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彬彬
(南京大学 中国新文学研究中心,江苏 南京 210002)
“九一八”之后,鲁迅关于抗日问题,发表了不少言论。直到辞世,这种言论一直在继续着。当然,鲁迅比较多地就抗日问题发表看法,是在“九一八”以后的一段时间和日军占领山海关以后的一段时间。1931年12月25日,鲁迅在《十字街头》发表了杂文《“友邦惊诧”论》,后收入《二心集》。《“友邦惊诧”论》是鲁迅在抗日问题上特别著名的文章,在整个鲁迅杂文创作中,也是十分独特的篇章。《“友邦惊诧”论》的写作背景和思想内涵,值得专文探讨,故本文不予涉及。1933年1月初,日军攻陷山海关,北平处于危急中。国民政府决定将北平文物中特别珍贵者迁移至南京、上海。山海关沦陷,也使北平市民陷入恐慌。北平的大学中,部分学生不等期末考试结束即逃离北平、回到家乡。国民政府教育部电令北平各大学禁止学生自行逃散。鲁迅将文物大举南迁与禁止学生逃散联系在一起,写了多篇文章。1933年1月24日,鲁迅写了《逃的辩护》,为学生的逃离北平申辩,后来收入《伪自由书》。1933年1月3日,鲁迅写了《学生与玉佛》,对国民政府急忙迁移玉佛一类值钱文物却不准学生自行逃散进行了辛辣的嘲讽,后来收入《南腔北调集》。1933年1月31日,鲁迅写了杂文《崇实》,仍然将北平学生的被禁止逃散与文物的被迁移放在一起谈,强调学生之所以不被允许逃散,乃是因为不值钱之故。后来收入《伪自由书》。1933年2月9日,鲁迅又写了杂文《战略关系》,其中在嘲讽了国民政府对日软弱的同时,也论及北平文物的搬迁和学生的逃散,后来收入《伪自由书》。鲁迅与1933年北平文物迁移的关系,也值得专文研究,故本文也不谈论鲁迅关于北平文物迁移的言论。
鲁迅在抗日问题上的言论,几乎都是批判性的。批判的矛头有两种指向:一种是指向普通民众,批判社会上“做戏”式的抗日姿态。“九一八”之后,社会上抗日热情高涨,但在鲁迅眼里,广大民众的抗日姿态,常常不过是一种表演。另一种,则是指向国民党官方,指向南京国民政府,批判政府在日寇欺凌面前的妥协、退让。
鲁迅对国民性中劣根性的一面,异常敏感,坚持不懈地予以批判。日本的侵华,实际上给了鲁迅一个新的观察、研究、认识国民性的角度。对于在“国难声中”所表现出的国民性中的劣根性,鲁迅的批判当然是深刻的。当时的国民政府,在日本的侵略面前,的确是妥协、退让的。对之不满和批判者很多很多。鲁迅在抗日问题上对国民政府的批判,总体上当面没有什么问题。但是,无论是在民众方面,还是在政府方面,鲁迅所指批判的某些现象,实情并不完全如鲁迅所认知的那样。本文对一些为鲁迅所批判的现象做些考辨。
“九一八”事变后,学生在南京的请愿示威活动风起云涌。以大学生为主体,也有中学生加入请愿队伍。南京本地的学生到国府等地请愿自然很方便,外地学生也有组织地、大规模地、一次又一次地奔赴南京。学生请愿的主要诉求是政府奋起抗日。请愿活动,一般是各校学生自行进行,某所学校的学生到南京后,便以学校为单位到国民政府或中央党部请愿。但1931年12月中旬,各地学生汇集南京,采取了统一行动。以青岛大学学生身份参加了12月中旬请愿活动的赵昌蓉,后来写了《山东青年学生赴京请愿片断》的回忆文章。山东的学生乘火车到南京后,先是住入了南京中央军校,三天后,随同平津等地同住中央军校的学生一起迁往中央大学。赵昌蓉说:“12月中旬,上海、交大、同济、复旦、沪江、暨南、东亚体专、河海工科大学、浙大近两万人先后来到南京,也住在中央大学,随后安徽、武汉、长沙各大学的学生也到达南京。”“17日,各校大学生共约三万五千多人的示威队伍,于九时从中央大学出发。”学生沿途拦住汽车,写上抗日标语后方放行。学生还在政府机关墙壁上写上标语。“到了中央党部,已空无一人,经过外交部又砸了第二遍。”[1]所谓“又砸了第二遍”,是因为此前请愿学生曾把外交部砸过一遍。当时的中央大学学生徐钅庶在《“九一八”后南京学生抗日爱国运动琐忆》一文中说,这一次总示威中, 学生冲进了位于浮桥的《中央日报》社,“捣毁了排字间,砸烂了印刷厂”[2]。在这样的情形下,警察与学生当然会发生冲突。混乱中,一个学生落入珍珠河淹死。
鲁迅在几篇文章中提及这个学生的溺亡。
1932年1月8日,鲁迅写了《“非所计也”》,发表于《十字街头》第三期,后收入《南腔北调集》。文章的起因,是前一天《申报》上登出了几则“要电”“要闻”。一则“要电”说外交部长陈友仁与曾任日本驻中国公使的芳泽谦吉“友谊甚深”,而芳泽回国任外务大臣,东北问题“可望以陈之私人感情,得一较好解决”。另一则“要电”说:“锦州三日失守,连山绥中续告陷落,日陆战队到山海关在车站悬日旗……”而同日的《申报》又用“要闻”披露“陈友仁对东省问题宣言”,云:“……前日已命令张学良固守锦州,积极抵抗,今后仍坚持此旨,决不稍变,即不幸挫败,非所计也。……”同一张报纸上同一天登出这三则消息,当然很滑稽。鲁迅嘲讽了中国人以为陈友仁与芳泽的所谓“私人感情”可影响中日关系大局的思想。至于锦州失守,是非常重大的事情。鲁迅写道:
