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 冉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天津 300387)
“我仅仅带着我的语言,然后,我就拥有了一个无限广阔的有效空间,这是很有吸引力的。”[1]毕飞宇发现了语言的能力和吸引力,所以他用他独特的语言创造了一个无限又有限的空间,为读者书写了一部具有吸引力的小说。在语言之外,“毕飞宇的小说始终洋溢着极为灵动的曼妙气质。无论是对叙事内蕴的巧妙处理,还是对潜在人性的冷静逼视;无论是对叙述节奏的有效控制,还是对叙事细节的精致化描摹,都体现出一种轻盈而又舒缓、丰沛而又沉郁的审美内涵,呈现出卡尔维诺所推崇备至的那种‘以轻取重’的叙事智慧。”[2]于是,精准的语言与智慧的叙事产生了某种强烈的化学反应,擦出了毕飞宇独有的火花,盛开了《推拿》独有的旖旎。
“毕飞宇在小说不起眼的细节写作上很显功力”。[3]这个细节就体现在毕飞宇对每一个字的不同的认知与锤炼上。某种意义上他还打破了常规的字词认知,而这种打破正是基于他的文学积累和文学再创造。看毕飞宇的讲座、访谈,听他谈起诗歌、赏析诗歌时,不难发现,他的赏析是逐字的、是细致的、是独到的、是精美的。一个人向内收敛的内容及其吸收的方式直接影响到了他向外辐射的内容和方式,作家更是如此。当他在精细地吸收积累时,他呈现出来的文字也是精致的。
《推拿》的引言中首次提到该小说的中心主旨,就没有离开字的锤炼,所用到的方式就是拆分常用词。作者如此交代推拿业火爆的原因:怎么说“保健、保健”的呢?关键是保。[4]2保健一词,我们再熟悉不过,不就是指为了保护和增进人体健康、防止疾病,医疗机构所采取的措施吗,但毕飞宇将它拆分开来——“保”、“健”,于是,读者开始思考,“保健”不是泛泛的一种措施,“健”是健身,“保”呢,“保”是关键。现代人忙于工作,疲于奔波,劳累过后最想的就是休息,然而身体状况的日渐衰退使人们不得不采取相应措施。懒得锻炼,所以舍“健”取“保”。这样一来,人们选择了推拿,因为推拿可以“保”健康,“保”你不用开刀,用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保”你健康之外身心也能得以放松,“保”成了关键,推拿成了不二选择,小说主题也在炼字的过程中逐渐拉开序幕。
在描写金嫣初次寻找徐泰来一章,有这样的一段:
“已停机”不是最好的消息,却肯定也不是最坏的消息。“已”是一个信号,它至少表明,那个“故事”是真的,泰来这个人是真的。
作者又把我们看来很常规的词“已停机”拆开了,并且突出了“已”这个字的时态用法,旨在铺垫、旨在渲染、旨在强调。他要为金嫣远赴南京寻找泰来做铺垫,他要渲染婚礼这个梦、爱情这个美好的事物在金嫣心中的发酵,他要强调泰来的“故事”在金嫣心中的真实性。所以要拆开“已停机”这个再日常[4]87不过的词,所以,要突出“已”字,让金嫣在泰来和小梅完整又破碎,激烈又凄迷的故事中“以玫瑰的姿态把她所有花瓣绽放出来,把她所有芬芳弥漫出来”[4]87去寻找泰来——她认定的爱情,她还未见就开始了恋爱之旅的对象。
说起沙复明胃坏掉的时候,小说中出现了“疼”与“痛”。就像上面直接指出“按摩”与“推拿”是不一样的,作者在这里依然是指出两个近义词的不一样,不同的是,这回,紧随其后,作者就展开了解释。
胃后来就不痛了,改成了疼。痛和疼有什么区别呢?从语义上说,似乎并没有。沙复明仔细想了想,区别好像又是有的。痛是一个面积,有它的散发性,是拓展的,很钝,类似于推拿里的“搓”和“揉”。疼却是一个点,是集中起来的,很锐利。它往深处去,越来越尖,是推拿里的“点”。[4]32
