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勤
想缴坡岭大草坡村人陈越道那杆老猎枪的,是腾岭公社书记黄华天、林管员小麦和一头叫武的雨林大公猪。小麦进山跟踪,没收过几回陈越道抓获的穿山甲、眼镜王蛇,就是没缴获到他的枪,但暗地里吃了几顿镇上瘸脚五给他做的清炖穿山甲药膳和蛇王羹,瘸脚五替陈越道说话,敬他酒道,你就高抬个手,当没看见,别闹到大家没饭吃啵。小麦就不告不管了。武躲藏在雨林深处,伸懒腰说,那鸟人的枪是那么容易缴的么?
陈越道就是个山里的野种,瘦个子长腿短身,鼻毛长,每天那王八绿豆眼骨碌碌转。倒数十多年里,他猎杀的野猪无法记清有多少,每年放枪、放山猪炮、埋夹子,让山岭雨林里的野猪们胆颤心惊,猪们十里外能感觉他的伐杀气场。
那次,他患病一个多月,没上山,腾岭镇瘸脚五野生小吃店山货紧缺,老板娘挺着大奶子扯他的裤头,给他灌酒,催他上山。腾岭公社食堂的厨子老于头,赶集日一把揪他进角落,又是递烟又是说媚话,搞个三十四斤的中猪崽,要活的喔,黄华天书记说好了,几天后要招待几个大客人,我准备很简单,小酒涮猪肉焯菜。陈越道哈口气,喷出昨晚胃里的陈腐木薯气,咕哝着,谁都知道三四十斤的好吃,又不是养着去提,难做咧。老于头正色吭唧道,不交货饶不了你,价钱好说咯。
总之,他又上山去了。这次放的是挂枪,一种让动物绊动板机的猎杀方法。搜寻野猪的踪迹,他穿梭于浓荫密布的丛林中。
涉过一条淙淙流水的小溪,水边上烂糊糊的腐淤泥中出现一串黑洞洞的脚印,经辨认那是一头大猪留下的脚趾形态,至少有三百斤。一棵大树倒伏竖直挡住小道,树根子翘起张牙舞爪,走小道必须爬过树根形成的树洞口。陈越道拍手,在此放挂枪位置绝佳。他绕树头转圈,斟酌放挂枪的角度。大猪必须一枪毙命,否则,要么你连猪毛都见不着,要么你追上伤猪如斗猛虎。为避免留下过多气味,挂枪就卡在倒伏的树杈里,割山藤捆紧。他不再去考虑公社厨子老于头说的猪,大猪总比小猪价钱高嘛。
他在装火药弹丸的挎包内带够一天的饭,两个饭团,小块腌野猪肉,十个大地瓜。口粮不够吃,地瓜是经常拿野猪肉在本村子里换得的。设置好挂枪就在附近巡山,巡山是为了掌握更多的野兽踪迹。来到一株野荔枝树下,他头上纷繁枝节间蹿出几只雨林飞狐,从绿叶相扶的青涩果子间逃之夭夭。向山坳下走,几大丛密密麻麻的短穗鱼尾葵,叶柄深绿,叶尾锯齿状,树冠挂满红绿相间的串串珠子果。低头查看葵叶下,遍地杂乱撒落的果屑、果仁,这是昼伏夜出的果子狸进餐时留下的残渣。
他想着哪天晚上来收拾这些家伙,肚子便开始咕噜叫,吃饭前,顺放两个响屁,一个比一个响亮,蹲大圆石上拉野屎,全世界就数他自由自在。
近黄色残阳的下午,浓绿林子的光线渐渐暗淡。他赶回挂枪的地点,找个位置埋伏起来。记得去年一次春天猎猪,寻得那片野猪出没的灌竹林,他躲藏着屙屎。有只不懂危险的小公猪上当,循着屎味朝他埋伏地靠近,他开枪射击,小公猪被打中,噫噫叫唤,其余猪群轰然而散。母猪听见枪响先是一阵惊恐,镇定后发现了大树背后那张露着的王八脸,就毫不犹豫地向他扑了上去。他匆忙拔出背竹篓里的砍刀迎战。这一拔刀救了他,无意躲过一场恶斗。他往后背伸手拔刀的刹那间失去平衡,连人带刀枪滚下身后的小石沟,摔伤脚骨,好几个月动弹不了,断粮断炊,只好挣扎着带伤又上了山。