也许爱国志士,又要上京请愿了罢。当然,“爱国热忱”,是“殊堪嘉许”的,但第一自然要不“越轨”,第二还是自己想一想,和内政部长卫戍司令诸大人“友谊”怎样,“私人感情”又怎样。倘不“甚深”,据内政界观察,是不但难“得一较好之解决”,而且——请恕我直言——恐怕仍旧要有人“自行失足落水淹死”的。
所以未去之前,最好是拟一宣言,结末道:“即不幸而‘自行失足落水淹死’,非所计也!”然而又要觉悟这说的是真话。[3](卷4,P421-422)
文章就这样结束。1931年12月17日,各地学生在南京总示威。18日,国民政府通令各地军政当局,禁止学生团体出境请愿示威,其中有“爱国热忱,原堪嘉尚”之语,鲁迅这里的“爱国热忱”“殊堪嘉许”云云,便是来自国民政府的通令。至于“友谊”“私人感情”“甚深”“得以较好之解决”云云,则来自《申报》上关于陈友仁与芳泽关系的要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鲁迅全集》对“自行失足落水淹死”注释曰:“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以后,各地学生为了反对国民党政府的不抵抗政策,纷纷到南京请愿,十二月十七日在南京举行总示威时,国民党政府出动军警屠杀和逮捕学生,有的学生遭刺伤后又被扔进河里。次日,南京卫戍当局对记者谈话,诡称死难学生是‘失足落水’。”[3](P423)
在《“非所计也”》这篇短文中,“自行失足落水淹死”出现了二次。1933年1月24日,鲁迅写了《逃的辩护》,发表于1月3日《申报·自由谈》,后收入《伪自由书》。1933年1月3日,山海关失守。北平市内大学的学生中,有人自行逃散,离开北平而回到家乡。此举遭到社会上一些人的批评。鲁迅此文是为学生的“逃”辩护。鲁迅说:
我们还记得,自前年冬天以来,学生是怎么闹的,有的要南来,有的要北上,南来北上,都不给开车。待到到得首都,顿首请愿,却不料“为反动派所利用”,许多头都恰巧“碰”的刺刀和枪柄上,有的竟“自行失足落水”而死了。
这仍然说的是1931年12月南京的学生请愿活动。“为反动派所利用”一语,也来自1931年12月18日国民政府的通令。鲁迅又说:
北平的大学生是知道的,并且有记性,这回不再用头来“碰”刺刀和枪柄了,也不再想“自行失足落水”,弄得“身上五色”了,却发明了一种新的方法,是:大家走散,各自回家。[3](卷5,P9)
这篇短文中,也二次出现“自行失足落水”。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鲁迅全集》对“自行失足落水”的注释,还是“十七日出动军警,逮捕和屠杀在南京请愿示威的各地学生,有的学生遭刺伤后,又被扔进河里。事后反动当局为掩盖真相,诬称学生‘为反动分子所利用’、被害学生是‘失足落水’等”。[3](卷5,P9)
1933年1月28日夜,鲁迅写了《论“赴难”和“逃难”》,发表于2月11日上海《涛声》第二卷第五期,后收入《南腔北调集》。文章还是在为北平学生的“逃”辩护。文章说,北伐成功之后,国民党当局用种种手段压制学生:“直到去年请愿之徒,死的都是‘自行失足落水’,连追悼会也不许开的时候为止,这才显出了新教育的效果。”又说:“大学生们曾经和中国的兵警打过架,但是‘自行失足落水’了,现在中国的兵警尚且不抵抗,大学生能抵抗么?”[3](卷4,P473)
在这篇《论“赴难”和“逃难”》中,也二次提到学生的“自行失足落水”,可见此事对鲁迅的刺激之深。很显然,鲁迅是不相信“自行失足”之说的。
几个当时在现场者的回忆,都叙及此事。
徐钅庶在《“九一八”后南京学生抗日爱国运动琐忆》说,12月17日,部分学生冲进《中央日报》社,砸烂印刷机、捣毁排字间:
事发后,政府方面调集了一个团的宪兵,包围学生队伍,鸣枪示警,受惊后四散的学生一片混乱,上海俄文专修学校有个学生在混乱中被挤掉进珍珠河淹死。同学们捞起这个学生的尸体,抬着在中大校园内游行示威。同学们准备第二天抬着尸首到全市游行,以抗议政府的暴行。蒋介石得此消息后,调集了几个宪兵团,连夜将中央大学围困起来,周围架起了机枪。凌晨三点钟左右,宪兵命令学生们起床,强迫各地学生(主要是来自北京和上海的)分别集合,然后以武力把外地学生押至浦口和下关车站,遣返原校。[2]
赵昌蓉在《山东青年学生赴京请愿片断》中说,17日总示威时:
到了《中央日报》社,同学们对该报社是个什么机构并不清楚,当队伍刚走进大门的时候,里边就冲出武装便衣,边鸣枪边往外冲,三万多人的示威队伍急忙向后退。这时各街上均布满了警察,警察与学生打成一片,只听见到处是呼喊声和惨叫声。混战持续了两个多小时,有一个上海来的学生在与警察搏斗时,不幸掉入河中淹死。[1]
徐钅庶、赵昌蓉都是参加了请愿示威活动的学生。1931年12月学生在南京的请愿示威轰轰烈烈时,卞稚珊在南京任首都警察厅保安警察总队总队长。卞稚珊1949年12月在四川“迎接解放”,后曾任四川省政协委员、重庆市政协常委。卞稚珊写有《我参与镇压学生运动始末》一文,从与徐、赵相反的角度回忆了这段时间南京的学生运动。卞稚珊文章也说到了这个学生的死:
