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校录虞预《晋书》勘误四则

2019-02-22 08:14谢政伟
绥化学院学报 2019年11期
关键词:廷尉广汉晋书

谢政伟

(蚌埠学院文学与教育学院 安徽蚌埠 233030)

清代纪昀总纂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45《史部》指出:“刘知己《史通·外篇》谓贞观中诏,前后《晋史》十八家,未能尽善,敕史官更加纂撰。自是,言《晋史》者皆弃其旧本,竞从新撰。”[1][P1249]晋代会稽余姚人虞预所撰的《晋书》就是其中的“《晋史》十八家”之一。根据唐代魏征等撰《隋书》卷33《经籍志二》记载:“《晋书》二十六卷。本四十四卷,讫明帝,今残缺。”[2][P955]房玄龄《晋书》卷82《虞预传》谓其“著《晋书》四十余卷”。[3][P2147]清代严可均《全晋文》亦谓虞预“有《晋书》四十四卷”。[4][P1935]此书后来逐渐散佚,部分内容残留在《三国志》裴松之注、《世说新语》刘孝标注、《文选》李善注、《北堂书钞》、《太平御览》等文献中。

鲁迅先生非常重视古籍佚文的挖掘与整理工作,尤其是乡邦先贤的典籍,他从十八家晋史中专门选择虞预《晋书》进行精心辑录,并从上述类书及相关古书注文中辑录并整理出虞预《晋书》新辑本一卷,共计40条佚文。鲁迅不仅为之作序,而且标明相关佚文出处,还就一些问题或直接勘正其误,或存疑以俟后贤。至于虞预《晋书》的卷数,鲁迅于序言中亦言房玄龄《晋书》本传“四十余卷”之说“与《隋志》合,《唐志》溢出十余卷,疑有误”。[5][P215]

顾农先生《读〈鲁迅辑校古籍手稿〉札记》一文充分肯定鲁迅先生在辑录虞预《晋书》时取材宏富、注重比勘不同来源的资料等取得的成就,同时也指明其中尚有遗文可辑、校勘尚有不够精细处等问题。[6]林辰先生主导编校的《鲁迅辑录古籍丛编》第三卷收录了鲁迅辑录的虞预《晋书》,且在编校时已依据鲁迅手稿及原引据书进行了初步的校勘,其于辑文中共计出校四次。但还有一些遗存的辑校等问题,学界有必要进一步整理研究,以尽可能地还原古籍之原貌,接近相关的史实,同时在断句、标点等方面尚待更为精确,以利于读者更好地阅读与研究。今以《鲁迅辑录古籍丛编》第三卷为校勘依据,择其校勘、断句、标点等问题加以探讨,以便其再行修订出版时加以参考借鉴。

1.时毋丘俭孙女适刘氏,以孕系廷尉女母荀,为武卫将军荀顗所表活,既免,辞诣廷尉,乞为官婢,以赎女命。曾使主簿陈咸为议,议曰:“大魏承秦汉之弊,未及革制。所以追戮己出之女,诚欢殄丑类之族也……臣以为在室之女,可从父母之刑,既醮之妇,使从夫家之戮。”朝廷从之,乃定律令。[“何曾”条][5][P218]按,此文是鲁迅为“在家之女,从父之制;既醮之妇,从夫之戮”所补充的注文,引自《魏志·何夔传》注引干宝《晋纪》。但细读上文,发现其存误有三:

其一,“主簿陈咸”之说,检核陈寿《三国志》卷12,却作“程咸”[7][P382],疑二者有一误。其实卢弼《三国志集解》早已指明:“宋本陈作程,《晋书·刑法志》作程,此误。”[8][P360]是之。《晋书》卷30《刑法志》[3][P926]、《资治通鉴》卷76《魏纪》记此事皆作“程咸”。[9][P2425]严可均《全晋文》卷44“程咸”条曰:“咸字延休,魏正元中为司隶校尉府主簿,入晋,历黄门郎、散骑常侍、左通直郎,累迁至侍中,有集三卷。”[4][P1709]鲁迅辑录的虞预《晋书》中“陈咸”疑因音近致误,当校改为“程咸”才是。