刚蹲下,他开始清理脚下的山蛭,刮下四五条紧沾裤脚的,还有两条钻进破旧的解放鞋,吸到了血。脱鞋抠,吐口唾沫,拉橡皮筋般的恶心,血渗透了脚趾。
黄昏落日的余辉中,丛林寂静,没有一丝风,能听得见潮湿树的叶子滴下的水珠子声。幽静中,他的视线里突然出现一团隐隐约约的黑影,的确如他所判断,那是一只领头的大公猪,缓缓地一步三回头。它带领猪群接近挂枪的树根洞门时,习惯性地犹豫一下,领头的好像闻到空中有一丝异常的气息——新鲜地瓜屎的味道。
大公猪在树根门前稍加迟疑,它后面的顽皮小猪崽往前乱窜,循着屎味而去,无意中绊动了枪绳——“咝咝”……“嘭”。沉闷的枪声响彻林子,散弹击伤几头小猪崽,它们慌乱逃命。子弹也击中了站树门外的大公猪武。它很从容,往地上顺势跪下,一动不动了。
后面的猪群作鸟兽散。一旁窥视的陈越道,简直不相信好运气来得这么快。填装过补枪的枪弹药,他双手举枪对准猪,慢慢走近他的猎物;他观察动静,沉着气在大公猪的周边绕着圈子,竟没发现一滴血。武的双眼紧闭,猪头压着一只前肢,后肢蜷缩在肚子下,躺倒的姿态仿佛在憩息。
这当然引起了陈越道的警觉,随即捡起地上的一个鸡蛋石,扔向猪的头颅。第一次打偏,猪没有反应;寻找第二块石片,接着扔过去,不偏不倚击中猪的前额,石片粉碎成飞溅的小石子,猪仍然毫无动静,死了。他还是不敢马上靠上去,蹑手蹑脚地靠近。两步之内,他紧紧盯着的猪眼越睁越大,而且瞳孔渐次闪现出凶狠的目光,这目光与陈越道的惊恐的眼神刹那间碰撞上,那猪横卧的身躯呼啦啦高高跃起,猪嘴獠牙直扑陈越道的心窝。
关键时,枪竟然哑火了。变成了烧火棍子顶着扑上来的猪口,他吸了一口冷气,倒退好几步,幸好没倒下;来不及抽刀,他明智地丢下枪,腾出双手灵活地逃跑,仓皇地跳向那棵倒伏地上的大树,一溜烟就爬了上去。
他清楚,人猪此刻相拼,胜算把握不大,能逃则逃。受伤的武呲牙咧嘴蹒跚追上来,在树下团团转,气急败坏,咂嘴喳喳:有种的你下来!
陈越道在树上乐了,向猪吐口水,作下流手圈动作,有种你上来呀。他一直呆树上,到下半夜才小心翼翼像猿猴一样双臂吊下,在腳着地的那一刻,他拧亮进山随身必备的电池头灯,横扫四周,心有余悸,慢慢走动去拾地上的那杆老枪。
他换上枪的击发引信。总不能就这么空手回去吧,白天侦察到的那地方,此时的夜色中,说不好那里的光景热闹着呢。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他摸索着赶到白天看好的地点。这时已不可再亮灯,山风乍起,飒飒吹拂,掩盖了他越抵越近的观察。离鱼尾葵林丛约十几米远,这是最好的猎杀距离。黑暗中,他首先听到葵丛中一阵窸窸窣窣的爬动,又有葵子果仁掉到葵叶和地上的嘀啦声。
此时,只要头灯一亮,枪必须响,否则所有努力归零。他摸黑调整好头灯,确认一下举枪的姿势,慢慢摁亮头灯。
一道白晃晃的灯光射向黑夜中的鱼尾葵丛和树冠间,瞬时那儿反射回几对黄亮如灯泡般的闪耀眼光,果然不止一只猎物。一气呵成,他顺着亮花花灯柱瞄准,对准其中一对反光眼,扣板机————“咚”,散弹冒着青烟击向那对金黄眼光。几乎同时,听见下坠物缓缓通过树叶间“唰啦啦”的应声滑落地面。他熟练地快速摸黑装配第二枪,当他再次摁亮头灯时,平射的灯光柱里只剩一双金光眼了。机不可失,再发第二枪,猎物从树冠间唏哩哗啦咕咚一声掉地。
两只果子狸。他想好了,一只给瘸脚五野生小吃店,一只交差似的送公社食堂老于头。