天真幼稚的学生,听了蒋介石的“抗战”承诺,似乎看到了国家振兴的曙光,大家怀着胜利的喜悦,从广场整队撤退,回到中央大学的住地。在途中,学生们又向当时作为政府喉舌的《中央日报》社提出质问:“为什么这几天对于震撼全国的学生抗日爱国行动不作正面报导?反而含沙射影歪曲事实。”并要求报社必须在明日(18日)将今天蒋委员长对上万同学亲口宣布的“愿与同学们共赴国难,坚决抵抗”的情况如实登载出来。报社人员不仅不接受这一正义要求,反而说学生干涉了他们的言论自由和出版自由。因此,发生冲突,守卫在报社的宪兵用武力弹压,一时秩序大乱,一位来自上海的四川籍学生被挤下河淹死。[4]
徐钅庶文章说学生冲进《中央日报》社,砸烂印刷机、捣毁排字间。中华书局2011年出版的《中华民国史·大事记》(1931—1933)也说1931年12月17日这一天,“南京、上海、北平、江苏、安徽等各地抗日救国赴京示威团学生共万余人在南京举行总示威,包围国民党中央党部。党部紧闭大门,学生愤而将悬于大门口党徽捣毁。下午,示威团学生千余因《中央日报》不真实报导学生抗日活动,将报社捣毁”[5](P4017)。可见,学生捣毁报社,是确有其事,也正因为此举才引发军警与学生的冲突。卞稚珊以当时的身份,不可能不知道此事,而以写作回忆文章时的身份,则尽量揭露军警的残暴,而尽量淡化学生的“过激行为”。所以,卞稚珊没有写到学生捣毁报社之举。
不管怎样,从几个学生和卞稚珊的回忆看,那个来自上海俄文专修学校的学生,确实是混乱中被挤落珍珠河,而不是被刺伤后扔河中的。
在写于1932年1月8日的《“非所计也”》中,鲁迅引用了《申报》上的一则“要闻”:
而同日的《申报》上,又用“要闻”告诉我们“陈友仁对东省问题宣言”云:“……前日已命令张学良固守锦州,积极抵抗,今后仍坚持此旨,决不稍变,即不幸而挫败,非所计也。……”[3](卷4,P421)
南京国民政府外交部长陈友仁的这番“宣言”,其实话里有话。从“九一八”到1932年1月2日锦州失守,锦州的防守问题一直是中日交涉中的一个重大问题。中央希望张学良死死守卫锦州,而张学良却殊无斗志。陈友仁的“非所计也”,其实包含着难言的苦衷。
中华书局2011年出版的《中华民国史》第七卷(1928—1932)中说,日军占领沈阳后,很快便向辽西扩张,“于1月初出动十二架飞机轰炸锦州”。锦州的政治军事地位极其重要:
锦州是辽西重镇,沈阳沦陷后,东北边防军司令长官公署和辽宁省政府迁移至此,是张学良,也是中国政府在东北行使治权的象征。[6](P528)
日军对锦州的觊觎,自然令南京政府和张学良都高度关注。1931年11月25日,张学良密电蒋介石:“日站日本壮丁被征,妇孺归国,年老者均留看守。态度严重,似有袭锦模样。”而张学良的观察并没有错。26日,日本关东军第四混成旅团越过辽河,剑指锦州,先头部队抵达打虎山、沟帮子。由于国联正在密切关注日军在中国的行为,日本政府认为关东军进犯锦州之举过于冒进。“27日,日军参谋本部连续下达四次命令,坚决命令关东军回军,甚至最后一次用了和‘奉敕’相同的命令级别,暂时止住了关东军进一步南侵的步伐。”[6](P530)也就是说,日军参谋本部用了与天皇圣谕相同级别的命令,才暂时阻止关东军对锦州的进攻。
守住锦州,对于中国政府来说极为重要。但依靠军事力量守卫锦州,是很艰难的,要付出重大代价。于是,中国方面有了锦州“中立化”的构想。当关东军对锦州馋涎欲滴时,中国政府代理外交部长顾维钧向英、美、法提出了将锦州设定为“中立区”的方案。方案的基本内容是:中国方面将驻扎锦州军队撤至山海关;日本向英、美、法三国和国联承诺不占领锦州;国联派遣军队驻扎锦州。张学良对“锦州中立化”的设想“非常感兴趣”。1931年11月底,张学良与日本驻北平公使馆参事矢野真就“锦州中立化”问题直接交涉,就一些很具体的事情进行磋商[6](P530-531)。
日本方面当然对“锦州中立化”不感兴趣。锦州,他们必欲占之而后快。而中国民众,对此方案也义愤填膺。在广大学生和社会阶层看来,将本属中国的某一地“中立化”,仍然是丧权辱国之举。在此后的学生和社会民众的请愿示威活动中,反对锦州中立化便是响亮的口号。下面,依据中华书局2011年出版的《中华民国史·大事记》第六卷(1931—1933),对学生和社会民众反对锦州中立化的情形略作介绍。
11月30日,上海民众高冠吾等三十余人联名通电,反对锦州中立化。通电强调,日本不宣而战,侵占了辽、吉大片土地。如果由国联出面确定锦州为中立区,则无异于认可了日本对其他地域占领的合法,这是对全体国民的侮辱,万难接受[5](P4001)。
12月1日,南京各大学以及公、私立中学学生一万余人联合大请愿、大游行,要求国民政府切实保证锦州不设立中立区[5](P4011)。
12月13日,上海民众反日救国联合会召开全市市民大会,做出反对锦州中立化的决议,同时反对共管天津、反对中立国调查团赴满调查[5](P4013)。
