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鲁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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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从我记事起,每一年父亲都会带我去看望奶奶一次。每一次必在冬季,一般会是腊月年前的日子(以至于在我的记忆影像里奶奶只有搭腰的棉裤和大襟的棉袄,裹成圆乎乎的身子)。小时候的腊月一来就是天寒地冻大雪封门。父亲会选一个太阳比较大的日子,骑着自行车带着叮叮年货和裹得跟粽子一样的我,颠簸三十多里去奶奶家。那时我特会黏人,谁出门我都会想着法跟着。当然去奶奶家,就算我不黏着,父亲也会带上我,他知道我才是一年到头奶奶盼着的礼物。
父亲的大金鹿自行车有个前大梁,大梁上绑着一个父亲自己做的木头椅子。六岁之前,我就坐在那木头椅子上跟着去奶奶家,一路上就跟在父亲怀里一样稳当。六岁之后我则坐在父亲身后的车座架上,抓着父亲的衣服,一路能把父亲的棉衣抓出一窝子褶来。不管是坐大梁上还是身后的车架上,那段时光里的画面就像冰雪奇缘里的镜像一样。
去奶奶家的那天,父亲一准会起个早,拾掇拾掇他的大金鹿,给链条打打油擦擦车身和喇叭,更重要的是用细麻绳结结实实把木头椅子绑在大梁上。而我在这个早晨也保准会站在屋门口,看父亲忙活。那时冬日朝阳正好越过灶房,投进院子里,父亲披着一身金光,一边收拾一边停下来端详端详,瞅瞅哪里还脏,就像一个将军擦洗他的战马。有时还哈一口热气,再用棉布擦擦,每次看到他这样,我就又恍惚觉得父亲像猎人在跟一头驯鹿说话。
等到一收拾妥当,我就美美得像毛茸茸小鸡一样跺哒跺哒地跑到父亲怀里。他只需要一只胳膊就把我安稳得放到那个木头椅子上,等到父亲蹬上车子,我一摁铃,车子就飞起来,他黄色军大衣把我包围起来,颤哒颤哒地在父亲的军大衣里又成为一只小袋鼠。
2
只要从裹紧的大衣领子缝里看到那座没有栏杆的石桥,我就会又高兴又紧张地抓紧父亲的军大衣,嚷道,快到奶奶家了!高兴的是看到那座石桥仿佛就看到我的奶奶,看到她捧出来的沉甸甸的火盆子,一路的寒冷就变得热乎起来,紧张的是总怕父亲的自行车会一不小心滑进那条很深很深的河里去。那条宽阔的河在我心里就不曾流动过,一直是白凌凌的冰跟冷冰冰的石头。
其实那是一条黄河大干沟,修葺得好像比京杭运河还体面。两面是石头砌的沟面,得有二十多米那么宽,可就是搭在上面的那座小桥,实在是太小太窄,而且好多年还没有栏杆,桥面中间向两边成凸状,单就看着小桥上湿滑的的路面,就够吓人的,更何况看那冰冷的石头沟面和一望无际的白色冰面,总觉得就像一个巨大开放的墓地铺了一条白绫一样,让人心里冷的打颤。后来听奶奶跟父亲说后邻居家最小的闺女为了抗拒一场婚姻,在春天来了黄河水的时候,跳进这条河里淹死了,从此这条河在我心里就更冷了。
等我们到了院子里,父亲把我抱下车子来时,奶奶一准能听见动静,就会从堂屋里颠着小脚跑出来,笑开的脸膛就像一朵成熟的向阳花。她那双干芭蕉叶样粗糙的大手会连捂带裹的把我捧进屋里,让我坐在堂屋的小凳子上等着。保准那黑乎乎的火盆,也早就蹲在我的脚边上了,一动不动等着奶奶到灶膛里,取出火来放进去,这火盆就跟睡醒了一样,闹腾起来,火气腾腾。奶奶也蹲在一边,拿一根木棍子不停的拨楞火盆里的木柴,让它舞的更高。等暖和一阵子,奶奶便像剥玉米一样把我从一件又一件的棉衣里剥出来。我喜欢跳动的火苗,喜欢它把我的小脸蛋烘的通红热乎乎的,喜欢木头燃爆的声音和味道,也喜欢拿起木棍挑逗这些火苗儿。