他在天亮前赶回镇上,猎物用麻袋子装着先送瘸脚五。瘸脚五昨晚陪客人喝高了,眼屎蒙蒙地叫他老婆接货付钱。还是老板娘心细,她对陈越道说,老于头那只就一起放我这,想好吃必须干煸,我这儿干煸是一绝,他老于头到头来还不是送过来让我给他加工,这都是常有的事。你回去告他一声,什么时候客人来,我弄好送去就得了。
陈越道不懂他们的关系,收下两只果子狸的钱,顺路给老于头打个招呼,便返回家中睡大觉。
睡到中午,家中草棚房门突然被人踹开,进来的人是公社林管员小麦和一个青年。小麦说,他奉黄华天书记的指示,陈越道猎杀野生动物问题严重,要收缴他的枪支,并行没收非法所得款项,让他等待下一步的严厉处理。陈越道不尿小麦,瞪眼辩解道,“是书记叫我干的,不信你问公社食堂老于头。”小麦想掴他耳光,“你他妈的大膽,竟敢污蔑黄书记,找死啊。”见陈越道嘴臭还睡着不动,小麦捂住鼻子掀掉他的烂被子,“快起来,把枪和昨天卖果子狸的钱交出,不然的话,老子绑你去派出所。”
“一边吃肉,一边收我的枪。”陈越道生气自语,他想破了脑子,闹不明白到底是啥回事。
磨磨蹭蹭,他把昨天瘸脚五老婆给的皱巴巴一百元大钞捏在手里,眼角凄凉、欲说无言。小麦不耐烦地上前夺过钱,训道,“再打猎,看我如何收拾你。”叫青年提上那杆旧枪,踢门,走时不忘往地上啐一口痰。
第二天是赶集日,陈越道跑到瘸脚五的店铺门坐着不走,只看街头人来人往。老板娘已叫过他好几次进去喝酒,他都爱理不理。瘸脚五绝对是镇上消息通,晚上就打听到陈越道的事,一大早见陈越道一声不吭坐他的门口,他便从后门走了。日头爬过半壁墙,他才笑嘻嘻回店。他拍了拍陈越道的肩膀,“兄弟,我给你送支新枪,保证这回没人敢动你。”陈越道懒得理他,“我不要枪,也不会饿死。”瘸脚五说:“赌什么气呢——老弟,你不信?我刚从老于头那回来,给你送新枪可是人家黄领导的意思,不过借我的名而已。”“装鬼做鬼总是他们,我不稀罕什么新枪,山货我少不了你的,给点钱我买米。”陈越道接过瘸脚五的钱,忿忿地走了。瘸脚五提高嗓门吼道,“你他妈的什么都不懂,瞧你那鬼模样!”
当天下午,一场飘飘洒洒的春末山雨降临坡岭,寂寥而惆怅,雨毛轻扫山岭绿林,暮霭涔涔。坡岭人会说,公崽今夜说不好要巡山喔。
那头叫武的野猪,脚伤早就养好。
春未夏初,山林中的精灵激情不减,飞鸟叠加做爱的柔情身姿压颤了枝梢叶片,海南巨松鼠跳跃过流泉岩林,山鹰飞越雨林山谷,叫响成串的啼鸣,空中拉出曼妙的华尔兹,把婆娑的山林搅得不再沉睡。
武的族群不断发展壮大,已不再满足于雨林中的这大片桄榔园。为了寻求更多的食物源,它一次次带领部分猪群,走出桄榔园的边界。
在原始雨林山岭找到吃的并不难,难的是经常忍不住要偷吃人种下的东西。离桄榔园东南方向不远的蜿蜒山沟边上,去年开垦的地,已种上成片的红杆木薯。
雨下个不停的那一夜,夜空只闪电不打雷,因此显得漫长深邃,坡岭人说是看见了公崽巡山,那些公崽打着蓝荧荧的灯笼,排着长队,随幽风苦雨在公崽的雨林里缓缓沉浮,舞动得并不欢快。
坡岭人那几天夜里没人敢上山,他们害怕碰上飘渺的公崽,其实,坡岭没有一个人碰上过公崽,谁会在雨中摸黑进山呢,打猎的也不敢走近公崽出没地的雨林,都说人走近了会消失,撞衰运。
陈越道第二天必须上山,实在是快要断粮了,他要上山挖去年种下的木薯解决吃饭问题。他出勤集体的工分少,年年队里分的粮食只够吃半年。到了地里,他的心里顿时凉了半截。