虽然疼和痛是同义近义的,甚至可以组成“疼痛”这样一个独立的词,但是毕飞宇从推拿师的角度出发,区别了“疼”和“痛”,于是,一段描写沙复明胃不舒服的寥寥几行字,与他的职业发生了关联,不舒服的程度逐渐加重,为后来沙复明的吐血、住院埋下了伏笔。
在一些必要的时刻,毕飞宇通过改写常用词语来表达思想内容。当然,改写并不是完全的改头换面,通常只是换用其中的个别字。
小说第一章,开篇点明盲人推拿的黄金岁月到了,钱就像疯子一样往推拿师的指缝里钻。“钱就在他们的身边,大雪一样纷飞,离他们只有一剑之遥。”[4]5平时常用的成语是一步之遥,而毕飞宇将“步”字换成了“剑”字,这个意向一下子鲜明尖锐起来了。剑是利刃,这个意向,冰冷、残酷,说盲人推拿师离钱只有“一剑之遥”最准确不过了。虽然离钱的距离近了,但是赚钱的方式也危险、冷酷了。也正因为这份职业的艰辛、繁忙,沙复明每天的“吃”饭变成了“喝”饭,长时间的堆积,终于成疾。小说中,离钱只有“一剑之遥”不止有盲人推拿师这个职业,还有妓女。
婊子就是卖。用南京人最常见的说法,叫“苦钱”。南京人从来都不说“挣钱”,因为挣钱很艰苦,南京人就把挣钱说成“苦钱”了。但是,小姐一般又不这么说。她们更加形象、更加生动地把自己的工作叫做“冲钱”。小蛮不知道“冲钱”这个说法是哪一个姐妹发明的,小蛮一想起来就想发笑。可不是么,可不是“冲钱”么?既然是“冲”,和眼睛无关了。反正“冲”也不要瞄,闭上眼睛完全可以做得很准。[4]226
“冲钱”是快速的,是“一剑之遥”的,但同时它也是悲凉的,无奈的。“苦钱”、“挣钱”、“冲钱”可不就是意义的递进,时间的压缩,兵不血刃的“一剑穿阴”?
字又组成了词,毕飞宇对字的锤炼与思考让他锻造的词语更加精确有力,与文本的联系也更加密切。词的锻造方式与字的锤炼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于细微处见差异,于换用中见新意。当然,由于字、词不同的性质,锤炼与锻造的方式中也存在不同。
从毕飞宇对字的考究中完全可以想象到他对词语的处理一样也会细致,小说当中就出现了许多同义词近义词的区分,对这些词语区分的描写与叙事文本、小说主题有着密切的联系。
在引言即将结束时,再次点名小说的题目:
沙复明把脸转过来,对准了“老板”面部,说:“我们这个不叫按摩。我们这个叫推拿。不一样的。欢迎老板下次再来。”[4]3
作者借沙复明之口,指出“推拿”和“按摩”是不一样的。“疼,就是推拿;一点不疼,则是异性之间的按摩。”[4]62作者不是简单区别这两个词,一方面是为了点名题目,更重要的是与叙事文本发生联系。小说围绕盲人群体描写盲人的生活、工作,以健全人为背景,通过健全人去做推拿时发生的事来侧面衬托盲人的生活。为什么推拿要疼呢?因为人是贪婪的,人是喜欢占小便宜的,不疼的推拿是白做的推拿,所以要疼,这时候客人才不会怀疑推拿师的手艺。同时,“推拿”和“疼”贯穿小说始终,于是,大家在都红的拇指被门夹断后为她哀痛,为她惋惜,因为拇指使不上力了,她不能让人“疼”了,都红面临着失去这份职业的景况。作者从语言上区分了“推拿”和“按摩”,而在叙事上,“推拿”是什么呢?是盲人推拿师们的次次揣摩,丝丝用心,点点心酸,绵绵局限和无时不刻地替健全人设身处地。这样的区分绝不是简单的文字游戏,下面这个例子,比起“推拿”和“按摩”,它们的区别是更微小的。
“第一章 王大夫”中有一个王大夫和小孔“性”前后的描写。
慢慢地,推拿室里的空气有了暗示性,有了动态,一小部分已经荡漾起来了。很快,这荡漾连成了片,结成了浪。不知道在什么时候,波浪成群结队,彼此激荡,呈现出推波助澜的势头。千军万马了。一会儿汹涌到这一边,一会儿又汹涌到那一边。[4]7