奶奶家的灶膛因为连着土炕总是烟火缭绕,没有停止过燃烧,整个冬天就指望着这个取暖,可能因为空间小,一屋子人裹着棉衣走过来蹭过去的,把屋子里的空间都擦暖和了。堂屋里,除了灶膛,还有一个有一米半高的绛紫色桌子,和靠着桌子的一张,我得很费力跳着或者奶奶、姑姑抱一把才能爬上去的床,这是奶奶最小的儿子的住处,他只比我大七八岁的样子,每年去了,他都像哥哥,陪着我到处跑着玩,我要什么他就给我做什么,我跑累了他就背着我回家。那时候我没怎么喊他叔叔,其实我一直也没怎么喊。
奶奶除了父亲,在这个家还有四个孩子,所以那四間土屋里不是炕就是床,但饭桌却只有一张,如果我跟父亲去了,吃饭的时候饭桌上人多的坐不下,奶奶和两个姑姑便会端着一碗粥去灶台上吃,父亲会把拿来的肉菜拨了一碗端到她们跟前,奶奶一边说,你们吃,你们吃,甭管我,一边瞅着低着头不说话的父亲和坐在饭桌正座上闷声干咳两声的老头子。一般那碗菜都会剩下大半。后来才知道,奶奶已经习惯把好吃的留着给老头子吃。
现在想起奶奶来,除了她憨厚朴实的样子,就是她在灶膛边忙碌佝偻的身影,其实她并不驼背,但总是忙得直不起腰来。不善言语的她就算跟父亲也说很少的话,在我的感觉里,奶奶看到父亲总有种局促不安的状态,说话的时候也不看父亲,总是顾左右而言他。每次临走父亲给她往口袋里塞钱的时候,她都是那种差点就哭的表情,她跟父亲一样什么话也不说,等父亲蹬上车子才听到一句,路上慢点。
3
奶奶的一生不像她的性格沉闷无趣。这是我懂事后才知道的,从那时候开始我也就释然了为什么奶奶会在别人家里。也大抵明白了奶奶为啥每次见到父亲满眼里就像黄河水刚灌进稻田的颜色,浑浊的看不见底。
奶奶是我们家的童养媳,也算是我们家闺女。这话得从她七岁的样子说起。那时候她和三岁的妹妹跟着母亲逃荒要饭到这里,要到老爷爷家里,看这家人虽然已经养着四个孩子,可日子过得还算比较殷实。为了不让孩子跟着自己挨饿,而且一看这家人心地好,就把大女儿留下了,还说,要是看着好就许给你家的大儿子吧。我无法想象一个母亲丢下孩子走会是怎样的心情,即便是食不果腹的时候。就这样,奶奶成了这个家里最大的孩子,最大的儿子都比她小一岁。后来那个母亲是一个人离开的,奶奶的三岁妹妹也被送给邻村的另一家,那是一家没有孩子的家庭,就像奶奶说的,这是她娘怕她一个人在外地孤单,让她们做个伴,彼此跟前有个近人。奶奶说起这些来,很平静,看不出有半点记恨她的母亲,她能理解也能释怀,或者这就是以后在经历更多苦难的时候,她始终哑口无言,不提难过,不提伤心,也不提有多少的不如意,也从未见过奶奶流过眼泪的原因。奶奶一辈子只会忍着。
奶奶在十八岁那年跟这家的比他小一岁的大儿子结了婚,转年就有了父亲。那时候,这家的大儿子已经在公社上班,在那个物资紧张的年代,那是个肥差,况且大儿子长得也算英俊,他的心也就越来越不在奶奶身上。虽然我没有见过奶奶年轻时的照片,但从老了的样子来看,的确奶奶年轻时不是具有漂亮脸蛋的模样。那时候老奶奶已经去世,但是老爷爷家教很严,无论大儿子怎么折腾都得乖乖地在家守着媳妇跟孩子。直到父亲五岁,老爷爷已经管不动他的儿子了,大儿子在单位找到一位心投意合的姑娘,终于奉子成婚跟奶奶离了婚,如愿以偿地离开了家,不再回来。老爷爷觉得愧对奶奶,过了一年,托人给奶奶说了亲,当做自家的闺女把奶奶又嫁了出去,奶奶带着父亲走了。有时候我想,如果奶奶一直不改嫁,也许会更好,也许现在还活着。
奶奶新嫁的那家男人,是个退伍军人,长得英俊魁梧,四方国字脸,看上去一身正气。奶奶一生嫁过的两个男人都算得上是英俊的,如果可以算,就算是奶奶忍辱负重的一生中比较值得说道的事。但是英俊并没有对他有任何的好处,却恰恰正是因为遇到这样的两个英俊的男人,她的一生才缠满了苦难和屈辱。这家的男人的性格跟长相截然相反,性子很烈,脾气暴躁。他跟前妻离婚,是因为那个媳妇不会生孩子。虽然进了门第二年奶奶就给他生了一个姑娘,但是他一直对奶奶不好。轻则怒骂,重则踢打。那家男人总觉得奶奶是跟了别人的,是一个污秽得不屑也不该好好对待的女人,娶来是为了传宗接代,不是为了疼爱。如果不是当初他娘看上这个腚大腰圆的女人,他是根本不会娶这个长得难看又木讷的女人的,更不会答应还带上人家的孩子来。所以从那时起,爸爸苦难的童年也就跟着奶奶的忍辱开始了。