日本方面十分不希望锦州中立化,中国民众也强烈反对此项主张。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于是做出决定,如无中立国团体切实保证,锦州地区不划缓冲地带,如日军进攻,应积极抵抗。南京国民政府并致电国联,表示取消“中立区”计划[6](P531)。
此后,日军终于进攻锦州,而张学良拒绝固守锦州,锦州终于陷落。中华书局2011年版《中华民国史》第七卷(1928—1932)对这过程做了叙述。1931年12月15日,蒋介石在责难声中,宣布辞职下野。在蒋下野前的12月11日,日本政局亦生变故,原来比较清醒理性的若槻内阁总辞职,由政友会总裁犬养毅组阁。荒木贞夫被犬养毅任命为陆相。荒木贞夫属强硬派,他出任陆相,鼓舞了关东军的斗志。关东军策划以“剿匪”为名再次进攻锦州。18日,关东军司令部确定《为反攻锦州向大凌河畔进军的要点》和《进攻锦州附近敌阵地的内定计划》。日军攻锦,箭在弦上。
中华书局2011年版《中华民国史》第七卷写道:“锦州是中国在东北行使主权的象征,南京国民政府对锦州的得失不能不予以重视。”11月25日,代理外交部长顾维钧致电张学良,强调:“弟意锦州一隅如可保全,则日人尚有所顾忌,否则东省全归掌握。彼于独立运动及建设新政权等阴谋必又猛进,关系东省存亡甚巨……是以锦州一带地方,如能获各国援助,以和平方法保存,固属万幸。万一无效,只能运用自国实力以图保守”。又说:“顷见蒋主席熟商,亦如此主张。”同一天,南京国民政府也致电张学良,强调:“对于日本攻锦州,应尽力之所及积极抵抗。”11月3日,国民政府再次致电张学良,“严厉指出”:“日军攻锦紧急,无论如何,必积极抵抗,各官吏及军队均有守土应尽职责,否则外启友邦之轻视,内招人民之责备,外交因此愈陷绝境,将何辞自解?”“望该主任深体政府之意,激励将士,为国牺牲,是为至要。”蒋介石下野前,又致电张学良,告诫曰:“锦州军队此时切勿撤退。”[6](P532)
这让我们知道,当时的最高当局,是明确主张固守锦州的。实际上希望张学良不惜一切代价守住锦州,其意义在于给关东军一个教训,令其有所收敛。如果张学良此次守住了锦州,或者,虽然最终没有守住锦州,但让日军付出了惨重代价,或许此后历史的进程都会不同。但张学良却拒绝固守锦州。据中华书局2011年版《中华民国史》第七卷(1928—1932),此时张学良甚至提出抽调驻锦州部队一部分入关,“可见,张此时对守锦已无决心”。12月8日,顾维钧致电张学良,告诫曰:“吾兄所提抽调驻锦军队一部分入关一节,请万勿实行。”虽然南京方面不断致电张学良,给他打气、鼓劲,反复强调锦州得失非同小可,但张学良并不为所动,老早打定逃跑主意。12月18日,日本天津驻屯军向陆军部报告:“锦州的东北军一旦果真遭受关东军攻击,似有轻松一战即撤至关内之意图。”天津日军的观察,是很准确的。21日,张学良电令于学忠:“我军驻关外部队,近日当日本进攻锦州,理应防御,但如目前政府方针未定,自不能以锦州之军队固守,应使撤进关内,届时以迁安、永平、滦河、昌黎为其驻地。”仗还没打,便把撤退后的驻地安排好了。25日,张学良又致电国民政府,强调:“我东北一隅之兵,敌强邻全国之力,强弱之势,相去悬殊,无论如何振奋,亦必无侥幸之理。”说自己以东北一隅之兵“敌强邻全国之力”,实在是言过其实、危言耸听。进攻锦州的关东军,怎么就等于日本“全国之力”?所以,堪称“悲观恐日心理暴露无遗”。[6](P533-534)
12月28日,日军分三路进攻锦州。此前的12月22日,顾维钧坚辞代理外交部长,由常务次长金问泗暂时主持部务。12月3日,国民政府发布命令:内政部长刘尚清、外交部长施肇基、署外交部长顾维钧、军政部长何应钦、海军总长杨树庄、财政部长宋子文、署教育部长李书华、交通部长王伯群、署铁道部长连声海、实业部长孔祥熙、代理司法行政部长朱履龢呈请辞职,均准免本职。特任李文范为内政部长、陈绍宽为海军部长、黄汉梁为署理财政部长、朱家骅为教育部长、陈铭枢兼交通部长、叶恭绰为铁道部长、陈公博为实业部长、罗文幹为司法行政部长。[5](P4029)
日军进攻锦州后, 守卫锦州的东北军即开始向关内撤退。 12月31日, 日军大举向沟帮子、 打虎山等地进攻, 驻守的东北军与日军接触后不久即向山海关内撤退, 这些地带遂为日军占领。 日军距锦州只有4里。 当天, 新任外交部长陈友仁对记者发表谈话时说, 驻锦州军队不固守锦州而退入关内, 应由张学良负责, 政府不负责任, 因上届政府迭令张学良坚守锦州, 新政府成立后, 也必将赓续此旨。[5](P4029-4030)
1932年1月1日,国民政府主席林森暨新任各院、部长宣誓就职。外交部长陈友仁发表对东省问题宣言,说:
本政府最急之任务即在于消灭战祸,并保主权,誓本此旨努力奋斗。前日政府已命令张学良固守锦州,积极抵抗,今后仍坚持此旨,决不稍变。即不幸而挫败,非所计也。[5](P4031-4032)
陈友仁此时已非常清楚锦州决不可保。他说这番话的目的,是想让大众明白,锦州失守之责不在政府,在于张学良的不愿固守。“即不幸而挫败,非所计也”,说白了就是:政府是坚决主张死守锦州的,这决心从未动摇过,无奈张学良不听政府指令,实在无可奈何!