眼前的木薯地,糟蹋得不成样子,薯杆子没有一株是直立的,东倒西歪,被野猪咬断咬碎几大片,满园的地被拱成坑,遍地零碎的残薯碎屑,鲜亮的猪尿猪屎撒落遍地,猪蹄印迹杂乱,一片狼籍。
陈越道气昏了。冷静了一会儿,很快想好接下来要做的事。虽说地表上的木薯被拱吃光了,但地底层深处的薯条还有不少留存。他认定那些偷薯贼肯定还要来光顾的。
翌晨,阳光强烈照耀着山峦坡岗上的老林新叶,聚集闪闪烁烁的点点亮斑,森林深处的墨绿被阳光顽强穿透,斑驳的影子摔在碎林间、沟壑、山地清泉、岩石以及棘丛野地。云霄空旷,高温多雨的夏季正赶往山脉那边。
武蜷缩在桄榔园的土坑里,土坑的周边,横七竖八躺着武的三妻六妾,怀崽的不在少数。武不去想夜幕降临,晚餐在哪吃的问题。
当夜幕拉上最后一块帏幔,饥饿如影随形,妻妾们前来示意武该出动了。武没有蠢蠢欲动的冲动,它在想往何处去,如何走。
武的群体这回不走原路,它们由武领头,沿山沟溪流和无路可走的莽草刺丛穿行,它预感偷吃木薯惹下了大祸,不走原路是提防会发生意外。
武的猪群属大筋族群。它穿行的脚肢被荆刺拉破几道口子,鲜血渗出,身子满是刮开的细小血痕,队伍跟在它硬闯出的小道后面。等赶到薯地的边缘,武发现大筋族猪群的另一支小队,已在这薯地抢占先机。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抢先到达的猪群,正在你争我夺,抢食它们昨天丢下的残羹剩饭,嘈杂声洞穿幽寞夜空。
它们没有立即闯进去欢宴,望着昨天被它们劫掠过的薯地和新加入的抢食者,武亦加小心,贼亮的眼光射进黑糊糊的夜里。
这太过于美妙了吧?薯地就这么美好地成为它们随时随地享用的大食堂,难道说公崽在眷顾着大筋族的子孙吗?武义无反顾地作出决定,立刻离开此地。
它的群离开不过一公里远,突然,薯地那里传来巨大爆炸声。爆炸声很沉闷,像包裹着什么东西给炸开,五脏六腑都震粉碎了。紧接着,那边很快传出撕心裂肺的哀嚎,噫——噫……,声调唳锐悲凄地刺破无边的苍茫山林。
次日太阳开照,火轮升跃在几株高耸苍劲的松树梢上。陈越道今早开始上山查看他下的山猪炮是否成功,诱饵就是致命木薯块,咬上口便炸开。能制作山猪炮,屡炸必得,这带山区里只有陈越道懂得这手绝活。他从来不传授给别人。
山规证实,此招用得过于会烂手,可能会招致雨林公崽的诅咒报应,鬼怪会作祟。要不是枪给没收了,猪群偷吃了他的薯地,一般情况下,他轻易不使用山猪炮。
他从西面走进薯地,东边的太阳晃花了眼,差点踩着地头草丛里的一只猪蹄。当晚这猪被炸,可能挣扎着爬进蒿草里,它的下颌骨前半部被炸飞,上颌骨折断,留给薯地一行血污,尚存游丝般的喘息。陈越道心里美滋滋的,上前提起它的腿掂量,怪沉的,还活着,少说有五六十斤,属于公社食堂老于头说的猪中的珍品。在木薯地的南面,一只小鸦鹃超低飞掠过薯地的角落,惊动下面嗜血的群蝇轰然而起。陈越道看见一头至少有二百斤重的断头猪横尸在地头的薯坑,脑壳粉碎,白花花的脑浆涂了一地,乌泱泱的血蝇扑盖在血肉模糊的断猪头上。
陈越道这回可乐颠了,几百斤的野猪肉,得发一笔不小的财。刚思忖起如何把两头猪弄回去,一下就犯了难。这次好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一个人要同时把两头猪背回是不可能的。气温在节节攀升,他决定先把那头小猪背回,回头再请人去搬那头更大的。他钻进林子寻找野芋叶垫背,背起那头五六十斤的猪,抖擞精神地走出薯地。