他的身子无比凶猛地顶了上去,僵死的,却又是万马奔腾的。[4]22
这两段分别是对王大夫和小孔性行为前后的描写。近义词汇有了细微变化,语言有了变化。做爱前,空气是动态的,却是像海浪一样的,推过来推过去,还有一丝含蓄和预备。即使是有“千军万马”的仗势,但这“千军万马”也只是静止的,在波浪的激荡后才有了推波助澜,整装待发的趋势。而描写做爱时,同样是动态的空气,却不一样了。此时已经没有了波浪的柔和,有的是“凶猛”和“僵死”,此时,“万马奔腾”,趋势成为了事实。毕飞宇的语言魅力就在这里,他在对性进行描写时,依然没有放弃使用语言材料,用最简洁的话语甚至词语让你有准确的吸收。这里也一样,就算没有那些比喻性的话语,就算没有直接描写事情发展在什么过程中,到了什么进度,你仍然可以从“千军万马”和“万马奔腾”两个成语中抓到小说的进度条。
金嫣是一个渴望爱情,渴望婚礼的人,在她的价值观里,爱情是初步的,是铺垫,婚姻是必然的,也是美好的。她说自己可以什么都没有,但是必须有爱情,而对爱情最盛大的装点就是婚礼。金嫣对婚礼有着自己的认识。“但是,这毕竟是结婚——不,不能叫结婚。叫成亲。”[4]150结婚和成亲可以说是同义词了,只是应用时代不一样,而在毕飞宇笔下的金嫣的心里,结婚和成亲不一样了。成亲是中式婚礼,洞房花烛夜,深邃、妖冶、鬼魅、春风荡漾、水深静流。结婚则是西式婚礼,缤纷阳光下,洁白、华贵、娉婷、婀娜、飘飘洒洒、花团锦簇。甚至在金嫣的脑海中已经描绘出红彤彤暖洋洋的娇花照水图,在心中列出了六条穿婚纱的注意事项。“成亲”和“结婚”的区分塑造了金嫣典型的性格。
在写沙复明对都红情感的涌动时,毕飞宇没有直接写那种青年男女之间的炽烈、灼热,完全不同于对王大夫和小孔的书写了。他透过高唯来告诉我们,沙复明爱上了都红。“作为推拿中心的前台小姐,高唯在第一时间已经把沙复明的心思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了。盲人很容易忽略一样东西,那就是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睛没有光,不可能成为心灵的窗户。但是,他们的眼睛却可以成为心灵的大门。”这里,又出现了一个改写。“心灵的窗户”改成了“心灵的大门”,改写之后,与文本的联系更加密切了。窗户和大门的区别在于,一个是透明有光的,另一个则是封闭晦暗的,一个靠反光来证明它的存在,而另一个则是通过“门轴”(即文中的脖子)的旋转,门面的推拉来实现它的存在意义。改写之后的短语有了隐喻意义,正因为盲人的眼睛看不见,也没有光,所以当他们对事物产生兴趣的时候只能转动自己的脖子,转动自己的身体,就像向日葵永远转向太阳一样,来感知客体的存在,来寻觅客体的存在。将“窗户”换位“大门”真的是别有用心,细致之下又不乏深刻之意。简单的调换,盲人的身份、盲人的处境、盲人的生活,一下就出来了。
有的时候,步步推进、层层叠加的冗杂效果远没有两个对立关系造成的冲击大。就像是一堆火给你了“热”的感觉,一堆冰给你“冷”感觉,而当它们同时出现,那就是冰火两重天的冲击感。毕飞宇在小说里就通过将一对意义相反的词用到一句话中表现一种情感来塑造、传达了冲击人心的情绪与体验。