父亲的童年只有冬天。他六岁就去地里拾柴火,就算天寒地冻,父亲也只有一双露脚趾头的小布鞋。每次从坡里回来,继父看着拾的柴火少就不给饭吃,奶奶不敢护着,怕护着自己挨打不说,父亲更会被打。所以就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父亲挨饿,就算偷偷给父亲吃的,也只有稀稀的一碗面水汤,还有的就是一盆暖烘烘的火,这是奶奶能够给父亲的温暖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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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去世的时候挂念的还是父亲和最小的叔叔。小时候陪我玩的小叔叔,直到奶奶去世,还没有找媳妇。听父亲说他喜欢后邻居家的小姑娘,可是人家的父母嫌弃奶奶家穷,死活不同意,不知道哪年,那个姑娘就跳进了村前的那条水沟,从此小叔叔再也没有找媳妇,像一个梦游症人一样,每天在田里和回家的路上徘徊,常常夜里在水沟边一坐就是一夜。
奶奶重病的时候,已经糊涂了,认不得我时,却还喊得出父亲的乳名,婶子说,她几个孩子的名字都记得住。去看她那天,一只手紧紧握着爸爸的手一只手握着她的小儿子,不松开直到渐渐睡去。那时候我看到铁锈斑斑的火盆还放在她的床边上,火盆已经不那么亮堂,泥土疙瘩跟铁锈混迹在一起不好分辨,好像不经意一脚就能踢个粉碎。听婶子说,看不见这火盆,奶奶就嚷嚷沒完,尽管家里已经安装了暖气炉,屋里并不冷。我知道那是奶奶等着父亲来,让父亲暖暖和和的。但她到闭眼之前的那一刻,始终没有说出一句刻在心底里有关疼爱的话来。只留下了那个快要烂掉的火盆,就那么结束了自己纠结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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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奶奶去世的时候也是天寒地冻的日子,按着家族里的规矩,只有父亲去吊了唁。父亲带我跟母亲去大叔叔家的时候,是奶奶过世后的三期。不知道什么原因,看上去我比在她身边长大的其他孩子们更难受。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我一进院子就看到了已经被遗弃在垃圾堆里跟泥土长在一起的火盆了。尽管整个院子乱得插不进脚去,黄裱纸、白布条、还有木头棍子和破了的农具,可我还是一眼就看到那个火盆。那天,小叔叔听说我们来了,也赶过来,他见着我们冲着我父母喊了一声哥和嫂子,我没有喊他,他看着我笑了笑。他跟我之间好多年已经没有很多话说,他的笑不是勉强可总觉得像哭,眼睛里没有一点生气,看着他的眼睛珠子像放在一捧沙土上,让人觉得心疼。那天,不胜酒力的他非得跟父亲喝一杯酒,跟着一起到了奶奶坟上,嚎啕大哭,谁劝也不行。按说这样悲伤的时候该是阴天或者下雪,可我记得那天天好得就跟春天一样。那次是我最后一次见他。奶奶去世后的第二年春天,父亲接到他去世的消息,说是自己在家喝了农药后跳进了村头的水沟。我没有去为他送行,我不愿再看到那条水沟。
那天,父亲把那个火盆带到了奶奶坟上,把纸钱放在里面烧,火苗旺的窜了老高,婶子说,这是咱娘看见你们来,高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