张学良如果死守锦州,结果会如何呢?中华书局2011年版《中华民国史》第七卷对此有所论说。该书指出:“日军对锦州的觊觎,由于中国方面放弃有力抵抗,再次轻易获得成功。张学良在日军进逼锦州时,一再强调双方实力的差距,其实这并不能成为有力的理由。”当时,退守锦州部队,是东北军的主力,有十多万人。而日本方面,加上违令增援的朝鲜军,在东北也只有五万多人。这五万多人要控制辽、吉两省已占领的广大地区,要应付黑龙江的马占山部队,可以用于进攻锦州的部队很有限。同时,日本在中国东北的军事行动已引起国际社会的严重不安,日军在北边必须对苏联保持警戒,对英、美等国的反应也不能完全无视。所以,“日军在东北事实上并不是毫无顾忌。正是由于中国方面的妥协退让,使关东军的冒险行动再次得逞,也进一步刺激了侵略者的野心”[6](P535)。
在1932年1月2日的《北斗》第二卷第一期上,鲁迅发表了《中华民国的新“堂·吉诃德”们》,后收入《二心集》。文章意谓中国没有塞万提斯笔下的堂·吉诃德这样的人,这样的“书呆子”属于西班牙,在凡事爱讲“中庸”的中国,是不可能出现的。固然也有店铺小伙计一类人看了武侠小说便跑到武当山学道,有点像堂·吉诃德,但结局一定是又回到家中了,所以与堂·吉诃德到底不同。接着写道:
这以后的中国式的“堂·吉诃德”的出现,是“青年援马团”。不是兵,他们偏要上战场;政府要诉诸国联,他们偏要自己动手;政府不准去,他们偏要去;中国现在总算有一点铁路了,他们偏要一步一步的走过去;北方是冷的,他们偏只穿件夹袄;打仗的时候,兵器是顶要紧的,他们偏只重精神。这一切等等,确是十分“堂·吉诃德”的了。然而究竟是中国的“堂·吉诃德”,所以他只是一个,他们是一团;送他的是嘲笑,送他们的是欢呼;迎他的是诧异,而迎他们的也是欢呼;他驻扎在深山,他们驻扎在真茹镇;他在磨坊里打风磨,他们在常州玩梳蓖,又见美女,何幸如之(见十二月《申报》《自由谈》)。其苦乐之不同,有如此者,呜呼![3](卷4,P352-353))
日本关东军于1931年11月进犯黑龙江,遭到黑龙江省代主席马占山的顽强抵抗。当日军开始攻击黑省时,马占山即通电全国,表示:“大难当前,国将不国,惟有淬厉所部,誓死抵抗,一切牺牲,在所不惜。”[5](P3976)此后,日军的每次进攻,都遭到马占山部的拼死抵抗,马占山部当然也不断付出重大牺牲。马占山的奋起抵抗日军,自然激起全国军民的抗日热情。中华书局2011年版《中华民国史·大事记》第六卷(1931—1933)显示:上海各界汇出巨款支援黑省马占山抗日: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汇出200元,中兴银行转汇菲律宾华侨救国委员会捐赠一万元,上海华商证券交易所汇一万元,华商纱布交易所汇一万元,面粉交易所分两次共汇11500元,印染公司汇500元,杂粮业同人汇200元,中国红十字会汇救济药品费200元,爱国女校汇300元,各团体并分别致电慰问马占山。11月16日,“上海各工会代表急电国民政府,请立即进行全国动员,整军抗日,驱除倭贼,收复失地,全沪八万工友誓作后盾。”[5](P3987)
在这样的氛围中, 上海青年280多人自动组成赴东北援马(占山)抗日团, 是所谓“青年援马团”。 中华书局2011年版《中华民国史·大事记》第六卷(1931—1933)显示: 12月6日, “上海青年自动赴东北援马(占山)抗日团280余人拟乘车离沪北上, 各界民众万余到车站含泪相送, 因路局奉令不让该团免费乘车, 欢送者当场筹集资金购买车票, 登车后路局又奉命阻止发车。 该团遂于翌日沿京沪路步行北上。”[5](P4006-4007)
“青年援马团”于是步行北上,上海的报纸自然追踪报道他们的消息。12月8日,“马占山通电各省、市党部、政府、各学校、团体、各报馆,请转告各地赴黑龙江援马青年应努力学习本领,将来为国干城,此时勿赴黑‘作煮鹤焚琴之举’。23日,马又对前来投军的学生训话,略谓青年为御侮而牺牲虽觉值得,但在国家终属自斩元气,且东北招兵并不乏人,投军青年除坚决愿意留者可以收留外,所有已到及续到者一律给资遣回”[5](P4009)。
这让我们明白,当时并非只有上海一地有“青年援马团”出现,更让我们明白,马占山根本不需要这样的“青年援马团”。一些毫无军事基础且极不习惯黑龙江严寒的文弱青年来到身边,只会成为马占山的累赘。国民党政府自然也不希望各地青年奔赴黑龙江,所以才百般阻挠他们的“远征”。鲁迅这篇《中华民国的新“堂·吉诃德”们》其实值得特别重视,因为表达的是与国民党官方一致的意见,这在鲁迅那里,是极其罕见的。就连“政府要诉诸国联,他们偏要自己动手”这样的话语,也让人多少有些惊讶,因为这与鲁迅在别处表达的意思是很不同的。日本方面策动“九一八”事变并向东北全境扩张,中国政府没有积极抵抗而是“诉诸国联”,鲁迅在别处是尖锐嘲讽的,但在这篇《中华民国的新“堂·吉诃德”们》里,对此却并无嘲讽之意。
1933年4月17日,鲁迅写了杂文《“以夷制夷”》,发表于4月21日的《申报·自由谈》,后收入《伪自由书》。文章中,鲁迅谈及了“大刀队”:
我们自夸了许多日子的“大刀队”,好像是无法制伏的了,然而四月十五日的《××报》上,有一个用头号字印《我斩敌二百》的题目。粗粗一看,是要令人觉得胜利的,但我们再来看一看本文罢——