小说在“第四章 都红”这一部分明显地让读者初次强烈地体会到了以慈爱和关爱的面目出现的歧视和伤害,对整个演出过程的叙述,不仅仅是都红,读者也心凉如冰。在这里,我们暂时放下内容的铺陈,重点讨论语言。其中,最具讽刺意义的就是在都红参加钢琴演出的时候,“晚会上来了许多大腕,都是过气的影视明星和当红的流行歌手。”[4]53“大腕”,是“过气的”,听钢琴演奏会的,是“当红的”,但不是演奏家,是“流行歌手”。两个对比,冲击人心。你会发现盲人的社会地位不过如此,而都红的演出不过是一台向残疾人“献爱心”的大型慈善晚会。“人对人的歧视,有时以‘关爱’的形式表现出来。人对人的所谓‘爱心’,有时有着一个冷酷的内核。”[5]这也正是作者想用这种手法表现的内涵,并且也在通过这样的反义词对比强调,“慈善事业”应放下自私与虚伪,以尊重贫困者、受难者、残疾者的人格为前提。
都红是美的,是有气质的。
说起都红的“坐”,她的“坐”有特点了。是“端坐”。因为弹钢琴的缘故,都红只要一落座,身姿就绷得直直的,小腰那一把甚至有一道反过去的弓。这一来胸自然就出来了。上身与大腿是九十度,大腿与小腿是九十度。两肩很放松,齐平。双膝并拢。两只手交叉着,一只手覆盖着另一只手,闲闲静静地放在大腿上。她的坐姿可以说是钢琴演奏的姿势,是预备;也可以说,是一曲幽兰的终了……但是都红有一个习惯,到了生气的时候反而能把微笑挂在脸上。这不是给别人看的,是她内心深处对自己的一个要求。即使生气,她也要仪态万方。[4]65
都红的美就是这样被导演组的人发现了,大家都夸赞都红的美,而都红的美却成为了缠住沙复明的问题,这个问题像旋涡一样,沙复明不停地沉溺。他觉得“‘美’是灾难。它降临了,轻柔而又缓慢。”“灾难”本来是沉痛的,给人以重击的,但是作者说它是轻柔的,是缓慢的,原因是这个灾难,是“美”,是都红为人夸赞的“美”,说它是灾难,是因为它困扰了沙复明很久,而说它是轻柔缓慢的,是因为它是诱惑的,是像漩涡一样有吸引力的,是如沙复明对都红的沉溺和感情一样柔和的,缓慢的。这样的运用,一方面衬托了都红的美,一方面铺垫了沙复明对都红的爱。
推拿中心的爱情当然不只有沙复明和都红,小马对小孔的暗恋一样是推拿中心的一部分。之所以没有声张,只因为小马知道小孔已经有王大夫了,但是感情最难控制,小马还是情不自禁地关注着小孔的一举一动。“嫂子在转身的时候空气会动,小马能感受到这种细微到几乎不存在的震颤。”[4]117“细微”与“震颤”又形成一组对比。转身这一动作,我们闭上眼睛是很难感受到的,是细微的,是几乎不存在的,但是小马感受到了,甚至感受到了“震颤”。这份重量只因为小马对小孔的爱。这样的对比绽放出了小马的荷尔蒙,爆发出了小马爱的能量。转身这一动作在现实里确实是细微的,而震颤的是小马久久波纹不平的内心。
假如我们“认为叙事的目的就是传达知识、情感、价值和信仰,就是把叙事看做修辞”。[6]23詹姆斯·费伦认为,作者、读者、文本之间是一种认知、情感、欲望、价值信仰等多种因素全部参与的复杂修辞关系,在这一点上毕飞宇后期小说可以说是叙事修辞化的典范之作,因此《推拿》的修辞值得一说。
在现当代作家中,钱钟书可以算是最重视比喻的了。他在《读<拉奥孔>》一文中提到:“比喻是文学语言的根本。”[7]毕飞宇也是善用比喻的。这里聊举几例《推拿》中的例子。
当王大夫打电话向沙复明求助时,沙复明骗了他,王大夫了然于心,盲人就是这样,身边的东西什么也看不见,但是距离远了,反而可以看得见了,尤其在电话里。“对王大夫来说,前厅和推拿房的分别,就如同屁股蛋子左侧和右侧,表面上没有任何区别,可中间隔着好大一条沟呢。”[4]17作者做此比喻,其实在前文早有铺垫。“王大夫的客人们都知道,王大夫的每一次放松都不是从脖子开始,而是屁股。他的大肉手紧紧地捂住客人的两只屁股蛋子,晃一晃,客人的骨架子一下子就散了。”[4]9正是因为王大夫独特的推拿方式以及个人习惯,作者在写到他时才会用“屁股”作为喻体,这样一来,比喻的修辞不再是脱离文本的技巧手法,它与小说产生了联系,它是盲人推拿师特有的比喻,是王大夫的专属比喻。
在第三章中,作者这样描写张一光:
和其他的推拿师比较起来,张一光没有“出生”,人又粗,哪里能吃推拿这碗饭?可张一光有张一光的杀手锏,力量出奇的大,还不惜力气,客人一上手就“呼哧呼哧”地用蛮,几乎能从客人身上采出煤来。有一路的客人特别喜欢他。[4]41
作者用一句“几乎能从客人身上采出煤来”巧妙地把张一光过去的职业与现在的工作联系起来,让人想到他是在以采煤的方式做推拿。
符合书写对象职业的比喻还有许多,比如沙复明看到扩建的城市不禁感慨:“这年头的城市不是别的,是一个热衷于隆胸的女人,贪大,就喜欢把不是乳房的地方变成乳房。”比如“沙复明是个不一般的人,他的话总能够把语言的穴位‘点到’,然后,听的人豁然开朗。”比如,泰来说金嫣“比红烧肉还要好看”等等,这些比喻可以让我们一看就联想到他们的身份,他们的职业,这就是语言艺术与叙述文本巧妙的联系。
当然,作者绝不是单纯地描写推拿中心里的盲人世界,他描写的是在大背景中的盲人生活,所以小说里不只出现了盲人,也有健全人,不只出现了推拿师,肯定也还会有顾客。描写顾客的时候,作者处理比喻的方式又灵活地转变了。当老外听推拿师们教自己如何讲价还价的时候,他们十分惊喜,他们觉得“中国的数字表达太有趣了,像汉赋唐诗一样瑰丽。”[4]29这个比喻贴切了。在外国人眼中,中国古典文化,中国的汉赋唐诗就是瑰宝,对于他们来说也是很神秘很伟大很优秀的文化,所以他们把自己听到的好的东西比作是汉赋唐诗,读者一看,简洁明了,这是符合外国人视角的比喻。
作者对不同视角的比喻做得很考究很用心,他通过比喻的手法表现出了对盲人的体验充满了理解,当他用这样的视角去理解盲人时,摒除了自我干扰。因此,我们读《推拿》时,看到了盲人同样丰富多彩的内心,清晰地了解了盲人的多样性:“有先天盲人和后天盲人的区别,有全盲和半盲的区别。后天盲人的感受跟先天盲人的感受不同。”[1]先盲的人通常以味觉体验为主,而后盲的人依然存留着视觉体验。
“一个词不仅具有字典上指出的含义,而且具有它的同义词和同音异议词的味道。词汇不仅本身有意义,而且会引发在声音上、感觉上或引申的意义上与其有关联的其他词汇的意义,甚至引发那些与它意义相反或者互相排斥的词汇的意义。”[8]我们可以把勒内?韦勒克这一观点,简单理解为修辞里的双关,并借用其观点中的认识论去看《推拿》中的双关。
在小说的第十六章中,写王大夫揣着自己攒的两万五千元回家替弟弟还债,可是进门后王大夫改变了主意。他把钱藏在冰箱里,以自残的方式,以声嘶力竭的发问赶走了讨债的人。讨债者离开了,王大夫也去处理伤口了,然而当王大夫回到家时,弟弟却在若无其事地啃着“很脆,有很多汁”的苹果。“王大夫直接走进了厨房,小心翼翼地拉开了冰箱的箱门。还好,钱都在。王大夫把两万五千块钱塞进了裤腰带的内侧,系上了。钱贴在王大夫的小肚子上。一阵钻心的冷。砭人肌肤。钱真凉啊。”[4]213“钱真凉啊”,可以说是妙笔生花。在冰箱里放了很久的钱,贴在身上当然有“钻心的冷”,当然“凉”,这是刻画现实。但这里的“冷”和“凉”让我们赞赏,就是因为它的双关性、暗示性和言外之意。为了替弟弟还债,王大夫拿出了自己的积蓄,为了赶走讨债者,王大夫又选择了用血偿还,为了防止自己的钱再度变为弟弟的赌资,王大夫将钱藏在冰箱里。弟弟的回应方式让王大夫“心冷”,钱让手足之间的关系变得冰冷。王大夫流了很多血留住了这笔钱,缝了很多针止住了血。代替钱的血是热的,而钱却是冰凉的。
同样是描写冰凉,同样是双关,作者在描写沙复明的时候不一样了。“冰”到了沙复明那里,融化了。
沙复明最终还是抓住了都红的手。都红的手冰凉。却不是冰。没有一点坚硬的迹象。柔软了。像记忆里的感动。都红的手像手……沙复明甚至都没有来得及想,他的手指已经插到都红的手指缝里去了。原来是严丝合缝的。到了这个时候沙复明终于意识到了,不是都红的手冰凉,而是自己的手冰凉。却融化了。是自己的手在融化,滴滴答答。眼见得就有了流淌和奔涌的迹象。[4]111