太阳洒下炽热的光,早上出门前他只喝了几口凉水,上山没带中午饭,他略显疲惫。血蝇成群结队追逐血腥和发散的肉味,陈越道只管加紧赶路,他背上的猪嘴不时淌着血水,顺着脖颈往衣领下流,衣服不断让血水和汗洇透,血蝇沾住身子无法摆脱,嗡嗡作声,连鼻子和眼睛都要钻进去。
这样走过一个山坳,他慢慢觉得后背沉重很多,幾乎无法抬头认路。他步子踉踉跄跄,倒挂着的烂猪头,腥臭的血水不住地流,不一会儿,他用麻绳当皮带的裤头被血水和酸汗浸湿,黏皮浸肉的很难受,额头上的虚汗如泪珠挂满,不时模糊双眼。
“站住,我等你多时了。”小麦好像从地下冒出来一样,浑身巡山装束,裤腿紧扎,绿色水壶和挎包俱全,“你是屡教不改哦。”
“我这是完成上次公社领导交代的事。”陈越道不慌不忙,寻思找着借口,更记恨他,还是不把他放眼里,“你包里肯定有吃的,我闻到油炸饼味,饿死了。”
“你混蛋——敢拿领导压我?”小麦火冒三丈,“饿死你这山鬼活该!今天我是人赃俱获,拿你法办。”
陈越道背着死猪转身便逃,慌不择路,他逃错了方向。
不知走了多远的路,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隐约认为是雨林公崽在报应他了,眼前正巧立着一尊爬满枯萎藤蔓的花山岩,都在捉弄他呢,对了——朝山岩撒尿可赶走睁眼的梦魇。他像拉橡皮筋般掏出胯下的家伙,折腾半天,可是哪来的尿水?路越来越难走,四周全是乱草和增多的枯树老藤。他懵懵懂懂地陷入的是一处荒野的死角,前方光秃秃大片的山岩下是断崖,一棵大树上,站立着一只林雕凄凉地叫,清亮的天空中,极少现形的褐冠鹃隼俯冲向一只逃命的山雀,猎杀的光影快如闪电,转瞬即逝于万里睛空。
往前再走十来步,灌木稀疏,但疯长的青蒿、茅草没能完全覆盖住地下的大小乱石坑,灌木杂藤不怀好意地搭拉着秧线,可转眼间又能变为拉扯刺人的羁绊;干枯的茅草烈日中闪耀着金光,树林和草地没有一丝风,密不透风倒伏的形同波浪的蒿茅草坡,没有动静,似乎有树怪草精隐藏其中。
陈越道喃喃自语,怎么会迷路?闯山都快十多二十年了,现在却连方向也错了,呸——见鬼!他寻找走出那地的道口,人变得精疲力竭;暴晒的脑瓜有些发懵,恍恍惚惚间,他感到臀部像被什么咬了一口,疼痛差点使他发出惨叫声。
原以为背上的那头猪早已死了,可是那头猪咽不下那口恶气,仿佛报仇似的,在就要断气之前,朝它能咬到的地方狠狠地来了一口。
迈着不听使唤的步子艰难前进,密实的茅草暗中使了个绊,他连人带猪向前扑倒,猛然掉进一个蒿草树枝封盖的石坑,身子被几根洞内坚硬的树杈托挂了几下,方才摔落至洞底。
洞深不过三四米,漆黑阴森。饥寒交迫,他的眼帘直冒金星。此刻,天空中传出轰隆几声雷响,燥热无比,好一阵密集的雨珠,甩小石子般朝洞里砸出噗噗的声响,片刻又戛然而止。他反而清楚地看见头顶上的星空放大了,浮动起一个个他曾经认得的公崽小人,它们不停地变幻各式样舞姿,有的腾跃欢乐,有的狞笑旋转;哭泣的变为蓝脸白牙,微笑的灿若天仙,人妖难辨。他顿时感到肌寒骨冷,止不住战粟起来。意识愈来愈朦胧,他昏了过去。