接着,鲁迅引述了报纸上的一段“本文”:“(本报今日北平电)昨日喜峰口右翼,仍在滦阳城以东各地,演争夺战。敌出现大刀队千名,系新开到者,与我大刀队对抗。其刀特长,敌使用不灵活。我军挥刀砍抹,敌招架不住,连刀带臂,被我砍落者纵横满地,我军伤亡亦达二百余。……”鲁迅评说道:
那么,这其实是“敌斩我军二百”了,中国的文字,真是像“国步”一样,正在一天一天的艰难起来。但我要指出来的却并不在此。
我要指出来的是“大刀队”乃中国人自夸已久的特长,日本人虽有击剑,大刀却非素习。现在可是“出现”了,这不必迟疑,就可决定是满洲的军队。满洲从明末以来,每年即大有直隶山东人迁居,数代之后,成为土著,则虽是满洲军队,而大多数实为华人,也决无疑义。现在已经各用了特长的大刀,在滦东相杀起来,一面是“连刀带臂,纵横满地”,一面是“伤亡亦达二百余”,开演了极显著的“以华制华”的一幕了。[3](卷5,P108-109)
在1933年春的“长城抗战”中,大刀队确实发挥了自己的威力。
日军攻陷山海关后,立即向热河扩张。国民政府决定奋起抵抗。1933年3月初,蒋介石北上指挥抗战。中华书局2011年版《中华民国史》第八卷(1932—1937)指出,3月6日,尚在北上途中的蒋介石即分别致电张学良、何应钦及宋哲元、商震、庞炳勋等北方诸将领,指示“即断行反攻”,“以宋部与万(福麟)部全力出口,袭取凌源、平泉, 以古北口各部反攻承德”。3月8日,蒋介石到达石家庄,召见何应钦,并下令驻洛阳第八十三师全部开赴保定,第四十四师萧之楚部亦北上。蒋还先后在石家庄、保定召见太原绥靖公署主任阎锡山、山东省政府主席韩复榘、河北省政府主席于学忠,以及宋哲元、庞炳勋、秦德纯等将领,商谈部队调动和防务问题,并指定何应钦负责华北军事,抗击日军的进犯。于是,中日军队在长城各口及平榆大道以北地区进行了一次大战役,是役从3月5日至5月25日,进行了八十多天[7](P148)。史称“长城抗战”。在长城抗战中,宋哲元所部二十九军,运用大刀砍杀日军,一时威名远扬。
在长城抗战中,担任二十九军前方指挥所工作的何基澧,后来写了回忆文章《二十九军在喜峰口的抗战》。何基澧说,1930年冯玉祥与阎锡山的反蒋战争结束后,冯所率领的西北军完全解体,其中一小部分退入山西南部,在张学良首肯下改编为第二十九军,由宋哲元任军长,驻防山西阳泉、辽县、沁县一带。二十九军在装备上极其窳劣,全军二万二千余人,枪械多破旧不堪用,“步枪上没有刺刀,自己制造不了,就利用西北军原有的特点,打了些大刀,发给士兵用”。可见,二十九军士兵手中的大刀,并非长城抗战时才有的,而是早就在手中,是聊胜于无的东西。尽管装备落后,但宋哲元以二年时间,“居然把一支残破的部队,练得很有规模”。二十九军练兵,“一向以日本为假想敌”。1932年“一·二八”淞沪抗战时,宋哲元曾派何基澧率领一个参观团到淞沪一带参观作战情况,回来后将观感写成书面材料,印发全军研讨,“着重说明日寇可以打败和能够打败的经验”,这对于官兵们的战斗精神无疑起着鼓舞作用。所以,第二年,二十九军奉命开赴平东防御日寇时,“全军士气异常旺盛”。由此可知,宋哲元的确是一个不简单的人。二十九军在喜峰口与日军激战。何基澧说:
十日一整天,在喜峰口附近激战,几处高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来回拉锯,杀声震天。我军士兵,多数都不愿携带步枪,因为背着步枪上下山地,行动不便,他们只愿多带手榴弹,提着大刀,便于杀敌。由于两军的士兵白刃相接,距离很近,因而日寇的飞机、大炮,无法使用。十一日拂晓,敌人发动进攻,企图抢夺我军占领的山头,我军沉着应战,潜伏不动,待敌进到相距百米以内,突然出击,以手榴弹大刀冲杀,敌不得逞,遂以飞机大炮,更番袭击。
何基澧说,几天的拉锯战下来,大家都感到日军武器十分精良,长此下去,对我军不利,必须发挥我军的特长,“利用夜战、近战,出其不意,予以袭击”。遂在请得宋哲元批准后,决定采取迂回袭击的战术。第一线正面交给王治邦旅固守,赵登禹旅和佟泽光旅分两路包抄敌人。旅长赵登禹在十日作战中腿部受伤,乃裹伤出发。两旅出发时在夜半。这一带八日这一天下过雪,地面结着冰,官兵在冰雪中抵达敌阵地。敌军正在酣睡,不及还击,“多数被我军砍杀”。夺获敌军的大炮、坦克无法携回,乃予以炸毁,只携回炮镜和轻武器。辎重粮秣亦悉予焚毁。“此役毙敌甚众,击死敌指挥官一人,我军也伤亡很重。”“这一带的战事,从九日下午开始,经过七昼夜的激烈战斗,我军坚守阵地,未被突破;此后,两军对峙,不时有些接触,战事重心,由喜峰口移到罗文峪方面去了。”
十六日拂晓, 敌人先头部队向罗文峪进攻, 被我军打退。 第二天, 敌军大举向罗文峪、 山渣口、 沙宝峪进攻, 焰火猛烈, 并有飞机助战。 “我军诱敌迫近, 突出阵地, 猛掷手榴弹, 肉搏冲锋, 反复冲杀。 战斗竟日, 阵地得失数次。 ”我方复调李金田旅增援。 傍晚, 敌军退去。 “此役敌伤亡甚重, 有少佐指挥官一员被我军击毙。”“十八日晨,敌步骑炮混合部队约一个联队之众, 猛攻罗文峪、 山渣口、 沙波岗。 刘汝明师长亲率手枪队督战, 以机枪手榴弹抵御, 待敌接近, 挥刀砍杀, 活捉其骑兵大尉一人, 余众仓皇退去。”[8]
当然不能把大刀说得太神奇,更不可认为大刀队不可战胜。但在二十九军的长城抗战中,大刀确实发挥了独特的作用。正史里也有二十九军大刀的一席之地。中华书局2011年版《中华民国史》第八卷(1932—1937)对长城抗战有这样的叙述:
3月9日下午,第二十九军先头部队刚到喜峰口,日军混成第十四旅一部追击万福麟的部队,并占领了口门。第二十九军立即以第二一七团投入战斗才暂时稳住了口上的战局。当日晚,第二一七团团长王长海挑选精装战士500人,组成大刀队,利用夜幕掩护潜登日军所占山头,以大刀砍杀日军。日军猝不及防,慌忙迎战,只见寒光闪闪,血染城头,百余敌人被砍杀毙命,五百壮士生还者仅三十余人。1日至11日,第二十九军与进攻喜峰口两侧阵地的日军展开肉搏战,几处高地失而复得,来回拉锯激烈争夺。由于二十九军士兵手持大刀与日军短兵相接,胶着一团,使日军的飞机、大炮无法发挥作用,双方伤亡惨重。11日夜间,第二十九军决定乘日军疲惫之际,采取迂回夜袭战术打击敌人。二十九军赵登禹、佟泽光两旅分别出潘家口的董家口,绕攻敌侧背。夜半,敌正酣睡,两旅发动突然袭击,手持大刀猛砍猛杀,在方圆二里的战场上一片杀声,敌军四处鼠窜,死伤惨重,日军阵地的火炮和辎重粮秣亦被炸毁烧尽。第二十九军在喜峰口反击战中,毙伤日军三千人左右,取得长城抗战以来的唯一的一次胜利。这是中日交战以来中国军队第一次给日军以歼灭性的打击,打出了中国军队的威风,振奋了中国军队的士气和全国人民的抗日爱国激情。当时日本报纸发出这样的哀叹:“明治大帝造兵以来之皇军名誉,尽丧于喜峰口外,而遭受六十年来未有之侮辱。日支、日露(俄)、日独(德)历次战役战胜攻取之声威,均为宋哲元剥削净尽。”宋哲元军长统率的二十九军大刀队威名远扬。著名的《大刀进行曲》,虽然是七七事变后写成,但却是以此为题材进行创作的。二十九军官兵用赤诚的爱国之心与热血,为抗日战争史写下了可歌可泣的篇章。[7](P148-149)
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年版《辞海》(第六版)对“大刀进行曲”词目如此释义:
歌曲。麦新词曲。1937年7月作于上海,同年9月初刊于《大众歌声》第二集,歌名下原题“献给二十九军大刀队”。歌曲旋律高昂,气势雄壮,唱出了中国人民对侵略者的无比仇恨和英勇杀敌的战斗精神,问世后迅速传唱全国,成为最具有影响力的抗日救亡歌曲之一[注]《辞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9第六版第360页。。
二十九军的大刀,催生了歌曲《大刀进行曲》。《大刀进行曲》在抗战期间鼓舞着中国军民的抗日斗志,这作用,远远大于喜峰口这一役的胜利。
1935年2月9日,在致萧军、萧红信中,鲁迅写道:
前几天大家过年,报纸停刊,从袁世凯那时起,卖国就在这时候,这方法留传至今,我看是关内也在爆竹声中葬送了。记得去年各报上登过一篇《敌乎?友乎?》的文章吗?做的是徐树铮的儿子,现代阔人的代言人,他竟连日本是友是敌都怀疑起来了,怀疑的结果,才决定是“友”。将来恐怕还会有一篇“友乎,主乎?”要登出来。[3](卷13,P51)
这篇署名徐道邻的文章,题为《敌乎?友乎?——中日关系的检讨》,发表于1934年12月号的《外交评论》上,许多报刊作了转载,算是一篇名文。
钱昌照在回忆录中,提及了此文。钱昌照曾是蒋介石十分信任和重用之人。从1928年起任国民政府秘书。1931年,蒋介石自兼教育部长,任命钱昌照为教育部常务次长,但仍兼任蒋的秘书。1931年11月,国防设计委员会成立,蒋介石自任委员长,翁文灏任秘书长,钱昌照以副秘书长身份实际主持工作。1934年4月,国防设计委员会易名为资源委员会,1938年钱昌照任资源委员会副主任委员。1946年国民政府还都南京后,钱昌照任资源委员会委员长。1949年后,钱昌照留在大陆,一直在全国政协、人大任职。1980年9月在第五届全国政协第三次会议上当上副主席,以后连任全国政协第六、七届政协副主席至去世[9](P257-264)。
被称作蒋介石文胆的陈布雷,生前与钱昌照关系十分亲密。蒋介石自兼教育部长时,钱昌照任常务次长,陈布雷任政务次长。钱昌照晚年在回忆录中说:
在南京,我常到陈布雷家去。有一次晚上去,他正在写东西,书桌上点着一盏煤油灯,上边煮着一壶浓茶,他感到累的时候就喝一杯热浓茶。1936年(引按应为1934年)在《外交评论》上发表、经各大报转载的《敌乎?友乎?》长文,曾经轰动一时,文章作者署名徐道邻(徐树铮之子,留德),实际是陈布雷写的。该文企图以情感打动日本帝国主义当局,缓解侵凌中国。就文章论,确是一篇力作,但是与虎谋皮,日寇侵华的血手是不会缩回去的。这篇名作,蒋介石授意陈布雷动笔并指使国民党外交部广为印发,遍送日本朝野。[9](P135)
现在可以知道,《敌乎?友乎?》是蒋介石精心策划的一篇文章,表达的也是蒋介石的观点。文章的主旨,其实是警告日本,如果贸然全面侵华,一定会陷入泥坑。日本的武力再强,毕竟是弹丸小国,兵源有限,其他资源也有限。中国武力纵弱,但毕竟幅员辽阔、人口众多。中国是农业国家,即便所有的城镇都被占领、所有的交通线都被控制,仍然有着反抗侵略的广大空间。