这一段当中通过两个对比,突出双关:都红的手冰凉,却不是冰;沙复明的手冰凉,却在融化。追溯到沙复明会有手是冰的体验的原因,就是那一段与向天纵两个小时的“爱情”,和少得可怜的不用情的抚摸。两个多小时,虽是短暂的时光,却也是漫长的岁月。为什么是岁月?因为这段爱情无疾而终。只能追忆,只能梦。“在沙复明的梦里,一直有两样东西,一样是手,一样是冰。手是缠绕的,袅娜的,天花乱坠的,淙淙作响的;突然,它就结成了冰。冰是多么的顽固,无论梦的温度怎样的偏执,冰一直是冰,它们漂浮在沙复明的记忆里,多少年都不肯融化。让沙复明不能释怀的是,那些冰始终保持着手的形状……”[4]110追忆的爱情,成为了沙复明脑海中的冰,久久难以忘怀,而都红的出现,温暖了沙复明,所以沙复明的手在“融化”,这里融化就是双关了,融化的不仅是沙复明冰凉的双手,还是沙复明的心,同时,更是沙复明对过去的一种释怀,融化的水,从“滴滴答答”到“流淌”再到“奔流”这也是双关,这逐渐洪大的一股泉,就是沙复明春日复苏的爱情。
排比可以说是《推拿》当中用的最具特色,最多的修辞手法了。一气呵成、加强气势,突出内容、增强节奏、赋予旋律是排比句在文本中的作用。《推拿》中的排比句随处可见、俯拾皆是,几乎到了“无排”不成书的境地。《推拿》中的排比句,“用得又多又长,通常都是由八九个、十几个,甚至几十个句子构成的排比句,最长的排比句达到了三十多个,可谓是将排比句发挥到了极致之作。”[4]169
比如:“说什么政治,说什么经济,说什么军事,说什么外交,说什么性格,说什么命运,说什么文化,说什么民族,说什么时代,说什么风俗,说什么幸福,说什么悲伤,说什么饮食,说什么服装,说什么拟古,说什么时尚,别弄得那么玄乎,看一看婚礼吧,都在上头。”[4]92连用十六个排比突出金嫣对婚礼的渴望与畅想。
文中较短的排比句就更多了:“嫂子这一来就无所不在了,仿佛搀着小马的手,走在了地板上,走在了箱子上,走在了椅子上,走在了墙壁上,走在了窗户上,走在了天花板上,甚至,走在了枕头上。”[4]47“他们的付出非比寻常;他们的担忧非比寻常;他们的希望非比寻常;他们的爱非比寻常。一句话,他们对孩子的要求就必然非比寻常。”[4]74等,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
正常人看来,盲人的生活应该是安静的,但一部作品总是安静,未免太过沉闷,所以毕飞宇用了大量的排比手法,增加了文本的动感因素,形成了“动静结合”的艺术效果,而且增加了流畅感、节奏感、音乐感。也正是因为这种巧妙的动感融入,我们常常在不知不觉中忘了小说描写的是盲人群体,毕飞宇也借着这种方式的“遗忘”,避免了“文学”名义上对盲人的歧视和伤害。
正如叔本华的美学思想——矫揉造作的文本就好像是挤眉弄眼而成的表情。毕飞宇避开了这样的雷区。《推拿》的叙事日常化,简朴,朴实,语言结构精准,严谨。“简朴不仅始终是真理,而且也是天才的标志。朴实的风格始终是为天才准备的礼服,正如赤裸是美丽身体的特权一样。”[10]毕飞宇的叙事与语言艺术形成相辅相成的关系,给者带来了好的阅读体验。但是当人们写出了评论小说的文章、书籍,分析背景,分析政治,读者大众就跟随者捧读这些东西,而忘记了小说本身。本文重新回归小说内部,以语言为出发点,语言和叙事文本的联系为线索,旨在回归本真,在喧喧嚷嚷的“有我之境”中探索小说的客观“无我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