-38页;学生数据根据《广东教育官报》1908年刊载广东各类学堂学生统计表统计,包括《广东专门学堂学生统计表》,《广东教育官报》,1910年第1期,第7-11页;《广东师范学堂学生统计表》,《广东教育官报》,1910年第2期,第24-27页;《广东实业学堂学生统计表》,《广东教育官报》,1910年第2期,第16-19页;《广东普通学堂学生统计表》,《广东教育官报》,1910年第3期,第39-42页。

③ 罗兰·巴特,《影像、音乐、文本》,斯特芬·希斯翻译,伦敦:Fontana,1977年,第15页。

④ 《奏定学堂章程·各学堂管理通则》,璩鑫圭、唐良炎主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学制演变》,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485页。

⑤ 《直隶师范学堂学生添设武备编制暂行条规》,璩鑫圭、童富良、张守智主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实业教育、师范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640页。

⑥ 《奏定学堂章程·各学堂管理通则》,璩鑫圭、唐良炎主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学制演变》,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485页。

⑦ 《江苏师范学堂现行章程·训诫条说》,璩鑫圭、童富良、张守智主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实业教育、师范教育》,上海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659页。

⑧ 《对岸学界进步之可喜》,《有所谓报》,1905年6月12日。

⑨ 《陆军进学》,《时事画报》,1905年,第四期,第5版。

(作者系广州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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