其二,“所以追戮己出之女”之“己”实“已”之形误。“已出之女”即已经出嫁之女,程咸此谓已嫁之女可“从夫家之戮”,不宜“从父母之刑”,意在为荀氏女免受连坐而求情。《三国志》卷12[7][P382]、《晋书》卷30《刑法志》[3]P926记此事皆作“已出之女”。《艺文类聚》卷54《邢法部》引程咸《适人不从坐议》亦然。[10][P973]

其三,鲁迅引文中“以孕系廷尉女母荀”一句断句不当,易致误解。此本谓毋丘俭孙女因有孕在身而暂免连坐,其母荀氏也因武卫将军说情而保命,当依中华书局标点本《三国志》于“廷尉”后逗断,“以孕系廷尉”成一句,且其后施以句号[7]P382,而“女母荀”三字当属下句。《晋书》卷33《何曾传》载此事为“荀所生女芝为颍川太守刘子元妻,亦坐死,以怀妊系狱。荀辞诣曾乞恩曰……”[3][P996]《资治通鉴》记此事作“俭孙女适刘氏,当死,以孕系廷尉。司隶主簿程咸议曰……”[9][P2425]皆可证之。

2.陔及二弟韶,茂,皆总角见称,并有器望,虽乡人诸父未能觉其多。少时同郡刘公荣名知人,尝造[武]周,周谓曰:“卿有知人之明,欲使三儿见卿,卿为目高下,以效郭,许之听,可乎?”公荣乃自诣陔兄弟与共言语,观其举动。出,语周曰:“君三子皆国士也。”[“武陔”条][5][P223]

按,此事由鲁迅辑自《吴志·胡志传》注。但“虽乡人诸父未能觉其多”于文不协,实为断句不当所致。

《世说新语》卷8《赏誉》刘孝标注引虞预《晋书》记载此事,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断作“乡人诸父,未能觉其多少。时同郡刘公荣名知人”。[11][P505]徐震堮校笺本《世说新语》断作“乡人诸父未能觉其多少。时同郡刘公荣名知人”。[12][P232]明代何良俊《语林》卷15“识鉴”条引虞预《晋书》断作“虽乡人诸父,未能觉其多少”。[13]《晋书》卷45《武陔传》:“虽诸父兄弟及卿闾宿望,莫能觉其优劣。”[3][P1284]一作“多少”,又作“优劣”,“优劣”义同“多少”甚为显明。罗竹风主编《汉语大词典》“多少”条列有“高下,优劣”一义,例证恰好为虞预《晋书》此句。[14][P1940]《辞源》“多少”条也列有“高下,优劣”一义,例证亦然。[15][P654]此处实谓武周三子皆才俊,刘公荣一时难以品评各自优劣,故以“君三子皆国士也”之语答之。复检中华书局标点本《三国志》,“少”字亦属上句,且其后施以句号。[7][P742]故鲁迅辑录的虞预《晋书》“虽乡人诸父未能觉其多少”当自成一句,并于“少”后施以句号。

3.陈敏作乱,以[贺]循为丹阳内史,循称疾固辞,敏不敢逼。于是江东豪右,无不受敏爵位,惟循与同郡朱诞,不挂贼网。后除吴国内史不就。[“贺循”条][5][P227]

此事由鲁迅辑自《吴志·贺邵传》注。今核《三国志》,亦作“惟循与同郡朱诞不挂贼网”。[7]P1459不过贺循与朱诞“同郡”之说并不合史实。

按,贺循为会稽人,而朱诞乃吴郡人。《晋书》卷68《贺循传》曰:“贺循字彦先,会稽山阴人也。”[3][P1824]并言:“是时州内豪杰皆见维絷,或有老疾,就加秩命,惟循与吴郡朱诞不豫其事。”[3][P1825]郑樵《通志》卷126《贺循传》记此事亦作“吴郡朱诞”。[16][P1972]《世说新语》卷10《规笺》注引《贺循别传》言:“循字彦先,会稽山阴人。”[11][P664]又卷8《赏誉》刘孝标注曰:“朱诞字永长,吴郡人。”[11][P512]其实对于《三国志》此误,清代卢弼《三国志集解》早已提及:“潘眉曰:《晋书·贺循传》作‘吴郡朱诞’,贺循,会稽人,非同郡。”[8][P1136]