著名历史学家黄仁宇在《从大历史的角度解读蒋介石日记》一书中,分析了蒋介石策划这篇文章的动机。黄氏通过解读蒋介石日记,指出蒋介石在“九一八”之后,便知道日本的全面侵华是难以避免的,而一旦日本全面侵华,奋起抵抗是中国政府唯一的选择。然而,中国要能有效地反抗日本的侵略,需要做许多准备。所以,尽量延缓全面战争的爆发,便是极其必要的。“卢沟桥事变”前对日的种种妥协、退让,都是为了延缓全面战争的爆发、争取时间积极准备。“九一八”之后不久的1931年1月7日日记,蒋介石一开始便写道:“此次对日作战,其关系不在战斗之胜负,而在民族精神之消长,与夫国家人格之存亡也。”黄仁宇对此评论道:
上面1931年1月7日之日记既已用“此次对日作战”破题,可见得迟早好坏之间,他仍准备和日本一战。可是对中国讲能愈拖延下去愈好。此方针亦系日后他所标榜“和平未到完全绝望时期,决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亦决不轻言牺牲”之宗旨(1935年11月19日五全大会对外关系报告)。
很少人能想及,即使蒋氏自己也可能未曾料及,自“九一八”事变至卢沟桥抗战开始的五年九个月的时间,也是他一生对祖国最有贡献的一段时间。其贡献的方式不是战胜攻取,而是忍辱负重。但是此中情形至今尚少为人洞悉。[10](P90-91)
为了争取准备的时间,蒋介石采取了多种方式,包括策划这篇《敌乎?友乎?》。黄仁宇说:
在这既不能战又不能和的关头,蒋介石采取了一种非常之步骤:他用“徐道邻”的笔名,于当年12月在《外交评论》发表《敌乎?友乎?》一文,内中指出日本之错误,也指出“中国方面之错误与失计”,例如自信过度,倚赖其他国家,不愿能屈能伸。但是错误更甚的仍是日本。如果日本以美国或苏联为预想敌,则中国为其侧背。除非日本真能在十天内灭亡中国,要拖上三个月、十个月或半年的时间,“则日本地位甚为危险”。将这些考虑缕列之后,徐道邻更将中国持久抗战的宗旨宣布:“中国的武力比不上日本,必将大受牺牲,这是中国人所不容讳言。但日本的困难,亦即在于此,中国正惟因没有力量,即是其不可轻侮的力量所在。战争开始,在势力相等的国家以决战为战争的终结。但是在兵力绝对不相等的国家,如日本同中国作战,即无所谓正式的决战,非至日本能占尽中国每一方里之土地,彻底消灭中国之时,不能作为战事的终结,两国开战之际,本以占领政治中心为要着。对中国作战,如以武力占领了首都,制不了中国的死命。”[10](P101)
黄仁宇指出,日本方面很快明白此文即便不是蒋介石亲笔所作,最低限度也是在蒋授意下所作,于是各刊物纷纷翻译转载,一时间出现了“和平谈判的空气”。蒋介石本人对这次非常之举是很得意的。在1935年3月1日日记里,蒋写道:“一月之间外交形势大变,欧美亦受影响,自信所谋不误。”并认为,策划这篇《敌乎?友乎?》,“实为余政治生活之一大重要事项”。[10](P101)
从《敌乎?友乎?》发表,到“卢沟桥事变”爆发,毕竟又有两年半时间。这两年半准备时间的取得,不能说与这篇文章完全无关。蒋介石本来希望有十年的准备时间,但到了1937年7月7日,便不得不全面迎战了。从“九一八”到“七七”,是五年多的时间。黄仁宇说:“在抗战展开之前五年内,蒋介石引用德国顾问,将陆军之典范令修订公布;任用俞大维使步兵兵器标准化;设立军用化学工厂,使最基本之军械弹药自足;空军扩充至飞机六百架(虽则实际能对日作战的只有二百二十架)。南京政府又积极在各省督导修建公路,粤汉及浙赣铁路也在这时期完成。1935年红军开始长征之后,中央军亦因‘追剿’,将力量推广至云南、四川、贵州三省,此后此地区即与陕西同为抗战后期之大后方。这种种措施构成了对日战争最低限度之准备。此外币制改革,法币用纸,白银国有;公布兵役法,开始征兵,才使全面抗战可能。而蒋又令宋子文、孔祥熙、蒋廷黻诸人游说美、英、苏联各国,以争取外交主动。大概愈近1937年7月7日,以上准备愈为明显,蒋介石之声望愈为提高。”[10](P118)
至于以“徐道邻”署名,也是绝妙之想。徐道邻之父徐树铮曾留学日本,是北洋政府时期军政两界的要人。作为段祺瑞的亲信,徐树铮参与了北洋时期一系列重大政治活动,特别著名的,是组织安福俱乐部、操纵国会选举。曾任陆军次长、段祺瑞内阁秘书长。也是北洋政府中著名的亲日派。徐道邻生于1906年12月,是徐树铮的第三个儿子。王彦民在《徐树铮传》中说:
徐树铮采取《孟子》“交邻国有道乎”的意思,为新生儿子取名审交,字道邻。他为前两个儿子起的名字是:宪、武。“他那时认为中国第一需要的是宪法,第二是武备,第三是外交。这很可以说明当时人的政治思考。”三儿子长成后,发现“道邻”是史可法的号,拼成外国音也比较好读,就用其作为名,而不用审交了。[11](P10)
对于蒋介石精心策划的《敌乎?友乎?》这篇文章来说,“徐道邻”这个署名真可谓天造地设。父亲徐树铮是北洋时期亲日派政要,此其一;“道邻”典出《孟子》,“交邻国有道乎”,本身便是对日本方面的一种规劝,与文章宗旨融合无间,此其二;“道邻”是史可法的号,而史可法是抗清名将,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民族英雄,誓死不向侵略者屈服,这又向日本方面传达了蒋介石决心效法史可法的意思。“道邻”二字,兼含软硬两种信息,此其三。至于徐道邻本人,在德国获法学博士学位,其时在国防设计委员会任职,算是钱昌照的部下。陈布雷以国家的名义借用一下他的名字,他自然会同意。
现在的人们,提到《敌乎?友乎?》时,往往说署名“徐道邻”,是取“徐徐与邻居道来”之意,这应该是望文生义。