昏迷中,他意识里仍然萦绕着公崽小人的嘤嘤嗡嗡,也许那是雨林的蚊子围攻吸血的叫喊,他和那头死猪几乎成了蚊子的美餐。更多的公崽穿梭着,从苍穹顶鱼贯入洞,几道闪闪的蓝色火焰燃烧着,像要点燃洞里的枯草干木。醒来的他打着滚,无处逃离,声嘶力竭喊救命,他滚过那头死猪,却压着个烂朽的骷髅;匍匐在冰凉的地上,他无意中发现了一扇隐秘在洞口的星光。圆洞口斜坡向上,天亮后才见零碎的石砾苔藓和杂乱的兽骨残骸。再往上,树木爬满了藤蔓垂帘,纵横交错的枝条绿叶,掩映着狭窄陡峭的斜坡出口。等待中的黑夜终于消失,晨曦初绽,晶莹剔透的露珠随处悬挂。他像狗一样钻出灰亮的洞口,亦步亦趋,仍然没有放弃那头死猪,一只手拖着猪的一条后腿走向出口处。
一抬头,惊恐地看见前面的树杈间挂着一条大腿般粗的花蟒,它吐着鲜红的舌信子,蛰伏在坡口的树上,捕捉即将出现的猎物信息,人也不在话下。
显然,出口已被封死,陈越道倒吸一口凉气,猪腿马上从手里滑落,死猪顺着坡滚回原处。他哀叹,猪死了也不属于我。看来,他的体力已无法支撑他贸然冲出蟒蛇的伏围,唯一可逃的出口被蟒蛇守住,这回真的只能等死了。
他绝望地瘫坐在地。眼前突然一亮,在出口斜坡几米的地方,不知什么时候有一头高大的野猪站在那,它身披万道霞光,威武强壮,双眼射出炯炯的光芒。陈越道认出,那正是他猎杀过的武,它找的时机真准啊——在他精疲力竭死到临头的时刻出现,这太过于神机妙算了吧,它是报仇来的,他死定了!
陈越道双腿软绵,扑嗵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双手合拢作揖,——求猪大人放过我吧!他感到自己的残忍杀戮遭到报复已成必然。两天里,他就是一头野兽在山中潜行,野兽与野兽的对决,此时,他已毫无信心和勇气,只有无法逃出的恐慌,只有等着被咬死的绝望。
武,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个传说中的凶险石坑里?陈越道无法知道,脑子一片空白。于是,一阵渴求和复仇眼神的对决很快上演,似乎都包含了这样的对白:
“下次再打猎,一定咬死你!”
“猪大大,不啦,不啦——再不打了,再不打了!”
武的鼻孔喷出长长的怨恨的气流,眼神闪过一丝怜悯,扭头朝大蟒的伏击点移动,不知这是要把陈越道带出石坑,解救他,还是悲愤离开。山坡道口飘洒的霞光红彤彤地洒在武的身上,此时,没人知道它是否发现并在意它头顶上的大蟒。
武一靠近,大蟒居高临下,张开血盆大口闪击武的背头,武敏捷地往前一跃,大蟒一口咬住武的硬如皮鼓的脊梁,扯下几根硬刷刷的猪毛。武无畏地反咬一口,撕破大片蛇鳞,大蟒不敢再恋战,慢条斯理地松掉缠挂的树身,拖着长尾缓缓消失。
武冷冷地投送一个眼神给陈越道——还不快滚!
陈越道失魂落魄地回到村子,鼻青脸肿,衣服烂如布条,浑身臭气冲天。瘸脚五在他的草棚土壁前已等候多时,冷不丁从一旁伸出一杆新的猎枪,对准正推门而入的陈越道后脑,笑吟吟地开玩笑道:“啪,打中咯!新的家伙,喜欢不?人家领导的意思,没收了你的旧枪,做给别人看,暗中给你杆新的,很好吧?”陈越道不理他。瘸脚五继续问,“猪肉呢?小麦说你搞到了好东西,他说他就想吓一吓你……。”
陈越道一把将瘸脚五往外推了个趔趄,可能用力过猛,把原本站立不稳的瘸脚五连人带枪摔出门外,他大声吼道,我不再上山了!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