据范晔《后汉书·郡国志二十二》“会稽郡”条记载:“秦置,本治吴,立郡吴,乃移山阴。”[17][P3488]又“吴郡”条曰:“顺帝分会稽置。”[17][P3489]沈约《宋书》卷35《郡国志》曰:“会稽太守,秦立,治吴。汉顺帝永建四年,分会稽为吴郡,会稽移山阴,领县十。”[18][P1030]《资治通鉴》卷94《晋纪》胡三省注:“汉置吴郡;吴分吴郡置吴兴郡;晋又分吴兴、丹阳置义兴郡,是为三吴。郦道元曰:‘世谓吴郡、吴兴、会稽为三吴。’”[9][P2956-2957]清代何焯《义门读书记》亦谓:“吴郡至[汉]顺帝时始分立。”[19][P405]可见魏晋时会稽、吴郡已非“同郡”。元代马端临《文献通考》卷318《舆地考四》列及“古扬州”在“晋时为郡国二十二县二百有五”,其中分别列及“吴郡十一县”“会稽郡十县”[20][P2495-2496],尤可资证。鲁迅辑录的虞预《晋书》“惟循与同郡朱诞”之“同”疑“吴”之形讹,故“同郡”当校作“吴郡”为是。

4.贺氏本姓庆氏。齐伯父纯,儒学有重名,汉安帝时为侍中,江夏太守;去官,与江夏黄琼,汉中杨厚俱公车徵。[“贺齐”条][5][P232]

此事由鲁迅辑自《吴志·贺齐传》注。不过鲁迅辑录的谢承《后汉书》“杨后”条又曰:“杨后字仲恒,广汉人。”[5][P195]杨厚、杨后实即一人,故鲁迅注曰:“范书作厚。”无独有偶,《通志》卷120《贺齐传》记此事亦作“汉中杨厚”[16][P1831],而卷107《杨厚传》又谓:“杨厚,广汉新都人。”[16][P1549]对于杨厚籍贯,一谓“汉中”,一作“广汉”,疑其中必有一误。

按,杨厚当为广汉人,其例甚夥,如《后汉书》卷61《黄琼传》曰:“公卿多荐琼者,于是与会稽贺纯、广汉杨厚俱公车征。”[17][P2032]又卷79《任安传》曰:“任安字定祖,广汉绵竹人也。少游太学,受《孟氏易》,兼通数经。又从同郡杨厚学图谶,究极其术。”[17][P2552]东晋袁宏《后汉纪》[见《两汉纪》下册,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345页]卷18《孝顺皇帝纪》曰:“三月戊申,诏征南阳樊英、江夏黄琼、会稽贺纯、广汉杨厚。”[21][P345]《资治通鉴》卷51《汉纪》曰:“时又征广汉杨厚、江夏黄琼。”[9][P1650]

《后汉书》卷30《杨厚传》明谓:“杨厚字仲桓,广汉新都人。”[17][P1047]故卢弼《三国志集解》指出:“潘眉曰:‘汉中当为广汉。《后汉书》本传云‘厚,广汉新都人也。’《蜀志·周群传》‘舒学术于广汉杨厚。’”[8][P1086]严可均《全后汉文》卷11“杨春卿”条亦谓:“春卿,广汉新都人。”又同卷“杨厚”条曰:“厚字仲恒,春卿孙。”[4][P531]又据《后汉书·郡国志二十三》所记载,汉中郡为秦时所置,而广汉郡乃汉高帝时所置,其下辖恰有新都[17][P3506-3508],足勘“汉中”之误。今检核中华书局标点本《三国志》卷60《贺齐传》注,发现其已校改为“广汉”[7][P1377],鲁迅辑录的虞预《晋书》亦当校之。

除上述四处外,在鲁迅所辑录的虞预《晋书》“何桢”条中,其文尾还有两处卷次标注存在错误:其中第一段辑文后鲁迅注曰:“《御览》二百三十二。”[5][P231]今核《太平御览》,其卷233有此辑文[22][P1108],唯文句稍异,《北堂书钞》卷57孔广陶校注曰:“考《御览》二百三十三引虞预《晋书》无‘少而’句,余与旧钞同。”[23][P186]可证。又第二段辑文后鲁迅注曰:“《书钞》三十二。”今核孔广陶校注《书钞》,其卷33有此辑文[23][P77],鲁迅标注的卷次皆当校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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